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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物

2018-11-13 06:22陳再見
鐘山 2018年6期
關鍵詞:水塔

陳再見

眼下我既然已經死了,也就有時間來思考,來了解發生的一切事情了。

——胡安·魯爾?!杜宓铝_·巴拉莫》

一還是個夏天。為什么死亡總是發生在夏天?床上的竹席已經一個多月沒洗了,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體臭味。我就躺在上面,不多不少,我一天天算過了,剛好一個月零十天。也就是說,參加完老乃的葬禮后,我就沒踏出家門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將再也踏不出這個家門了。當然,用不了多久,我肯定會離開這里,離開這個世界,只是那時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族人會把我抬出去,像是之前好多年,我也參與過,把不少人從他們的家里抬出門樓,送去壙地。

我記得,如果沒記錯的話,原諒我,我的頭腦已經開始不清楚了。我們要先把他們抬進棺木,隨著師公遵守自以為是的各種禁忌,實際也就是把尸體擺放周正,瘦的塞點黃紙,抬起來不至于像根甘蔗那樣在里面翻滾;胖的就不太好辦了,得使勁往里壓,骨頭壓折的都有。三叔公死的時候,也是夏天,你看,又是夏天。他倒不胖,就是天氣熱,身體發脹得快,實在壓不進去,都快站上去踩了。師公說還有最后一招,說來也怪,被他信口默念幾句,再壓,就進去了。不過我聽到了一聲悶響,當時聽得很清楚,我離得最近,我不知道別的叔侄聽到沒有,反正我是很清楚地聽見了。三叔公的骨頭在發脹的身體里斷裂的聲音,悶得像是隔了層湖水——后來這道程序省了,政府說不讓土葬,要用火燒,火燒就用不著棺木了,那得燒多久,也不太分得清炭灰和骨灰。省下棺木的錢當然不能放進口袋里,鎮上開始出租一種可以制冷的水晶棺材,后來死的人,在火化之前就要放進水晶棺材冷凍一段時間,像條羔多魚。說實話,我不喜歡水晶棺材,赤裸裸,透過布滿指痕的玻璃能看見蒼涼的尸體——人死了并不愿意嚇著人,尤其是小孩,他們更愿意躺在棺木里,誰也看不見,就好像這個人憑空消失了,真的不見了,那樣要好很多。我希望自己死后也能有個棺木,卻又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所剩的時日不多了。

醫生給出的時間是三個月。我是聽我兒子說的,我兒子剛開始還想瞞著我,以為他爸是個三歲小孩呢,可以哄可以騙。其實醫生一個眼神,我就讀懂了,我心里一絞,壞了,不過還心存僥幸,我轉身,假裝要上廁所,故意把兒子一個人丟給醫生。我走得緩慢,試圖想聽到什么,我打算在轉角處躲起來,可是沒等我走到墻角,那醫生就急不可耐了,他跟我兒子說,回去吧,能吃就吃好點。我兒子還傻乎乎的,追著醫生要確認我是否真的沒事。我倒是急了,回頭拉住兒子的手,我說,醫生都說了,沒什么事,我們回去吧。醫生看了我一眼,我讀出了他眼神里的哀傷。那是一個醫生不該有的情緒,仿佛一錘定音。我想慘了,棺木已經抬到門樓口了。

等待死亡的滋味太不好受了。你們沒經歷過,你們有福,不過你們遲早也會經歷,你們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我也沒辦法。反正我這一輩子逃脫不了死亡的詛咒,要命的是,它們總是發生在夏天。我的夏天是經過詛咒的夏天。實在逃不了一死,我寧愿它來得快一些,不要讓我干巴巴地等著,越等越羞恥。一個人在村子里等死,相當于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在陪著你等死,等著參加你的葬禮,聽你兒女的哭嚎,給你抬棺木,給你搭喪棚,給你編草龍,給你糊燈籠彩旗……這種滋味,你們受得了嗎?反正我是受不了。我希望在春天就死去。三個月后,剛好又是夏天,我受不了夏天,我一想起夏天就渾身發冷。然而我還怕死,我想過自殺,也備好了望高的繩索,最終都提不起去死的勇氣。做不到去死,就只能乖乖地等死了。怨不得誰了。是的,開頭一個月,我還能走動,院子里停著的電單車,我還能開出去,想去哪去哪。我還去過幾回鎮里,像往常一樣買魚割肉,為一塊錢的事討半天價,一點異常也沒有,誰也看不出我是個將死的人。其實我就是想出去逛逛,雖然所到之處,恍如夢境,空氣中充斥著爛章魚的味道,后來我才知道那味道其實來自我腐爛病變的喉部深處,有生之年都得隨身攜帶了。想想都足以喪氣。

