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犁河左岸

2018-03-12 19:09楊方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曹魏巴拉大嬸

楊方

一百年前伊犁河左岸的這座小城被稱作固圖扎,由于被高大綿延的天山山脈所阻擋,小城十分閉塞。大街上最吸引人的交通工具是中世紀時代響著鈴鐺的六根棍馬車,馬車由三匹馬拉著,也有一匹馬拉車的。趕車的車夫坐在車轅上,嘴里大聲吆喝著牲口,巨大的馬車轱轆揚著塵土一路喧嘩地跑過。馬車上往往坐著戴面紗穿深色罩袍的女人,如果不是有特別的事情,平常她們基本不被允許外出。有錢的貴族老爺們騎著毛皮閃亮的高頭大馬,馬鞍子上蒙著繡有精美圖案的羊毛織物,他們的馬后小跑著兩個或四個年輕的隨從。這個城市最有錢的額瓦圖老爺的馬后,則是小跑著一群隨從。他們從街上經過的時候,所有的人得閃開來給他們讓路。那時候街上最多的是騎毛驢的窮人,他們耷拉著的雙腿幾乎觸碰到地面。毛驢時常無端端地停下來,翹起尾巴拉下一地的驢糞蛋子。這使得整個城市充斥著濃郁的騷臭味。

那一年曹魏不到十歲,跟隨全家從蘭州出了玉門關穿過星星峽進入新疆,然后坐馬車翻越天山來到伊犁河邊的這座小城生活。當年林則徐發配伊犁走的也是這條路。林公在伊犁修建渠道,引來雪水澆灌小麥,使得伊犁河谷成為俄國人窺視的富庶之地。曹魏到伊犁的那一年,俄國已經被十月革命革掉了,先是許多白俄貴族逃亡到中國邊境上的這座小城,接著是沙皇潰軍大批涌入,再后來逃避農業集體化的人也越過邊境來到這里。人們只要一出門,就能看見大鼻子的俄國人穿著奇怪的衣著滿臉恓惶地從大街上走過。這些俄國人說著鼻音很重的斯拉夫語系,大舌頭發出的卷舌音讓曹魏聯想到青蛙伸出長舌頭卷食一只蟲子的動作。

曹魏的祖父比曹魏他們先兩年來到小城,這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人在漢人街開了一家茶葉鋪子,生意不錯,幾乎整個小城的人都在他家的鋪子里買茯茶。曹魏一家到達小城后起初住在伊犁河邊靠近鄉村的地方,房前屋后都是大片的蘋果園,有幾次曹魏跑進蘋果園偷蘋果,說是偷,其實蘋果園根本沒有人看管。被風吹落的蘋果掉在地上也沒有人撿拾,任羊在蘋果園里吃。這讓曹魏驚訝不已。要知道在蘭州的時候,曹魏連蘋果都沒見到過。

伊犁河邊的蘋果園實在大得不著邊際,有幾次曹魏在蘋果園里走來走去,就走迷了路。那些在枝頭閃爍的蘋果,簡直就是滿天的星星詭異地朝他眨著眼。無論曹魏往哪個方向走,都無法走出蘋果園。有時候他朝一個方向一口氣地走了半天,發現自己還是在蘋果園的深處。他想不出蘋果園到底有多大,幾十畝?還是幾百畝?有一次曹魏跟著一只吃飽了蘋果的山羊走,終于走到蘋果園的邊際,從土圍墻的缺口鉆了出去。又一次,曹魏在蘋果園里遇見了唱木卡姆的老人,他一邊唱歌一邊隨手一指,曹魏按照他指的方向走了半天才走出蘋果園。這時候落日已經滑落在伊犁河中,河水一半青灰一半瑟瑟。

曹魏懷疑蘋果園有魔法。他后來再不敢走進蘋果園去。就是站在土圍墻上摘幾個蘋果,他也擔心自己一不小心會掉進蘋果園里再也出不來。

后來曹魏一家在離漢人街不遠的羊毛胡同買了一座帶院子的房子。院子里有一刻高大的核桃樹,有幾棵杏樹,但沒有蘋果樹。曹魏一家左邊的鄰居是戶維吾爾族人,有個巴郎子叫巴拉提,比曹魏大三歲,曹魏很快和他玩得很熟,不到半年,就跟著他學了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右邊的鄰居是個錫伯族人,男主人叫松林巴爾,兩只眼睛看人的時候像鋼釘一樣,一直看到人的心里去,讓人不敢在他面前說半句假話。

松林巴爾在這個小城是一個傳奇人物,聽羊毛胡同的人說他曾經帶領一支五十多人的商隊穿越廣闊而干旱的沙漠去往俄國中亞地區經商,塔什干,浩罕,奧什,比什凱克等地都到過。有一次在駝隊翻越邊境上著名的鐵烈克大阪的時候,由于高山反應,人和牲口都差點永遠留在那兒成為后來人的路標。幸而駝隊里一個經驗豐富的維吾爾人用刀割開牲口的鼻子讓它們流出一些黑色的血,人也用了同樣的方法,最終大家幸運地走出了那個被稱作死亡山口的冰達阪。松林巴爾在曹魏家和曹魏祖父喝酒的時候也提起過這些光榮往事,他說他曾經沿著這條古代的絲綢之路最遠到達過死海,在那里看見了在死海上漂浮著的帆船,古老的港口,還有在金色斜陽下緩慢行走的駝隊。不過現在松林巴爾已經不可能沿著那條路去中亞一帶前往歐洲經商了,前幾年是因為俄國持續的戰亂,等一切平定下來的時候,被稱作蘇聯的新國家和中國南京政府的關系十分緊張,關閉了許多曾經隨意進出的口岸,邊境上的治安也極其糟糕。在兩國邊防站之間大約十公里的無人區,經常有強盜出沒。這些人有當地的山民、牧民,也有一部分是帶著槍支的沙皇潰軍,他們雜亂地組合在一起,不放過任何一個經過的商隊。就連松林巴爾也怕他們?,F在沒有人知道松林巴爾做著什么行當,接連他的妻子穆娜大嬸也不知道。他行蹤詭秘,忽而出現在這個城市,忽而不知所去。有人說他或許是在邊境上和沙皇潰軍做著槍支的買賣,也有人說他實則是一個大盜,盜馬,盜墓,盜官糧和有錢人的藏寶室。

