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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詩話》作者考

2018-05-30 10:17過雨辰
關鍵詞:全唐詩

過雨辰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1189)

《全唐詩話》現存諸明刻本俱不著撰者姓名,該書自序末云“咸淳辛未重陽日遂初堂”,因尤袤取孫綽《遂初賦》自號,有藏書樓名遂初堂,并撰有《遂初堂書目》流傳后世,后人遂以為此書為尤袤所撰。

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考察了該書諸明代刻本的撰者歸屬情況:“明正德丁卯秦中刻本有安惟學序、強晟后序,均定為袤所作。此后正德丁丑鮑繼文刻本、萬歷戊申沈儆價刻本均沿其誤,至毛晉刻《津逮秘書》時,猶仍之不改?!盵1]121

然而,認為尤袤就是《全唐詩話》編者的說法,顯然是經不起推敲的。尤袤的卒年雖尚有爭議,然大略可定在紹熙年間,絕無可能到度宗咸淳七年還在世,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訛誤竟歷朱明王朝近三百年都未被指出,乃至到了清代何文煥編《歷代詩話》收錄《全唐詩話》時,仍將撰者記為尤袤,也是頗令人不解。

到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終于指出了這一沿襲了數百年的訛誤:

袤有《梁溪遺稿》,已著錄??假鬄榻B興二十一年進士,以光宗時卒,而自序年月乃題咸淳,時代殊不相及。校驗其文,皆與計有功《唐詩紀事》相同。紀事之例,凡詩為唐人采入總集者,皆云右某取為某集。此本張籍條下尚未及刪此一句,則其為后人刺取影撰,更無疑義??贾苊堋洱R東野語》載賈似道所著諸書,此居其一。蓋似道假手廖瑩中,而瑩中又剽竊舊文,涂飾塞責。后人惡似道之奸,改題袤名,以便行世。遂致偽書之中又增一偽撰人耳。毛晉不為考核,刻之津逮秘書中,疏亦甚矣。[3]19

《提要》認為該書實際上是賈似道假手門客廖瑩中,剽竊《唐詩紀事》而成。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也支持了《提要》的這一說法。

一、賈似道非《全唐詩話》撰者

然而,若詳加考證,可以發現,將《全唐詩話》認為是賈似道,亦或是賈似道假手廖瑩中所編的說法,也是立不住腳的。

1.《全唐詩話》為賈似道所刊而非其所撰

《提要》云“周密《齊東野語》載賈似道所著諸書,此居其一?!比徊椤洱R東野語》,并無此條,實則見于周密另外二書《癸辛雜識》與《志雅堂雜鈔》,兩處記載大略相同,今僅列《癸辛雜識》后集“賈廖刊書”條于下:

賈師憲嘗刻《奇奇集》,萃古人用兵以寡勝眾,如赤壁、淝水之類,蓋自詫異其援鄂之功也。又《全唐詩話》乃節唐《本事詩》中事耳。又自選十三朝國史會要。諸雜說之會者,如曾慥《類說》例,為百卷,名《悅生堂隨抄》,板成未及印,其書遂不傳。其所援引,多奇書。廖群玉諸書,則……[4]84

周密是賈似道同時代的人,賈似道身敗之后,眾惡歸焉,作為少數能以相對客觀的眼光來記載當時相關史事的文人之一,周密的記載對了解賈似道十分重要。然而,這條記載本身就存在一個問題,周密稱《全唐詩話》是節錄孟啟《本事詩》而成。事實上,通過比對《本事詩》、《唐詩紀事》、《全唐詩話》的文本可以確定,《全唐詩話》是摘錄《唐詩紀事》而成,絕非《本事詩》??梢娭苊鼙救舜蟾乓膊⑽匆娺^《全唐詩話》的文本,只是聽聞知曉賈似道刻有此書。

