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風南國厚土秦川

劉益行

[摘 要]廣西本土作曲家呂軍輝的五首器樂作品：木管三重奏《三道道藍》、西洋管弦樂《大西北》、民族管弦樂《綠城春語》、西洋管弦作品《瑪吉阿米》、民族管弦樂《花容雲裳》首演于第六（2017）、七屆（2018）“中國—東盟音樂周”。從陜北風格濃郁的《三道道藍》與《大西北》，到廣西地方風韻的《綠城春語》；從大唐盛世的《花容雲裳》，到獻給永恒母愛的《瑪吉阿米》……當面臨傳統與現代孰輕孰重的抉擇時，呂軍輝用自我的音樂語匯給出答案，這是一個無止境的探索進程。作品所傳遞出迥異的地域音樂色彩，顯示了不同地域文化符號與作曲家創作之間的關聯。

[關鍵詞]呂軍輝；管弦樂；地域文化；音樂特征

每季夏初，“中國—東盟音樂周”如約而至。這是一場音樂的饕餮盛會，伴隨著朱瑾花香，大家“青梅煮酒，以樂會友”。一晃七載的堅持與耕耘，連續七天幾十場音樂會的舉辦，近百首優秀作品的上演，彰顯出東盟音樂周越來越大的影響力。投桃報李，廣西藝術學院作為“東道主”與舉辦方，其本土作曲家也奉獻心力，他們與國際“大咖”一道攜佳作而來，交相輝映，如群星般閃耀。其中，廣西藝術學院呂軍輝副教授是參加了歷屆盛會的代表性本土作曲家之一，每逢佳節均有新釀，如去年的木管三重奏《三道道藍》、西洋管弦樂《大西北》、民族管弦樂《綠城春語》，今之西洋管弦作品《瑪吉阿米》、民族管弦樂《花容雲裳》，可謂“重音符”，直沁聽眾內心。

一、陜北往事：《大西北》到《三道道藍》

深沉厚重的西北大地，歷經千秋歲月，孕育了獨特的陜北文化風格。從秦皇漢武開始，溝壑縱橫的陜北大地上生活的人無法理解江南流水人家的風花雪月，骨子里的堅韌品性與醇厚民風透過歲月風沙，愈發地沉淀下來。在2017年5月29日交響樂作品專場音樂會上，上演了呂軍輝為交響樂隊而作的《大西北》。筆者當晚很遺憾沒有現場聆聽這部作品。當看到同學們討論、轉發《大西北》的音頻片段大聲呼好時，內心可謂備受煎熬，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尋找作品完整視頻。果真樂曲如其名，旋律大氣磅礴。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北漢子，我們可以看到呂軍輝這部作品深深根植于他的母土之中，作品無論形式與題材，都與西北土地以及獨特的區域音樂密不可分。作曲家通過大型的交響曲形式，對秦川大地風土人情用音樂“語匯”喊了出來，使聽者置身于廣袤西北。音樂從“清晨”開始，小提琴奏出的細膩音色，與大提琴的堅實深厚背景音色相呼應，隨后單簧管帶有明亮卻憂郁氣質的旋律緊接弦樂聲部而來，像晨間的風，輕輕地揭開了黑夜的面紗；第二部分如進行曲般，鏗鏘有力的打擊樂，給人力量、堅定之感。筆者注意到了樂曲主題多方面戲劇性的沖突，洋洋灑灑地刻畫出西北人民沉穩、堅韌的棱角面貌。如果說樂曲的前一部分是情感的不斷積淀，音樂在秩序里的進行，當傳統吹奏樂器嗩吶“亮”出，就“吹”出了第一個高潮。高亢嘹亮的嗩吶就像是翱翔在厚重黃土之上的飛鳥，是對西北故人最具號召力的情感符號。即使聽者對作曲家的創作背景一無所知，但在熟悉、濃郁的“秦腔”音調潑灑出后，也能夠聽得出來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西北風格音樂。從現場觀眾的贊不絕口中，盡可看出嗩吶與西洋管弦樂隊“中西合璧”的成功，可見作曲家對民族樂器如何“融合”的深思熟慮。筆者認為呂軍輝這次音樂創作的題材與地域性相對集中，藝術的表現手法上有著一個作曲家的堅持，即兼容并包、博采眾長的思維方式。從《三道道藍》到《大西北》，從民間歌曲《蘭花花》中的主旋律到高亢滄桑的“秦腔”元素，濃郁的西北音樂風迎面襲來，折射出作曲家對這片厚土飽含的愛意。

