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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天之靈

2018-03-12 19:10王昆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貢嘎木子戰友

王昆

1

生有生的問題,死有死的問題,次日貢嘎承受的則是生死交錯間的事情。

那個為救他而跌落山谷的戰友,耳朵以下的皮肉被尖利的樹枝一刀切下,耷拉著掛在半個被血液浸泡的膀子上,他伸了一下手指,但次日貢嘎沒能明白他的意思。等他可以明白的時候,他正面對那個即將離開塵世的女孩。

在那個露珠滴滿山谷的黃昏,生命凋謝在發著青光的石塊上,她散發著絕望而又無限向往的眼神,伸出帶著余熱的纖細的手指。她發出的沙啞的模糊不清的嗓音,慢慢低垂的小巧的腦袋,卻永遠刻在次日貢嘎的腦海里。

即便是退伍多年之后,次日貢嘎從地理上躲進深山老林的祖宅,在昏暗的菜油燈下,過著近乎原始人的生活,但他心理仍然躲不開一些過往。那生命將至的沙木子的眼神,那絕望眼神里帶著的無限期盼,在昏黑的夜里像一道穿透力極強的激光,鉆進了次日貢嘎的心臟里。在他跳動的心脈上打穿了兩個孔,至今,它們還在流著血。

演習結束后,次日貢嘎要求休假,他需要一個較長的時間去消解一下自己苦悶的心情。次日貢嘎的家鄉毗鄰汶川縣城,他相戀三年的女友在那里是一所幼兒園的老師。三年未見了,次日貢嘎有一肚子話要說,特別是這場演習事故中戰友犧牲給他帶來的心理傷痕,更需要一個傾瀉的心靈窗口。

汶川地震前三天,次日貢嘎休假回家了。臨行前,他們約定5月12日下午在汶川縣城相見。

而地震的當天上午,次日貢嘎還在大伯家做客。堂哥的孩子慶生擺宴,次日貢嘎自然少不了參加。吃完飯后,他就準備趕往汶川去見朝思暮想的女朋友了。他甚至提前準備了一背包的禮物,就放在大伯的客廳里,宴席一結束,即刻便出發。

他們邊喝酒邊聊天,聊著聊著那個飯桌有一點晃動,開始大家都認為桌子不牢固,有點晃動很正常??墒腔蝿釉絹碓絽柡?,他們又以為是喝酒喝多了,誰也沒吭聲,都怕說出來這樣的話就被別人認為酒量不行喝多了。但是次日貢嘎搓了一下眼睛,看到窗外的房子都在晃動,而且晃動的厲害,再往遠處,窗外的大山都在晃動,左右的晃動。他立即反應過來:地震了,快往外跑??!

村民們不知所措,像瘋子一樣跑來跑去,有的哭,有的大吼大叫,有的頭上被扎破了,流著許多血。這時,第一波大的震動結束了,地也不晃動了。次日貢嘎站穩了,回頭一看,村子沒了。

2

沙木子平坦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次日貢嘎驚訝于她的腦袋竟然沒有碎掉,至少也會殘缺不全,但沙木子奇跡般地還活著,只是她的喉嚨漏氣,無法將語言表達出來。次日貢嘎判斷不清她微微顫動的嘴唇想要表達的意愿,只是看著殷紅的血液如山澗的泉水潺潺般流出粗壯的動脈血管,先是將脖子全部染紅了,然后濕透了胸前的衣服,然后,把發著青光的石板也染紅了。

沙木子微微動了一下指頭,她想抬起手來??墒谴稳肇暩聸]能領會到這個意愿,他只是茫然地蹲在她的身邊,茫然地看著她,手里的電筒光線越來越暗,沙木子的生命之火也越來越暗,即將熄滅。

這讓次日貢嘎的耳邊響起一陣遙遠的呼救,一陣腳步雜亂、口號含混的奔跑中,一發炮彈爆炸在他面前不遠處的一片低矮的灌木叢中,他的一個戰友應聲倒地,手里的步槍遠遠地甩在一邊。次日貢嘎也被爆炸氣浪襲來的沙石擊倒在地上,他坐在地上,懵遭遭地望著周邊,全是無聲的畫面,人群跑來跑去。他們張著嘴巴但沒有聲音,只是表情夸張。這樣的情況次日貢嘎知道,騎在父親次日錯仁的肩上看電影的時候,這樣的情況常常會引起人們的不滿,有人扔起了喝光的啤酒瓶子,有人謾罵不止,有人光著膀子站起來隨意尿在地上,有人吵嚷著卻又不肯離開。直到不久以后,一切恢復正常,熒幕里的人開始有了笑聲,大家也就有了笑聲。