更重要的是,根據這條記載,并不能遽然認定賈似道就是《全唐詩話》的撰者,因為書籍出版過程中,撰者與刻者常未必是同一人。這條記載只能說明《全唐詩話》曾經由賈似道刊刻,而不能說明就是他編撰的。事實上,下文明言《悅生堂隨抄》乃賈似道“自選”而成,言下之意上文所提及的《奇奇集》與《全唐詩話》均非賈似道本人編撰,不過是由其出資刊刻的罷了。

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五載“(廖瑩中)嘗撰《福華編》以紀鄂功……又集《全唐詩話》、《諸史要略》、《二禮節》、《左傳節》、《悅生堂隨鈔》,梓刊精妙。未及印行,而國事變矣?!盵5]85稱《全唐詩話》、《悅生堂隨鈔》為廖瑩中所刊,而沒有提及賈似道,未知所依何據。賈似道將刊刻之事托付給廖瑩中,固在情理之中,此大略即《提要》所謂“似道假手廖瑩中”之說的依據。百卷本《悅生堂隨鈔》雖因宋末風雨飄搖,板成未及刊印而失傳,但其自序卻保留在陶宗儀《說郛》卷二十中,序末題“半閑老人書”。[6]985賈似道筑有半閑堂,“半閑老人”為其自號,則此書為賈似道所編明矣。這條記載上文已言廖瑩中所親自編撰的有《福華編》,而將《全唐詩話》與《悅生堂隨鈔》等并舉。則縱然《全唐詩話》經由廖瑩中之手刊印,也絕非廖瑩中所編撰,《提要》所謂廖瑩中“剽竊舊文,涂飾塞責”,當非確論。

2.《全唐詩話序》中所述與賈似道生平不合

《全唐詩話》前的自序全文云:

余少有詩癖。歲在甲午,奉祠湖曲,日與四方勝游,專意吟事,大概與唐人詩誦之尤習。間又褒話錄之纂記,益朋友之見聞,匯而書之,名曰《全唐詩話》。未幾,驅馳于外,此事便廢,邇來三十有八年矣。今又蒙恩便養湖曲,因理故篋,復得是編。披覽慨然,憂如疇昔浩歌縱談時也。唐自貞觀來,雖尚有六朝聲病,而氣韻雄深,骎骎古意。開元、元和之盛,遂可追配風、雅。迨會昌而后,刻露華靡盡矣。往往觀世變者于此有感焉。徒詩云乎哉!成淳辛未重陽日遂初堂書。[7]46

首先可以排除這段序言出自廖瑩中之手的可能性。時人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上載“廖瑩中群玉,號藥洲,邵武人。登科,為賈師憲平章之客,嘗為太府丞、知某州,皆以在翹館,不赴?!盵8]可知廖瑩中登科之后即為賈似道館客,未嘗仕宦外任,序中所謂“奉祠湖曲”、“驅馳于外”、“蒙恩便養湖曲”種種皆與其生平不相合。

這段序言中的內容同樣與賈似道的生平不合。

甲午年即理宗端平元年(1234),序的撰者自陳這一年自己“奉祠湖曲”。祠祿官是宋代特有的制度,《宋史·職官志·雜志》載“宋制,設祠祿之官,以佚老優賢?!盵9]4080關于祠祿官的職能,龔延明先生在《宋代官制辭典》中總結為三點:

(1)北宋前期(包括徽宗政和間置玉清萬壽觀使等),以宰相、執政、從官、內侍及武臣兼宮觀使、副使、判官、都監,與當朝皇帝(真宗、徽宗)崇尚道教有關,意在增重其事。

(2)優待戚里、勛臣,寓有“養賢優老”之意;安排疲老不任事者,此即所謂“罷之則傷恩,留之則玩政”,遂授以宮觀差遣,于公私兩便。

(3)神宗熙寧二年十二月以后,祠祿官或用以安排持不同政見者,即與當軸者不合的官員,此類屬貶黜官。但祠祿官之貶黜,又略含優禮,除享受祠祿官待遇之外,仍有起用、至于重用之可能。[10]609

