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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月白

2018-03-12 19:12馬靜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1期

馬靜

鼾聲凄冽,如黑黢黢的布面上突地插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哧啦劃破夜的沉靜。他猛地坐起來,驚懼的小眼骨碌碌地滾動著螢蟲的光,急促地閃爍,掙脫著要跳出眼眶。許久,那光蔫下來,打散在黎明的微白里,有溫和開始緩慢地洇散。開了燈。好娃嘞,做噩夢啦?炕頭的奶顫顫地坐起身,從枕頭底下摳出薄薄的灰漬帽瓢罩住荒疏的白發,么事,媽。他看看骨斂成干癟的老人,又瞅了一眼滾到炕尾的我。其實我努力不讓自己睡著不讓自己跌入那夢魘,腦子里就不停地吹著泡泡,一個破滅,一個幻想,在黑格褚褚的夜里。他用兩片嘴唇撈起一截煙卷,混沌的煙霧充塞他的胸膛,迷障著心肺。煙草對他來說就是一劑麻醉藥,可以洗卻一切驚悚的、不快的、煩亂的、疲憊的,甚至還有幸福的、喜悅的,什么都不需要有,只剩下光禿禿的干凈,純粹而機械地活著。那焦灼的味道滲進每處毛孔,摻和流出的臭汗,刺激著一個渾身是勁一拳砸在地上就是一個坑的鋼筋之軀,挑撥出最原始的噴薄,用荒蠻的力氣獲取皮囊下卑微的自尊。他吧嗒嗒抽完一根,又叼出一根,濾嘴浸濕了唾液,癟癟地粘在一塊,我知道他在咬牙抗拒著,努力做到三天只一包煙,這樣就又能省出一釘一鉚的錢來。是的,他必須摳,從自個身上任何一處能生生地摳出指甲蓋大小的用度,哪怕有血淋淋的疼痛,來供養老朽的奶和傻蛋的我!炕窗外泛出魚肚白,穿好衣服,他推門爬上了窯背。

初春總是來得不穩當,也不懂規矩,溫暖還沒站穩腳跟,又跌跌撞撞地退回了寒冷。有雪針子刮著臉,山峁處敷上薄薄的銀粉,是輕描淡寫的涂層,沒有冬雪的柔潤和敦厚,少了潔白和幻想。

他推起了大石碾子,石碾沉重地壓過留有枯草茬子松軟的窯背,邊緣留下端格爭爭的印,如他額頭深刻的皺紋。當下不是壓窯背的時節,他要將這一滿身力氣拿出作為老姨的回報,讓體面的力氣與恩惠做著蒼白的置換,即便使出的勁兒多余的,也要一點不剩地掏展出,這樣才能舒暢痛快。他覺得自己的每寸骨節在體內這滿堂堂氣流的沖撞中抖足精神,端正的氣韻在嘎吱嘎吱地拔節,喚醒粗卑的靈魂在初春的黎明蟄醒。他得意自己這股子強悍,能把奶奶和我輕巧地馱在背上風雨奔跑,也從不惜力,只要一碗湯水和幾個白面饃饃,這力量會如永不枯竭的泉水,甜滋滋地又回來了。此時,他強壯的軀體還是被幽靈般的我嚇得縮短一截,我聽到他完整的靈魂驚落后的清脆,這讓我想起塔子村的大棒,那后生貧困的身架“啪”的一聲碎響,如同粉碎的玻璃渣被他虎背熊腰的媳婦嚎啕著兜起來歸了塵路。你這慫娃啥時上來的?鬼鬼摸摸的嚇死額了,嚇死額了……他說,我咧嘴傻笑,光潔牙齒的釉光折射在他受驚的臉上,優雅地跳躍?;野档尼♂B亟议_,穿梭的雪針晶瑩地洗祛晦澀趨于透明。他放下手中的石輾,藍色帽檐壓得低低的,把小眼窩收藏起來,只突起又大又圓的蒜頭鼻。我開始為自己這個揮不去的累贅像狗皮膏藥貼緊他的肉身,居然能悲憫地顫動著心脈而震驚,可我只是個呆瓜,像長著翅膀的大魚,怪物般在他赤裸的上空毫無表示地游過。安頓完你們祖孫倆,我就工地去,聽老姨和奶的話。他粗大的手摸我的頭,我感覺到那串骨節挑動起的突兀,那些累了便如死狗般睡去,餓了就如惡狼般撲食的日子正慢慢吞噬他的身體,他的身體終會像洋蔥一樣一層層剝落,所有的器官都像古董般老朽的存在,雖然外表完整卻只能用來擺設。