陣地上,次日貢嘎眼前的無聲世界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有人將他扶起,他的耳朵開始有了馬達般的轟鳴,他和那個重傷的戰友一起,被幾個人抬起迅速地向山下的救護所轉移。

這是一片長達近20公里的茂密樹林,林木高大,灌木叢生,野獸出沒,毒蛇、毒蜂橫行,平日里只有膽大的獵人和采藥人才敢進去。進森林不一會便分不出方位,次日貢嘎和戰友們拿出衛星定位儀、指北針和地圖尋找走出森林的道路。

“敵”指揮所位于一片開闊地帶。它的指揮中心、通信樞紐和信息中心成“品”字配置,雷達陣地位于左側500米處,其后方是“敵”防守營營區。幾個巨大的探照燈來回搖擺,把附近地面照得如同白晝。

夜幕中,次日貢嘎帶領偵察隊員們隱藏至“敵”指揮所附近地域,利用夜視器材對“敵”指揮所兵力布置和火力配置等情況進行偵察。零點40分,單兵電臺里傳來“攻擊”的命令后,9人立即按戰斗分工,直撲各自的戰斗位置。

夜色中的“敵”陣地一片寂靜,按照戰斗預案,第一戰斗小組使用便攜式導彈遠距離攻擊“敵”雷達陣地,吸引“敵”火力,并擔任正面佯攻。第二、第三攻擊小組從左右兩側直插“敵”指揮中心,待“擊斃”哨兵后,生擒指揮官,同時在指揮中心、通信樞紐和信息中心要地放置塑膠炸藥和定時炸彈。而在第一小組掩護下,偵察隊員應迅速向前來接應的直升機機降點撤去。

次日貢嘎率領的偵察小組,在向導的帶領下,繞過敵人的布雷區,避開敵軍的巡邏隊,鉆樹林,躍深澗,按照預定的路線前進!但前方尖兵報告二百米處的半山腰洞口,發現兩盞馬燈來回閃動,還有鐵鍬撞擊石頭的聲音。根據原來掌握的情況,這兒沒有“敵”人設防,可眼下“敵”人上來了,怎么辦?

繞道走?不行!日次貢嘎和向導一塊仔細觀察地形,隱約可見閃動的前方是村莊,后面是懸崖,除閃動與村莊之間大約百米寬的草叢可以通過之外,無其他路可走??墒秋L停夜靜,一丁點響動都可能驚動“敵”人,而“敵”人在半山腰洞口一定會設火力點,封鎖這條山路和這片草叢。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消逝,“敵”人的馬燈仍然像鬼火一樣地閃動著。不能等下去了,從“敵”人的眼皮下闖過去!幾個偵察兵匍匐爬到次日貢嘎的眼前,一致贊同他的決心。他們分成三個小組,一個組在前拔草開路,一個組負責斷后警戒,萬一被“敵”人發覺,斷后的小組用火力把“敵”人吸引過去,保證其他戰友繼續向“敵”人的腹地穿插。endprint

為了防止碰擊發出聲響,方向盤、三角架等器材,都用雨衣和青草捆緊綁牢。必須依靠爬行,開路的偵察兵輕輕用手把草撥開,慢慢地用身體把草壓平,將可能碰出響聲的石頭挪開。他們一步一步向前摸去,順利地行進到了山洞和村莊之間的草叢里。忽然,村子里的一條餓狗叫了起來,緊接著一個打手電的敵人,從距離次日貢嘎他們五十米的地方,步步逼近而來。

次日貢嘎馬上意識到:糟糕!這種地形對他們非常不利,一旦被敵人發現,這個小組將全部暴露在敵人火力下面。次日貢嘎悄聲下達了分散突圍的命令,可是,他和另一名戰友的突圍方向卻竟然是一處陡崖?;艁y中,次日貢嘎失去平衡,快速向著濕滑的崖壁滑落。緊急間,次日貢嘎的手被戰友一把抓住,隨即整個身體被遠遠甩開,落在一處草叢中。而那個救起他的戰友,卻不幸跌入了崖谷……

3

次日貢嘎給連隊打了電話,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還活著;第二句是,我要進入重災區,幫助救援。

第二天一早,次日貢嘎攔住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能送到哪就送到哪。司機也怕死,上有老下有小,把他送到進汶川城的三岔路口就停下了。次日貢嘎下了車,司機不愿收錢,說這是他為救災捐了,次日貢嘎說你這司機還行,雖然膽子小,但還有點良心。