賈似道初以父蔭補嘉興司倉。宋代凡以恩蔭出身的官員,地位低下,升遷都極為緩慢?!端问贰だ碜诒炯o》載“(端平元年)三月己酉,以賈涉子似道為籍田令?!盵9]801籍田令官品僅有正九品[9]4017。也就是說,端平元年,亦即《全唐詩話》自序中所謂“歲在甲午”這一年,賈似道不過是一個初涉仕途、人微言輕的小官,既非元勛宿臣,更沒有因政見不合而遭貶黜,何來“奉祠湖曲”之說,而且也沒有任何記載提及賈似道在這一時期被授予祠祿。

再考察序中所謂“未幾驅馳于外”的說法。

《宋史·賈似道傳》對賈似道外任的記載是“尋出知澧州。淳祐元年,改湖廣總領……”。[9]13780淳祐元年(1241)距端平元年(1234)已有七年,距咸淳七年(1271)不過三十年,與序中所謂“未幾”與“爾來三十有八年矣”之說均不合。但是這段記載中賈似道出知澧州的時間不明,還需結合其他材料作估算。

《理宗本紀》載“(端平二年二月)癸己,大宗正丞賈似道奏言:‘北使將至,地界、名稱、歲例,宜有成說?!盵9]805是則端平二年二月賈似道尚為京官。

又據《咸淳臨安志》載,賈似道在嘉熙二年(1238)考中了周坦榜的進士[11]661,《宋史·賈似道傳》將這一段事實有意地丑化為“會其姊入宮,有寵于理宗,為貴妃,遂詔赴廷對,妃于內中奉湯藥以給之?!盵9]13780然而宋代自元祐以后,依據科場條制,在省試中合格者殿試不再黜落。則縱然《賈似道傳》中所謂其姊在殿試時“于內中奉湯藥以給之”的行為確實存在,賈似道也是先憑借自己出色的才華通過了殘酷的省試,其最終考取進士,與其姊在殿試時的運作并無多大關系。而進士出身的取得,也為賈似道日后仕途的順暢鋪平了道路。

澧州為上州[9]2195,宋制上州知州為正六品。端平元年剛以恩蔭入仕的九品小官賈似道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如此迅速地平步青云。賈似道出知澧州至少也要在嘉熙二年他取得進士出身之后?!顿Z似道傳》中雖有意隱去某些信息,其“出知澧州”也確實發生在所謂其姊“于內中奉湯藥以給之”之后,亦即嘉熙二年之后(1238)。依據《賈似道傳》,此后賈似道又歷官太常丞、軍器監。太常寺丞元豐改制后為從七品,軍器監為正六品,而端平二年賈似道所任的大宗正丞在元豐改制后以正八品以上充。則將幾條材料結合起來,賈似道在出知澧州以前的仕途已經基本可以理順,即初以父蔭補嘉興司倉,端平元年(1234)任籍田令,后任大宗正丞,嘉熙二年(1238)考取進士,此后歷官太常丞、軍器監,隨后出知澧州。作最極端的假設,賈似道外任也要在嘉熙二年(1238)之后,距端平元年(1234)已經至少五載,不合序中所謂“未幾驅馳于外”之說,《全唐詩話序》非賈似道所撰明矣。

3.“遂初容堂”非“遂初堂”

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還提出了一條證明賈似道是《全唐詩話》撰者的重要證據,即周密在《武林舊事》中載“集芳御園后賜賈平章,有秋壑遂初容堂,度宗御書”。[1]122

此事在周密另一書《齊東野語》卷十九“賈氏園林”條同樣有載:“……以上集芳舊物,高宗御匾;西湖一曲奇勛,理宗御書;秋壑遂初容堂,度宗御書?!盵12]204-205似猶不能定“秋壑遂初容堂”是否為一堂之名。

