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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經》中“德”的政治思想探析

2018-03-26 08:35李芙馥
文化學刊 2018年3期
關鍵詞:孔穎達爻辭王弼

李芙馥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成書于殷周之際的《周易》,最初是一部卜筮之書?!断缔o》指出,“《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盵1]這不僅說明占筮體現了《易》中的圣人之道,還強調了《易》是卜筮者所用之書,而從《左傳》《國語》所記載的陳侯、晉獻公、穆姜與晉文公等以《易》占筮的事例來看,也可以發現《易》與卜筮的關聯[2]。乃至于宋代蘇轍、朱熹反復強調“《易》者,卜筮之書也”(《蘇轍集·易論》),“圣人作《易》,專為卜筮?!?《朱子語類·卷六十七》)

實際上,卜筮不僅是圣人最初作《易》的目的所在,還附有重要的政治功能與特殊的政治意義?!断缔o》中說:“子曰:“夫易,何為者也?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笔枪适ト艘酝ㄌ煜轮?,以定天下之業,以斷天下之疑。[3]這里將決疑放在最后,強調了《周易》的功能在于“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顯然更為看重其中政治功能的一面。

殷周兩代在社會政治生活中,都以天神的意旨視為政治決策的重要依據,但比較而言,殷代對“卜”所代表的“帝”的旨意的絕對服從,而周代在“卜”的同時又增加了帶有“人謀”色彩的“筮”。兩代對卜筮的態度的轉變,實際上反映了殷周政治思想觀念的變遷,而這一轉變與“德”又有密切關聯。[4]《易》本為占筮之書,但其中又有不少“德”的內容,考察《易經》中的相關內容,有助于我們理解當時的政治思想。

西周所論的“德”為德行義,而不是道德或德性之義。從“德”字的字形來看,甲骨文中的“德”字為或,是甲骨文“行”或“彳”與“直”在字形上的疊加,意指大道直行??梢钥吹?,“德”字本身就包含“行”,徐復觀先生從字形出發,指出周初的“德”字的字應為“悳”,“悳”字從直從心,周初文獻的“德”原義應是“直心而行的負責任的行為”,開始并不帶有好或壞的意思,后來才演進為好的行為,逐步由“德行”之德演化為“德性”之德。[5]《尚書》《詩經》中有敬德、明德、俊德、義德、哲德、淳德、成德等用法,也有兇德、昏德、雍德、否德、慚德等用法,可見,“德”字本身不具有好壞的區別,因此需在“德”字前加上帶有正面或負面意義的詞,“德”不是正面意義的美德之義。

需要指出的是,西周時“德”的用法與政治密切相關,“周初文獻所提到的‘德’大都是指‘政德’,或者政治原則、政治理念;春秋末年的孔子說‘為政以德’,正是數百年思潮的余波?!盵6]由此可見,西周的“德”是一種政治理念與原則。產生于殷周之際的《易》自然也浸染著周人“德”的理念?!断缔o》強調,“《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7]表明《易經》的興起在殷商的末世,與周代“德”的觀念興盛在時間上是一致的。從《易經》的爻辭中有5處涉及“德”,分別是:

《訟》卦六三:食舊德,貞厲,終吉?;驈耐跏聼o成。

《小畜》卦上九:既雨既處,尚德載,婦貞厲。月幾望,君子征兇。

《恒》卦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貞吝。

《恒》卦六五:恒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兇。

《益》卦九五: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孚惠我德。

這5處“德”,分別從“德”與“得”“德”與“祿”“恒德”、誠信之德等不同的角度反映了西周“德”的政治思想與政治理念。

《小畜》卦上九爻“尚德載”,雖然《周易集解》本與馬王堆帛書本作“尚得載”,與通行本“尚德載”字形有別,但張立文、于豪亮、連劭名等學者都主張“得”同“德”,[8]與今本的含義相同。王弼主張這一爻能蓄剛健,因此為“德積載者”,孔穎達基本遵循王弼的主張,從道德的層面理解“德”,“尚德載”就是“慕尚此道德之積載”。[9]

《訟》卦六三爻“食舊德”,王弼解釋了六三爻“食舊德”的原因,是因為六三柔弱順從上九爻,不會被上九爻侵奪而有所失,能夠保全自身,因此“食其舊德”,意味著這里的“德”是容易被侵奪之物,由此可以排除德行之義,孔穎達則進一步將“食舊德”解釋為“食其舊日之德祿位”。[10]這是從祿位的角度來理解“德”,與“德”的通常之義看似相距甚遠,但若仔細考察《尚書》中的相關文字,可知“德”也有類似的用法。