曹魏看見的松林巴爾整年穿著粗亞麻外套,身掛土耳其式腰刀,蓬亂糾結的頭發被風吹動著,看上去像是穆斯林的纏頭巾。他腳上那雙帶有馬刺的皮靴,有力地踩踏著羊毛胡同發白的路面。每當他從羊毛胡同走過,玩耍的孩子們都會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們安靜地看著他走遠,然后才接著繼續剛才的游戲。孩子們有時候會躲在他家的圍墻缺口看他坐在葡萄架下吃東西。他的胃口大得驚人,他的肚子似乎是一只羊皮口袋,可以塞下無數的東西。孩子們看著他一口氣喝下了半桶的格瓦斯酒,吃掉一整只在腹中填入了蘋果、面包和蔥頭的俄式烤鵝。他吃東西的樣子讓人感覺到生命力的強大和旺盛。有時候他會從盤子上抬起頭停下吧唧的嘴巴呼出一口氣,那感覺像是火山噴發。孩子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我會從我所吃的食物中抽出力氣來的?!彼麑⒆觽冃Q。

這個錫伯族人原本是孩子們崇拜的英雄式人物,但白房子出現后,他就成了這個城市被人們指指點點的人物了。

曹魏記得在一個殘雪化盡的春天,一群穿著漂亮裙子的俄國女人,像一些蓬松的花朵,占據了羊毛胡同斜坡上一座墻體厚實的土坯房子。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房前屋后沒有一棵果樹,就連楊樹或榆樹都沒有一棵,但大門前有一道擋鬼墻。據說曾經住在這所房子里的漢人是迪化派來的官員,漢人認為鬼是不會拐彎的,只會前行,所以只要在門前豎一道墻,就可以有效地阻擋鬼魂進入房子。漢人官員離開小城的時候把房子賣給了流亡中國的俄國人,這些俄國人不信擋鬼墻,她們把裝有玫瑰干花的籃子和用緞帶捆扎成束的紫丁香掛滿每一扇窗戶的窗沿,然后在擋鬼墻上用油彩涂抹出一行曲里拐彎的俄語。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大家很快知道了那里面住著一些不守規矩的女人,白天她們站在敞開的窗口向每一個路過的人招手,微笑,扔糖果,全然不顧安拉的訓誡露出臉、脖子和手臂,她們甚至把一部分雪白的胸脯也充滿罪惡地暴露在外。晚上,這群女人在那座后來被她們粉刷了白色石灰的房子里通宵達旦地喝酒、唱歌、拉響手風琴,哪怕是半夜時分,她們也會發出足以驚醒全城人睡眠的聲音。endprint

“可能是一所妓院?!辈芪旱淖娓高@樣猜測。在羊毛胡同和漢人街一帶,曹魏的祖父很受人尊敬,大家見了他會按穆斯林的習俗向他行禮,親熱的稱呼他曹大爺。妓院這個骯臟而陌生的詞一經有見識的曹大爺之口說出,立刻風一樣傳遍了全城,它比戰爭或瘟疫的到來更讓人們恐慌。要知道,在這個城市,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場所,就算是在飄蕩著大煙氣味的漢人街,也沒有那種女人出現過。

“她們早晚會把這個城市變成一個大妓院?!贝竺鷼獾赜霉照惹么蛑孛?。每天清晨天還沒有亮,大毛拉就站在清真寺高高的宣禮塔上高聲呼喚全城的信徒起來做早祈禱。那些穿著黑衣服的男人們循著聲音陸續從各自的土坯房子出發,他們很快在大街上匯成沉默的人流,最后黑森林般集中在清真寺里。當他們跟著大毛拉大聲誦念的時候,綠色拱頂上的灰鴿子也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仿佛它們也熟讀了《古蘭經》。這時候女人們陸續來到屋外,在燒飯的泥坑里升起火,去挑水的女人則戴著僅露出眼睛的頭巾在晨風吹拂的小巷里快速地移動著腳步。

自白房子出現后,人們在清真寺的祈禱中多出了一樣請求。他們請求安拉用一塊大抹布像抹臟東西那樣抹去白房子。他們有理由認為白房子就是掛在這座城市脖子上的一個大腫瘤,它不僅讓城市生病,接下來還會讓城市里所有的人都生病。尤其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的眼珠子會鼓出來,變得日益渾濁。他們的褲襠里會吊墜著一個巨大疝氣般的生殖器,讓他們時刻都焦躁不安。

不用說,最初的日子,通向白房子的路是沒有人走的,仿佛那里住著一群麻風病人,誰也不敢靠近,人們連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都深怕會傳染上不潔和罪惡。那條路在一段時間里成了全城最扭曲、最丑陋也是最孤寂的路。直到半個多月后,那條路上才出現了第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松林巴爾。大家看著他走進白房子,所有的眼睛像黑洞洞的槍口緊盯著他,但他根本不在乎。

據說松林巴爾在白房子里受到了無比熱情的招待,他一進去就立刻被俄國女人蓬松的大裙子和熏人的香氣所包圍,還有格瓦奇酒,手風琴和旋轉個不停地交誼舞。

起初穆娜大嬸是又傷心又憤怒,她覺得自己的丈夫去白房子是一件把錫伯族人的臉面都丟盡了的事。她哭哭啼啼地來到曹魏家請求曹大爺出面阻止松林巴爾。曹大爺毫不推辭,只是他老人家的勸說毫無效果,最后曹大爺也只能捋著自己的山羊胡子搖頭嘆息。

就在羊毛胡同的左鄰右舍都在為穆娜大嬸難過的時候,穆娜大嬸卻出乎意料地心平氣和了下來。她來到曹魏家和曹魏母親說起白房子,完全是一副替白房子辯解的口氣,她說白房子其實不是什么妓院,應該是貴族們聚會的沙龍。沙龍具體是什么,她也無法說清楚。但曹魏母親認為沙龍跟妓院其實是一樣的東西,僅僅是叫法不一樣而已。曹魏母親認為可憐的穆娜大嬸已經夠丟面子了,她不想揭破她。

“她們有時候也朗誦詩歌?!蹦履却髬鹫f。

這個倒是曹魏母親以致所有人沒有想到的。

穆娜大嬸有個女兒比曹魏大六歲,叫容蘭,穆娜大嬸走哪都帶著她。這個身板硬邦邦的容蘭姑娘經常和穆娜大嬸一起側身跪坐在曹魏家的羊毛地毯上聊天吃瓜子。曹魏家的擺設,一部分保留了漢人家庭的特征,一部分則是按當地人的習慣,矮炕上鋪著花色鮮艷的羊毛地毯,正中放置著低矮的小木桌,房間里沒有椅子之類的家具,大家聊天喝茶都是盤腿而坐。

“前天又搬來一家俄國人,就住在東干人后邊那座房子里?!蹦履却髬鹫f?!敖裉煲淮笤缫灿卸韲税ぜ野舻厍瞄T,問有沒有房子可以賣,或者出租也可以?!?/p>

“這座伊犁河邊的城市再不會像伊犁河的河水那么平靜了?!辈芪耗赣H說。曹魏母親用自己從蘭州帶來的蓋碗茶招待穆娜大嬸和容蘭。蓋碗茶里放了紅棗枸杞子桂圓和冰糖,這是一種甜蜜的茶,那時候伊犁還沒有人喝這種奢侈的茶。