我的體力一天不如一天,身上的肉正在逐日消減下去,其速度都能感覺得到,像是拔掉了扎進單車輪胎的釘子,正在滋滋地泄氣。我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唯有胡子還在瘋長,它們似乎想讓我顯得更老一些,其實我還年輕,八月過了生日也才五十二歲。俗話說男怕生前女怕生后,我肯定是活不到八月了。你說我能不怕嗎?我過一天就沒一天。我幾乎沒有一天愿意呆在家里,除了吃飯,其余的時間我都在外面。我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比如一些瑣碎的欠款,我得還了,要不我一死,人家也不敢來要,畢竟不多,幾十上百的,人家不好意思啊,但心里肯定惦記著。趁我還活著,就得把這些事情給辦了,別給人家留遺憾。當然,也有欠我錢的,雖然不多,實際上也不用我開口,我進了人家的門,他們就把錢還給我了,似乎生怕我在他家多坐一會兒。這樣的朋友也不值得我用生命的最后三個月去逗留。我自然也有值得要去告別的人,如果我還堅持得久一點,我還想做件出人意料的事。當然,這事得瞞著家人,他們肯定反對我那么做,不但是我的家人,我房頭內的族人都會反對。

可是,沒時間了。慢慢的,我連電單車都推不動了。

奇怪,我并沒有聽到蟬叫。我躺著的位置正好面向窗戶,窗戶有些高。兩年前,我修這座新房時,師傅問窗戶這么高行了吧。我說再高一點。是的,這窗戶像是為我準備的,從我斜躺著的角度望出去,剛好能看見天空。夏天的天空要么烏云密布,下起暴雨;要么晴空萬里,藍得耀眼??墒俏衣牪坏较s叫。我一翻身,想叫個人來問下,卻不見一個人在家。古話不是說了么,久病無孝子。我這才兩個多月,他們就開始煩了,希望我早點死了。我還能說什么呢?至今也沒人來幫我洗下身子,洗下身下的竹席,它們的味道實在難聞。好幾次,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提前腐爛掉了,否則不至于這么臭,轉而又想,我還有什么肉可以腐爛呢?我是找不到一塊鏡子,有鏡子我也不敢照,我的臉瘦成什么樣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應該和干尸沒什么兩樣了吧。我最胖的時候有一百五十多斤,發病之前都沒瘦下來過,那些肉都哪去了?它們來之不易,消失得卻無影無蹤,招呼都不打一聲。

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報應?富貴在天生死由命。寧愿相信這是命也不愿相信是報應。我知道有人會在背后說我什么,坐著說人站起被人說,俗話說得好啊,撿紙可包。我是想得開,我工作了十年的糖廠老板不是也說我整天傻兮兮的跟個彌勒佛似的,我可以做個沒心沒肺的人。我那老母親可就閑不住了,她年輕時就嘴碎,到老了,嘴不但碎,還口不擇言。我開始臥床不起這些日子,她表現得更為勤勉,每天一大早,臉還沒洗呢,戴滿戒指的雙手顫巍巍的——她視我每幾年給她買個戒指為最大的孝敬,每次聽到她滿手戒指與石榴拐杖碰撞,就如同骸骨發出的聲響——她就那樣橫坐在門檻石上,開始念叨,口齒不清。大多時候我并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加上我咳嗽嚴重,人一咳嗽聽覺就會喪失,你們很難體會咳到耳邊如兩個大鼓敲著的感覺。當然,要說我沒聽清,那也是自欺欺人,反正我是明白老母親的意思了,她說后巷肯定有人煮了好飯,等著看笑話啰。她這么一說,我當然明白過來了,當年丁子深出殯,我們一家在村子這頭也是做了好飯燉了豬腿。母親這么想有她狹隘的一面,人家真要笑話,也用不著煮飯了,老母親以為現在的人還會餓著,還羨慕人家一鍋白花花的米飯呢。再說了,這不是禮尚往來么?只許你笑話不許人家笑話啊?;钤?!如果我不是喉頭如堵了一塊軟糖說不了話,我們母子倆肯定又得吵一架。這些年下來,我們吵的架還少嗎,也不差這一次了。我這輩子似乎就是投胎來吵架的,跟父親吵、跟母親吵、跟老婆吵、跟兒子吵,甚至跟兒媳婦吵,他們也喜歡跟我吵,不會因為我是兒子我是丈夫我是父親我是家公而稍有讓步。他們比我還狠,喜歡往死角里掐我,往我最痛的地方捅,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說我做人實在是太失敗了。失敗也好,反正我要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問題是,為什么是食道癌?讓我吃不下東西說不了話,好讓那些和我吵過架的人對號入座板上釘釘我的罪有應得嗎?我寧愿走在省道被酒駕的汽車撞死,像多年前的花嬸,死后賠了一筆,第二年他們家就起樓房了,讓所有住進樓房的人都心懷愧疚。

