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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獨家專訪的三個教訓

2018-08-09 01:57沈嘉祿
新民周刊 2018年29期
關鍵詞:趙無極韓寒大賽

新聞報道需要的是客觀描寫,而不能是報告文學式的“合理想象”。

二十年前,正是傳統媒體最風光的時候,但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它最后的晚餐?!缎旅裰芸肪褪窃谶@樣的氛圍中誕生了,它承載了許多讀者的期待——后來才感覺到,這份期待中包含著寬容與支持。新聞界同行對這本“上海唯一的新聞周刊”也十分看好,這種態度,其實就是對社會變革中出現的積極現象的肯定,還有充滿善意的預期。如果結合當時上海深化改革、擴大開放的形勢,那么我就有理由認為:《新民周刊》兩肩挑起的新聞價值和社會責任,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早些時候問世的北京《三聯生活周刊》已經在文化圈里獲得了良好的聲譽,那么《新民周刊》會不會克隆它呢?當時周刊領導并沒有這個意思,但是《三聯》的成功,很明顯地體現在他們的強項上,也就是文化報道、文化評論與文化隨筆。他們周圍有一批文化人,形成了品牌優勢與不容忽視的影響力,王小波就是《三聯》的專欄作家,他生命中最后一個伏案寫作的通宵據說就是獻給《三聯》的。當然,《新民周刊》作為上海的雜志,在文化報道上應該形成自己的風格,為國際大都市的精神氣質注入新的內涵。

我被領導安排到屬于二線的編輯部,但本刊實行采編合一的制度,那么我也經常要跨前一步跑跑文化新聞,這份額外的差使我很樂意完成。下面就簡單回顧一下我在創刊之初做的三次獨家采訪,并談點個人的教訓。

同行需要特別提防嗎?

二十年前,媒體對美術界的報道,一般聚焦在大型美術活動或公共美術館與博物館,不大有人去關注悄悄萌動的民間畫廊。我對當代藝術比較敏感,有一定的藝術經驗,所以對上海藝術市場出現的一些高質量畫廊投去熱情的一瞥。有一天我跑到復興公園香山路邊門由勞倫斯掌門的香格納畫廊隨便看看,一個當代藝術展正在舉辦,也許是小規模群展,亮點不多,于是我將注意力轉移到邊桌上散置的宣傳資料上面,其中一張單片提醒我:4月份將在上海廣場舉辦一個名為《藝術超市》的前衛藝術活動,策展人是徐震??梢赃@樣說,當時上海媒體的記者幾乎沒人知道徐震是誰,而我略有所知,很想認識他。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帶著照相機與妻子來到了淮海中路的上海廣場,在四樓找到了這間臨時擺弄出來的“藝術超市”。在一個尚未出租的商鋪里,貨架擺放得跟一般超市無異,只不過懸掛著的一條橫幅表明了主辦方的意圖:消費就是理想,消費更解恨。

以裝置藝術思路做成的“少女的閨房”、由唾液、淚液、血液、精液加少量防腐劑組成的香水、魚缸里孵小雞、佩戴首飾的三頭小豬崽子、一個身穿白裙赤著雙腳圍著一棵樹不停地旋轉的女藝術家,這些都不能讓我興奮。我走到貨架前,貨架上的商品琳瑯滿目,每件都標了名稱和價格:印有某文壇女新秀頭像的男式內褲、電子化的“大仙”龕位,還有做成男性生殖器的彩色香皂、印有諾查·丹瑪斯預言的汗衫、專門講述個人性體驗的書籍……有一件商品讓我汗毛頓時豎起來了:裝在果醬瓶里的淺灰色腦漿,每瓶標價98元。

在貨架一邊,一臺電視機正在播放長達15分鐘的制作過程的錄像,一個完整的人腦被醫生從腦顱中提取,放在金屬盤子里,切開、絞碎、攪拌、灌瓶……

當時中國還沒有一部法律涉及侮辱尸體罪,但是我仍然覺得,這樣做有點“走遠了”。

“腦漿”的作者朱昱來自北京,從中央美院附中畢業后成了自由藝術家,他對我解釋創作的動機,是為了加深對人本身的認識,他說:“大腦是我們全部知識的基礎,但死亡后的大腦就成了零。腦漿以直觀的形態進入日常生活,可以提醒我們,存在也是零?!碑斘覇柕竭@件“作品”從制作到出售是甭得到有關方面的允許時,他說他是在某醫學院解剖室內制作的,腦漿來自遺體損獻者,出售的不是可食用的食品或治病的藥品,而是藝術品。