“當局竟然允許他們合法地居住下來,還稱這些大鼻子的俄國人是歸化族!想想他們以前割占了我們多少土地,再想想我們錫伯族人和他們打的那些仗!”穆娜大嬸因為胖,一生氣渾身的肉就顫抖起來。她穿著左右開叉的藍布旗袍,扎著褲腿,后背看上去寬得像屠宰場宰殺牛羊的土臺子。容蘭坐在那里,但她顯然沒有在聽大人說話,臉上是一副做夢的表情,小眼睛半瞇著,嘴角微翹。這個年齡的姑娘心里總會藏著些不被人知的秘密。曹魏覺得她的臉長得不夠漂亮,不像蘋果那樣圓,而是像一只庫爾勒的香梨,曹魏不喜歡有著這種臉型的姑娘。有很多次,曹魏聽穆娜大嬸說,等他長大了就把容蘭嫁給他當老婆,而曹魏母親笑盈盈地聽著,看上去是想要答應的樣子,這讓曹魏好幾個晚上憂心忡忡睡不著覺。

曹魏閃身溜到院子里,這是一個溫和的四月天,小孩子家不應該被關在屋子里,而是應該像小牲口那樣四處跑著撒野,干一些小孩子干的事才對。曹魏貓腰穿過西邊那堵帶有尖刺的沙棗樹籬笆,繞過一叢同樣帶著尖刺的薔薇,進入鄰居家的院子。這時節積雪剛剛化完,這些植物的葉子還沒有長出來,它們裸露的枝條看上去渾身都是刺,樣子猙獰。曹魏認為只有心腸壞的植物才會長出刺來。

曹魏和巴拉提兩個人在老核桃樹下會合,巴拉提把手伸進褲兜里,掏出幾個光腦袋的核桃遞給曹魏。他們蹲在樹下,用一塊石頭砸著吃。核桃的殼很薄,如果是大人,只消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就能捏碎。那就像捏碎一個人的腦袋。吃完核桃,巴拉提把手伸進褲兜里,又掏出一把巴旦木和幾個沙棗干。他的褲兜就像一個施了魔法的口袋,他總是可以不斷地從里面掏出好吃的東西來,有一次竟然是一個剛出馕坑的燙手的窩窩馕。

兩個人吃完東西在羊毛胡同里晃蕩了一會,他們看見幾個俄國人在往新家搬東西。羊毛胡同已經住進了好幾戶俄國人。他們帶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盒子里會唱歌的唱片曾經讓羊毛胡同的人大吃一驚。大家一致認為那是魔鬼音樂,就跟那座白房子一樣,是一座魔鬼房子。

這一戶俄國人從馬車上搬下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有一頭蓬松卷曲的金發,她像俄羅斯套娃一樣搖擺了一陣才站穩。曹魏大聲笑起來,他覺得這個俄國小女孩長得簡直跟一只金毛猴子沒什么區別。巴拉提已經是個俊美的少年了,臉上像個大人那樣掛著生活的憂愁,他不怎么愛笑。endprint

等俄國人搬完東西,曹魏和巴拉提繼續往前走。蹲在老榆樹下賣莫合煙的斯德克老漢叫住了他們,問他們這是要去哪,曹魏告訴他他們打算去屠宰場看巴拉提的父親宰羊。巴拉提的父親是小城的屠夫,他宰羊又干凈又利索,連羊皮都不會弄臟。

“小心他把你們當羊拎起來放到臺子上給宰了?!彼沟驴死蠞h說。

“不會,我們身上沒有長毛,頭上也沒有長角?!辈芪赫f。

“他喝醉酒的時候看什么都是羊,他看凳子是羊,看毛驢是羊,看一只蟲子也是羊。去年肉孜節的時候,他喝醉酒差點把自己的老婆子當羊給宰了?!?/p>

聽斯德克老漢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巴拉提有些生氣,最后他們決定去看白房子。在他們看來,那應該是個可怕又吸引人的地方。

由于浪費了好長時間,走到大坡下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變暗,曹魏看見白房子又醒目又孤單地矗立在那里,在這個到處都是土坯房屋的城市它白得有些刺眼,就像天山山脈終年積雪的峰頂一樣。

兩個人傻瓜一樣在大坡下站了好長時間,誰也不敢往大坡上走。后來天黑下來,白房子里亮起了燈光,接下來手風琴聲和著明亮的燈光從窗口流瀉而出。曹魏不由自主沿著琴聲向白房子走去,巴拉提有幾次想拽住他,可是,最后也跟著一起往前走。當他們來到白房子前,立刻被白房子里宮殿般的明亮所驚呆,眾多燃燒的白蠟燭帶著橙黃色的光暈凝聚在房子的空氣中,仿佛房子里裝著一個亮閃閃的發光的夢。那魔幻般的琴聲讓聽見的人被施了咒語般無法動彈。過了好久,他們才醒過來,驚訝地看著對方,他們有些不明白身上的雙腿怎么就把自己帶到了這里。

回去的路上,曹魏和巴拉提互相察看眼珠子有沒有鼓出來,看了好幾次,直到確信它好好地像原先一樣才放心下來。

“還好,白房子的魔力沒影響到我們的眼睛?!卑屠嵴f。

“聽說它的魔力只對大人起作用。如果是大人,不僅是眼珠子,就連褲襠里也會變出魔法來?!?曹魏說。

他們在老核桃樹下匆匆分手。曹魏再次穿過那些壞心腸的植物,一只夜鶯受到驚嚇突然從刺叢之中飛向高高的白楊樹枝,并在那里悲鳴起來。那聲音在夜幕中自有一種美妙而凄涼的感覺。

當曹魏出現在母親面前的時候,她已經把晚飯擺在了桌子上。穆娜大嬸和她的女兒還沒有走,被曹魏母親留下來吃飯。

“又跑哪去了?說過不許去屠宰場,真不明白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到處都是血淋淋的尸體和吃臟東西的烏鴉?!辈芪耗赣H責怪著,遞給曹魏一個面包,曹魏發現這不是平時吃的發面餅子,也不是借阿卜杜拉家的馕坑打出的馕。這是俄國人烤的面包,他們在羊毛胡同開了個面包店,剛開始誰都不去買。穆娜大嬸尤其反對大家去買,她的祖母死于俄國人之手。她就像一條記仇的狗一樣記恨著那些大鼻子的俄國人。