然《咸淳臨安志》卷十“行在所錄”載“至是理宗皇帝又賜六大字曰‘西湖一曲’,曰‘奇勛’,公遂増筑二堂,奉而掲之,奇勛之右曰‘秋壑’,一曲之左曰‘容堂’,亦皆天筆也?!盵11]114則秋壑堂與遂初容堂非為一堂明矣。

又,時人多以“秋壑”稱呼賈似道,但在一些時人的詩詞文章中也確有以“容堂”稱呼賈似道的。如因與賈似道過從甚密,為賈似道寫了大量頌詩而飽受后世非議的劉克莊,其《后村集》卷四十四收有為賈似道作的賀壽詩《容堂生日》,又于卷四十五《閏五月八日宸翰口號十首其十》詩中有“三生不可負容堂”之句,在卷一三三《與李應山制置書》一文中有“內惟容堂,外惟應山”、“薦于容堂,又薦于應山”諸語,均以“容堂”稱賈似道。[13]那位初媚事賈似道,在賈似道魯港兵潰后迅速上似道十可斬之疏,最終在元軍壓境之際望風而降的無恥文人方回也在《桐江續集》中賊喊捉賊,為譏諷劉克莊,引其“三生不可忘容堂”之語,并注道“容堂,賈似道暮年自稱?!盵14]496

則“容堂”確為賈似道稱號之一。若言賈似道在《全唐詩話序》末將“遂初容堂”簡省為“容堂”,尚可理解。然其絕無可能將“遂初容堂”簡省為“遂初堂”,序末所題“遂初堂”定非賈似道的“遂初容堂”。

綜上已經可以確定,賈似道并非是《全唐詩話》的編者,不過是曾經其手將此書刊刻,其編者另有其人。

二、《全唐詩話》的編者當是尤焴

其實,關于《全唐詩話》的編者,前人還提出過一種說法?!豆饩w無錫金匱縣志》卷三十九《著述》篇“全唐詩話”條下稱是書撰者為“尤焴;或作尤袤,誤”[15]653,將《全唐詩話》的編者斷為尤袤之孫尤焴,然不加詳辨,未知何據。這一說法最早當是尤袤的后人尤侗在《艮齋雜說》卷九中提出的:

偶閱津逮秘書中有全唐詩話,不著撰人,其序末遂初堂書。予思文簡公外,未有以遂初名堂者,及按紀年為咸淳辛未,咸淳乃度宗年號,文簡已沒,此為莊定公無疑也。莊定諱焴,文簡之孫,仕至端明殿大學士,度宗嘗幸其第,題柱間云‘五世三登宰輔,奕朝累掌絲綸?!V稱其告老林下,筑圃西湖,與序中蒙恩便養湖曲相合,所居仍名遂初堂云。莊定不以詩名,而此編遂撮三唐之標,獨無一言及李杜,不識謂何。[16]162

這一段中敘述尤焴生平的內容與《萬柳溪邊舊話》完全相合,其所謂家譜當即參考《萬柳溪邊舊話》而成?!度f柳溪邊舊話》乃尤袤后人尤玘記述尤氏先世之作,起于待制公叔保,止于宋元之交終慕公尤山。據其曾孫實所作跋語,尤實于洪武二十九年登鄉試第四名,則其曾祖尤玘大略是元初人,去宋末不遠,所述之事當較為可靠。尤侗認為《全唐詩話》的編者是尤袤的孫子尤焴。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也提及了尤侗的這一說法,不過卻認為是尤侗在不知賈似道亦有“遂初容堂”情況下的附會之說,未加詳辨即棄置不論。然而,筆者以為,尤焴極有可能正是《全唐詩話》的真正編者。

考尤焴生平,與《全唐詩話序》中所述極其相似。

1.“今又蒙恩便養湖曲”