幾個武警和公安在岔路口站崗,進汶川只有軍車和救災物資車能進,其他地方車一律不讓進。穿軍裝的次日貢嘎走過去對那個武警撒謊說,自己部隊在這里抗災,我現在必須要進去。武警說那好,我幫你攔輛車,坐車進去。

過了一會兒,武警果真攔住一輛車,是上海東方衛視進去采訪的。上車有十分鐘的樣子,他們就停下,前邊路不通了。一位老大爺坐在路邊的帳篷前,說不但路不通了,里邊的整個城可能都沒了,要去就得冒險走八十多公里環山路,至少要走一天。

四川的山很高,那些懸著的巨石,似乎稍有微風那些山上的石頭就會掉下來。地震以后泥石流泛濫,到處都是塌方。去汶川的大車路全是沿著河走的,也就是岷江的山路,路上全是被山石砸癟的車子,死人的血流的一片一片的。但次日貢嘎決定繼續走,再危險也要到達汶川縣城。

次日貢嘎面對的流血戰友,換成了流血的沙木子。雖然,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叫沙木子,但僅僅半小時之后,他就從身體尚有余熱的尸體上取出了她的身份證,并用對講機報告給了一千多米高度山頂的救援指揮部。

沙木子終于從嘴角漏出了一句能讓次日貢嘎聽明白的話,她斷斷續續地說,而且每一次用勁,喉管處的裂口都會噴出更多的血液。沙木子艱難地說:我想活,想活著,看見家人。次日貢嘎無以應對,他下意識地握著她的手,手指微熱但又冰涼,沙木子手指纖細,被次日貢嘎粗糙地大手握著,她又很艱難地笑了笑,說:抱……抱……我。這次次日貢嘎沒有怠慢,他放下那雙纖細的手,把粗壯有力的大手放在流血的脖頸和腰部,緩緩將她托起。次日貢嘎和沙木子一起緩緩向上飄起,周圍的山川紛紛向后隱去,并變得模糊,一層濃濃地霧掩蓋住整個空間,像是給沙木子和次日貢嘎支起了一個巨大的紗帳。他們沒有飛到天外去,而是停留在飄渺地云天之上。

次日貢嘎驚喜地看到沙木子脖頸處的血液在回流,然后傷口慢慢愈合,整個身子失去重量。次日貢嘎晚上八點鐘到達的映秀鎮。街上非常繁忙,有武警戰士不停地抬著黑袋子來來回回,次日貢嘎站在那里不到半小時,就看見了十幾具尸體,他們說那是從廢墟中挖出來的。

映秀鎮到縣城還有一段距離,連走八十公里體力耗盡,不吃飯是不行的。救助點有很多吃的,有米飯、漢堡、八寶粥、礦泉水。走夜路不太現實,次日貢嘎就在救助點領了一套單兵帳篷,一個老人與他合住。老人是本地人,告訴次日貢嘎說,那里是個幼兒園,還有一百多個孩子沒挖出來。

次日貢嘎的心咚咚直跳,頃刻間滿頭是汗,他并不害怕死人,他害怕的是對女友情況的一無所知。次日貢嘎實在睡不下,就跑過去和他們一起挖,遇難者比較多,然后武警一個一個的往山坡上抬,在半山腰挖了個坑,把那些尸體往里面一放,一排一排的上面撒上石灰消毒。

尸體的確很難挖,因為埋得太深,挖到早上也沒挖到那批學生??煸顼垥r,次日貢嘎挖到一個成年人尸體,整個尸體臉部根本看不清楚,味道特別重。因為沒有專業護具,也不懂防護方面的知識,口罩、手套都沒戴,那個尸體腐爛味道讓次日貢嘎特別惡心。他告別映秀,決定繼續前行進入縣城。

老人勸次日貢嘎別進去了,說那里面的路根本進不去,是條“死亡路”??磩褡锜o用,老人給了他兩瓶礦泉水,次日貢嘎就上路了。走了沒多遠,前面根本看不見路了,公路四五米寬,全被泥石流埋住了,只能看見被埋的車子,有的只剩一個輪胎。一路上壓的車子太多太多,路上的石頭很大有幾間房子那么大,除了泥石流什么也看不到,那些車子都被砸得粉碎。次日貢嘎剛到前面就有一股很濃的尸體腐爛味道??辞樾?,這里住著一戶人家,地震時全被石頭砸死了,到處都是爛衣服,旁邊還有一只狗,還在忠實地守著主人。次日貢嘎很感動,不管它吃不吃,就給狗扔了幾塊面包。