容蘭吃東西基本不用腦子,曹魏母親往她盤里添多少,她都能很快吃得干干凈凈。曹魏盡量不去看她的嘴,他覺得那嘴如果張開,一定能看見里面黑洞洞的無底洞。

晚上曹魏的祖父和父親很晚才回來,那時候穆娜大嬸已經走了,曹魏母親往俄式風燈里添了點洋油,房間里亮起來。曹魏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墻上做出傾聽的狀態,耳朵的影子被燈光放大了好幾倍。他想影子的聽力一定比自己好,能聽到更遠的聲音,也許,可以聽到白房子里的琴聲也說不定——那宛若仙女宮殿般的所在,總是在曹魏眼前閃閃發光。后來,他把思想從白房子拽回來,聽見祖父和父親說俄國人要在羊毛胡同蓋一座教堂。

“教堂是什么?”曹魏問。

“是一種尖頂的建筑?!辈芪焊赣H說。

“不是基督教教堂,這些俄國人信的是東正教?!辈芪鹤娓刚f。

這個晚上曹魏的祖父和父親一直在說教堂,他們認為羊毛胡同的人一定會反對建教堂的。這些俄國人雖然進入了這座城市的街道,可是他們無法和本地人一樣進入這座城市沉睡多年的夢境。在夢里它的水流、風向,地面的傾斜度是永恒的。它的鑲著半月形或玫瑰花飾的門窗、回廊,有錢人高高的圍墻,以及被陰風撕破的監獄、貧民窟、干草棚也是永恒的。落魄的俄國貴族不屬于夢的一部分。

曹魏祖父和父親的猜測沒有錯,羊毛胡同的人一致認為俄國人住在這里可以,但是要建教堂,那還是回到他們的圣彼得堡建去吧。

“這可不是他們的城市?!蹦履却髬鹕鷼獾卣f。

但她說了不管用。

教堂最后在當局的批準下很快蓋了起來。那是一座跟普通土坯房子區別不大的建筑,除了它的尖頂,并沒有什么讓人們感到稀奇的。倒是十字架上停落的白鴿子,在陽光下看起來格外的安靜祥和。

白房子里的女人們會按時到教堂里去做祈禱,羊毛胡同的人看見她們走來,立刻向兩邊閃開。老人們則坐在墻下的陰涼里,默然地把眼睛看向別處,一臉的不高興。

這時候曹魏會從門縫里看著這些滿身網紗,絲帶和花邊的女人。他又好奇又緊張,后來他不再躲躲藏藏,跑到大門口看。有幾次他還跟在她們后面往教堂走。穆娜大嬸拿松林巴爾沒有辦法,曹魏母親拿曹魏也沒有辦法。其實她們自己對白房子里的女人也好奇得很。她們一邊批判白房子的女人衣服穿得稀奇古怪,一邊開始模仿她們圍起了大披肩。

在去教堂的女人中,曹魏每次都看見一個脖子很長的金發女郎。她的上衣束得很緊而裙擺很大,她抱著一架俄式紐扣手風琴走在最后面。有一段時間,這個城市的人們懷疑她就是那位唯一活命下來的俄國公主,因為她的名字和那位公主一樣叫安娜塔西亞,還因為她的年齡也是十六七歲,和失蹤的公主相仿。羊毛胡同的人對她充滿好奇。

那段時間,除了松林巴爾,還是沒有人會去白房子。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冬天,一場大雪之后的清晨,人們驚異地發現通往白房子的路上出現了一行奇怪的腳印,似乎在夜間有一個大爪子的怪物去過白房子。

人們不相信在這個城市真的有怪物,他們猜測,或許是個偽裝成怪物的人,在晚上用一雙這樣的腳帶領一個尋歡作樂的身體悄悄去往白房子了。

會是誰呢?endprint

最后的情況是,這個城市每個成年的男人都成為了被懷疑的對象,一旦他們晚歸,就會受到家里女人們的盤問和追查,她們一個個變得瘋子一樣不可理喻,男人們的脾氣也變得暴躁不安,很容易發火。

為了弄清楚那行腳印的來龍去脈,人們開始夜以繼日地關注白房子,一些好奇心極強的年輕人也因此找到接近白房子的理由,他們組成幾隊人,輪番對白房子進行監視。巴拉提也在其中,他應該是他們中年齡最小的。曹魏沒有參加他們,因為他實在太小,大家嘲笑他應該回家吃奶去。

剛開始這些年輕人只是躲在遠遠的地方,隱蔽在大樹后面,或者是街道的拐角處觀望。后來他們慢慢移動著靠近,從坡底到半坡,到坡頂,最后貓著身子躲在離白房子不遠的一堵土墻下,伸出腦袋近距離地觀察著寬大玻璃窗里的一舉一動。最后他們不再藏頭縮腦,大膽地蹲到了墻頭上。不用說,那些暴露著胳膊和大片胸脯的白種女人讓唇上剛長出茸毛的年輕人既興奮又惶恐,他們感覺自己的內臟都要掉出來了??梢钥隙?,在那之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連女人光光的胳膊都沒有見過,從某種程度上說,只有等結了婚,他們才有那樣的機會。

有一天, 一個俄國女人推開窗子,驚訝地看見了烏鴉一樣蹲在墻頭的年輕人。她俏皮地用一根手指頭一個一個點著數了一遍。這個俄國女人的出現讓墻頭上的年輕人慌亂起來,以至于把巴拉提擠掉下去,弄得墻頭的土沙沙地往下落,不過,巴拉提很快又爬了上來,他像個落水者爬上岸那樣,緊緊抓住沙沙掉土的墻頭,重新蹲好顫抖不已的身體,仿佛剛才遭受了巨大的驚嚇。而他的插入引起緊密挨著的其他人一陣騷亂,就像一只烏鴉強行插入一排烏鴉之中那樣地擠來擠去?;膱雒孀尨翱诘亩韲巳滩蛔〈笮ζ饋?。

巴拉提是個老實的巴郎子,在那之前每天在一個鐵匠鋪幫著師傅給馬打上彎月形的馬蹄鐵。在冬天則是趕著毛驢車去伊犁河邊拉回一車車的冰塊在巴扎上賣掉。那之后,他把整個世界都丟在了腦后,即便是大毛拉用手里的拐杖把其他的年輕人一個一個地打回了家,他也每天蹲在墻頭上,凍僵的身子瑟縮成一團,一副天底下最孤單的模樣。