淳祐五年(1245),尤焴“以秘閣修撰知江州兼沿江制置副使兼江西安撫使召,五年十一月除(秘書監),六年三月供職,閏四月兼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是月兼侍講,十月除權工部侍郎?!盵17]503至寶祐二年(1254)十月,“除端明殿學士,提舉秘書省提綱史事兼侍讀,特與執政恩數?!盵17]502又《宋史全文》卷三十五載“(寶祐三年二月)庚午,詔尤焴免奉朝請,半月一赴經筵進讀,專令精意史事,毋為他事所奪?!盵18]2840

則尤焴晚歲供職秘書省,修撰國史,寵遇甚厚,其致仕之后,恩遇不減,固在情理之中,尤侗所稱度宗嘗幸其第題詞諸事,當非妄言。

《萬柳溪邊舊話》對尤焴生平的記載是:

莊定公(諱焴)年十九登寧宗嘉定元年鄭自誠榜進士。文簡公登紹興戊辰科,嘉定元年亦戊辰科也。初授山陽法曹郎,令山陽,倅海陵,參東淮制幕,入為軍器監簿,遷太府丞檢詳編修,擢司農少卿,總餉淮西,除理卿,出為福建帥,改沿江制副,召為秘書監,繼大父為侍講兼直院,出知太平州,州亦大父舊治也。召修史,進侍讀,權工部尚書,繼大父為禮部尚書。丁父兵侍公憂,服除,召拜內翰端明殿大學士,提舉秘書省提綱史事,封毗陵郡侯。十年致仕,時甫六十有一,優游于家者二十四年而后終。[19]

《萬柳溪邊舊話》既云尤焴“十九登寧宗嘉定元年鄭自誠榜,文簡公登紹興戊辰科,嘉定元年亦戊辰科也”?!断檀九曛尽肪硎灰噍d尤焴是年登鄭榜。[20]尤氏初興于文簡公尤袤,再興于莊定公尤焴,此恰隔一甲子之偶合,當為家族世代傳頌、大書特書之筆,必不容有誤。尤袤登第年份史有明載,則尤焴十九而登鄭榜當為確論。據此,嘉定元年(1208)尤焴十九歲,其生年約為淳熙十六年(1189),又《萬柳溪邊舊話》載尤焴六十一歲致仕,“優游于家者二十四年后而終”,則尤焴卒年約八十四,《明一統志》稱尤焴卒年八十三[21]261,兩說相差無幾,則尤焴當卒于咸淳九年(1273)前后?!度f柳溪邊舊話》載其晚年“嘗筑圃臨安之西湖,花木不繁而瀟灑。宋度宗游湖上,幸其堂,御筆題楹間,曰‘五世三登宰輔,奕朝累掌絲綸?!w實錄也,朝紳榮之?!盵19]尤侗亦轉述此說。則咸淳七年亦即《全唐詩話序》寫成的這一年,尤焴的境況與序中所謂“蒙恩便養湖曲”完全相合,而其仍以其祖父尤袤的“遂初”來名堂,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2.“歲在甲午,奉祠湖曲”

尤焴以寧宗嘉定元年(1208)登鄭自誠榜。此后二十余年間尤焴的經歷鮮有文獻記載。至《宋史·理宗本紀》有載“(紹定四年)六月己未,詔魏了翁、真德秀、尤焴、尤爚并敘復元官職祠祿?!盵9]794則可知尤焴在紹定四年(1231)之前曾已與祠,后又遭落職罷祠?!都尉肝P志》卷七《公署志·學?!ぬ┲萑鍖W》有“六齋,(嘉定)十六年知州軍事史彌寧、通判尤焴置”[22]200,則嘉定八年(1215)尤焴在楚州司法參軍事任上,嘉定十六年(1223)在通判泰州軍州事任上,與《萬柳溪邊舊話》所載“倅海陵”相合,其遭落職罷祠當在嘉定十六年(1223)之后。