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我肚子餓著呢。我的肚子一點毛病也沒有,它正常得很,它食欲很足。沒病之前,我一天要往胃里塞進不少東西,飯菜,煙酒,天天不離不棄,吃了自家吃鄰家,我唯一對得住的器官大概也就只有胃了。它這一輩子享足了福。如今它滴水未得,進食的管道被掐斷了,像是被死神掐著脖子,慢慢被提著走,我的腳早已經感受不到沙土了。窗口每天除了送進來陽光,要命的是,也把隔壁家煎炒的味道送進來了。我突然很想吃一口湯,什么湯呢?角魚燉菜脯湯,水不要多,一碗就夠了,燉到湯水呈乳白色,再撒上幾片九層塔……我這么想著時,竟然忍痛吐起了口水,從喉部開始,全身的血液仿佛開始流動起來,就像是一條溪水在田野間流淌。迷糊中,我感覺有人來到我的床頭,這種錯覺以前也發生過幾次,實際上什么人也沒有。我別過臉,看見兒媳婦已經繞到了床邊。她口舌笨拙,有些緊張,她說剛從巷口市場給我買了個豆沙包子,很小很小的包子,她說,爹,你試著吃吧。我搖搖頭,她的心意我領了,我只想喝口湯。我記得最氣的一次還扇過她一巴掌,我兒子都看不過眼,差點和我打了起來,他終究沒動手,否則我們父子倆又要在村人面前鬧笑話了。我們家鬧的笑話還少么,以至于他們都當看把戲圍觀,翹首以待呢。她又說,試試吧。她一副哀傷的樣子,明知道是裝出來的,我還是挺感動。我點點頭,把包子接了。我說,你給我一點水吧,別太熱,你爹我就是喜歡喝熱水哈熱粥把食道給燒壞的。她轉身要去倒水,低頭看了一眼我的雙腳,回頭說,爹,你的腿腫了,跟個木桶似的。難怪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努力動了動腳趾頭,我問,動了嗎?她說,沒。我再動了動,又問,動了嗎?她說,沒。又說,好像動了。我說,算了,你去倒水吧。

他們都說我的兒媳婦是個傻子。我不信,我一直不信,長得白白胖胖的一個小女孩,怎么會傻呢?他們說,正是長得好,才傻,否則也不用嫁給你兒子啊。這話當然沒人敢當面跟我說,我非揍人不可,我沒病時一個打倆綽綽有余。這話是我心里想的,我想他們肯定也會這么想。他們想什么,我都知道,他們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兒子,說我們一家都傻乎乎的沒一個正常。我怎么能信呢?我堅信兒媳婦不傻,說到底就是為了證明兒子不傻。她在桌上摸索了一會兒,終于把水倒來了。還好,正如我所要求的,水是溫的,我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遲遲不敢吞下去。我知道吞下去意味著什么,死神的手正掐著呢,死神準會在恰當的時候收緊手勁,把吞進去的都給擠出來,之前我不是沒嘗試過,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我其實已經絕望了,難怪他們都說,得了食道癌的人,最后都會被餓死。這么看來,我注定是個餓死鬼了,奈何橋上估計得爬過去了。這真讓人絕望。我慢慢把口里的水一點點往喉嚨里送,這真是一個兇險的過程,簡直有點戰戰兢兢。托我兒媳婦的福,我竟然把一口水都吞了進去,死神的手大概松懈了,打了瞌睡,或者攥這么久實在也是累了。我和她都喜出望外。她笑著說,繼續吃啊,爹。我掰了一小塊面包,慢慢往嘴里送,我聞到了米粉的清香,在唇齒間嚼起來肯定會更香。我簡直有點迫不及待,像是趁著死神的松懈逃過一劫,一小塊面包卻在嘴里,足足嚼了五分鐘。我的兒媳婦都看煩了,問了我幾次,吞下去沒有。我看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面包在嘴里已經嚼成糊了,還是沒勇氣吞下它們。它們此刻倒像是毒藥,是毒藥還更好,可以早點結束我的苦痛。關鍵它們不是,它們結束不了我的苦痛,只怕會讓我更苦痛。在兒媳婦的鼓勵下,我終于吞下了一小口,再吞了一小口,暫時什么事也沒有。我屏下氣來,感受著喉嚨的動靜,盡管我知道,那已經不再是我身體上的器官了,不再受我控制了,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它的一舉一動。很快,我就意識到了危險。死神蘇醒了,它攥在我脖子的手動了一下,緊接著,“嘔”的一聲,吞進去的面包糊和水一起噴涌而出,從我的鼻孔和嘴角溢了出來,甚至還有幾滴濺到了兒媳婦的衣服上去。我的兒媳婦驚叫著跑開了,她肯定以為我就要死了。