“小心,真主會讓你的眼睛長出水泡?!?巴拉提宰羊的老爹怒氣沖沖地把這個丟人現眼的兒子關在牲口棚里,為了不讓巴拉提有機會溜出去他甚至用絆馬索捆綁住他的雙腳。

晚上,曹魏按照巴拉提老爹的吩咐去牲口棚給巴拉提送去一盞照亮的小煤油燈,曹魏從溫暖的房間里走出來,穿著軟筒氈靴的腳踩在院子里冰凍的積雪上,腳底下立刻響起冰糖被踩碎的聲音。凍得發白的月光使那些光禿禿的樹木枝條格外的醒目,它們靜悄悄地從雪地里挺出身子來。曹魏推開牲口棚的門的時候,看見巴拉提像一匹被捆綁了前蹄的馬那樣暴怒地在黑暗中蹦跶著。一盆炭火擱在柱子旁,像一只紅紅的冒火的眼睛。

巴拉提老爹跟羊毛胡同的人說自己的兒子中魔了。曹魏覺得巴拉提老爹說的沒錯,巴拉提看上去的確有點不那么正常,他狂躁地蹦來蹦去,噴著鼻息,眼睛發亮,目光簡直像兩束強有力的探照燈。曹魏掏出一個奶疙瘩給巴拉提,他不吃,把它扔在了馬糞上。

曹魏第二次去看巴拉提的時候,發現他的眼珠子已經鼓了出來。曹魏很驚慌,懷疑他的褲襠里也發生了變化。

曹魏在自己家的大門口遇見穆娜大嬸的時候,他驚恐地告訴她巴拉提的情況。穆娜大嬸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像一匹母馬打了個響鼻。穆娜大嬸說:“整個城市的男人都瘋掉了,巴拉提瘋掉了,松林巴爾也瘋掉了?!?/p>

天氣越來越冷,當西伯利亞寒冷經過河谷時,冷就像一匹閃亮的緞子抖開來。人們停止了所有的戶外勞作,躲在家里,盤腿坐在爐子邊整天地喝茶、聊天,哪兒也不去。在大毛拉的干涉下巴拉提老爹總算解開了巴拉提腿上的絆馬索??墒?,巴拉提并沒有乖乖地呆在被窩里睡覺。清晨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保持著張望的姿勢,蹲在白房子前面的那堵土墻上,成了一尊又硬又脆的冰雕。

可以想象,巴拉提的死給白房子帶來很大的麻煩,甚至在這個城市也引發了一些騷亂。如果不是松林巴爾出面,羊毛胡同的人們一定會用石頭把白房子給砸扁。教堂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人們把教堂墻壁的土坯扒下來壘羊圈、修廁所,十字架則成了木柵欄的一部分。蓋起教堂的地方很快又恢復成原先的平地,似乎那里從來就沒有過什么教堂。那一時期,羊毛胡同乃至整個城市的俄國人搬走了許多,他們有的去了別的國家,有的回到自己的國家——那個他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卻又舍此無他的國家。

白房子里的人倒是沒有走,也許她們不知道離開白房子后,還能去哪里做最后的堅守。曹魏母親認為她們其實都是些可憐的人,她們失去了祖國,失去了貴族身份和財產,同時她們的出生、家庭、教育,使她們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去謀求粗鄙的生計。為了保持純正的貴族血統,她們也無法隨意嫁給一個什么人做妻子。命運讓她們幾乎無路可走。

“讓她們的上帝去保佑她們吧!”穆娜大嬸說。

對松林巴爾去白房子,穆娜大嬸已經像新疆的土地一樣寬宏大量了,接下來她的女兒也不讓她省心。有一天,她重重地拍打著曹魏家的大門,然后坐在火墻邊不停地哭訴起來,她的女兒,竟然要嫁給那個做面包的俄國人,那個窮得只剩下一雙烤面包的手和一本普希金詩集的家伙。

“怎么會這樣?”穆娜大嬸不停地問,她手里捏著兩條手帕,用來對付鼻子里源源不斷的湯湯水水。

這的確有點意外,那就好像一只羊愛上的不是另一只羊,而是羊以外的其他動物。曹魏母親不知道該怎樣勸慰穆娜大嬸。

冬天過去后不久,容蘭還是嫁給了那個又高又瘦的俄國人,聽說是松林巴爾出面干涉,穆娜大嬸才不得不同意。這讓曹魏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曹魏一直擔心等自己長大了容蘭還沒有嫁出去,那樣他就有可能得娶她。他聽見過母親半開玩笑地答應過穆娜大嬸。

春天積雪融化的時候伊犁河冰層開裂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雪化完后杏花就開了,城市里的烏鴉在這個季節都飛到鄉下覓食去了,偶然有一只烏鴉飛來,落在白房子前的土墻上,半天不動一下。白房子里的女人扔面包給它,扔杏仁給它,有時候扔一片紅腸過去,烏鴉像個智者無動于衷。曹魏遠遠地看著,覺得那只烏鴉有可能就是巴拉提。他有時候會想念這位朋友。巴拉提死后曹魏形單影只,羊毛胡同里的孩子們在天氣轉熱后脫下了厚重的黑棉袍,在巷子里尖叫著跑來跑去。只有曹魏和那些俄國人的孩子不參加這種野蠻的游戲。俄國人的孩子衣服總是干干凈凈,十根手指也不沾一點泥巴。那個俄羅斯套娃一樣的俄國小女孩尤其安靜,曹魏看見她坐在開滿紫羅蘭的廊檐下拉手風琴,對她來說那實在是一架很重的手風琴,她吃力地拉著一首歌,就像一匹小馬拉著沉重的雪橇在冰河上跌跌絆絆地走。endprint

曹魏不明白為什么所有的俄國人都喜歡手風琴。有幾次他鉆過帶尖刺的籬笆,爬上巴拉提家的那棵老核桃樹,再從樹上跳到巴拉提家的房頂上,他猜想這樣或許就能看見俄羅斯套娃坐在院子里拉琴的身影。但巴拉提的母親總是隨時隨地冒出來阻止他爬房頂。有一次她很生氣地往房頂上扔了一把掃帚疙瘩,幸好被煙囪擋住了,沒有打到曹魏。還有一次她頭頂著大木盆從廚房出來,看見曹魏在房頂的邊緣上,風把他的頭發吹得豎起來,好像要從頭皮上拔出來似的。巴拉提的母親大吃一驚,差點把木盆扣在地上,那里面平攤著她剛做好的一個大油馕,她正準備把它拿到馕坑里烤。

“胡大,你在那里做什么?”她喊道。

曹魏回答不出來。

“就好像你家沒屋頂似的?!彼f話聲音像被撕破了的風一樣。巴拉提的葬禮上她跪坐在那里一直把臉埋在手掌中,等人們再看見她的臉的時候,發現她胖了許多?!皞氖谷税l胖?!蹦履却髬疬@樣認為。

