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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廢名的橋:論格非《廢名的意義》及其他

2018-05-26 06:55王莎
文學教育 2018年5期
關鍵詞:格非

王莎

內容摘要:格非的研創生涯似樹,《廢名的意義》是樹上的一個枝椏?!稄U名的意義》兼有作家的敏悟,以及學者的理性;其中滲透了格非對小說文體審美的追求,對世紀之交中商品經濟下知識分子精神理想的反思。格非從“個人與現實”的角度進入廢名,運用西方敘事學理論對廢名小說的文體和敘事方法進行新的探索及重審?!稄U名的意義》不僅拓展了中國現代小說敘事研究,對格非自身的多方重塑也頗具意義。

關鍵詞:《廢名的意義》 格非 廢名研究

格非《廢名的意義》兼有作家的敏悟,以及學者的理性,具有明顯的“格非氣質”。作家的特質使格非以非功利的純粹視野進入并理解廢名。格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先鋒的姿態站上文壇,其對小說文體“形式”的執著30多年來并未根本改變,這正是促成《廢名的意義》誕生的重要因素之一。此外,格非長期在大學任教,學者與教師的身份使他更自覺地關注文體研究。質言之,格非本身的氣質使他終有一天會遇見廢名?!稄U名的意義》這座橋上不只有廢名,還有格非。

《廢名的意義》是格非的博士學位論文,2001年發表于《文藝理論研究》第一期,同年收錄入文論集《塞壬的歌聲》。此時正值世紀之交,社會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格非感受到“‘實驗小說似乎已經成了一個危險或可疑的名詞”[1]。后來,格非回憶:“從1994年到2003年,我什么都不寫。我不知道究竟該干什么,寫給誰看,有誰來看?!盵2]為了尋找到漢語敘事新可能,重審知識分子的精神理想,格非選擇重讀廢名,這實際上是格非小說創作的延伸和繼續。

此時,文學內部和外部環境發生變化,冷清的廢名研究逐漸升溫但仍有缺陷。格非運用西方敘事學理論對廢名小說文體進行深層解讀,對廢名研究中的既有定論進行反思,解決了一些被以往研究者刻意避開的難題。他認為,對廢名小說進行敘事學上的解讀與分析,是探討廢名小說的文化價值觀及廢名在文學史上定位等問題的必要前提?!稄U名的意義》既啟發了此后的廢名研究,也拓展了中國現代小說敘事研究;同時,這是格非長久以來研創路上的一次小結。

一.影子和影子

格非小說中不乏與世俗格格不入的人物形象。若把廢名的名字掩去,將《廢名的意義》某些段落掛入格非小說名下,似乎也不違和。格非筆下的人物,甚至格非自己,都具有某些與廢名相似的氣質。

格非聲稱文學是失敗者的事業。格非認為的“失敗者”,即與外界相處時存在“障礙”的人。所謂障礙,在格非身上表現為對外界的本能逃離,交流溝通的愿望與自我封閉的意圖對立存在,因此造成糟糕困境。格非的“障礙”來源于天性,自然他更容易被“障礙”吸引。比如,格非認為《野草》是魯迅個人內心沖突的粗略記錄,而接觸魯迅多年的他第一次因《野草》獲得慰藉。廢名身上表現出了極大的向內轉的氣質,即“障礙”。廢名性格內向、孤僻,不喜與人交際,后來則由儒入佛,漸入玄道,時有厭世傾向。當現實交往存在障礙,寫作便成為廢名和格非的共同選擇。

格非注意到鑒賞廢名作品時的一個關鍵詞:“基調”——廢名在創作談《說夢》里提到的概念。格非認為,“作者所要求讀者的并不僅僅是學識、趣味、閱讀經驗等基本素質,讀者還必須與作者具有相同的心態,亦即‘基調”[3]。因此,格非的“失敗者”氣質便成為解讀廢名的有利條件。格非區別于大多數評論家,他欣賞甚至贊同廢名不融于時代的獨立精神人格?!稄U名的意義》并沒有用時代的話語權去衡量廢名,而是從整體進行觀照,從廢名的個人意識出發,挖掘廢名小說文體背后的文體意義與時代意義。

