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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業堂“四史”

2018-06-30 07:21陳鄭
書屋 2018年3期
關鍵詞:刊刻葉氏后漢書

陳鄭

蜀大字本《史記》、白鷺書院本《漢書》、一經堂本《后漢書》和大字監本《三國志》,這四部宋版書合稱“四史”,是劉承干所藏宋槧中的翹楚,為此,劉承干還專門開辟了“四史齋”以為存放之用。

關于“四史齋”,劉承干在《嘉業藏書樓記》中有所介紹:“由池而上,有樓七楹,中一楹為大門,東三楹為宋四史齋,以置宋槧‘四史;西三楹曰詩萃室,以置先府君及余編《國朝正續詩萃》,齋、室均北向,齋樓多舊鈔精校各本,室樓皆宋、元槧本?!笨v觀嘉業藏書樓的設置,為存放一種或一類書籍而專門開辟的齋室,只有“四史齋”和“詩萃室”?!霸娸褪摇币蚴恰爸孟雀坝嗑帯秶m詩萃》”,其在劉承干心中的地位當然不一般,專門開辟一室用來存放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八氖俘S”以“東三楹”的規制和“詩萃室”相對,可見劉承干對宋槧“四史”的重視程度,也從側面反映出“四史”在嘉業堂藏書中的地位,無愧為嘉業堂的鎮館之寶。

嘉業堂宋槧“四史”中,蜀大字本《史記》和大字監本《三國志》得自于費念慈的后人,而白鷺書院本《漢書》和一經堂本《后漢書》,則是郭嵩燾的舊藏。這四部書中,劉承干最先購入《史記》,之后同時購入了《漢書》和《后漢書》,最后購入《三國志》,足成四史。

關于蜀大字本《史記》的具體購入時間,現在已很難一一考證,但在1913年12月初6日的宴會上,劉承干拿出了包括《史記》在內的諸多宋、元槧本,與前來赴宴的沈子培、楊芷夝等鑒賞討論,期間沈子培還給出了“海內孤本,若以影宋刊之,可以壓倒一切槧本矣”的評價,可見,劉承干最晚此時已經購入了《史記》。

白鷺書院本《漢書》和一經堂本《后漢書》是劉承干于1914年11月22日購入的,當天其在日記中寫道:“俞子青從湖南歸,于郭筠仙侍郎家所購之前、后《漢書》已經攜到,檢閱之,的系宋槧鷺洲書院本,共計一百六十三冊,每十冊函以木匣,其書除《前漢》補配明刊兩本外,余則僅鈔配四葉耳。惟卷中有割去數字,并挖割圖章數處,殆可恨恨?!彪m然新購入的《漢書》補配了明刊兩本,卷中割去數字及圖章,但經鑒定,的系宋槧鷺洲書院本,總算也不辜負劉承干為此而付出的巨大努力。

劉承干購入白鷺書院本《漢書》和一經堂本《后漢書》,其中還有一段曲折的故事。郭嵩燾即將出售書籍的消息傳出后,藏書界聞風而動。而此時劉承干以雄厚之資大肆搜購圖書,幾有海涵之勢,于是書估王錫生主動從中牽線,上門求售??催^王錫生帶來的樣冊之后,劉承干允諾購取,先付三百定洋。然郭氏認為兩書珍重異常,生怕途中有任何的閃失,因此不肯派人由長沙送書至上海,要求劉承干派人赴長沙取書,而此時劉承干亦無人可派,書估王錫生雖然與之有過幾次購書的經歷,但不知其深淺底細,加之購書款三千元亦屬不少,貿然將此事托付王錫生似有不妥,于是購書事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思之再四,劉承干最后決定請俞子青持洋和王錫生同赴長沙購書。于是俞子青一行11月8日動身,11月22日攜書至上海,歷經十五天的輾轉,助劉承干將白鷺書院本《漢書》和一經堂本《后漢書》購入。