上文《理宗本紀》中與尤焴一同被提到的魏了翁、真德秀皆道學名儒。黃宗羲《宋元學案》卷五十五《水心學案下》中將尤焴列在“王氏(王誠叟)門人下”[23]1823,則尤焴當為永嘉學派后學。

嘉定十七年(1224)閏八月,寧宗駕崩,史彌遠矯詔廢寧宗原定繼承人皇子竑為濟王,立理宗。次年正月,湖州之變事發,史彌遠遣門客脅迫濟王竑自縊,并追貶其為巴陵縣公。濟王事件相當程度上影響了理、度兩朝政局的穩定。以當時而言,當朝儒士如真德秀、魏了翁、洪咨夔等秉持道統,反復上疏為濟王鳴冤,結果相繼遭到貶黜罷官。

筆者推測,尤焴作為一名道學家,也在這一時期卷入濟王事件,義憤填膺地上書為濟王鳴冤,并由于此事觸怒史彌遠,而遭落職罷祠。故而在紹定四年理宗的統治基本穩固后,才得以與真德秀、魏了翁這些當年因牽涉濟王事件而遭貶遭罷的道學名士一起恢復官職祠祿。

又《宋史·鄭清之傳》載“端平元年,上既親總庶政,赫然獨斷,而清之亦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召還真德秀、魏了翁、崔與之、李埴、徐僑、趙汝談、尤焴、游似、洪咨夔、王遂、李宗勉、杜范、徐清叟、袁甫、李韶,時號‘小元祐’?!盵9]12420則正是端平元年(1234),亦即《全唐詩話序》中所謂“歲在甲午”這一年,理宗親政之后,尤焴被召還了臨安,又上文已述尤焴于紹定四年(1231)已經被恢復祠祿。則序中所謂“歲在甲午,奉祠湖曲”也與尤焴當時的境遇完全相合。

3.“未幾驅馳于外”、“邇來三十有八年矣”

《明一統志》卷十《常州府·人物》“尤焴”條載“焴端平初征為將作監主簿,后為淮西帥,以儒者守邊?!盵21]261不妨試考證尤焴出守淮西的時間。

杜范《清獻集》卷六《論襄陽失守劄子》有言“乞行下淮西帥尤焴疾速嚴作隄備”[24]653之語。襄陽由于京湖制置使趙范措置不當導致失守事在端平三年(1236)二月,則尤焴當在此之前即已出守淮西。又魏了翁《鶴山集》卷二八有《奏和不可信常為寇至之備》,下注“正月十一日”,開篇云“臣今月二日得淮西制置尤焴書”。[25]340又卷二七前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榜諭沿邊將帥剿賊推賞》,開篇云“當使恭奉圣旨,督視江淮京湖軍馬”。[25]335同卷前十二月九日與十一日間又有《除端明殿學士同簽書樞密院事督視江淮京湖軍馬謝表》?!端问贰だ碜诒炯o》載“(端平二年十一月乙丑)以魏了翁同簽書樞密院事、督視京湖軍馬”、“(端平二年十二月庚寅)以魏了翁兼督視江淮軍馬”。[9]809則“十二月二十六日”即端平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正月十一日”即端平三年正月十一日,端平三年(1236)正月二日尤焴已在淮西,擔任淮西制置使。

李曾伯《可齋雜稿》卷三十一收其一首詞《水龍吟·甲午壽尤制使》[26]478,其《可齋續稿》后集卷十又收其題為《挽尤端明》的四首挽詩[27]807。尤焴以寶祐二年十月除端明殿學士,故以尤端明稱之,此尤端明當即尤焴。詩中有“自入烏公府,受知三十秋”、“惜時為俗累,欠往拜師顏”等語,知李曾伯受知于尤焴,以師事之,《水龍吟·甲午壽尤制使》一詞中的尤制使當即尤焴,甲午年即端平元年(1234),則此年尤焴已在淮西制置任上。筆者揣測,尤焴當是在端平元年(1234)夏宋軍端平入洛的軍事行動失敗,蒙古大軍南下在即的情況下受命于危難之際,出任淮西制置。無論如何,可以肯定尤焴在《全唐詩話序》所謂“歲在甲午”這一年出守淮西,這也完全符合《全唐詩話序》中所謂“未幾驅馳于外”之說。