為木管重奏而作的《三道道藍》首演于2017年第六屆中國—東盟音樂周。這是來自泰國木管五重奏組Sawasdee Woodwind的專場音樂會，也是第六屆音樂周室內樂音樂會系列的首場演出，作品為單簧管、雙簧管、鋼琴三重奏。新音樂的創作常常不僅體現在作曲技法的創新性，也體現在樂器組合的多元化和獨特性。這首三重奏把獨具個性的雙簧管、單簧管、鋼琴組合一起，這在三重奏作品中并不常見，因此僅看節目單就讓人有幾分新奇的期待，而聆聽時確實讓人眼前一亮。

這首作品體現了作曲家一貫秉持的“民族化”主線?！叭赖浪{”是陜北人民獨特的人文風景，那兒黃土地上的農民傳統民族頭飾就是一層藍色布巾搭配一層白色布巾，層層疊加遠觀則為“三道道藍”故因此而得名。音樂著重描繪的是陜北大地泥土氣息與淳樸細膩的陜北人民情感交融的生活畫面。樂曲第一主題充滿著浪漫氣息，抒情慢板。當富有色彩的鋼琴聲響起，流動音符總會在適當的節點上浸進你的內心；之后由雙簧管、單簧管吹奏出“似曾相識”的陜北味旋律，音符靜靜流淌開來。鋼琴這時以琶音的形式進行，營造出微風蕩漾的小河淌水；雙簧管音色明亮溫暖，富有吟唱性；單簧管則顯露出憂郁深沉的氣質，兩樣樂器相互“對話”，彼此溝通，描繪出黃土上生活的青年男女互訴傾心的畫面。作曲家獨具匠心，把耳熟能詳的陜北民間傳統音樂《蘭花花》的素材“器樂化”，熟悉的音符若隱若現地展露出來，既沒有隱藏，更沒有所謂的張揚，處理得極為洗練、樸實?！疤m花花”在中國的音樂語匯中已然象征著愛情，這也讓聽者聽出了作曲家對這土地上美好純真愛情生活的浪漫表現。第二主題的音樂素材來自陜北民間音樂《女娃擔水》，是樂曲快板所在段落。富于跳躍的節奏音型，傳遞出勞動場景及豐收的喜悅，歡鬧的音樂氣氛與之前浪漫抒情段落進行對比，最后回歸慢板。整個作品木管與鋼琴音色上的融合，氣質上的相互搭配，聽者收獲了浪漫、溫暖的情感體驗。當然，筆者對這種樂器編配的好奇心也得到美的升華和滿足。

這部作品之所以讓聽者倍感親切，是源于作曲家內心敏銳地對民間音樂“神韻”的精準拿捏，而能夠打開人與人心靈、精神、情感枷鎖的就是神韻。作曲家以此為基礎，秉承專屬的創作理念與格調風格，個人感性與理性的交織下迸發出的靈感，往往感人至深。作曲家對民間音樂元素的凝練再融合，正是音樂匠人對傳統文化的歸屬感與責任感，有給傳統文化穿上“新衣”，才是有作為的繼承方式，而“新衣”合適與否，就在于作曲家內心的考量了。而作曲家呂軍輝對傳統民俗文化顯然有著執著的“童真”之心。

二、南國椰風：民族管弦樂《綠城春語》

從歷屆中國—東盟音樂周新作來看，廣西本土元素、廣西多民族文化是參與創作的廣西本土作曲家們沿襲的基本原則。民族管弦樂作品《綠城春語》于音樂周閉幕音樂會上演。作曲家在這部作品中融入了大量廣西地域風格元素，并延續了他簡潔的創作手法、大氣的結構布局，細節之處又獨具匠心。而音樂之所以感人，是因為它的真實，凝結了作曲家對現實生活的個人情感的藝術寫照。這里的“寫照”，不是所謂憑空臆想得到的，而是感悟于真實的生活體驗。這也是呂軍輝的一貫堅持?！毒G城春語》中詩意化的音樂語匯，是這部作品美學呈現。樂曲的主題意象在樂曲名稱中便點露出來：“綠城”便是南寧，城市到處花團錦簇，樹木郁郁蔥蔥，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春語”則像在初春的雨季節里，一位南方姑娘在你耳邊細語，訴說著這座城市的美好與思念。如此清新詩意的意象，在輕盈優美的旋律中透露得淋漓盡致。這部作品與呂軍輝上屆音樂周作品《金猴鬧春》風格迥異，《金猴鬧春》中吹管、打擊樂為主要表現樂器，活靈活現的刻畫出活潑“金猴”大鬧“春節”的景象；而《綠城春語》則是為拉弦、彈撥樂器而作，描繪南國椰風的城市景色。兩首作品風格迥異，音樂所傳遞出的意象也自是大不相同。但是，殊途同歸，音響的呈現效果是源于音樂的本質內容，多種創作技法也是更好地表現其內容。