一塊面包還不至于要了我的命,我倒希望它可以要了我的命。多活一天我多受一天的罪。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具體是多少天,然后慢慢的,就不能再按天算了,得按小時來。到那時候,就應該很快了。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們跟我說,人死了會上天,至少也還是個鬼。這事我很早就開始懷疑。十年前,我女兒死的那年,我就知道這世上壓根兒就沒有鬼魂這回事,否則我的靈兒怎么忍心不回來見我一面呢?算了,我真不想回憶這些傷心的往事。如今我自己都快死了,我比誰都希望人死后能變成鬼,孤魂野鬼也好。頭七之前,我會到奈何橋下洗手,發現雙手脫了層皮。那時我絕不會哭泣,我該高興,原來還真是這么一回事,生前十年,我真是誤會了這個偉大的世界!

當真能變成鬼,我卻害怕見到靈兒,我那苦命的女兒。她和我兒子是龍鳳胎,他們的出生曾讓村里人羨慕到嫉妒。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的那幾年,李政村長挨家挨戶通知,夜里上面要來抓人了,別在屋里睡了,抱個被子去甘蔗林里貓一夜吧。那幾年,村里的婦幼幾乎隔三差五都得去甘蔗地里過夜,黑壓壓的躺滿好幾溜,唯獨我家啥事沒有,一胎就生出了個“好”字,兒女雙全,足了,我也不想多生,光榮地就去把扎給結了,像是上臺領了朵大紅花。我怎么知道,我的靈兒會活不過第一個本命年?她死得真慘。如今我躺在床上,仿佛是上天要故意折磨我,腦海里總是一遍遍浮現靈兒漂在水上那蒼白赤裸的身體。我努力回避,去想別的事,可沒一會兒,她又從腦海里過了一遍,仿如我的腦海成了當年那片墨綠的湖水,我的女兒就淹死在我的記憶里,十年來一刻沒離開過。我都快崩潰了。我問兒媳婦,你媽呢?兒媳婦坐在門檻上看手機,那是她唯一的愛好,她總是一邊洗碗一邊把手機放在邊上。我的妻子對此意見很大,我沒病時,或者說,我的病還沒被查出來時,我說,年輕人都這樣,不信你去外面看看,鎮上的女人抱著手機還撞上了泥頭車。妻子就說,你欺負我沒出過門???她這輩子確實連縣城都沒去過,一點見識也沒有。我不想再吵下去,我們吵了一輩子,也打了不少回,有一回我還把她打暈了,而我的門牙也是她給打掉的,后來補上了,挑了最便宜的,前幾天嘔吐時,差點把兩顆門牙嗆進了肚子里。我把它們吐出來時,松了口氣,終于把不屬于我的東西從身體卸下來了。我已經沒力氣說話了,加上還沒了門牙,我大概沒把話說清楚,兒媳婦愣著看了我半天,這小姑娘肯定又以為我要死了??礃幼?,她等著我死,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這幾天她守著我寸步不離,其實也挺難為她的,她還?。`兒十二歲也長這樣,她們還真有點像),頭腦又有些單純(我只能這么說),她實在不適合守著一個將死的人,等著見證一個人的死,然后把消息公之于眾。這些我當然知道,我也算是半個內行人,紅白喜喪這塊,大大小小,也參與不少,聽也聽懂了一些。如果一個人的死不可避免,那么唯一能保證的便是不能讓他死得沒人知。顯然,我的家人已經把這個任務交代給了兒媳婦。我實在難以想象,守在屋里等著我死去的不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老母親……他們肯定還有其他事,家里躺著一個人等死確實是件挺累人的事情。這我當然能理解,我總不能在將死之時還要求苛刻,挑三揀四。對此我沒怨言,我只是有些話想說,一些心里話,事實上也談不上是心里話了。我相信整個村里的人都會在私底下悄悄講起,背著我,背著我的母親,有時也會背著我的兒子。對此,我們一家是沉默的,或者說默認了。這實在有些可悲,好像真是我們做錯了什么,要我在臨死之前表達一個態度。實際上沒人愿意聽,也沒人會感興趣,畢竟十年過去了,我的女兒估計又重新投胎做人了。他們怎么忍心舊事重提??晌蚁氡磉_些什么呢?最好他們(背后議論我家的那些人)都能來到我的床前,排兩排坐下,抽著煙,聽我講,像是聽一場演講———好吧,姑且讓我想象一下它的莊嚴。我該說什么呢?我能說,其實這十年來,我一直背負著愧疚感嗎?我死了一個女兒,我他媽的還背負著愧疚?我當然不能這么說,如果這么說,我的女兒,我的家人,還有當年那些幫我出頭的房頭內親人,又該怎么看我呢?難道是他們錯了嗎?難道殺人兇手丁水來不應該槍斃,難道他們一家不應該背井離鄉……不應該是那樣的下場嗎?