如此,尤焴的生平可謂與序中所述完全契合,尤侗認為尤焴是《全唐詩話》的撰者,是相當有道理的。

4.尤焴能詩

《全唐詩話》序中作者自云“少有詩癖”、端平元年奉祠湖曲的短短數月間“日與四方勝游,專意吟事”、“浩歌縱談”,則作者當是一好詩之士。尤侗雖然認為尤焴是《全唐詩話》的編者,也提出了“莊定不以詩名,而此編遂撮三唐之標,獨無一言及李杜,不識謂何”的疑問。的確,尤焴以晚歲修史名世,而不以詩名,雖然《全唐詩話》乃節錄《唐詩紀事》而成,并不能說明編者具備多出色的詩歌素養,但作者至少也當抱有一定的詩歌情懷,才有可能來編這樣一部文獻,則還需要解答尤焴是否能詩的問題。

尤焴沒有文集傳世,《全宋詩》引顧光旭《梁溪詩鈔》錄其今存詩兩首,其一題為《被命出鎮淮西至任》,當系端平元年尤焴到任淮西制置后所作。值得注意的是另一首《西湖置酒短歌》:

春云薄,淡將落。我心良與然,浩蕩杳無著。黃鳥枝頭語太工,可能喚起東坡翁。眼前妙景供妙詠,鈞天吹下乘長風。醉而復醒醒復醉,香山居士今安在。濡首狂歌無限情,一齊付與云山外。[28]37025-37026

此詩乃尤焴寫自己在西湖酒后縱情吟詠之狀,詩題中既云“置酒”,當非尤焴一人湖畔獨酌,而是尤焴與友人一起在湖上置酒酬唱時所作,說明尤焴確曾與友人在西湖盛景之畔有“專意吟事”之舉,而詩中尤焴“濡首狂歌無限情,一齊付與云山外?!钡捻б饪v情之狀又與《全唐詩話》序中所謂“浩歌縱談”又是何其相似,尤焴不僅能詩,亦好詩。

又《正德姑蘇志》卷五十四載“高常字履常,一字可久,性嗜吟詠,有《覆瓿集》五卷,尤焴、周弼、馮去非為之序?!盵29]1023則尤焴的交游圈中也確有此類嗜好吟詠的文士,還為他人的詩文集寫過序言,尤焴本人于詩必也有一定的見地。

尤焴所撰《覆瓿集序》沒有留存下來,但從他為門生李曾伯的文集《可齋雜稿》所撰的序中可一窺其詩文觀。這篇序撰于寶祐二年(1254),反映的當是尤焴晚年的思想。序的主題是在討論士大夫立世功業文章不能兩全的矛盾。尤焴推崇韓琦、范仲淹為“本朝功業之盛”,但二人并沒有特別孜孜于文學上的造詣?!拔恼对狸枠怯洝肪懈吖?,而歐公猶不以文章許之。然要皆磊磊落落,確實典重。鑿鑿乎如五谷之療饑,與世之絺章繪句不根事實者,不可同年而語也?!盵26]164可見尤焴強調文學創作要經世致用、厚重典實,反對華而不實的文風。他還勸勉李曾伯“顧今邊事孔棘,公以一身橫當荊蜀之沖,屹然如長城萬里。上之倚公,不啻韓范,豈當復與書生文士校短長于繩尺間哉?”[26]165望李曾伯以功業為重,捍邊御虜,至于文章之事,冀望于“不期然而然”間成就即可。筆者以為,尤焴的文學思想或以端平元年下半年出鎮淮西守邊為界,前期放浪湖山,縱情吟詠;后期在宋末夷狄交侵、國事動蕩的背景下形成了其經世致用、以功業為重的文學觀。正是由于這種詩文觀的形成,尤焴在后期并未再著力于詩文創作,故終不以詩名。當三十八年后已是耄耋之年的尤焴整理故篋,發現《全唐詩話》,回憶起當年與諸多文友湖上酬唱之事,不禁慨然。此外,在這篇序中,尤焴稱“可齋李公早以功業自許,而詩文操筆立就,精妙帖妥,夐出時流。余曩與朝夕,每嘆其得于天者厚?!币部梢娪葻~是具備一定詩歌情懷與詩文鑒賞能力的。