在《君奭》《周官》《畢命》篇中,“祿”字與“德”字常一同出現,在含義上也密切關聯?!拔渫跷┢澦娜?,尚迪有祿。后暨武王,誕將天威,咸劉厥敵。惟茲四人,昭武王,惟冒丕單稱德?!?《尚書正義·君奭》)這里的“有祿”指武王在四人輔佐下蹈有天下,以天下為“祿”,包含祿位、福祿,說明武王得有天下是天命所歸。然而,這里僅說武王有“祿”,并未涉及武王之“德”,但后文直接說“昭武王,惟冒丕單稱德”,四人將武王之德布施于天下,暗含“祿”是“德”的充分條件,能夠得到“祿”,一定是有“德”,進一步推論可知,無“德”一定無“祿”,這也印證了“惟德是輔”的政治觀念。

正是出于對“德”“祿”關系的深刻認知,成王才強調“位不期驕,祿不期侈。恭儉惟德,無載爾偽。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尚書正義·周官》)告誡臣民及后人,唯有時時立德而不作偽,不需費心經營,祿位與富貴即會不期而至;反之,如果作偽,違背“德”來求驕侈富貴,即便勞心費力,也只有功敗事拙。

在“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理念下,周雖取代了殷成為政權擁有者,并不沉迷于爵祿富貴所帶來的安逸享樂,反而懷有憂患意識,警惕因失德而失去天命對政權的支持?;诖?,提出“世祿之家,鮮克由禮。以蕩陵德,實悖天道?!?《尚書正義·畢命》)認為擁有祿位之人,常常放縱其心,不遵從禮制的約束,生活驕奢淫逸、恣意取樂,以放蕩之心藐視有德之士,這其實是以惡凌善,有悖于天道。殷人就是由此而覆滅,要引以為戒,應以禮樂來節制飲食車服,防止驕淫奢靡對德行的損傷,才能永葆祿位。

由上述分析可知,在西周時期“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理念下,“祿”“德”關聯密切,主張有祿一定有德,無德則會失去祿位,因此在以“食其舊日之德祿位”解釋《訟》卦六三爻“食舊德”,符合西周“德”的政治觀念,后世“無德而祿,殃也。殃將至矣”的思想(《春秋左傳注·閔公二年》)也是這一觀念的繼承和延續。

《恒》卦九三爻與六五爻從正反兩方面闡述“恒德”,九三爻雖在“恒”之時,處在上卦與下卦之中,又為陽爻躁動不定,因此王弼認為這一爻為“無恒者”,從反面闡述“恒德”的重要性,“體在乎恒,而分無所定,無恒者也。德行無恒,自相違錯,不可致詰,故‘或承之羞’也。施德於斯,物莫之納,鄙賤甚矣,故曰‘貞吝’也?!盵11]指出若自身德行無恒,自相違錯,即使施恩德于他人或外物,也不會被接納,只會招致羞辱,無處容身。六五爻則是“恒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兇?!绷遑撑c九二爻相應,用心專致,是有“恒德”之人,然而,德行有恒未必就能為吉,按當時的觀念,女子需要貞一,因此女子德行有恒就為吉,但對若是男子結果就兇,這意味著有“恒德”不一定會為吉。

結合九三爻和六五爻來看,“恒德”應是基礎性的“德”,如果缺乏“恒德”,會招致羞辱,無處容身,但“恒德”不是“德”的最高標準,因此即使擁有“恒德”也未必一定為吉。由于“恒德”為“德”的基礎,《尚書》也強調“恒”在德政中的重要性,“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尚書正義·畢命》)主張為政的貴在有“恒”,而不應當“好異”。周人十分重視“恒德”,將“恒德”視為政治中最重要的原則,其實是為了維持政治秩序的穩定的需要,如果為政沒有恒常之道,一方面,君主可能會“好異”,根據自己的私心和偏好任意而為,政治就失去了穩定的制度保障;另一方面,臣民也會因為沒有恒常的標準而不知所措,不僅社會政治無法運行,連社會交往也陷入混亂之中。

由于“恒德”作為個人的德行和一國政治的基礎,在《論語》記載的惟一的一例直接引用《易經》的爻辭即是《恒》卦九三爻“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從中也可以看到孔子對“恒德”的重視。由于“恒德”被視為繼承性的德,如果沒有“恒德”,則意味著德行不良,從《左傳》《詩經》中“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之子無良,二三其德”與“士也罔極,二三其德”都可以看出春秋時人們普遍重視“恒德”,批判“二三其德”的情形。