蘿卜的心空了,可頭上卻長出鮮綠的葉兒,蔫皮的洋芋蛋變軟,可冒出綠芽等待落入泥土里的新生,連不起眼的大蒜,也躥出翠綠的尖芽。一切都在衰落,一切又都在嶄新地復活。他很響地擤了把鼻涕,終于點上那支濾嘴早已咬得稀爛的煙,瞇著眼把臉憋成紫茄子皮,痛快地咂了一大口,我聽到他喉嚨里異常清晰地咕咚一聲,像有東西掉進了無底的空洞。接著沉了口氣,清了清嗓子吼起了信天游:“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老姨很瘦,兩只顴骨鋒利地聳立在臉上,揚起磨得越來越尖的聲音,小小的身體顫抖著。窯內一些固定的擺置一旦錯位,就像衣服塞進了菜櫥里,碗筷擺進了衣柜里,那種驚慌,異樣,不安仿佛整個世界都亂套了,她跺著腳,尖細的聲音帶著血絲遲鈍地鋸著耳朵。她顫抖的身子慢慢枯竭,衰落,可頭腦依然清醒地固守著陳舊的生活,把自己像釘子一樣釘在一個地方,獲得安生。每天妥當的時間里,老姨拿起纏著灰布條的剪刀,戴著頂針的手指捏起繡花針耐心劃過油膩膩的頭皮,把破舊的碎布片湊在一起縫成圖案規矩的門簾,這樣的門簾整齊地摞了一堆又一堆。每天妥當的時間里,老姨依然拿起纏著灰布條的剪刀,戴著頂針的手指捏起繡花針耐心劃過油膩膩的頭皮,繡起龍鳳呈祥五彩包邊的鞋墊,這樣的鞋墊整齊地擺了一沓又一沓。

“額們婆姨的手可巧啦!”曾經,男人的這份炫耀,甚至有點張狂蘸著唾沫星子紛紛落在她羞紅的臉頰上,落在左鄰右舍起繭的耳朵眼里,她還沒來得及在心口揣暖,便成了送葬隊伍揚起的一把把紙錢像大雪花片子蒼茫了天地,那嗩吶聲帶著股悶濕的勁兒怎么也揚不起來,無精打采地在每個人的耳邊憂傷地磨蹭,啪啪撞擊在一起的銅鈸聲能把空氣拍出水來,濺在老姨的眼里漣漣不絕。這句話漸漸變冷變硬,在她心窩子里生了盤節的根,卻發不了冒尖的芽,她要這話有分量的存在,就必須日日女工,輕飄飄地散去便是辜負了,是生者對死者的辜負,她擔不起這罪過。

老姨不吃葷。她說凡是葷都是肉身,人也是肉身,一切肉身是平等的,何苦殘酷地殺戮?便拒絕了對紅燒肉羊肉面的誘惑,她的胃應該儲藏各種香味,五味雜陳樣樣都有,所以才能把日子過得素淡。我們來的第二天,老姨竟買來一條紅白相間的五花肉,看著我殘忍的吃相,夾著尖利的聲音,哦呦,這慫娃八百年么吃過。

剛出鍋的軟糜子豆包坐在梨葉上喘著熱氣,我歪著空蕩蕩的腦袋,用手指戳開一個又一個,剛猶豫地放進嘴里,老姨一個巴掌打過來,尖細的聲音像跳動著長長短短的音符,彼此交錯,她身體就開始顫抖,篩出驚喝,哎,看你娃那黑手,個個都戳破了,咋就么規矩。他盯著打在地上的軟饃裂開口滾出一顆完整的紅豆,說,這么好吃的,咋臟了呢。他的心像掉進灰土里的豆腐再也洗不凈,那顆滾滿塵土的紅豆在他心里存放了那么長日子才淡化。endprint