大字監本《三國志》的購入,時間上則相對較遲。劉承干在《三國志跋》中說:“余曩刻《史記》、《前》、《后漢》,頗欲覓斯志佳本,足成四史。搜訪既久,始獲是帙,勘正通行本,謬誤悉符。所見宋刻而行欵并刻工姓名,與適園藏元本無異,惟點畫波磔圓活剛勁,諦審再四,知為元槧祖本,其為天水朝所刻無疑?!笨梢?,大字監本《三國志》的購入時間之晚,甚至在“四史”其他三部書刊刻之后了。劉承干《三國志·跋》撰寫的時間為丙寅(1926)清明節,因此書籍購入的時間也當在這一兩天,然距其購入蜀大字本《史記》的1913年,已經過去了十三年之久。

宋槧“四史”因其具有極高的版本價值和學術價值,劉承干一經購得,就引起了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劉承干也利用家宴、消寒會等機會,與遺老們一起品評鑒賞,不少學人甚至登門拜訪,爭睹宋槧“四史”的風采。

如上所述,早在1913年12月初6日,劉承干就已經在家宴上與友人一起賞析品評其收藏的蜀大字本《史記》了:

余是晚在家宴客,所邀之沈子培方伯早已至矣,未幾楊芷夝來,均在新齋坐,余出所購宋、元槧本,請彼討論之。據子培云,余與費氏所購之《史記》,為海內孤本,若以影宋刊之,可以壓倒一切槧本矣。

1914年11月23日,也就是俞子青從長沙拿回全部前、后《漢書》的第二天,劉承干就借舉辦消寒會的機會,鑒賞前、后《漢書》:

傍晚以消寒第三集由余主席,在惠中宴客,特偕醉愚前往,計到者為繆筱珊、吳子修、錢聽邠、戴子開,劉語石、喻志韶、章一山、潘蘭史、陶拙存、楊芷夝、惲季申、謹叔、周夢坡、張石銘、沈醉愚,邀而未至者為汪淵若、呂幼舲以病,吳倉碩以妻病,均未至。題則以宋槧《前》、《后漢書》征索題也。

劉承干組織參與的消寒會是遺老們相互抒發感慨的場所,往往帶有一定的政治性。他們借古諷今,利用評判歷史事件或人物之機來委婉地抒發自己心中的憂憤,以表達對現世社會的不滿。消寒會的主要形式是同人雅集、賦詩唱和的集會。如壬子年11月21日擬題為“雪后堅匏庵消寒第二集和蘇文忠公聚星堂禁題詩韻”,甲寅年12月4日“丹徒李氏三女殉孝詩”,應該說,組織消寒會的初衷是遺老借詩歌發泄心中的不滿,其初衷帶有更多的政治意味,本應和古籍的品鑒沒有什么關系,或者很少有關系,但因為參與者身份的多重性,參與消寒會的人員中也有相當多的是古籍鑒定方面的專家,因此,在消寒會上鑒賞品評古籍也在所難免。在這次消寒會上,劉承干就將剛購入的白鷺書院本《漢書》和一經堂本《后漢書》拿出來供大家鑒賞品評,還以征索題。

在劉承干的日記中,利用各種宴飲、集會、聚會出宋槧“四史”,互相傳觀,互相評證的記載數不勝數。

宋槧“四史”本身的在學界的感召力,加上劉承干利用各種途徑的鑒賞品評,極大地擴展了宋槧“四史”的影響力,不少學人紛紛上門拜訪,爭睹宋槧“四史”的風采?!拔绾髤亲有迊?,閱看余所購之宋槧前、后《漢書》首本,長談而去”,“章一山偕郭復初來訪。余因王考家傳前為湯蟄仙年丈所撰,本生父親及余均嫌其文不甚佳,因托復初重撰,其節略已于日昨托一山交去,今復當面談定。索觀宋槧《史記》、宋刊《三國志》及覃溪《四庫提要》手稿,長談而去”,“徐曉霞偕其西席林卓如來,欲觀宋槧前、后《漢書》,因出示之,小坐而去”,“午后李梅庵偕胡漱唐來,出宋槧前、后《漢書》示之,瞻覽良久乃去”,“午后傅沅叔(增湘)來,由菊生介紹來看書籍,出《史記》、前后《漢書》、《三國》各宋版書,及各種宋元版本視之,伊且閱且錄,其于目錄之學可謂勤矣??粗镣矶ァ?。一時間,吳子修、章一山、湯蟄仙、徐曉霞、林卓如、李梅庵、胡漱唐、傅沅叔等名宿或慕名而來,或經人介紹,索觀宋槧“四史”者絡繹不絕。