《綠城春語》在結構上采用“快-慢-快”的彈性布局，呂軍輝“簡約派”的結構處理貫穿整首作品。音樂運行的軌道是建筑在作曲家的構思考量之上。就個人而言，對樂曲的第二段慢板段落尤為喜愛，把南國椰鄉的風情神韻刻畫得淋漓盡致。這里，旋律強弱處理輕重分明，弦樂聲部以抒情慢速的長弓為主，彈撥樂聲部則是以中速的輪指為主，音樂線條相互交織，這時清脆的碰鈴從中透出，如同夕陽西下，在海風輕輕拂過，椰影婆娑、隨風擺動。浪漫的音樂語匯，如同一幅山水畫，像“花影搖曳暗香動，綠茵盡染邕城春”詩詞一樣描繪得恰如其分。這部作品的主線遵循著民族風格的路線，但在清晰可聞的一些段落里，驚喜地發現東盟多國的音樂元素，如樂曲中東南亞特色樂器獨弦琴的加入，使音樂多元化的內容與“東盟音樂周”的主體思想更加貼合。作曲家希望把更多元、跨國度的音樂元素展現出來，這也是作曲家呂軍輝對自己的內在要求。

三、盛唐風韻：民族管弦樂《花容雲裳》

民族管弦樂《花容雲裳》在2018年6月3日晚上演于第七屆中國—東盟音樂周的閉幕式。閉幕式音樂會共有國內外作曲家帶來的八首作品，呂軍輝的《花容雲裳》作為壓軸曲目上演?？梢杂靡痪湓拋砻枥L呂軍輝的民族管弦樂《花容雲裳》：“這是一首唐詩一樣的音樂作品”?？吹阶髌贰痘ㄈ蓦吷选?，都會想起李白詩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欖露華濃?！保ǔ鲎浴肚迤綐贰て湟弧罚┻@首詩唱盡了大唐的浪漫情懷，透過千年時光，仿佛可見那傾國傾城楊貴妃跳著那“霓裳羽衣舞”。談及這首作品的創作緣起，筆者認為是作曲家的中式古典浪漫情懷與他個人的音樂語匯表達。呂軍輝教授對中國古典浪漫主義有著自己的真知灼見，他認為唐朝的詩詞在中國文化歷史上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在相對傳統的時代里，李白的詩代表了中國古典浪漫主義最高水平，而詩詞中天馬行空、灑脫不羈的詩意，在唐代眾多詩人中獨占鰲頭。因此作曲家在創作中嘗試“跨時空”的與李白對話，趨向探索一種新式中國浪漫音樂體系，并在這個體系中大膽地抒發內心情感，瀟灑浪漫又不失古典風韻。這不由讓筆者想到了作曲家幾年前的作品《唐風秦韻》，雖時隔不久，但個人認為《花容雲裳》無論技術層面還是音樂內涵，皆是作曲家對自我不斷超越的表現。

引子部分由弦樂聲部與鐘琴奏出的五小節并重復一次，運用了中國傳統的七聲調式。清新雅致的盛唐燕樂韻味在鐘琴與云鑼清脆聲中展露出來。在創作技法上，整首作品使用了音型化手法，一直保持全曲至結束。（見譜例1）

樂曲開頭作曲家運用了“和聲”寂靜的手法，營造出空靈安靜的音樂場域。這個手法使用會在音樂進行中不斷為音樂發展留下遐想空間，給聽者期待感，從而引出下一個主題。作品中獨具匠心的布局安排，是呂軍輝對音樂細節深思熟慮的體現。之后弦樂聲部奏出如詩歌般抒情旋律緩緩吟唱，主題旋律在吸收新的素材同時不斷地重復再現，包括之后充滿西域風味歡快跳躍的節奏型，弦樂聲部的跳弓演奏，彈撥聲部快速點狀的撥奏，使作曲家的個人情感在音樂中不斷疊加累積，從而帶動聽眾的情感上下起伏。作曲家在這部作品里，貫徹了他音樂材料簡約而不簡單的創作觀念。這首作品由兩個材料發展而來，沒有過多地使用繁復材料，這樣使音樂更加“干凈”，越是簡單材料往往更能表現寬廣的主題。其次，這首作品調式轉換是獲得新鮮感的支撐，使用中國傳統的旋宮變調手法，并貫穿全曲。無論是樂曲的主旋律部分，樂曲中段的歡快熱烈的快板（見譜例2），皆用調式轉換的重復變化。