算了,我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了。如果不是老母親那天說漏了嘴——她坐在天井里嘮嘮叨叨,她老年癡呆了嘛,腰又不好,拄著拐杖還喜歡滿村子跑,躲在墻角聽人說話,收集有關我家的蛛絲馬跡,又不敢當面反駁,只會回家嘮叨。以前我沒病,她老人家還不怎么敢,怕我一生氣,找人去理論,一理論,準又是麻煩事,不是吵起來,就是打起來,她不希望我在村里再跟誰有矛盾了,她也是怕事的人——見我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她似乎又找到了說話的勇氣,把在外面聽到的話都復述了一遍,她也沒說那么明顯,她只是說:“有人會笑話了?!边@話聽起來莫名其妙,我人緣再不好,得了絕癥,也不會有人在背后笑話吧。誰能保證自己就長命百歲,無疾無痛呢。我在屋里等著老母親下一句,老實說,這下一句,還是讓我驚出了一身汗,它竟然和我料想的一模一樣。母親繼續說:“你看,報應了吧,做了神的老乃都說了,這一家人當年做事太絕了?!崩夏赣H這句話讓我全身癱軟,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只能在喉嚨里發出幾聲咳嗽聲,想大聲一點也做不到,最終像是一口痰,我把它們吞到了肚子里,喉嚨深處一陣火燒似的灼痛。讓我死了吧。我想。立刻。要么就讓我好起來吧。立刻。我要跟人打一架,或者,找人道一歉。

老乃是十年前第一個跳下湖打撈我女兒的人。我至今還記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淌著淚。他赤裸上身,因為是夏天,他黝黑的肌肉在水里閃著光,周圍都是手電筒的光,一根根像是雨后透過云層漏下來的光柱打在他的身上。他弓著腰,雙手埋進水里,事實上因為身材矮小,他幾乎整個上半身都浸泡在水里。夏天雨水多,湖水有些漲了。沒一會兒,他叫了一聲,他摸到什么了。所有人都在等他下一個動作,或者再說點什么,可他一直保持著摸到什么的姿勢,大概有十秒之久,才仰著臉看岸上,他破聲喊:“阿昆……你在哪里?”他朝著人群喊我,手電筒的光讓他睜不開眼,他看不見我,可他知道我一定藏匿在人群里。我快速退出了人群。就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停止了震動,我知道它在跳,可我感覺不到了,就像雙耳,明知道周圍嘈雜,卻只聽到一聲綿長的嗯嗯的聲響。事情肯定糟糕透了,如最初做出的最壞的設想。我的女兒肯定在水里面,如今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應該就被老乃拽在手里,我仿佛能看見她沉泡在水里的身體。人群里鬧嘈嘈的,他們問,摸到什么啦老乃?老乃說,摸到一根繩子。他猛地一拉,大概是沉于湖底的一端由于重量沒能拉起來,另一端就順著湖面躍出了水面。確實是一截繩索,嶄新的,沒在水里泡多長時間,甚至還沒有吸足水分。有年輕人跑到繩索被拉起來的一端,撥開草叢一看,沒錯,繩子就綁在岸上一棵苦刺樹上,打了死結,雙層死結。

十年了,每當我想起女兒的死,總是會連帶想起老乃赤裸的上身,就好像那天晚上我們撈起的不是靈兒,而是老乃———就好像,老乃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當然,我不應該這么想。事實上,我很感激老乃,和村里其他人相比,他是真把我當自家人看待。他的淚水是真誠的。老乃是好人??墒?,老乃這么好的人卻沒我活得長,其實他如果能再堅持兩個月,就會死在我后面??梢缘脑?,我愿意和他同時死去,七天后,結伴去奈何橋下洗手。那樣我們彼此也有個伴,黃泉路上不至于太孤單。