這個發胖的女人這次沒有大發脾氣,而是朝曹魏招招手,曹魏趕緊按原路回到地面。

巴拉提母親放下木盆,從廊檐下一只羊皮口袋里抓了一把干果塞給曹魏,然后對曹魏說:“去玩去吧,別在這里惹人心煩,小心巴拉提老爹看見你爬墻頭會揍扁你?!?/p>

她說的是實話。曹魏看見過巴拉提老爹揍馬、揍驢,他連溫順的奶牛都揍。他把它們關在牲口棚里,前蹄用粗繩子捆綁起來,舉著鞭子狠狠地抽打,一邊打一邊咒罵。巴拉提的死讓這個宰羊的人抬不起頭,“我不是一個好的穆斯林?!彼娬l都這樣說。

曹魏一邊吃著干果一邊往大街上走,路過面包房的時候看見容蘭大著肚子坐在一堆剛出爐的新鮮面包后面,周圍的陽光聞起來香噴噴的,就連那黃色的木頭房子看上去也像是一座好吃的面包房子。曹魏想不出穆娜大嬸的女兒生出來的小孩會是什么樣,會不會像巴拉提家的奶牛那樣一塊白一塊黑,巴拉提家的奶牛是蒙古牛跟本地牛雜交的品種,所以顏色才會那樣混雜。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也是杏花開的時節,這個叫固圖扎的小城又出現了一處奇怪的房子,房子在羊毛胡同的另一端,寬敞的院子里有修剪得很漂亮的薔薇花樹籬,門前的白楊樹干上飄著旗幟,旗幟下持槍的士兵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羊毛胡同的人從松林巴爾的嘴里知道那是蘇聯人在這個邊境小城設立的辦事處。

蘇聯人,這個新鮮的詞讓大家不太好理解,蘇聯人明明和白房子里的俄國人有著同樣的特征,就連他們的語言和高鼻子都是一樣的。直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大家才多少搞明白了過來,蘇聯人其實就是俄國人,他們把國家換了一個名字而已。他們脫下黑色禮服,穿上嚴謹的列寧裝,領口扣得緊緊的,看上去既嚴肅又僵硬。蘇聯人和俄國人應該是一樣的人,但又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一方是革命者,另一方是被革命者。兩個敵對的陣營在另一個國家相遇,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俄國人和蘇聯人都跑到我們這來了,這個世界真是亂套了!”穆娜大嬸在羊毛胡同里到處嚷嚷。就算俄國人換了一種稱呼,也不可能改變她對他們仇恨的態度。

那段時間松林巴爾前所未有的忙碌,他頻繁地往來于兩座房子之間。后來大家知道松林巴爾和蘇聯辦事處里的一個年輕醫官很熟悉,這個年輕醫官有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和濃密的頭發,他不僅會給人治病,也會給手風琴治病。白房子里的手風琴壞了,就是松林巴爾帶著年輕醫官去修理的。這樣的情形讓羊毛胡同的人大為驚訝。不過沒過多久,他們就把這些事情忘記了,就連白房子也不再引起大家的注意,好像大家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

曹魏長到十五歲的時候開始在漢人街的茶葉鋪子里跟著祖父學習做買賣。曹魏不喜歡做買賣,他喜歡坐在鋪子的門口看街上走過的人和車馬。晴天的時候街面上都是虛土,行人一腳踩下去,灰塵就花朵一樣自腳下升騰而起。如果是六根棍馬車跑過,整條街都會塵土飛揚。那時候的漢人街算得上西北地區比較著名和繁華的街道,從西安出發經河西走廊前往新疆的商人都知道這條漢人街。在蘇聯人關閉了邊境貿易之后,絲綢之路的北道到了伊犁的漢人街基本就算是到了終點了。漢人街的店鋪可謂五花八門,賣干果的,賣布匹絲綢的,賣小刀的,賣胡椒和香料的。也有內地來的稀罕物品,女人的脂粉,頭飾項鏈,都是上海那邊流行的款式。漢人街打鐵的鋪子有好幾家,每天叮叮當當地打著鐵皮爐子和鐵皮煙囪,春天的時候打鐵鋪子里會打制一些看上去很笨的農具,有一種叫砍土曼的農具,是伊犁河邊種麥子和胡麻的農民比較喜歡的。巴拉提曾經學徒過的那一家鋪子,是專門給馬打馬蹄鐵的。曹魏經??匆娪腥藸恐R來,幾個人合力把馬弄翻在地,給馬的四只蹄子訂上彎月形的馬蹄鐵。

在大家平靜地忙碌著生計的一個秋天,蘇聯辦事處里的人突然離開這個城市撤回了自己的國家,緊接著無所畏懼的松林巴爾在白房子里被抓走。他被五花大綁著押到大巴扎行刑,就在巴拉提老爹平時宰羊宰牛的臺子上。那是個污血橫流的地方,動物的內臟扔在地上散發著惡心的臭氣,烏鴉時而飛落,在其間翻找可吃的東西。

松林巴爾的罪名是共匪,他的頭被砍下來用快馬送往迪化邀功請賞,尸體則被丟在剛剝下的牛皮和羊皮中。

穆娜大嬸不知去向。她有可能偷偷地回到了伊犁河那邊察布查爾錫伯族人的領地里。容蘭好像也和面包房一起消失了。曹魏再沒有在羊毛胡同看見過她。

松林巴爾被行刑之后又有一些人在屠宰場被牛羊一樣地宰殺掉。他們的罪名和松林巴爾一樣,只是他們的頭沒有被快馬送往迪化,而是懸掛在大巴扎的通道上。 這些頭顱再不能感受到秋風在大地上悄無聲息地行動。

這個城市發生的變化讓羊毛胡同的人不安。每個黎明,烏鴉像是黑夜無法消化的碎片,一邊啊啊叫著,一邊扇動著一雙雙黑色不祥的翅膀從城市尖尖的樹梢上飛起。它們的聲音里帶著黑色的兇兆,厄運似乎將和寒冷的白霜一起降臨這個城市的每一座屋頂。

“他們早晚會把這個城市變成一個屠宰場,那時候整個城市都將浸泡在可怕的血水中?!卑屠崂系驗殡[約的恐懼而哆嗦著身子。他似乎被嚇傻了,原先又紅又亮的鼻尖也如熄滅的火柴頭一樣灰暗下來,現在別說是宰殺羊,就是讓他宰殺一只螞蟻,他的手也會像個老年人那樣抖個不停。endprint

“他們會把這個城市也給宰了?!辈芪鹤娓刚f。

屠殺發生之后的第二年春天,杏花遲遲不開,接下來的齋月里整個城市的白天都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只有到了晚上,戒齋者們才開始進食。那時候大巴扎通道上曾經懸掛頭顱的地方懸掛著微弱的油燈,燈光飄忽不定,照著空蕩蕩的街巷,其間再看不見一個穿黑色罩袍的身影在移動。再晚些時候,某座房子里會傳出低沉緩慢的音樂聲,那是兩根弦的都它爾演奏出的琴聲,歌者聲音粗啞老邁,仿佛在傾訴著人世無盡的悲涼。這樣的歌聲與琴聲交織在一起,與齋月的氣氛很相配。