即使格非聲明無意考察廢名在文學史的定位,但他仍忍不住再三強調廢名在文體方面所做的貢獻,一再提醒讀者注意廢名在小說形式和結構上表現出的卓越創造力。格非指出廢名第二個時期(1926年至1933年)創作的小說帶有元敘事的某些特征,例如:敘事手段變成敘事的目的之一,故事進程從敘事的主要目的退到了背景和線索的地位。相比于學界關于廢名小說中省略與空白的研究局限于句子與句子之間,格非更關注的是“空白”與廢名小說整體創作觀念的關系:“前者充其量只是一種句法,一種修辭手段而已,而后者則毫無疑問構成了文體的核心(用廢名自己話來說,它是一種哲學)?!盵4]在格非看來,廢名與時代之間的游離,廢名小說與主流話語權的相錯,體現了個人與現實乃至時代的另一種關系,畢竟,“個人永遠是傳統的一部分”[5]。解讀廢名小說的同時,格非似乎也在宣揚自己的美學主張,畢竟,元敘事、省略與空白等這些元素在格非小說中隨處可見。他或許在提醒我們,以往對實驗小說的解讀可能存在某些缺陷。

《廢名的意義》的系統梳理,實際上包含著格非對自己創作之路總結、沉淀與展望的意圖。格非在其中引用了廢名的一段話:“我以為文學家都是指導別人而不受別人指導。他指導自己同時指導了人家?!盵6]廢名的堅持正是格非的堅持。廢名的小說晦澀難懂,格非的小說也不算通俗易解(他聲稱自己尊重讀者的智商)。相對于世界文學史上其他文體小說家,格非似乎為廢名“孤絕”的命運感到不平。廢名對金圣嘆之于《水滸傳》的批注極為贊賞,格非卻因此想到:

廢名小說中的末盡之意、未詳之處,富有意蘊的省略與空白技巧的運用,較之《水滸傳》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世間已無金圣嘆,更有何人作鄭箋?[7]

其實格非之于廢名,正如金圣嘆之于施耐庵。格非評價廢名的小說有時候表現的是現實的影子(或者影子的影子),格非自己的小說不正是這樣嗎?廢名與格非,他們與現實生活之間始終存在著障礙,他們投射于現實生活中的,都只是淡淡的影子。

二.另一種想象

新時期以來,文學的內部環境和外部環境發生變化,研究者的視野越來越開闊。但確實,很長一段時期,中國文學的研究與批評一直籠罩在某種僵化的“文學—現實”關系模式之中。這一僵化的批評模式必然會模糊作家個性,使文學史中作家的面目千篇一律。梁遇春曾說:“我以為最好的辦法是在每本文學史里敘述各作家性格那段底下留著一頁或者半頁空白,讓讀者由作品中所猜出的作者性格和由不屬于正統的批評家處所聽到的話拿來填這空白?!盵8]姑且不論此方法可行性,但也說明發掘作者真實面貌之必要,以及多種研究方法并舉的重要意義?!稄U名的意義》從“個人與現實”的角度出發,重新審視廢名文體的意義。

如果說世人稱廢名為“文體家”只是委婉地表達廢名作品的晦澀難懂,并無多少褒揚和贊許之意,那么,格非無疑成為了真正欣賞廢名文體藝術的少數人之一。格非認為,“從來就沒有凌駕于個人意識之上的絕對的、一成不變的現實”[9],廢名小說與它所表現的社會現實的關系,至多只是一種象征或者隱喻,不是對現實的一種簡單直接的歸納。格非的立場與研究方法使他能最大限度地觸摸到已被貼好標簽的廢名,傾聽廢名被淹沒在主流話語權下的聲音。

首先,格非從“讀者問題”這一敘事理論出發,提出廢名小說的晦澀根本上取決于作者對讀者的基本態度,廢名想象的讀者與作品的實際讀者之間的錯位造成了交流的阻塞。關于廢名小說“晦澀”問題的思考,格非并非第一人。劉西渭將愛用典歸結為廢名小說文體晦澀的原因。格非則認為用典不是根本原因。他以為,廢名愛用典源于其古典文化方面的修養與對小說抒情性的偏愛,同時還有一重要原因:廢名在生活與寫作的后期,生活圈子狹小,視野受到局限,于是將古典文化作為思考和寫作的資源之一。

沈從文將廢名小說晦澀的原因歸結為題材的冷僻。格非用沈氏小說本身反駁這一觀點。格非注意到,廢名在寫作的各個時期,所設想的讀者是不一樣的。廢名小說的“晦澀”是從第二個階段(1926年寫作《橋》至1933年《窗》)開始,這源于廢名心境的改變。厭世的廢名陷入了“入世”與“出世”的兩難境地,從而造成了小說文體的“閃露”與“溢露”,形成晦澀的文風。

其次,格非從時間觀的角度探討了廢名小說的敘事策略。格非認為,廢名消除了現實和物理時間給寫作造成的束縛,過去、現在與將來在其創作觀念中并沒無明確界限,因而帶來了敘事時間上的復雜變化,獲得了某種創作自由。格非對廢名創作《橋》之時的實際情況進行分析,得出廢名在寫作中完全聽命于感覺這一結論,以此反駁鶴西將《橋》看成是“全書在胸而后下筆者”的觀點,以為這不過是個“誤會”。

