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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記

2018-03-18 03:06韓秋萍
北方作家 2018年6期
關鍵詞:單位

■韓秋萍

在我的人生中,有過四次搬家經歷。

第一次搬家是在我參加工作兩年后,說是搬家,其實是搬單位。那時家就是單位,單位就是我的家。我的單位是某個部局的一個二級部門,和局機關一起在一個晴天夕照陽、雨天四處漏水的單面樓上辦公。樓上有我們七個年輕人,大家都以單位為家,住在單位安排的宿舍里,平時辦公、偶爾做飯、待人接物渾然一處。那似乎是一個集體貧窮、集體共享美好的時代,在我日后二十年的記憶中,再也沒有找到過一次像那個時候的開懷大笑。

我們七個人中,月工資最高的也只有350元,我們常常入不敷出,窮得叮當響,但我們有的是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我們每周的周末都要安排其中的一個人回到鄉下的老家,在菜園子里搜刮,帶來一大堆新鮮蔬菜,或者借著父母的寵愛,將家中貯藏的土特產背來共享。于是,拌黃瓜、泡花生、炒玉米、甜杏仁常常是我們的下酒菜,很多個周末,我們都陶醉在兩元一斤的高梁酒里,忘乎所以地唱歌、跳舞、彈琴。我至今記得,一個天氣晴朗的早上,我們剛一上班,就被局長集體叫去挨了一頓批,局長揉著發黑的眼圈,讓我們挨個說出到底是誰在他的頭頂跳了一整夜,如果說不出那個人,就讓我們集體在局委會上做檢討。原來我們在二兩燒酒的慫恿下,竟然忘記了我們的樓下就是局長的辦公室,難怪他老人家發那么大的火。但那時,我們七個都低著頭,抿著嘴,沒有一個發聲。局長一看我們集體沉默,拍了一下桌子,說“你們真是英雄,但以后還得請英雄們‘腳下留情’?!本珠L義氣,沒有讓我們集體做檢討,我們也義氣,再也沒有在局長的頭頂唱歌彈跳,而是將陣地轉移到了長街上。晚飯后,我們就并排吼著歌去長街上溜達,從南到北,或從北到南,將城里的每個巷道都逛遍,偶爾在夜市上喝啤酒吃西瓜,鬧騰到深夜,又高喉嚨大嗓子地唱著歸來,一個一個從單位的大鐵門上翻過。后來,隨著單位人員的增多,單位樓已發揮不了它的安置作用,我們便搬向一個新的地方。搬家的時候,我們七個約定,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無論我們搬多少次家,我們的友誼都終生不變。

新單位安排得很人性化,除了辦公的地方,還給每家搭建了一間獨立的灶房,配備了自來水和煤倉。下班后,家家灶房里都煙霧繚繞,大家邊做飯,邊聊天,說家長里短,交流做菜的經驗,若到興起之處,便將各家所做的菜端到院子的石桌上混著吃。我女兒恰好那時出生,辦公帶孩子常常讓我神情恍惚,焦頭爛額。好在院子里的人個個都是做飯、帶孩子的高手,誰家飯先熟了就在誰家混,誰閑了就幫著帶孩子。那時候,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日子和忙碌的工作之中,幾乎沒有想起我們七個中的任何一個人來。

說起來,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如果新的溫暖多一點,對舊的掛念就會少一點,或者說對舊人舊事的思念就不再那么強烈。我搬入新單位后,開始我們七個一周還能聚一次,后來一個一個都結婚生子,無論是做母親的,還是做父親的,都深陷在自己的日子里難以脫身,聚會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一年一年,關系也慢慢地淡了。偶爾聽到彼此的消息,也感覺不咸不淡。偶爾在街上碰見了,也只是打個不痛不癢的招呼,說說孩子而已。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七個人中,有人升了官,有人發了財,但這些都好像和彼此再也沒有多大的關系,頂多只是一個認識的人的事情而已。是呀,當年最精彩的部分已經過去了,誰還能記得曾經的約定,曾經的誓言?