《西湖置酒短歌》從思想傾向上看也更像尤焴端平元年奉祠湖曲期間、而非晚歲便養湖曲期間的作品。尤焴后期由于自身文學觀的轉變不再醉心詩文,最后正如尤侗所說“不以詩名”,未能在文學創作方面取得太高的成就。但不可否認尤焴能詩,能為他人的詩文集撰序,具備一定的詩歌情懷和鑒賞能力,前期更是好詩,曾與文友一起在湖上吟詠酬唱,而《全唐詩話》正是誕生在尤焴文學思想的前一階段,這也就很好地解答了尤侗“莊定不以詩名”卻編成此書的疑惑。而撰成于咸淳七年的《全唐詩話序》中那種對六朝華靡文風的否定,對唐詩氣韻的推崇,則與尤焴后期的文學觀是一致的。

據《全唐詩話序》中所述,是書早已于端平元年編成,至咸淳七年才被重新發現。序撰成于咸淳七年(1271)重陽日,而尤焴大略在咸淳九年(1273)前后即去世,其本人或已來不及將此書付梓?;蚴怯葻~去世前將稿本托付給同樣養傲湖山的賈似道,或是其死后稿本被賈似道所得,總之尤焴的稿本以某種形式傳到了賈似道手中,經賈似道之手得以刊刻出來。此書刊成之日,尤焴已不在人世,又逢宋末國事劇變,諸事交迭,是書編者遂成疑案。

三、結 語

其實,明代學者已有注意到《全唐詩話》是摘錄《唐詩紀事》而成,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甲部《丹鉛新錄七》中考辨了《唐詩紀事》“嚴休復”條的訛誤后,稱“計氏紀事之誤,乃沿尤延之《全唐詩話》,尤號博洽多識。此亦相承劉、宋,率爾紀載,不及精詳也?!盵30]138-139胡震亨亦明確記道“《全唐詩話》六卷,尤延之撰,從《紀事》中摘編者?!盵31]715然而,由于明人普遍將尤袤視為《全唐詩話》的編者,無論是否知道《全唐詩話》是節錄他書而成,論及此書,終無一言貶低之詞。如高儒《百川書志》評價此書“宋尤文簡公盡唐甲子帝王名士方外閨秀三百二十人,各鉤其警語,摭其事實,唐人精力殆盡于此一代詩史也,今時罕傳?!盵32]1339楊慎注意到了書中所錄有不少劣詩,乃于《升庵集》卷五十七“劣唐詩”條稱這是由于“學詩者動輒言唐詩,便以為好,不思唐人有極惡劣者?!惫识稳瞬少祪炄丝谥姓Z入《全唐詩話》,“使觀者曰‘是亦唐詩之一體也’,如今稱燕趙多佳人,其間有跛者、眇者、羝氳者、疥且痔者,乃專房寵之,曰‘是亦燕趙佳人之一種’,可乎”。[33]認為《全唐詩話》所收唐人劣詩是刻意而為,并無指斥之意。

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是書編者斷為賈、廖二人,乃惡言貶斥,今人郭紹虞先生亦稱此書“一無可取”,此不正所謂因人廢文乎?今且澄清事實,力證賈、廖二人絕非此書編者,真正的編者極有可能是尤焴。至于此書價值,不做評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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