《益》卦九五爻“有孚,惠我德”,王弼、孔穎達、崔覲等學者都從政治的角度來分析這一爻中的“德”,“得位履尊,為益之主者也。為益之大,莫大於信。為惠之大,莫大於心。因民所利而利之焉,惠而不費,惠心者也。信以惠心,盡物之愿,固不待問而‘元吉有孚惠我德’也。以誠惠物,物亦應之,故曰‘有孚惠我德’也?!盵12]王弼認為九五爻居尊得位,為《益》卦之主,代表君王能夠“因民所利而利之”,以誠信直接施惠于民心,實現了最大的“益”,民眾相應也會以誠信支持君王??追f達解釋“我既以信,惠被于物,物亦以信,惠歸于我,故曰‘有孚,惠我德’”[13]。王弼、孔穎達的注解都強調“有孚惠我德”是誠信從君王到民,再從民返歸君王的雙向過程,不僅涉及君王自身的德行,通過誠信施惠于民,“惠我德”還體現了民眾以信賴回饋君王,反映了君王與民眾以誠信而彼此交互的政治過程。

崔覲則更重視君王的誠信之“德”在政治過程中功用,“居中履尊,當位有應,而損上之時,自一以損已為念。雖有孚于國,惠心及下,終不言以彰已功。故曰‘有孚惠心,勿問’。問,猶言也。如是,則獲元吉,且為下所信而懷已德,故曰‘有孚惠我德’?!?《周易集解》)主張君王雖然居處尊位,但君王遵從《益》卦損上益下的原則,始終以損己為要,即使對國有誠信、施惠于臣民,也不彰顯自己的功勞,但臣民都信賴并感懷君王之“德”,突出君王損己以利臣民的德行,在一國政治運行及獲取臣民信賴過程中所起至關重要的作用。

除上述5處含“德”字的爻辭外,《易經》中還有一些卦爻辭雖然沒有包含“德”字,但也涉及“德”的觀念。比如,《既濟》卦九五:“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蓖蹂鲎⒔鉃椤凹漓胫?,莫盛修德,故沼沚之毛,蘋蘩之菜,可羞于鬼神,故‘黍稷之馨,明德惟馨’”,認為這一爻反映了西周“明德”的觀念,因此化用《尚書·君陳》篇中“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一句來注解此爻,強調用隆重的祭祀來求福,不如修養自身德行。如不能修德,雖然東鄰有盛大的祭祀,神明也不會因此降福;相反,如能修德,即使西鄰僅用微薄的禴祭,神明也會降福。類似的還有《坎》卦“習坎:有孚,維心亨,行有尚?!蓖蹂鲎椤啊病?,險陷之名也?!暋^便習之。剛正在內,‘有孚’者也。陽不外發而在乎內,‘心亨’者也。內亨外闇,內剛外順,以此行險,‘行有尚’也?!盵14]主張“有孚”對克服坎險所起到的關鍵作用,雖在險陷之時,但若內心剛正有誠信之德,即使外部環境陰闇,也能通過坎險。此外,《萃》卦六二爻“引吉無咎,孚乃利用禴”與《升》卦九二爻“孚乃利用禴,無咎”,也都表示如果內心有孚,即使僅用微薄的禴祭,也能納約于神明而無咎。這些卦爻辭都通過內心有孚與外部的險陷或微薄的禴祭的對比,強調誠信之德的重要性,反映了西周重“德”的觀念。

綜上來看,《易》作為一部占筮之書,通常被視為原始宗教巫術與原始思維、神秘主義的代表,忽略了其本身所載有的政治功能。實際上,《易》不但如占卜一般通過溝通天人,成為古代政治決策過程中重要的方式,決定著建國興業、征伐等政治事務是否可行,影響著社會政治生活的各個領域的運行?!兑捉洝返呢载侈o中也從“德”與“得”“德”與“祿”“恒德”、誠信之德等方面彰顯了西周重“德”的政治理念。

[1][2][7][9][10][11][12][13][14]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周易正義[M].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271.273-274. 300.65-66.52-53.145.177.177.131-132.

[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222-224.363-365.964-966.

[4]郭沫若.金文叢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33.

[5]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29.

[6]鄭開.德禮之間:前諸子時期的思想史[M].北京:三聯書店,2009.272.

[8]張立文.帛書周易注譯[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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