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當初的搬家,我們七個還會是當初的七個嗎?誰知道呢?其實誰都知道的。

我第二次搬家是在女兒三歲的時候。那時整個中國已興起了“樓房熱”,大雜院里的同事們前前后后都搬入了新居?!叭送咛幾?,水往低處流”,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隨著眾人生活水平的提高,一個人深夜裹著棉衣在公廁里瑟瑟發抖的日子,總是令人寒顫和尷尬的。于是東挪西借,終于在一個叫“百戶樓”的小區里買了一個兩居室的二手房。

百戶樓是一個龐雜的社會群落。首先這個小區帶有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痕跡,是我所生活的小城里第一幢居民樓。在總共100戶人的樓房里,有些曾經是單位的福利房,有些是商品房。作為小城里的第一幢居民樓,起初能住進去的不是富商,就是混跡政界的大小官員。它包含著同城里比鄰而居的人群身上的優越感、富足感,曾是無數個普通人艷羨和嘆息的對象。待到我搬進去的時候,這個小區已呈現出了它的第二個特點,即隨著十幾年來新城改造的加速,個人資產在部分人手中急劇增長的時代。他們,因為單位的性質和行業的優勢,而比其他的社會群體,占有更多資源(比如房產)。一部分居民因為單位二次、甚至三次建房,而搬離到環境更好的小區,百戶樓的住房便衰落了下來,周圍的環境和設施也逐漸趨于破敗。因此,小區內的平民開始增多。這一部分人群的背景極為復雜,有賣菜的,跑車的,鰥寡孤獨的,他們將曾經讓人羨慕的優越感,漸次稀釋為一種來路不明、去向未知的淡漠感。百戶樓就這樣一天一天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我就是作為一個外來戶,住進了百戶樓。因為女兒成長的需要,我必須選擇便于她就醫上學的附近住地,百戶樓便進入了我們全家人的視野。百戶樓小區外圍餐館、小店林立,對面是集貿市場,這讓我的婆婆很滿意。集貿市場的工商管理者、菜販子及買菜人員,構成主要人群??觳偷耆藛T流動性很大,這不必說,而小便利店、水果攤及五金店等,通常是消息——來自報紙、電視的官方消息,民間小道消息以及謠言——的匯集和擴散地,因此很難說百戶樓的周圍是風清月白之所,但我卻和我的家人真心實意的在那里居住了十年之久。集貿市場是婆婆和我最經常光顧的地方,一個以嘴和胃為中心而展開的消費景觀,構成了人們生活最須臾不可缺少的部分。

我第一次接觸房主,百戶樓這套房產曾經的擁有者,他財大氣粗,在小城里有幾個店鋪,但因多次逃避交暖氣費而榜上有名,他因要將所欠電費過戶到我名下而讓我心生厭棄?!柏敻辉斐傻呢澙啡吮蓉澙吩斐傻母蝗艘嗟枚唷?,這句名言就是我在他的身上驗證的。我家在三樓,早晚光線充足,雖然面積小,有點擁擠,但經過精心的改造之后,書房廚房兼而有之,住起來還是挺舒心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在這個小小的屋子里,一天一天見證著女兒的成長,看著她由一個逗號一樣的小人兒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家的樓下,是一位獨身老太太。冷漠孤傲,曾經,女兒晾到窗臺上的一只鞋不慎掉落到她院里,她氣呼呼地把無辜的鞋子扔到了垃圾桶。一次,我的一本書掉了下去,我偷偷溜進她家院子去撿,猛抬頭,看她冷冷地站在門口,嚇一大跳,但她的品味可鑒。她搬走都好幾年了,我還能回憶起她家院子不一般的景致:兩株桂樹東西走向,門神一般齊齊立在門邊。桂樹間是一架南北走向的葡萄架。那一架葡萄,每到盛夏,綠蔭紛披。它們的綠,氣勢洶洶,日日翻滾,似涌起的海浪,每天都不同。葡萄藤不知節制地生長,它們的觸絲漸漸攀上我們陽臺的水泥欄桿,仿佛一把將親愛的人抱住再不愿松手,然后安然地生出葉子來,一朵,一朵,再一朵,像我的盆栽,真是倒了巧。黃昏,我常直接坐桌子上,面向窗外,抬頭是紅彤彤的晚霞,低眉是滿滿的綠藤,看書,聽音樂,或者呆想——這就是蔭澤。