四、母親的贊歌：《瑪吉阿米》

管弦樂《瑪吉阿米》首演于2018年6月2日晚的交響樂專場音樂會。在藏文中“瑪吉”意為圣潔、純真、無暇的含義；“阿米”原意為母親。無論種族文化差異如何之大，母愛的偉大亙古不變，凝結了人性的內在美并散發著圣潔光輝，故此《瑪吉阿米》是一首獻給母親的歌，這也是作曲家想要闡釋的精神世界?！冬敿⒚住愤@首作品為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區委特約作品。筆者在與作曲家呂軍輝交流時，談及這首音樂的素材時他講到：“這首作品是寫給青海三江源，而三江源被譽為青?！赣H河，當我看到藍天白云、巍峨高山、潔白哈達這些脫俗的音樂素材時，整個人就虔誠起來，使得音樂不能輕浮，不能帶有世俗煙火氣?！弊髌返纳疃日腔谔厥獾乃夭目季恐?。

站在聽者的角度，筆者認為這首作品成功之處基于三點：神圣且優美的藏族音樂素材的匠心運用是其一。音樂開始于莊嚴神秘的管樂，像似藏族“法號”音響特點。當大管巴松吹奏出前四個小節時，內心便有著沖動，跟著音樂去探尋遙遠的神秘國度。之后音樂富于多彩的變化完全滿足了聽者好奇心，你會心有所感樂曲的高潮必然波瀾壯闊，但你想不到作曲家何時給你這份驚喜。虔誠的朝拜者跋山涉水、尋尋覓覓，驀然回首間，尋找已久的神圣國度竟屹立眼前，而這時，萬里長空中飄蕩起一支圣潔的歌，繞耳回環久久不息。其二，在于作曲家所精心勾勒的宏大音畫場景。筆者認為，音樂的旋律能否帶給你身臨其境的沖擊，能否跟隨音樂描繪出一幅又一幅畫卷，這是衡量一部作品最為關鍵的一點。而這首《瑪吉阿米》幾乎每一段都能夠給人帶來“音畫”結合美的享受：藍天白云間，巍峨高山聳立遠方，這片神圣的土地上生活著安詳的藏民，他們與世隔絕。當遠方旅人歷經磨難尋覓至此，這里虔誠的人兒為旅人捧上潔白哈達時，宏大的主題回蕩天地……其三，則是作品結構框架的不拘一格。在與呂軍輝老師交談時，呂老師特別強調了這首作品結構布局的獨到之處，他沒有按照“教科書”式的結構套用，他認為結構應“服從”其內容，因此在《瑪吉阿米》中，作曲家用大量的篇幅做鋪墊，引出了高潮處的核心主題——圣潔的母愛之歌，這種結構的精心的鋪成設計，起到了升華主題思想的作用，產生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五、結語：“我愛這土地”

如果說成功的音樂創作，是作曲家在“自我”與“他我”之間深思熟慮的結果，那么呂軍輝作品中的對西北的故土情節源于“自我”的內心追溯。我們可以發現，那些能留下深刻印象或者是耳熟能詳的音樂作品，音樂材料中或多或少都蘊含有母語音樂文化。來自故土的音樂語言對作曲家的創作影響深遠，如譚盾、張大龍、彭志敏、楊立青等聲名遠揚的作曲家，他們的名作中都或明或暗的顯露著故土母語音樂文化元素。作曲家呂軍輝的創作也不例外，作為西北人，他把地域音樂符號拿捏的準確到位，讓“他我”也能被純正地道的西北風情所感染?？梢娔刚Z音樂對一位作曲家的重要意義，是啟迪、是支撐、或是回歸。伴隨作曲家成長的文化環境，甚至是兒時記憶里的“味道”，都是給予他們最初探尋音樂世界的本源動力，是作曲家探索、開拓、不斷超脫中最深層的底氣與挺起的脊背。翻看他們的創作履歷，總有幾部作品深情傳遞出對故土山川的眷戀之情。此外，廣西作為呂軍輝的第二故鄉，邕江河水川流不息，它夾帶著絢麗多彩的民族文化源源不絕給予作曲家創作靈感與素材?，F在回首這片土地，呂軍輝不斷地為第二故鄉創作了一部又一部佳作。

呂軍輝老師的音樂作品從跨越歷史的“唐風”系列《唐風秦韻》與《花容雲裳》，到廣袤的三秦大地的《三道道藍》與《大西北》，再到廣西少數民族音樂特色的《紅水河音畫》與《綠城春語》，每一步皆呈現出作曲家推陳出新的多元化創作趨勢。而伴隨中國—東盟音樂周的日益繁榮，本土作曲家在音樂周上推出的作品也體現了多元的態勢。從呂老師的歷屆音樂周新作來看，他的創作越來越注重作品內涵的深刻性和題材的廣闊性。從而，大氣磅礴與古典柔美兼具的個人風格逐漸清晰，已漸入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