一個多月前,老乃死了。老乃得的是肝癌。不管是什么癌,反正就是絕癥,最后都一個字,死。我們這里也不分肝癌肺癌胃癌食道癌,我們通通稱之為“惡物”。一個人患了病,送去醫院檢查,醫生說送去大醫院吧,那基本上就可以送回家了,讓他吃好喝好,等死了。村里人就會傳開,那人快沒了。怎么啦?還能怎么?長了惡物。老乃和我一樣,都是長了惡物的人。如果說我們都是好人——至少老乃是好人,那么,好人是不是就容易長惡物?我不知道。反正好人沒好報。我當然不敢這么高榜自己,但老乃的死,讓我覺得很傷感。幸好老乃有個好兒子,這點我家的大腫仔可比不了。在生命的最后兩個月里,老乃得到了兒子無微不至的照料,燕窩吃了,龍蝦吃了,冬蟲夏草煲湯喝,他死了,也可以瞑目了。這些,我只是聽說,事實上,我并沒有上門看老乃一眼,我做得真夠絕的,我愿意接受批斗。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被傳出長了惡物的人。只是老乃身體里的惡物要更厲害一些,沒多久就要了他的命。而我,臨死還踢了三張草席——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么可留戀的,還這么半死不活地拖著。

老乃的死,我的家人誰也沒敢告訴我,他們比我還敏感,應該是事先統一了口徑,肯定又是我那老母親的主意,她這輩子能力沒多少,主見倒是蠻多。我的妻子,和我的兒子、兒媳婦,他們想不到那么深。事實上,這種事誰又能瞞得住呢,雖然我那時已經不怎么出門了,但還不至于躺在床上,偶爾有人提了水果來家里看我,他們都被事先交代過,只字不提老乃。但我還是知道了。老母親管得住屋里人,管不了屋外人。屋外有人從窗戶下的巷子走過,輕聲說了句,老乃什么時候出山???另一個說,聽說是后天。我的心凜了一下,你們不會理解我當時的恐懼,就像同樣被押赴刑場,我見到前面的人先我一步應聲倒下了。我躺在床上,直挺挺地想了一會兒,淚水便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我不能讓家里人看見我哭。他們都不哭,我哭什么呢?我迅速側過臉。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出乎我的意料,像是一個挑擔的人卸下了擔子。我突然有些悲壯起來,老乃都死了,我怕什么呢?我們很快就可以到下面作伴了啊。這么一想,我倒有些迫不及待。事實上,這種悲壯感猶如回光返照,很快,我又回到了現實。我當然知道,根本就沒有什么陰曹地府,即使我們同一時辰死掉,也遇不到一塊。我能想象老乃已經直挺挺地躺在他家的大廳里了,蓋著深色的被單,正等著水晶棺材從鎮里運回來。那種場景我這些年來可見識多了。而我也將緊隨其后。我不知道我死后會躺在哪里,我還沒有把大廳建起來,這本來是我這幾年的目標,錢都攢了一半了,如今另外一半的錢需要我兒子去攢了。

老乃的葬禮我并沒有打算參加,我的家人和房頭內的親戚也不允許我參加。讓一個將死的人去參加別人的葬禮,這本身就很殘酷,我有點提不起勇氣。事實上,只是我沒勇氣,并不是不想,我確實想見見老乃,即使見不到他臨終,也可以見見他躺在水晶棺材里的尸體,再不濟,也應該見見他掛上靈堂的遺照。就這么一次了,再也見不著了。是的,讓我失去勇氣的倒不是死去的老乃,我是怕那些活著的人,村里那些正等著參加完老乃的葬禮再參加我的葬禮的人——我怕見著他們,他們看我的眼神,復雜而多義,他們會假裝輕松,故意過來和我說話,給我煙抽,問我身體好點沒有。他們好像并不知道我的病情似的,以為我只是感了個冒,或者患了個肺炎,打個針吃點藥就會好起來。我受不了他們看似真誠實則虛偽的同情。我甚至想過在老乃的葬禮之前死掉,最好讓他們一次性把我們的葬禮都參加了,似乎也省得有些身在外地的人來回要跑兩趟,心里難免有怨言。我起身在屋里找了半天,最終也沒能找到任何一樣可以毒死自己的東西。事實上真讓我找到了,我有沒有勇氣去死,還得另說,不過我確實找了,也確實找不到。我不可能找來兒子,讓他幫我買,更不會自己去村口的小賣部買,況且現在的小賣部除了賣煙酒,早已經不賣農藥了??礃幼?,我還得跑一趟鎮上——死起來還真不是那么容易。