我大口吃著豆包,肚里總是很餓,很空,無論扔進去多少東西都填不滿,都能馬上聽到空曠的回聲。我眼里放射出一種枯瘦冷硬的白光,掃蕩著如墳塋似的土色豆包。我耳朵掛著他們瑣碎的言語,像晃動著一對陋俗的耳環。他撓著頭說,日鬼的,這娃碎碎時會說話嘛,不是啞巴啊。那就是憨憨!那尖細的聲音像空中甩響的鞭子,迅速而果斷。哎,他姨,你咋一滿胡說,額娃不是帶去縣城看病了,涅大夫都說正常著嘞。只是個悶葫蘆,心中有數著呢。奶奶拉起荒涼的聲音絮扯。

我知道他的心黏黏的,像老姨熬的小米粥,就著碗檐喝一口,嘴邊會拖著一層厚厚的米油,咽進肚子里,心上又會裹上一層,黏黏的也是最平常的滋味。

而我呢,是憨憨是啞巴是正常人都不重要。只要做一條寄生蟲住到這強大的生命體內,只要他活著,我就可以一直一直活著,一直堅硬地活著,像木頭一樣活著,像高原上的塵土一樣活著,像狗尾巴草一樣活著,像山峁上的硬石塊一樣活著。我還要甩出點綴著希望的羽翎,去撩撥他們沉寂枯萎的內在。于是“塔子村”這三個字從我嘴邊陰森森地滑出,就像深陷在絕望和孤獨的泥潭里,在那一瞬間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救,這龐大的解救引導他們做著豐富生動的表情,來撞擊我快意的心臟。奶奶突翹的眉骨圈著黃褐色的斑印抖動起來,深陷的眼睛像細長的咸魚干竟意外地漂浮著生機,鼻孔張到最大,裂開空洞洞的嘴說,聽這娃說咱屋啦,娃說話了!額娃是想回家了吧?他嗖地從凳子上跳起來,舞動著胳膊站成老樹的姿勢,一雙小眼閃著兩股熾烈的火苗舔著眼睫躥在一起,時而合攏,時而分開,像一對久別的戀人激情地擁吻。娃,你說啥?再給大說一遍!老姨沒抬眼,盤腿坐在炕頭繡完鞋墊的最后一針,熟練地挽結,低下頭,用牙齒齊刷刷地從根咬斷了線,把針別在衣襟子上,捋了捋頭發后,才莊重地發射出刺耳的尖叫。

我淺淺地劃出一抿笑,寒如利劍,把他們揪扯的一大片喜悅割成水草般的一縷一縷,再刺啦點著,濃烈的焦灼味彌漫在空氣的每一道褶皺里。我看到靠墻的陰影里立著一面巨大的鏡子,從昏暗鬼魅的鏡子里看到了破陋的塔子村,并聞到了干爽的土腥摻和烈焰的柴火迸起串串煙絮的味道,聞到了一擔擔羊糞焐到畦壟里用挖锨排一遍蕩平土疙瘩的味道,聽到了夜半的月光流淌的淙淙聲,清絕而固執。

塔子村落于土峁子山延綿的一處川道里。全盛時期的塔子村被稱為鎮或街,還分為幾個區域,關帝廟周圍是市場和戲樓,各種作坊店鋪一家接鄰一家,長達百余米。南邊居住的都是同姓居民,有門樓高墻作天塹,外人很難進入,隔河相對的是貨棧旅店區,商客和旅人也曾云集一時。同治年間,連年大旱顆粒無收,塔子河干涸絕源,衰落的河流,用岸裹緊身子,瑟縮。到了民國,山水脫籠,如困獸狂奔,所經之處地皮被硬生生的刮凹了三分,又加匪患侵擾,迫使族人遷徙另討生計,塔子村便一年落沒一年,到了如今全村也就剩下不到三十戶人家。關帝廟早已在歷史沉重的碾輪下揉為粉劑,倒是坡梁上那棵老槐樹遺世獨立了百年風雨后,竟不知從何時起賺足村人的眼球和向往,成為人人心中的供養和寄予,如塔子村的煙火生生不息。老槐樹粗壯三人才能抱攏,枝干虬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凹凸紋路,光看這枝干好像早已枯死,但在這些伸展著悲愴形態的頂端,猛地涌出整片整片鮮活的生命,蔥郁如能遮陽避雨的一掌佛手,悲憫而清寂。稍低的枝干上掛滿隨風飄蕩的紅布條條,像跳動的火焰即便燃成灰燼也有欲望的余溫,有的還墜上鈴鐺,叮叮當當日夜福祉。說來也奇怪,塔子村日日在黃沙的蕩塵揚埃中土頭土臉,可老樹卻葉葉蒼翠如雨水洗過的清新。更邪乎的是,你若是沒有夙愿或沒誠心求拜,只是去樹下溜達,即便在三伏天毒辣的陽光下,也會不停地打著寒顫,掉了一地又一地的雞皮疙瘩。