齋月結束之后是盛大的開齋節,人們似乎是為了從死亡的陰影里掙脫出來,迫不及待地將大門敞開。年輕人開始挨家挨戶地串門、喝酒、賭博,有時候他們就蹲在大街上,用投擲羊比石的方法來決定輸贏,贏者發出歡呼,輸者嘴里大聲詛咒著自己的壞運氣。年長些的男人們,圍坐在杏樹下唱木卡姆,他們高昂的大合唱,讓人想起夕陽在群山萬壑間緩緩西下的情景。

開齋節之后,通往白房子的路突然變得喧鬧起來,六根棍馬車的鈴鐺清脆地響著,一直響到白房子前才停下來。白房子門前的拴馬樁上,也常常栓著一些皮毛閃亮的高頭大馬。黃昏時分從里面走出來的有錢老爺搖搖擺擺地爬上馬背,他們醉得從馬背上滑下來,靴子卡在馬蹬里,被馬拖著跑過半條街。如果不是跟在馬后的年輕隨從拼命拉住馬,他們一定會被馬拖個半死。這些有錢的老爺們住在離羊毛胡同很遠的富人區,那里每一座房子都有高高的圍墻,高到即便是一個人踩在另一個人的肩頭上,也不能看見那些在玫瑰花叢和游廊下曬太陽的眾多的小老婆們。

羊毛胡同里的石榴花開得火紅的時候,有一天白房子前烏泱烏泱來了一大幫女人。這些衣著鮮艷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高圍墻里有錢人的小老婆,其中一個有著金絲雀一樣顫音的女人,從她格外華麗的穿戴上看她應該是她們中的大老婆。這個女人戴著一副沉重的大耳環,兩只耳朵被拉扯得直往下墜。她每說一句話就像蛇那樣吐一下舌頭,讓人擔心她嘴里會噴出毒液。

人們從她毒液橫飛的謾罵中明白了讓她們如此憤怒的原因:她們的丈夫,那個胖胖的巴依老爺,自從去了白房子之后,每天都氣哼哼地抽打牲口,謾罵仆人,摔碎碗碟,他對自己所有的老婆都不想多看一眼,他抱怨自己就是買再多的珠寶和絲綢,花再多的錢去打扮她們,她們看上去也蠢得像一頭驢子。他揚言要把她們一個不留地全趕出去,

嫉妒和怨恨讓這些小老婆們渾身鼓脹著邪惡的力氣,她們搬來石頭堵住白房子的大門,然后投擲煙花般朝白房子投擲燃燒的樹枝。

白房子注定是這個城市不可避免的悲劇,看上去它是那么牢固,墻體厚實得簡直就像一座堡壘,似乎再過一百年它都不會倒塌。但它最后輕易地消失于一場嫉妒的大火。

整個城市的人都從自己的房子里跑出來看熱鬧,連那些戴著頭巾的老女人也跑了出來。他們滿以為可以看見一群火焰包裹的魔鬼,光著腳披著發瘋子一樣跳來跳去,可是人們驚訝地發現一切并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這些俄國女人優雅從容地從窗口跳出來,盡量不弄臟蓬松的裙子和花邊手套。曹魏看見那個抱手風琴的長頸女郎是最后一個從白房子的窗口里跳出來的,她抱著沉重的手風琴,微笑著朝人們走過來。她身后的白房子像一叢燙人的玫瑰,花瓣飛揚,越開越紅。

白房子毀于大火之后,沒有人知道這些俄國女人們最后去了哪里。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緊鄰著這座小城的蘇聯解體了,十月革命后曾在羊毛胡同卷著舌頭說話的俄國人再一次成群地涌入這座邊境上的小城。這個解散了的國家物品極其匱乏,人們買不到任何生活用品。買不到面包,買不到糖,買不到抵御西伯利亞寒流的大衣??蓱z的俄羅斯人進入中國邊境上的這座小城后開始了近乎瘋狂的搶購。年輕漂亮的姑娘們則是來中國謀生的。她們大多數租住在羊毛胡同的平房里。她們所能做的工作,無非是晚上去酒吧或歌舞廳陪著一些做生意的人尋歡作樂,然后在深夜醉醺醺地走在白楊樹幽深的羊毛胡同。她們一邊做夢一樣搖晃著身子,一邊唱著懷念家鄉的俄羅斯歌曲,發出的聲音足以驚醒整條沉睡的羊毛胡同。住在羊毛胡同的人苦不堪言,有的人開始反悔,不想把房子租給這些討厭的姑娘們。但大家只是這樣說說,發一通牢騷而已,沒有人真會下狠心去趕這些姑娘們走。她們已經失去了國家,還要讓她們失去暫時寄居的小屋,這太說不過去了。相比半個多世紀前對待白房子,羊毛胡同的人顯然開明了許多。畢竟羊毛胡同在這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經歷了戰爭與和平,動亂與開放,人們變得寬容了許多。

曹小魏家里也租住著兩個俄羅斯姑娘,一個健碩得像一匹母馬,一個年齡不大,看上去剛成年,像一棵沒有長大的幼樹。她們和別的俄羅斯姑娘一樣也在酒吧工作,那是一家叫作冬宮之夜的酒吧,就在原先白房子所在的位置附近。據說當年白房子的擋鬼墻上用俄語寫的那一串文字正是冬宮之夜,現在那里是一座紅色小樓。從這座紅色小樓開始,整條叫作英阿亞提的街都是酒吧歌舞廳之類的娛樂場所,一到晚上,霓虹燈閃爍,舞曲搖擺,一派迷醉的景象。羊毛胡同的人很少去那條街,就是大白天他們也很少從那條街上走過。在這一點上,他們很傳統,基本保留了先輩們的作風。

住在曹小魏家里的那兩個俄羅斯姑娘,曹小魏很少能見到她們,那段時間曹小魏很忙,忙得不著家。曹小魏因為會說一口流利的俄語,蘇聯解體之后他成了搶手的翻譯。他二十幾歲,剛和在伊犁州歌舞團的女朋友分了手,心情很壞,于是背著母親辭了單位工資低得可憐的工作。這樣也好,他可以整天在一些批發市場給俄羅斯人當臨時翻譯,每天被買口紅買絲襪買皮夾克運動鞋的俄羅斯小販包圍著,忙得不可開交。后來曹小魏辦了一個俄語培訓班。那幾年小城的人都發瘋一樣的學俄語,好像不懂俄語的人就不懂得賺錢。曹小魏不愁學生,他的學生多是做生意的人,他們急著學會那些最簡單的詞匯以用來討價還價。