我見到了策展人之一的徐震,他對我強調:“這個藝術展放在這里舉辦,就是想在商業社會中拓展藝術存在并發展的可能性。我們以藝術的名義進入展廳,以藝術的目的占領市場?!?/p>

后來我在報道中寫道:“這個前衛藝術展開展的當天,正是上海青年美術大展的最后一天。顯然,這個展覽故意在游離主流文化?!?/p>

第二天我就寫成了一篇5000字的報道,因為我們是周刊,出版周期在一周左右。下班后我去參加一個媒體活動,在晚餐時我就說起了這個藝術超市,并表示了懷疑態度。坐在我對面的新民晚報文藝部主任李堅眼睛一亮,追著我問了幾個問題。我面對一個報業集團的同事沒法搗漿糊,但意識到可能壞事了。果然,第二天他就在新民晚報文化新聞版搶先發了一篇報道,并引起有關方面的注意。等我們周刊派攝影記者去現場拍照片配文章時,發現“藝術超市”已經“關張”,貨架上的商品全部出空。雍和只拍到一張徐震坐在“超市”門口的照片,他身后正是一把牢牢扣住玻璃大門把手的環形鎖。

當然,我的這篇報道還是按計劃以《解恨:藝術與商品的撞擊》為題發表了,只不過讀者看到的是關張前后的“藝術超市”,而非進行中的狀態。

本來是可以頭啖例湯的,卻因泄露“機密”,被人家搶了個先機,這是一個教訓。

大師可以冒犯嗎?

新民周刊在創刊之初設有一個二級欄目“過埠名人”,創刊號這一期就有我的一篇報道,采訪的名人就是著名華裔法國畫家、法國騎士勛章獲得者趙無極先生。

我對繪畫一直比較有興趣,關于趙無極,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就從海外評論家的文章中有所了解,所以在周刊創刊之際得知趙無極將在上海舉辦六十年回顧展,就馬上報了選題,并通過畫展的贊助方歐萊雅公關經理爭取到了獨家專訪的機會。

那天我按照約定時間來到花園飯店大堂,在走廊里與趙無極先生“正面遭遇”,我馬上用上海話與他打招呼,因為我知道他從上海出去,家鄉話一直沒有忘記。他聽到鄉音自然非常高興。

采訪無需翻譯,我們聊得相當放松。他特別跟我回憶起離開上海后第一次回來,那是在1972年?!澳菚r候,我第二個太太陳美琴剛剛去世,而我的姆媽也失去了她的丈夫。我父親曾經是個銀行家,家境還算不錯的,我的屋里就在永嘉路上,一家人住著一幢小洋房。就是這樣一個銀行家,到了1966年就倒霉了。家里被抄,父親在里弄里打掃公共廁所,還要受到一些人的白眼。他是很有自尊心的人呀,當然很不理解,就這樣病倒了。病了又不肯去醫院,過了沒多長時間就走了,他死的辰光還不到七十歲呀?!?/p>

為了讓老人開心,我轉換一個話題,談談他的寶貝女兒。他果然像天下所有慈父那樣笑了:“她叫趙善美,長得也真是秀美,從18歲起就當上了時裝模特兒,一個東方姑娘在世界時裝業中心的巴黎走上了T型臺,其間的艱辛是可以想象的。她真的很漂亮的,膚色是古銅色的,質感飽滿,這次她也來上海了,在畫展開幕式上你可以看到她?!?/p>

接著又談了他的第二任太太的陳美琴和現任法國太太弗朗索瓦茲·馬爾凱??吹贸?,趙無極對第二任太太陳美琴一往情深,她原是香港電影圈的人,后來愛上了趙無極并隨他來到巴黎,學起了雕塑,夫妻檔還辦過作品展?!八昧四X積水,走的時候才44歲啊,太年輕了。她走后,有一度我無法創作大幅的油畫,米肖(趙無極的經紀人)看我如此消沉,就建議我畫些水墨畫。結果我一下子就畫了一百多幅。這些畫和美琴的雕塑后來在法蘭西畫廊展出?!?/p>

最后我們才談到這次回顧展的作品,趙無極拿出隨身帶來的照片給我看,與以前我在雜志上看到的印刷品相比,那個清晰度絕對不可同日而語,有些細節處理被我驚愕發現,不由得脫口而出:“趙先生,你用了噴槍嘛?!?/p>

看得出老人受到了不小的震動,他將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拉長了臉說:“格么儂也可以畫來!”