“上山不見山,入村不見村,平地起炊煙,忽聞雞犬聲?!彼哟逡荒晁募径际浅聊?,土坯的窯洞奇踞在蒼古的黃土崖上,一個個狹小的門窗在土坡上隱秘開放,仿佛里面蟄伏什么怪物一樣。裸露的土黃被歲月一次又一次擦傷了它紅褐的皮膚,漫天黃沙遮住了慘淡的太陽,也蒙蔽了蝸居在土窯里的老農們向外面張望的眼睛。他們不知道從南方飛來的雁兒陣陣啾鳴是喜悅還是傷悲,也不知道村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是享福還是受罪,只知把土炕燒得燙屁股,把炕圍子貼滿了團圓喜慶和祥和,把衣服的補丁摞了一層又一層,再把一大撮發霉的茶葉放進熏得變了顏色的搪瓷缸里,澆上煎水蓋上蓋兒,用變形的大拇指壓緊,蓖著茶葉倒進印有大紅囍字的透明玻璃杯中,盤著腿瞇著眼滋滋地咂著一杯又一杯黑苦的茶水。

他領著一個大肚子女人回來啦!這消息像驚雷,震得塔子村人的下巴頦跟脫臼似的扶都扶不上去。

進村的道兒像饑餓的長蛇,怨憤地扭曲,干燥的浮土厚厚的,一腳趟下去看不見腳面。遇到不平坦的道兒他攙著女人的胳膊,自己會錯覺成一對返鄉的小夫妻,有種偷來的輕松與興奮。塔子村本來人口少,年輕女子更少,而女子的眼檻是遠離這窮鄉僻壤,外村女子斷不會跳入這火坑,塔子村的后生三四十光棍一個自然常事,外出打工的后生倘若領回來一婆姨那便是祖墳上冒青煙的快事。他不在乎村里那些綠臉紅臉和嘲弄的臉接踵向他壓來,每次都像狗一樣兒夾著尾巴回家,至少這次是熱鬧的是被人關注的??吹脚吮”〉牧~嘴,豐碩的臀部,高聳的奶子,便斷定她是個利索人,能生養也有使不完的力氣,是他不要彩禮不花一分錢掙來的婆姨,她肚子里的崽兒就是他的娃,所有這些像火舌貪婪地舔著他的心,炙烤著他的血液,他甚至聽到了沸騰的血汩汩地冒著泡兒,把血管壁撞得咚咚地響。他想一把扯過來撕開她的衣服,狠狠地揉著她的奶子,咬著她柳葉的唇??晒び焉幽X后那一灘殷紅的血匯聚成無數嶙峋的枯爪撲向他,女人那哭天搶地的哀嚎放射出無數根毒箭穿透他的胸膛,他狠狠抽打著自己的無恥與卑鄙,厭惡地朝自己的影子大口大口吐著唾沫。

大棒晃蕩著搖搖欲墜的身架,蹲在方凳上,伸長廉把兒細的脖梗吐出黃斑的牙口說,有本事的人啊,不用費力犁地就結果子了。他放好行李安頓著女人上炕歇腳,奶不停地戳弄著他的脊背,擠眉弄眼地往外躥騰,大棒嬉皮嗨嗨地尾隨。endprint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一根煙,閃著小眼說,是我工友的婆姨,幾天前高空墜落成一灘漿血。月底要生產,沒人管,額就領回來了。

奶裂開細長的咸魚眼,壓著嗓子吼,啥事么,算啥事么?我還要侍候月子?搭賠著口糧再搭上人?