格非從“個人與現實”的角度出發理解廢名。在這里,格非更注重的是個人的聲音,他更欣賞的是廢名在主流話語權中的堅守。因此,凌宇《桃園看廢名藝術風格的得失》一文論及廢名敘事風格的缺失,格非對此不置可否。凌宇認為“纖弱是廢名風格的先天弱疾”,格非則表示作家的風格并非只能是豪邁奔放。分歧的產生,不過是研究者的立場不同。

最后,格非提出,不要將《橋》單純地看作是一部參禪小說,因而忽略《橋》中所體現的宋儒格物致知,莊子的自然思想,以及對人生況味的真實寫照。此外,格非提出,作為“夢者”的廢名借助夢的形式和結構來表現現實的嘗試,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一大難題。

格非沒有忽視廢名的局限性。格非注意到,與小說發展史上作者聲音的隱退是必然進程這一規律相較,廢名的個人寫作卻呈現“逆反”。廢名的聲音在其早期作品中若隱若現,到中期隱藏于炫目形式之下,終于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暴露無遺。格非分析,這一結果源于廢名對小說體裁本身的虛構性的理解,以及廢名入佛參禪的現實背景——佛理戒人“不作妄語”。

三.樹

《廢名的意義》是樹上的一個枝椏,它的生命來自于樹根,在它之上生長著新芽。一直以來,格非對于小說的文體與修辭充斥著相當大的熱情,他對敘事的關注呈現出一個長期且平穩的軌跡。格非全部的文論研究都圍繞著一個中心,即小說敘事研究。

格非身兼作家與學者的雙重身份,其文學創作與理論研究的關系如何?提及此,格非的自我認知明確:“當然是創作對理論的影響大,理論對創作沒有什么影響……我自己的創作經驗對我來評價小說、甚至來做一些研究都構成很大的幫助?!盵10]格非的文學創作實踐影響其理論研究的方向及深廣度。他的“實驗小說”力圖追求創作的自由,其小說敘事研究旨在探索小說文體有多大的可能性。葉立文認為先鋒派小說家的“文學筆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看作其文學創作的延伸和繼續??ǚ蚩?、博爾赫斯、威廉·??思{等人是格非常批評的對象,廢名被他注意到并不奇怪——這與格非的一貫審美相符。

相比于小說的數量,格非的文論并不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格非并沒有成為理論家的野心。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變化中的社會形態的紛亂程度超出了很多人的意料,格非當然也深受沖擊,個體精神危機和對諸多問題的困惑使他暫停小說創作,進入學術研究。格非說:“我當初選擇讀博士學位……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自己靜一靜。在讀書的這幾年中,我順便對自己過去的創作進行一些檢討,看看哪些東西需要保留下來,哪些地方需要作出改變?!盵11]格非暫停小說創作,給予文學研究時間和空間。此間,格非陸續發表了敘事研究相關文論,并結集出版:《小說藝術面面觀》(1995年),《塞壬的歌聲》(2001年;《廢名的意義》收錄其中),小說理論專著《小說敘事研究》(2002年)。此后,格非逐漸恢復了小說創作。直到2010年,格非出版《文學的邀約》,他說明成書原因:“因積授課、創作所思和暇日閱讀所感,以無益遣有涯,而成此書?!盵12]

從最初的《小說敘事研究》到《廢名的意義》又及晚近《文學的邀約》,格非一直在思考小說敘事的可能性,作者與讀者、小說與現實、時間與空間等概念被格非納入思考范疇,它們經過長久的沉淀與梳理顯得更加圓熟清晰。

《廢名的意義》分為四個章節。第一章“橋”從讀者、作者、橋(作品)三個方面論述了廢名小說的可闡釋性。第二章“水”從結構、時間兩方面論述了廢名小說結構的特點。第三章“樹”從互文與非邏輯性、省略與空白兩方面討論廢名小說的文體哲學。第四章“夢”從夢與現實、想象與現實、禪佛與悟道三方面討論了廢名小說文體的形成機制?!缎≌f敘事研究》由小說敘事概論和具體文本敘事分析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包括“小說與現實”、“作者與讀者”、“故事”、“結構”、“語言”和“小說的未來”六個章節?!段膶W的邀約》正文部分分為四個章節,分別是“經驗與想象”、“作者及其意圖”、“時間與空間”和“語言與修辭”。

《廢名的意義》在“敘事”框架內伸展,它是格非進行小說敘事研究的過渡性產物。格非重讀廢名,是帶著自省的態度進行的。通過探尋廢名的意義,格非看到的了遙遠而親切的理想與智慧,這片星光最終照亮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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