曹小魏的俄語培訓班就辦在自己家里,羊毛胡同的房子大得很,有時候他就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給學生上課。兩個俄羅斯姑娘驚訝曹小魏的俄語幾乎說得和她們一樣好,好像他嘴里長著一個俄國人的大舌頭。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曹小魏的祖母就是個俄羅斯人,祖母五幾年的時候死了,她幸運地沒有經歷到那段氣氛緊張的年代。隨著時間的久遠,曹小魏祖母逐漸成為羊毛胡同一個撲朔迷離的傳說。大家傳說她是一位俄國貴族,長相出眾,氣質高雅,喜歡戴胸針,肩上永遠披著灰色大披肩,經常在院子里修剪著薔薇樹籬。甚至有人懷疑她就是當年白房子里的那位假公主,因為曹小魏家有一臺老式的俄羅斯紐扣式手風琴。但也有人認為曹小魏的祖父娶的不可能是白房子里拉手風琴的女人,而是住在羊毛胡同里的某個俄國人的女兒。曹小魏的父親因為有著明顯的二轉子特征,文革的時候被當作蘇聯特務抓起來批斗,后來死在了監獄里。曹小魏的母親對曹家家史知道得很少,她只知道曹家祖上是在漢人街開茶葉鋪子的。她甚至不知道白房子,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羊毛胡同知道白房子的人大多已經死去,但那個叫松林巴爾的錫伯族人永遠不會死。在這個城市的西山公園,有一座他的銅雕像,每年春天孩子們會到雕像前獻上鮮花。在他們眼里,他是這個城市的英雄。這一點和他活著的時候基本一致。不管怎樣,時光里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變成傳說。endprint

曹小魏有一天出于好奇去了兩個俄羅斯姑娘上班的冬宮之夜。那里和他想象的差不多,酒,燈光,音樂,尖叫。里面的空氣有些嗆人,每個人的臉都隱在煙霧中。幼樹一樣的俄羅斯姑娘過來陪曹小魏喝酒,她用身體緊緊靠著他,一只手把他從上到下摸了個落花流水。曹小魏感到頭暈,但他堅持著坐在那里沒有離開,他也沒有回應幼樹一樣的俄羅斯姑娘。

那天晚上曹小魏在冬宮之夜認識了一位大公司的老總。老總很欣賞曹小魏流利的俄語,會俄語的人很多,老總自己就會說,可是能像曹小魏說得這么地道的還真是沒有。老總邀請曹小魏去他的公司工作,曹小魏起初沒有答應。當他聽老總說公司有重要生意在俄羅斯,需要曹小魏幫他去談判時,曹小魏立刻改變了態度馬上答應下來。他很快就被派到了莫斯科,在那里他見到了夢中的國家、城市和街道。他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動,反而是特別的平靜。他想起小時候羊毛胡同的孩子們玩抓特務的游戲,他從來不敢參加。他想起自己幾乎已經忘記了父親的模樣,只在照片上看見他的高鼻子和卷頭發,這些特征沒有在曹小魏身上體現出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奇怪的產物,身體的版圖零零碎碎,不知道在哪個部位,暗藏著不安和惶恐。它們像謎一樣經常困擾著他。他又想起他的祖父,祖父曹魏死的時候懷里抱著紐扣式手風琴,他想最后拉響它,但已經不可能了。曹小魏突然覺得這個國家的一切和他是那么遙遠,那么陌生。就像他的祖母,只不過是一個虛幻模糊的影子,只留給他一架漏風的紐扣式手風琴和一個能說流暢俄語的大舌頭。

回到伊犁河邊的這座小城后,曹小魏就決定不給老總干了。如老總所說,公司所做的的確是些大宗的生意,他們販賣汽車、鋼鐵、棉花,甚至拆散的坦克和飛機。曹小魏感覺,那就像在拆散了零賣一個國家。這讓他有一種罪惡感。租住在他家的兩個俄羅斯姑娘也讓曹小魏有一種罪惡感。冬宮之夜之后曹小魏再沒有去過那里,他甚至幾次無理地提出要退租,以此來勸說兩個姑娘回到自己的國家去。

不干工作的曹小魏喜歡去伊犁河邊的蘋果園跟一些年老的維吾爾歌手學唱木卡姆。他像當年初從蘭州來小城的祖父一樣經常在巨大的果園里迷路。曹小魏覺得這種迷路很新鮮,就好像在一個路徑復雜的星系里穿行,那些在枝頭閃爍的每一個蘋果,都是一個小小的星球。

羊毛胡同的鄰居看曹小魏整日無事可做,擔憂他靠什么生活。他回答鄰居們說他什么不靠也能生活。鄰居們感嘆曹小魏的骨子里多少遺傳了一些俄國貴族的血液。但他們還是建議曹小魏應該去漢人街開一家茶葉鋪子。茶葉這東西,在西域和中亞地區一直是最不缺買主的物品。曹小魏不聽,他和他的祖父一樣對茶葉鋪子不感興趣。

幾年之后,中亞各國經濟狀況已經有所好轉,小城的俄羅斯人不斷減少,最后就連那些在小城工作的俄羅斯姑娘也回到了自己的國家。羊毛胡同再看不見她們漂亮的身影。一切重又恢復了寧靜。

歷史是多么的相像啊,羊毛胡同的人感嘆著。

曹小魏家出租的房子也空在了那里,兩個俄羅斯姑娘一個回了自己的國家,另一個,那個幼樹一樣的姑娘,后來長得豐滿起來,嫁給了本地一個俄羅斯族人。這個人叫亞歷山大,四十多歲,在漢人街開著一家修理手風琴的鋪子,鋪子生意慘淡。這些生活在伊寧的俄羅斯貴族后代,為了保持血統的純正,他們很難找到合適的人結婚,大多數人只能獨身。

曹小魏見過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收集了幾十架各式各樣的手風琴,有一架手風琴,樣子奇特,據說亞歷山大傾盡所有才買到手的。曹小魏覺得亞歷山大的骨子里才是真正的貴族氣質。

曹小魏想把自己家的那架手風琴拿去讓亞歷山大修理一下,但他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他有時候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擺弄著祖母留下來的紐扣式手風琴,他想用它拉出一首歌來,但漏風的琴鍵讓曲子聽起來無比的憂傷。endprint

猜你喜歡
曹魏巴拉大嬸
打動總統的夢想
巴拉萊卡琴:從指尖流出的動聽旋律
胖大嬸
無聲勝有聲
芻議曹魏屯田的背景及影響
馬大嬸的洗腳房
魏晉政權的演變與潁川地區士族及人才的發展
曹魏時期禁碑緣由考略
兩棵桃樹
聰明蛙與巴拉龜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