我看就收房得了,婆姨娃雙收。大棒像啃茶壺的耗子。

媽,她孤苦的一個外地人,和娘家也斷了關系,惜慌地很。再說和她男人曾在一起關系也不錯,不能眼瞅著人落難啊……

唉,苦命的女人,你放心走吧,先待著吧,待著吧!她聽不得凄慘,抹著淚走開了。

我生在子夜。那晚月光白得很,照出一切的骨頭,照出人間瑣碎的毛發,塔子村是一具死去的骨架,冷冷地泛光,很純很白,白到窮途里。女人身子下鋪著厚厚的干土面面,細膩而溫暖,羊水和血流淌在上面就結成黑黝的泥漿,掩蓋了生命的流動。我裹著泥漿在月光下像一堆碎銀,凝滯,卻白花花的。

我一歲。院子里那株枯萎的桃樹竟意外地抽芽破蕾,嬌怯的蕾聚滿張望,在努力綻放的簡單輪廓下蘊藏深意:為這蒼涼枯寂的天地中粉嘟嘟地招搖。他低下頭打量著女人的臉蛋,眉毛,眼睛,和那微張的紅唇,她急促的氣息像輕佻的羽毛,癢癢地撩著他每根神經。他看到的似乎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幅色彩明艷的畫,具有花朵的感覺,有一種在大地上盛開和陶醉的墮落,突然那厚厚的顏料變成紅色,濃稠的堆砌像生子腦門后那一灘殷紅的血,蘸著白滲滲的腦漿,還沒凝固,冒著徐徐的熱氣。他痛苦地閉上眼,想推開女人,可是她的雙乳和兩腿緊緊頂著他,沒留一絲氣流,很有溫度,很有誘惑力,女人牽引那只粗糙的手穿過衣服放在自己的乳房上。

奶在聲聲祈愿中終于盼來了兒媳子,沒花半毛錢的婆姨,這讓她有種撿到金元寶的驚喜。高筑的彩禮曾是壓在她和兒子身上的大山,她在夾縫中用粗壯的手指摳出一方空間,她要撐起身子順暢地呼吸,不能佝僂著趴下,只要有生活就會有陽光,只要有羊就會有青草。如今兒子竟如齊天大圣般搬那座大山,她對著鏡把嘴角繃得很緊的肌肉松弛下來,隨著嘴角那條弧線的延展,她意識到自己的顴骨也微微聳動了一下,之后整張臉都舒展了。她站起身,架起雙臂大幅度地上下左右扭動,讓貼身的衣服摩擦著干燥的皮膚,自在地蹭起了癢,然后背著我把羊趕到更遠的地方吃最肥美的草,把手中的羊鞭甩得一聲比一聲響徹,她吊著嗓門喊著:娃兒,猴娃,娃蛋蛋……一聲比一聲膩歪,我不是她的親孫子沒關系,那肥臀碩乳的兒媳子就是能生養,她總能帶著親孫孫們放更多的羊。她還要兒子再箍一孔土窯,背坡向陽,窯壁用石灰粉滾白,干爽亮堂,天窗,門窗,斜窗,炕窗樣樣都有,窗格疏朗,陽光可以自由地透進來。

我四歲。卑微的生命被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托付,若棄之敝屣。完整的笑容,咿呀的語言霎時爬滿了那紙條上蒼蠅般的字跡,沉重地墜落,并一點點地被埋汰,腐蝕。從那時我開始鐘情于黑夜,輕視清晨,一切表達,情緒,肢體都是美而徒勞?!斑@兒比我想象的更窮,你們是好人家,對不起,好好待娃?!蹦桥讼帕?,仿佛村莊里一顆朽化的樹被拔出,在干裂的泥垢里一去不返,留落孤單的血脈,一個人的村莊,也血肉模糊。這字如鋼錐刺得奶渾身如篩子透著陽光漏著風,奶清鼻涕長地嗚咽,之后又挺起折彎的腰板,長長噓了口氣,臉上的皺紋織成了蛛網,星點的褐斑像黏在網上斃命的飛蟲。她有憤怒,腔子里的火球聚集著越攢越大堵住心口,用手摁下去又騰上來,她有心疼,三十好幾的兒子到頭來是狗咬吹泡一場空,連個種都沒留下。奶悲切地收拾殘局,揮起了鞭子,看那只黑白雜色的公羊咀嚼著青黃不接的草根,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斷裂,有了咔咔的聲音,然后仰起頭向她咩咩咩,那樣賤賤地討好,她憤怒地朝它甩去響亮的一鞭。