前面的房子也看不見了,上面壓著很大幾塊石頭,上面的路確實很難去,全是泥石流,只要有風吹草動或者大聲說話都感覺能把那些石頭震下來,稍有余震那都是必死無疑。路上除了次日貢嘎之后,其余空無一人。

大約一百多米后,次日貢嘎看到一座很長的鐵索橋,橋下是近乎千米的懸崖陡谷。鐵索橋損毀嚴重,有些地方只剩一塊木板,一走還晃動。次日貢嘎決定越過這座鐵鎖橋,女友與他相戀三年,這也是他當兵后首次回來探望。次日貢嘎想到這里,止不住眼淚落下來。他仔細研究了鐵索橋的情況,然后小心翼翼地抓住護鎖,攀爬過去。

山下沒路,要脫離險境必須走山頂。山頂是禿的,植被和巖石全被泥石流卷走了。余震不停,次日貢嘎感覺腳下石頭一直在晃動。山頂往北是隱約可見的汶川城,次日貢嘎心里猛地收緊,快步向前走去。山頭背后是一片山村,次日貢嘎走了下去。

山頂北部的下坡處,是一個小小的山村,房屋全部倒塌了。而一處空曠的場地上,竟然有幾個小孩在那里呆呆坐著,那些小孩顯然好久沒見到其他人了,一看見次日貢嘎就哭著喊“解放軍叔叔”撲過來。那些小孩臉上很臟,衣服也破爛不堪,旁邊還有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孩子。次日貢嘎問了才知道,這是一所學校,她是唯一的老師,名叫沙木子。這里有14個小孩子在學校讀書,地震壓死了2個,現在還有12個。endprint

次日貢嘎問她們家人怎么沒來接?女孩說整個村子都沒了,她說她們一直想出去,可是沒人照顧小孩,她是先天性小兒麻痹,走路不方便。次日貢嘎看到學校全部塌了,他們就睡在幾件破衣服上,便趕緊把包里吃的拿給她們。女孩說需要他的幫助這些孩子才能度過難關。次日貢嘎解釋他正趕著去縣城救自己的女友,也是一個幼兒園老師,到現在無法通聯,生死未名,或許她那里有更為困難的情況需要幫助。次日貢嘎希望她們堅持下來等待后續救援,并掏出自己所有的食物,表示無法做出更多的幫助。

女孩沒有過多的哀求,也沒有表示出別的情緒。次日貢嘎走了,繼續向著縣城進發。

4

女孩沒有停在原地待斃,她開始艱難地挪動著轉移孩子們。既然有人走進來,那就可以走出去。按照次日貢嘎來時的路線,女孩翻越一段峭壁,和孩子們來到與峭壁連接的那條鐵索橋一端。這個鐵索橋對孩子們來說,通行過去是個巨大的困難。女孩準備把外套脫掉,把孩子捆在背上,爬著一個個運過去,而只有運到對面,孩子們才有活下來的希望。為了安全起見,女孩決定自己先爬行一趟試試。

盡管爬行的很慢,但女孩先天性的小兒麻痹癥還是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困難。山風驟起,沙木子使勁往前挪了挪收緊身子,使勁抓緊繩索,一寸寸繼續前行。

走近了,終于走近了,整個汶川城一片瓦礫,既分不出街道地點,也找不到明顯指示,次日貢嘎面對的只能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垃圾場,一個毫無生機的巨大垃圾場。靜默了半個小時,次日貢嘎認為在這里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也意識到不能在這里多待,因為完全沒有食物,沒有水源,他也撐不了很久。他想起山頂的是幾個孩子和小兒麻痹癥的女孩,轉身返回走去。

沙木子覺得精疲力盡了,兩只胳膊實在無法支撐一直懸在空中的身體。她是爬越一段沒有木板的鐵鎖時身子掉下去的,她有幸抓住了繩索,但她也撐不了很久。突然,她看到眼前的山峰瞬間向上升起,她如在童話中,看見黑暗中仍舊發白的霧,如同鮮白的牛奶傾覆在巨大的山澗,把整個空間涂抹的潔白肅穆。她聽到驚奇的鳥叫,聽到山間泉水唱歌般的流淌,她想起了孩子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身穿軍裝的次日貢嘎。