她家除了這些,還有石榴樹、李子樹、杏樹。最抒情的要數院中的芍藥,從初春的紫芽到仲春的綠葉,再到暮春的碩花……花草給人的享受,每一天都不同,整個人都被熏染得伏貼。有些睡不著的夜,靠在西窗邊,偷看她家碩壯的芍藥花——每每想起,有恍然隔世之感。芍藥花那么肥大,還有我家一只燕子一份功勞。那年,窗檐外的窩中,不幸摔下一只乳燕,撲愣著嫩翅掙扎。我很難過地看著老太太拿一把鐵鏟把小燕子鏟起來,埋到她的芍藥根部。第二年,芍藥開得又旺又烈,到底有一縷幽魂在。

因為樓下的院子,那些年的四季,我都有花看,真是美得很。特別是那個獨居的老太太,她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她滿頭白發,偶爾在路上遇著,我們相互笑一下致意。她家始終靜靜的,沒有喧囂——跟植物們在一起,再鬧騰的人,都會歸于沉靜。

在百戶樓的房子里,還有一個住得開心的人,就是我婆婆。因為百戶樓里有很多老年人,他們一起挖地、健身、打牌、聊天,在彼此身上得到慰藉。有人說,中國業已進入老齡社會。如果看看我居住的小區,這種說法很容易獲得認同。我婆婆來自農村,性格厚道內向,樂于幫人,很受那些老年人的歡迎,十多年來,她在小區里建立了牢靠的人際關系,以至于誰家做的小吃,都愿意給她送來嘗嘗。關于小區里的家長里短,主要來自婆婆之口,我和先生幾乎不與小區的任何人交往。

可以說我在百戶樓的十多年,是春暖花開、歲月靜好的。在女兒高中未畢業之前,我是不打算再搬家的。然而人生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有些事情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就在某天的某個時辰等著你。某天晚上,先生著急的打電話告訴我,我們所在的小區城墻塌陷,已拉起了警戒線,也就是說經歷了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繁盛到衰落、富足到貧窮、老城到新城的百戶樓要拆遷了。這于我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它預示著我將要像小鳥失去樹木一樣失去我的家園。拆遷令是十日后下達的,強硬的不容置疑。我們背著包裹行囊,像戰場上敗下陣的殘兵敗將,拖著疲憊的身心,到處找房子。

在我第三次搬家之后不到一月時間,百戶樓便被夷為平地。它帶著我的青蔥歲月和許多血肉豐滿的記憶,永遠被埋葬在城市的鋼筋水泥之下。第三次,我搬的實際不是家,準確地說只是為一些舊物租賃了一個安放的房子而已。家園已毀,此生已無家可歸。我租的這套房子是油田的一個小區,環境優雅,周圍花草樹木蔥蔥郁郁。我在此居住了將近兩年時間,幾乎不認識一個人,也從未一次有過家的感覺。倒是那些花草樹木甚是合我心意。春風剛到,迎春花就已迫不及待地俏立枝頭,接著是貼梗海棠,它們穿紅披綠熱烈抵達,接著是桃花杏花灼灼其華,接著是白玉蘭,大朵大朵地堆砌放肆,還有紅葉李、錦緞花,它們是我在這個不是家的地方度過了安靜而豐富的兩年,讓我真真正正傾心于每一個值得敬仰的生靈,每一棵值得愛戀的人間草木。