這世上朝一個方向一路奔跑的人很少,夫妻應該就是同行人,可他還是錯了,一起奔跑的夫妻也有不同,比如他總是在追趕什么,而她總是在擺脫什么,以至最后連方向都反了?;卮迓飞纤吹綆讉€的送葬人,衣冠是白的,樹葉是白的,大棒那腳下生風的婆姨是哭天搶地的,那些哀傷的人慢慢藏匿在飛揚的灰塵里,拉起了混黃的簾。那一刻,天地玄黃忽然有一股肅殺之氣,感覺這些人是來送他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里,自己的靈魂是否還在肉體。

不知從何時起我不再仰望,只在一地月白中感知它潔凈的存在,這怪癖如夜夜清暉包裹我。我腦袋里對那女人所有的記憶像是被烤化的蠟燭,一堆堆坍塌。我坐在鹼畔看著地面上的月影一寸一寸地生長,再一寸一寸地消亡,就像那碩健的公羊嘴里咀嚼的草根,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斷裂。然后揣測所有人的靈魂應都隱在這一地月白中匍匐,站立,低微而堅定。當塔子村傳來要移民搬遷的消息,我知道,即將消亡的塔子村就像人是必死的動物,人是不可預知有一天突然死亡的動物,人是有預知自己必將死亡的唯一動物一樣的道理?!班汀蔽业皖^想笑就笑,仿佛是個在月下行走衣衫襤褸的沙陀,不羈,自由。別人叫我“憨憨”,我喜歡這稱呼。

灰撲撲的窯洞活躍起來,爐子里躥出長長的火舌舔著軍綠色的長嘴鐵壺壺底兒,突突的熱氣頂起拴有麻繩兒的壺蓋有節奏地吧嗒作響。窯洞里青煙繚繞,幾桿旱煙鍋子搭上就是幾頂煙囪,那明晃晃的炙熱在鼻頭前躍動,老漢們歪著脖子一口一口嘬著濃烈。他端起破了瓷的搪瓷缸,沏上滿滿的釅茶哧溜咂上一口,把抿進嘴的茶葉又吐到缸子里,接著再咂。我張著嘴追趕著煙霧,要吞噬。我十二歲。

聽說,塬上都種起了蘋果,那一片一片的,一年收入不少呢。

額們搬塬上也做果園,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那肯定的,政府會扶幫額們滴。

塔子村是不是就么了?一輩子啊在這兒……

這些遭遇過山水,大旱,別離,背叛,生死,病痛,掙扎的塔子村的膽怯的,自私的,強壯的,羸弱的,要強的,善良的農民們放棄了貧瘠的家園,他們不需要矯情的告別和虛偽的依戀,從川道遷到大塬,只要落地生根的踏實,他們渴望在平坦的黃土地里刨出的尊嚴和城里人穿上锃亮的皮鞋踏在水泥路上甩出的尊嚴是同等的分量,甚至會超越他們的珍貴!他們在土地和生命的融合處開始了掙扎的苦旅就從沒退縮,即便給予他們的是一片貧瘠和荒蕪,也懷著同樣的深沉愛著這方土地。

借住老姨這兒已有幾天,我幾乎每晚都夢到同一個女人。她面目模糊,只剩消瘦空蕩的身體被一堆半成品的鞋子吞沒,酸痛的手剛停下來,就有一個胖子拿著溫熱的錢擺在那里,像是剛被他孵化出來的,說,快點,加油干活吧!他像是驅趕一頭衰老的騾子,那句快干活吧像是在它的尖臀上又抽了一鞭子,催促著說,好好干,就有草吃。

我驚跳著醒來,努力不讓自己再睡著,看窯門口泄露一地月白,除了白,它無事可做。

責任編輯|王 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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