其實我的話只頂多想傳遞這樣的意思:“我看破了你的一個小技法,要知道我可不是外行啊?!钡慕庾x可能是這樣的:“你沒什么了不起,原來你采用了一個別人不屑一顧的小手段?!彼运艜蒙虾T拋泶涛乙痪?,也許這樣更能傳遞出一種特定的意思:“你可別小看我??!假如你認為畫畫就那么容易,那你為什么沒有成為像我這樣的大畫家呢?”

我馬上表示:我無意冒犯您老人家。用不用噴槍也許并不重要,抽象藝術最關鍵的一點是對具體對象的藝術把握與更高級層面的表現。反正不管我說得對不對,趙無極還是有大師風度的,他與我和顏悅色地聊了下去,并問我要不要給咖啡續杯。

面對大師級人物,你絕對不能一無所知,但必要時也應裝裝糊涂。這也是教訓。

要客觀描寫,不要“合理想象"

韓寒在首屆《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賽中是否作弊?是至今無解的懸疑。我支持網民的質疑,這是一個正常社會應有的態度,對韓寒如此,對一切可能以不當手段獲得與他個人能力不相符合的榮譽的人,也應該如此。

不少人認為,從后來韓寒發表的作品質量來分析,他是有能力獲得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的。但也有更多的人認為,韓寒的《三重門》是一部質量很差的作品,與獲獎作者的水準不匹配。再說即使這部作品出色,也不能證明他在新概念作文大賽中必定能獲得一等獎。這里的邏輯關系有點繞,但我始終認為質疑的權利應該尊重。另一方面,我必須檢討的是,我是第一個報道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記者,也是在大賽當天唯一在場的記者,而且兩次親臨現場,但是我沒有見到韓寒本人,關于他的參賽經過及臨場表現,都是根據當事人的復述來報道的。按理說,事件涉及者并不一定要與記者面對面,在對象缺席的情況下,當事人或見證人的口述也可以作為采訪素材。道理是這樣的,但是事件的發展往往出乎意料,當人們對事件整個過程發生質疑時,每個細節都要敲打一遍。

很遺憾,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卷入了質疑的旋渦。

前幾年網民們就韓寒是否在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上作弊的話題,展開了一波鋪天蓋地的追問,也有人追問到我頭上,畢竟我的報道是首次提到了韓寒這個人。說實話,我沒想到韓寒后來會這樣“大起來”!

這篇報道我在電腦里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只能從名為“司馬3忌”的網民的微博里看到這篇報道的關鍵內容,敬錄如下:

1999年4月12日第15期《新民周刊》,記者沈嘉祿的文章《讓孩子們寫點真的——“新概念”蘋果挑戰中國語文應試作文教育》。洋洋灑灑一萬多字的報道文章,其中用了168個文字描寫了上海松江二中韓寒同學的奇異獲獎經歷:

更令人驚訝的是,松江二中的韓寒同學沒有接到復賽通知,雜志社的編輯就打電話聯系,讓他趕在頒獎大會前來補考一次。他滿頭大汗地來后,編輯李其綱拿了半杯水,又順手抓起一張廢紙塞進杯中,說:“就這個題,你寫篇文章?!?/p>