如果說我在這個租賃的房子里還擁有過塵世的一剎那芳華,我想那是來自于一個孩子和她的一條小狗。那是一個春日的早晨,我在陽臺上讀書、聽音樂,無意間低頭,就看到了樓下廣場上的一個景致:老槐樹上霞光萬丈,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姑娘和一身咖色卷毛的狗在奔跑,孩子快,小狗也快,孩子貓腰喘氣,小狗便抬頭吐舌頭,然后她們便親密地握手,擁抱。那真是一只神奇的小狗,它竟能雙足站立,給小女孩做鬼臉狀。我一下子被這個場景吸引,扔下書,跑下樓,我想和這兩個可愛的精靈一起戲耍,我想將這兩個小精靈留存在我的相機和我的文字里。陽光像牛奶一樣波灑在我們身上,草坪上的蒲公英提著裙子跑,孩子和小狗追著我跑,整個世界都在春光中奔跑了起來。突然,就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呵斥聲,讓我們的笑聲凝固?;仡^,是一個黑沉著臉的女子站在身后,是小女孩的母親。她拽著小女孩的胳膊,小女孩拽著卷毛狗,她們一聲不吭地離開了我的視線。陽光下一下子少了兩個精靈,一些塵土不再踩起,一些花草因此寂寞。對整個春天來說,這算多大的損失呢。我想我是對不住那個小姑娘和她的卷毛狗的,她們的生活、她們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和陌生人疏離的,而我的出現卻給了她們一個意外,并且又無情的粉碎了這個意外。

第四次搬家,和前三次有所不同的是我搬的是新居。真正地,屬于自己的新居,也就是說我徹底地擁有和占有了這套新居,從此我將是它的主人。為此,我債臺高筑,筋疲力盡,但處在滿屋嶄新的光華之中,我竟然產生了滿滿的知足感,以至于一度忽視了它的存在帶給我的精神壓力和傷害。但我知道,這套新居,它還只是我名義上的家,因為我對它還不是完全熟悉,晚上起夜還要開著燈,它和我之間還沒有完完整整的生活聯系,盡管我想用一日三餐的煙火來熏染它,使它盡快地從鋼筋水泥的冰冷中,步入到柔軟溫暖的紅塵之中,可我和它之間終究還欠缺著時光的磨礪,我們一起經歷的還實在太少太少了。

我也深切地知道,這個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也不是我們全家人的,它還是電視機的、電冰箱的、洗衣機的、醋和味精的、米的、面粉的、書刊或毛巾的。當我回到家里,躺在床或沙發上休息,我的衣服也回了家,也在衣帽架上休息了,我的皮鞋也休息了,在鞋架上。

我更深切的知道,這個家還是灰塵的。我每天清掃了它們,第二天它們又來了。它們和我一樣,在風中漂泊,過了多久的無根的日子?它們終于借著一場大風,從紗窗里,逮準了機會,鉆進屋子,然后棲落。它們把我的家,也當成了自己的家。它們不嫌簡陋,不厭吵鬧,平心靜氣地住了下來。我知道它們將會一直住下來,我也沒有理由趕走它們,雖然我花費了很大的一沓人民幣才買下這房子,可是在灰塵眼里,在拖鞋皮鞋洗衣機電視機……的眼里,人民幣跟我這個人是一樣,是陌生而無用的。它們都不認為,房子是我的。它們甚至認為,房子本來就是它們的。它們沒有生命的概念,沒有時間的觀念,當然也沒有先來與后到。在電視機眼里,也許,我也是灰塵,在灰塵眼里,也許,我又是電視機。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把它想象成什么,它就是什么。關鍵是你得愛它,你得舍得用你的時光和它相處,讓你們成為彼此的一部分。

回憶四十年來的搬家歷程,不知是反映了變動、不穩定,還是反映了改革和發展,雖然自始至終,我都是房奴,但生活還是豐富多彩的。搬家是個體力活,即使有了全套服務的搬家公司,也還得花力氣。尤其是書,看的書不多,但搬的書卻死沉死沉的,打點起來活活要人命。還有就是舊物,扔又舍不得,不扔又白白占地方,白白地自我霉爛、自我死亡。其實理論上我完全懂得,家庭面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于是否充斥著多余的物什。家里東西擺設的道理與寫文章是一樣的,精少為佳。應該在增購新物品的同時搞精簡,這件事上是需要割舍的魄力的。

在我的新居里,有寬敞的臥室和高大的書柜,然而我或躺或坐其間,想起的卻是總是那些過去的年代、過去的家、過去的人事,它們就這樣無影無蹤地過去了,都一去不復返了。如《蘭亭序》所言,俯仰之間,已成陳跡。

其實搬不搬家,時光都在不停地遷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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