想起來十分愧疚,我也是有罪之人。我并沒有為女兒的死舉辦葬禮。原因當然很簡單,畢竟死于非命,名聲不好,房頭內的人認為,能省就省。再說也是個女孩,還沒出花園,村子置村以來還沒有為未出花園的女孩舉辦過葬禮,盡管耆老們翻遍族譜也找不出任何明文規定。不過既然有這樣的說法,我也不好意思堅持,多少年了,我一直是個沒主見的人。那年夏天,蟬聲在湖村叫得歡,像在舉辦什么慶典,我的女兒十二歲,如果她還在的話,已經二十二歲了,估計也結婚生子了。唉,可她不在了。我的靈兒。

我的靈兒在死之前受過多大的苦痛,我至今都不敢想象。她被老乃從湖潭里撈起來時,我一步也沒敢靠近。她赤身裸體,身體看起來跟木柴一樣僵硬,如果不是她膚色雪白,大家還以為老乃撈起的是一把樹杈架子。他們說,她的陰部都爛掉了,里面塞滿了雜物。行兇的家伙根本不是人,是變態狂,是個惡魔。我當時沒別的想法,只想親手把兇手剁了。然而誰是兇手?他會不會就混跡在圍觀的人群里(事實證明,兇手丁水來當時就在人群里,有人看見他連續抽了三根煙)。我的直覺是正確的,盡管當時腦子一片空白,雙腿曲蹲在草地上,一手抓住邊上的荔枝樹,我害怕我會倒下去,手電筒的光晃得我睜不開眼。有人在哭,聽聲音能辨出是我的家人,起初哭聲淹沒在嘈雜聲里,慢慢就只剩下老母親和妻子的哭聲了,像是葬禮現場,仿佛全世界就剩下她們的哭聲。沒有人會在這時候多說一句多余的話,倒是老乃,近乎嘶啞地喊道:“你們都站著干什么,快報警啊,你們房頭內的人都死哪去了!”老乃一句話,把我們整個房頭的族人都罵了。事后我知道房頭人還對此有怨言,不過也活該被老乃一個外人罵,他們起初對于我家遭遇的災難似乎不怎么上心。案發現場都是老乃的聲音,他愿意把我家的事當作自家事對待,這讓我十分感動。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對老乃的印象并不好,也少有往來,一則是他和我家不在一個房頭,照村里人的說法,那就是個外人,不便深交;再則,老乃長得猴腮豬嘴,平時說話老愛刁鉆人,還愛給人取外號,沒一個好聽。我不知道他背后給我取過外號沒有,不過只要人群里有他我一般就繞道走,他自然對我也沒什么好印象。我實在想不到對我沒什么好印象的老乃,在關鍵時候,卻比我的房頭人還要用心。人啊,真是不遇事不知道誰真正對你好!

不知是誰報的警,警車卻遲遲不來,人們估摸著扇背鎮派出所的警員那會正在打麻將,沒空搭理鄉下的事,得等到天亮了吃甌諽條湯才能出警。有人在湖邊的荔枝園搭好了帆布棚,點起汽燈,汽燈需要不停地打氣,否則燈光就會慢慢變黃。他們說,很快天就亮了。幾個親人站在棚寮外抽煙。我的母親和妻子已經由嚎啕變成低泣,她們守在寮里,為靈兒穿好衣裳。圍觀的人散去了一些,他們晃著手電筒,陸續回了村里。

我不知道在草地上蹲了多長時間,雙腿已經麻到失去知覺,有人離開時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不清是誰。我希望這天能突然亮起來,陌生人拍的肩膀可以把我從噩夢中拍醒,我猛地坐起來,在自家的木床上,滿頭大汗……老乃把警車領到湖邊時,天確實麻麻亮了,荔枝林擋住的東方隱約有霞光透了過來。來了三個警察,他們還以為老乃是受害者的家屬。老乃掉頭指著我喊,阿昆,警察來啦。原來他早就知道蹲在樹下的就是我。我從陰暗處站了起來。雙腳麻得太厲害了,向著燈光走過去時,感覺是飄著的,似乎每踏出一步,就靠近現實一點。這夢做得也太像真的了。我像個小孩,不知所措,我女兒被謀害的那個夜晚,我表現得簡直糟透了。那個胖得跟孕婦似的警員對我劈頭就是一陣罵,說我們沒保護好案發現場,現場亂七八糟,到處是圍觀者的腳印。我心想你們早干嘛去了,卻沒敢說出口。事實上我可以發下脾氣,沒人會在那時候責怪我脾氣差,可我沒有,我老實得像條沒用的狗。不過事后回想,胖警員為了逮住殺害我女兒的兇手,用了心也盡了力,我臨死都得感謝他。他姓蔣,我一直稱呼他為蔣同志。案子偵破后,我上門去答過謝,挑了半袋荔枝半袋龍眼,外加兩條五葉神香煙。他把荔枝和龍眼都留下了,香煙退回給我。我們還真成了朋友,他叫我昆叔??墒悄翘焱砩?,我們卻打了起來,具體是我把他打了。警車到了沒多久,法醫跟著也來了,他們把靈兒身上穿好的衣裳剝掉,要就地驗尸。我并不知道驗尸怎么個驗法,他們那樣做已經讓我很難受了。