只見韓寒眉毛一揚,力透紙背地寫下了標題《杯中窺人》?!拔蚁氲搅巳诵浴?/p>

一篇雜文一揮而就。評委們看了大吃一驚,把一等獎給了他。

《萌芽》首屆新概念大賽的信息我是從《萌芽》的主編趙長天那里獲知的,趙長天是上海作家協會的副主席,我是上海作協會員,我與他早就認識了。我也是《萌芽》的老作者,我的文學夢是從那里開始的,也曾獲得過《萌芽》的年度作品獎。我對這本青年文學雜志懷有深厚的感情。但是,這并不是我報道新概念大賽的根本原因,我是意識到了新概念作文大賽這一形式所帶來的多種可能性,包括對學校語文教育模式的沖擊,也包括一本在八十年代輝煌一時的青年文學雜志如何在進入新世紀后培養作者群、拓展讀者面的苦心孤詣,所以才寫了“洋洋灑灑一萬多字”,才會之前采訪了參賽學生的家長,采訪了《萌芽》雜志社的編輯,才會采訪了來自外省的評委,才會鉆進考場拍照。這一切,我認為做得都已經到位了。瑕疵有嗎?有的,就在于沒有見到韓寒而寫到了他。而他,在不少人眼里是這次大賽最大的獲益者。

也有網民追問我:為什么不在韓寒復賽時與他面對面呢?

這里我只想引用一段李其綱(受質疑最多的人物)的一篇文章,他這樣寫道:

他(指韓寒)的初賽作品《求醫》和《書店》不僅僅引起了編輯部的一片喧嘩聲,同樣也讓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思和教授、作家葉兆言擊節贊嘆。許多評委都傳閱了這兩篇作品。在得知韓寒沒有參加復賽時,愛才惜才之心讓葉兆言有了個提議:為什么不想辦法找到韓寒,讓他補賽呢?

補賽也許是大賽組委會的權力與規則,這里我不便妄加評論,問題是組委會并沒有向我說明有這個程序,更沒有通知我去見證韓寒的補考。當然我也是有問題的,在報道中出現了“韓寒眉毛一揚”這樣的描寫。新聞報道需要的是客觀描寫,而不能是報告文學式的“合理想象”。這個錯誤不可原諒。

李其綱在他的文章里繼續寫道:

1999年,3月28日上午,大賽的評選在上海青松城大酒店舉行。所有工委和評委坐在一個大房間里評閱稿件,在場的作家包括:鐵凝、方方、葉兆言、葉辛,大學教授包括:時任南京大學副校長的董建教授,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王繼志,北京大學社會科學部部長、中文系程郁綴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曹文軒,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思和教授,華東師范大學文學藝術學院院長洪本健教授,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巢宗祺,南開大學中文系副主任許祥麟教授、南開大學寫作教研室主任喬以鋼教授,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林丹婭、高波。在新概念作文大賽的歷史上,一個“破格”產生了。毫無疑問,這些評委們都熟悉歷史上那些破格的故事:錢鐘書數學15分,吳晗數學。分,最終都突破了某種“格”,而被清華大學錄取。盡管評委們當時并不知道明天的韓寒是個什么樣的人,但我們評價一個人,肯定不是從明天出發,而是從此時此刻出發,此時此刻的韓寒,顯示的才華已足以打動評委們。

再說明一下,過了三個月我又寫了后續報道,提到了陳佳勇、劉嘉俊、吳迪、李佳和宋靜茹等獲獎者,我不可能只關注韓寒一個人。

我一直沒有與韓寒對話過。在他受到強烈質疑的時候,領導希望我能采訪到他,我從趙長天那里獲得了韓寒的手機號,但韓寒一直不接我的電話,短信也不回。直到2013年春天那個悲傷的日子,在趙長天的告別儀式上,韓寒也悄悄地來了,又很快離去,某媒體的—個女記者追著他想問些什么,他一言不發。告別大廳外面站著趙長天的朋友們,韓寒從我身邊走過,他不會知道我是誰?!睹妊俊纺尘庉嬙谒懊妗伴_道”,準備撥開可能出現的圍堵,呵呵,純屬多余啦。

關于韓寒得獎的“故事”,可以一直質疑下去。我贊賞一切光明磊落的懷疑態度,我也相信趙長天老師——愿他在天上安息——他不會出賣自己的尊嚴與名譽,更不會出賣一本老牌文學雜志的聲譽。網民對我的質疑,讓我學到不少,借此機會謹表感謝。

忠于事實,客觀描寫,拒絕想象(哪怕只有幾個字),這是我獲得的最大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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