宋槧“四史”的聲名鵲起,甚至還吸引了對古籍頗有研究的日本友人,在羅叔韞的介紹下,日本人德富蘇峰、西本省三登門索看了包括“四史”在內的宋版書。

劉承干“所獲既富,遂發刊輯叢書之愿”,“使古來秘書舊槧,化身千億,流布人間”。其時,宋槧舊槧日少,已經成為藏書界收藏的重點。葉德輝《書林清話》說:“自錢牧齋、毛子晉先后提倡宋、元舊刻,季滄偉、錢述古、徐傳是繼之。流于乾嘉,古刻愈稀,嗜書者眾,零篇斷頁,寶若球麟。蓋已成為一種漢石柴熏,雖殘碑破器,有不惜重資以購者矣?!睂λ螛牭拿詰偕踔脸蔀橐环N病態的存在,藏書家一旦收得宋槧,往往自秘把玩。然劉承干既得宋槧“四史”,不是深秘,而思影印出版,“與海內好古之士共之”。

但刊刻宋槧“四史”談何容易,嘉業堂所藏“四史”并非完整,蜀大字本《史記》“頗多鈔配”,白鷺書院本《漢書》“補配明刊兩本……卷中有割去數字,并挖割圖章數處”,一經堂本《后漢書》“中間略有闕頁”,大字監本《三國志》“《吳書》中偶有缺卷”,必須??币匝a其缺帙,始成完璧。

為了確?!八氖贰钡捻樌霭?,在繆荃孫的介紹下,劉承干專門去函,邀請葉昌熾為嘉業堂??薄八氖贰?。當時著名藏書家劉蔥石也同時聘請葉氏編纂《碑目》,且待遇優厚,而葉氏毅然赴劉氏之約,于同年五月間自蘇州至上海愛文義路,開始“四史”的??惫ぷ?。關于葉氏接受劉承干之托,除了劉承干對其的禮遇外,鄭偉章在其《葉昌熾年譜簡編》中有“先生病便秘,二十日不下,家人以為之籌辦送終之具。劉承干接受沈曾植采取灌洗腸道的辦法,先生始得救”的記載,不知這其中是否有直接的關系。

葉昌熾字菊裳,號緣督廬主人,蘇州人,光緒乙丑進士,官侍講。辛亥革命后,成為遺老,學識淵博,尤以??敝畬W冠絕當時,瞿氏《鐵琴銅劍樓書目》為其所審定,著有《藏書紀事詩》,具有深厚的版本目錄學造詣。

(葉昌熾)自蘇州赴上海,館于愛文義路八十四號劉承干家,為之??趟伟妗八氖贰?。其先,劉承干延陶子麟刻仿宋“四史”,即:宋蜀大字本《史記》、白鷺洲書院本《漢書》、《后漢書》及宋大字監本《三國志》。先生謂劉氏,既花大筆財產刊刻此書,應該進行認真校讎,附以??庇?。劉氏采納了先生意見,即聘先生為之撰??庇?。先生在其家除?!八氖贰蓖?,還為之鑒別購藏古籍,尤以鑒別盧氏抱經樓書為大宗。自六月初八起,始以?!妒酚洝窞槿照n。

但畢竟葉氏年事已高,最終還是沒有完成“四史”的???,實則僅??绷恕妒酚洝??!妒酚洝妨拘>?,葉氏便溘然長逝。葉氏對??薄八氖贰笔莾A注了自己的心血的,即使在病危之際,心中還記掛著“四史”,“差陸升特送宋槧《史記》到申,以病臥垂危,深恐不測,致散佚史書,故特送來耳”。最終,葉氏留下了“有負垂諉,抱慚入地”之語,含恨離世,這對劉承干、對“四史”的??倍际且淮髶p失。