她被重重一擊,由仰面到俯面,她看到了無數巨大的手指在天地間合攏,又像是山神的胡須長滿山澗,她感覺到了,那手指太生硬,只在她的脖頸處輕輕一抹,鮮血便噴涌流出,灑滿整個山巒。她顛簸了一下,向著更深處落去,她看見暗夜里扇著翅膀的鳥類,和她一樣撲閃著輕盈的翅膀在山間盤旋,她分辨不出是哪一類的鳥鳴,既不是畫眉,也是百靈,卻好像是一群體型巨大的山鷹,引頸長鳴,向著她相反的高處飄去。她似乎翻了個跟頭,但仍是面向上,她再一次被巨人的手指托住,似乎穩穩地被抱在懷里,然后緩緩地把她放下,在山底一條潺潺流動地溪流邊。她轉動著那江南女孩特有的明眸,看到四周山峰如墻壁,墻壁上垂著黑色的布幔,這是葬禮的場面。

沙木子像是躺在一個大的空房子里,也像一個巨大的石棺,誰也無法將她救出。她終于獲得片刻的冷靜,醒了過來,她認真地往上看了看,巨人的手指是山壁縫中伸出的巨大樹干。她眨了一下眼睛,意識到自己還清醒地活著。她聽覺敏銳,聽得到脖頸處血液在咕咕流淌。她試著說話,但發不出聲音,只是咕咕的血流聲更強了。她下意識地攥了一下手指,手心里也全部是血。

當次日貢嘎在覆平了的山村沒有找到孩子們后,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迅速向著鐵索橋方向跑去。

孩子們失魂落魄地大聲哭喊著,抱成一團,抱著次日貢嘎。次日貢嘎說不出心里的滋味,一股濃濃的酸楚涌上喉嚨,淚水磅礴而下。

次日貢嘎采用了和沙木子一樣的方法,用衣服將孩子一個個捆綁在身上,直至十二次的爬行之后,他才把自己的愧疚感稍稍減緩。次日貢嘎把孩子們送到救助點,又從救助點那里要了一套攀爬繩索。幾名武警戰士了解情況之后,主動加入了救助行列。次日貢嘎把攀登繩索的一端固定在鐵索橋鏈上,然后穿戴好手套,帶上保險繩開始向著谷底滑去。

次日貢嘎站在谷底的青石板上,時間是傍晚六點五十分。他解掉后背的繩索,打開頭上的探照燈,立即蹲下來。蹲在沙木子的身前,次日貢嘎看到她的脖頸處被樹枝劃破裂開,氣管呼呼地漏氣,只是不停地向外涌著血,奄奄一息,但眼神還清晰地可以判斷,她有話要說:我……冷……冷。次日貢嘎霎那間仿佛血液凝結,他瞬間想起了在演習中犧牲的戰友,也是滿臉鮮血地望著他。在那個夕陽毒辣的午后,在后方的救護帳篷里,戰友奄奄一息,急促地翕動著脖頸,幾名女醫生一邊進行緊急搶救,一邊準備著后送的救護車。戰友滿是渴望的眼神似乎要說什么,只是一直說不出來。他甚至記起了,戰友也同樣伸著手指,微微地顫動。

面對沙木子,他似乎知道了,這一刻,需要的只是一個擁抱。他托起她的身子,將濕熱的嘴唇吻在她的額頭。而她,微笑著垂下了手臂,咽了氣。仿佛,所有離世前的埋怨都消融了,她看到次日貢嘎,便對孩子們放心了。她放下了一切,滿懷幸福感地走了,臉上帶著微笑。

對講機里的詢問聲讓發呆的次日貢嘎放下了懷中的女孩尸體,他滿眼噙淚地對著上面說:請扔下一個毯子和一條繩子來。

還有一段時間的等待,次日貢嘎安靜地守在女孩的尸體前,他為她整了整衣服,用手輕輕合上了她的眼簾,然后關閉頭燈,安靜的如一只蟲子,佇立在山谷五月的夜風中。

次日貢嘎細心地將沙木子卷在毯子里,然后結結實實地捆在身上,他回頭看了看谷底,沒有過多思索,隨后戴上手套發出指令,開始向著上方攀爬。

次日貢嘎把尸體在救護的擔架上放好后,拒絕一同下山,他要求立即投入到新的救援行動中去。他說,他終于找回了自己,他要用更多的拯救行動去撫慰那個身患殘疾女孩的靈魂。

兩年后,次日貢嘎的父親去世,母親不堪生活重擔,大病不起。次日貢嘎終于退伍回家,在母親恢復健康之后,次日貢嘎擔負起了在深山飼養山豬的家庭重任。在無邊的黑寂的夜里,在舉目空曠的林立山川中,他孤身一人卻永不孤單。他過著安靜地日子,腦海里時而閃現犧牲戰友和沙木子的淚光。他相信,他做的一切都很值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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