葉昌熾對《史記》的???,是以嘉業堂所藏宋蜀大字本《史記》為母本,以震澤王氏本、嘉靖李元陽本、南北監本、評林本、汲古閣本、鄂局翻王本、陳明卿·鐘伯敬評本、柯維熊本、江寧局本等為之互校,嗣后又借得潘氏寶禮堂所藏宋大字本《史記》互為???。其在日記還專門記載了此事:“宋大字本《史記》借的南海潘氏本,與翰怡藏本互勘。潘本亦有石蒙正、潘旦結銜,且多歷書后一處,當是原本如此,而翰怡本則有補版矣……翰怡本鈔配甚多,既可以潘本補闕,而潘本年表亦缺五卷,適為翰怡本所有。彼此相足,可成一完全善本,真快事也?!?/p>

雖然葉氏沒有完成“四史”的???,但其“應該進行認真校讎,附以??庇洝钡慕ㄗh被劉氏采納,并貫穿于“四史”??钡娜^程。對白鷺書院本《漢書》的???,劉承干以“用宋景文公本校定,每卷后又標明將監本、杭本、越本及三劉、宋祁諸本參校,其有同異,并附于古注之下”。在??贝笞直O本《三國志》時,“擬借紫谷之本影寫刻之,托孫恂如介紹其岳錢選青向說,慨然允許,嗣知其所藏之宋本大字《三國志》只《魏志》一種,乃作罷”。雖然借韓紫谷“其所藏之宋本大字《三國志》只《魏志》一種”,沒有??钡膬r值,但從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劉承干在??薄八氖贰睍r花費的巨大精力。

嘉業堂刻書有著嚴格的質量把控,劉承干自謂“書則兼采之海內外藏書家,工則征之上海、蘇州、揚州、金陵”,抓住底本和刻工這兩個源頭。為搜尋好的底本,劉承干甚至還發出了征書令:“特慮聞見不廣,海內諸君子藏有未見之書,助我不逮,當為刊播”。在這樣條件下刊刻的嘉業堂圖書,自然受到學人的歡迎,繆荃孫對劉承干的刻書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取天壤間罕見之秘帙,名流之舊稿付之梨棗,以供士大夫之研索?!?/p>

在“四史”的刊刻上,更是精益求精。葉昌熾抱著十分嚴謹的態度,其在與孫德謙的函中說:“翰怡刻‘四史,誠不朽盛業,但茲事體大,雖得良工影寫,校栞收掌,無事不需才。為籌全局,未可以貿然從事也?!睘榇?,劉承干不僅請來了刊刻名家陶子麟,并指定“必須筆力與宋相仿”,還先刊刻葉昌熾《邠州石室錄》作為“四史”刊刻的發軔之始,確?!八氖贰笨痰男Ч?。

為確?!八氖贰笨痰馁|量,劉承干更是多次與陶子麟去函,在筆力、體例等方面提出了具體要求,務必“與原本一律”。

丙辰年十二月十五日至陶子麟函:

惟近日尊處影刻各本,有筆姿軟弱與前不同者……用特奉言,乞執事此后影刻,務須筆力渾厚,庶幾靜穆之氣,一開卷宛接古人。且近日星翁急于言歸,而伊將《史記》趕寫,筆多輕率,將來奏刀,尤要留意,庶不失真。至要至囑。

戊午年四月廿五日致陶子麟函

第此項《史記》既曰影宋,須與宋槧本一律,不能稍有游移。是以不惜重貲,聘人???。其宋槧本中之鈔配者,亦復展轉假借,期歸一。乃據??闭咚?,其中字畫與原本參差不同處,約有數百張之多。按之體例,必須重刊,庶與原本一律。敝處當日寫樣,并為屬心翁改易。詢之心翁,則推諉筱珊丈,而筱珊丈則云并未屬伊擅改。平心而論,心翁似不得辭其咎也。出月當將改易宋槧處各紙寄呈,請尊處重刊,庶歸一律,而成善本。是所至要。

同年五月望日至陶子麟函中又云:

至于影宋刊本,原貴與舊本無二,斯為完善。設或稍有參差,即不免貽譏大雅,為士林詬病。其當日未照原本影寫者,萬難將就,當即逐一檢出,請執事重刻,以歸一律。

正是在這樣的嚴格要求下,嘉業堂“四史”一經面世,便極為學人贊譽。

但隨著主人經濟上的沒落、不得已陸續出售圖書,嘉業堂“四史”歸為潘氏寶禮堂,最終沒能逃過散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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