我問,他們這是要做什么呀?

老乃站我身邊,他嘆了口氣,“人都死了,還要開刀,真可憐吶?!?/p>

我說什么老乃你說什么……

我瘋了一般,突然就不干了,我說你們誰也別想動她。我沖進棚寮,張開手臂擋住一老一少兩個法醫。他們說什么我都不愿意聽。蔣同志試圖過來控制我,被我一拳打中了右眼,他氣急敗壞,都差點拔槍了。我想,你最好能一槍斃了我。見我變了個人,所有人都愣在一邊,包括老乃。我沒法想象十年前的場景,它確實恍如一場夢,只是那夢是真實的,我的身體由不得自己使喚,就是不讓任何人靠近我女兒一步。蔣同志要挾我,你還要不要我們逮到兇手???他的要挾顯然奏效了。我說我比誰都想逮到兇手。我突然回頭問老乃,湖水深嗎?老乃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搖了搖頭。我說,老乃你快把我推到湖里去。老乃愣了下,不過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我推搡到湖邊,幾乎不用他動手,我就跳進了湖里。湖水確實不深,只到我胸口的位置。我的女兒早就長到我胸口那樣高了,這么的淺水淹不死她,況且她還會游泳。她是被人拋下湖去的,身上還綁了石塊,也就是說,她活生生沉在水底,生命最后的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我不知道她到底堅持了幾分鐘。我試圖沉入水里,用能承受的最大的肺活量,我堅持了兩分鐘。我在水里睜開眼睛,水里的世界一片渾濁,岸上的燈光像是霞光一樣鋪設在上面,薄薄一層,像是湯水上面漂浮著的油污。我的女兒并不會看到這些,她在水里看到的肯定是漆黑一片,跟墨水一樣黑的水,活像無數雙手摁住她的身體。她的恐懼肯定鉆心徹骨,死亡,十二歲的她還沒開始意識就已經被經歷。我想我在死的那一刻,是否也有溺水的感覺?顯然,任何死亡都應該和溺水差不多。我終于可以把女兒所經歷的重新體驗一遍了,再也沒法掙脫窒息對我的控制。十年前我央求老乃把我推進湖里,大家都以為我瘋掉了,只有老乃理解我———我想代替女兒死一遍,我知道我根本死不了,我的手腳并沒有被人綁住,最后關頭,身體的本能會拯救我,把我抬出水面?,F如今,我的手腳枯瘦如柴,暴突而起的青筋如同當年捆綁我女兒的繩索,如若再次溺進死亡的湖水里,就再也堅持不到兩分鐘了。

兩分鐘后,我浮出水面,沖著岸上的警察和法醫喊:“你們最好快點,我上了岸可不想再見到你們……”圍觀的人都以為我瘋掉了。

自查出食道癌那天開始,我就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就算是病癥沒要了我的命,估計有一天也會被睏死。奇怪的是,一個多月前,老乃出山那天,我卻睡了個好覺,凌晨三點睡下的,到了早上十點多才醒來。沒有人叫我,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湖村要是死了人,出山這天,全村人都得忙起來,有人忙著哭,有人忙著笑。只有我還在睡覺,我想。我那時尚存一點力氣,能吃下一點粥。我側了側身體,盡量把頭抬起來,讓耳朵靠近墻壁上方的窗口?;疾『?,我的聽覺也開始衰弱下去。我先是聞到一股厚合菜燉飯匙骨的味道,它們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飄進來,或者僅僅來自我的記憶,我喜歡厚合菜淳厚的香味。隱隱約約的,我又聽見了嗩吶的聲音。葬禮肯定離不開嗩吶,將來在我的葬禮上也必不可少。奇怪的是,我平生聽多了嗩吶尖銳的嘶叫,那會兒,卻覺得忽高忽低的跟把刀子似的,扎進了我的心臟里。似乎,我聽到的是一個月后或者兩個月后我葬禮上的嗩吶,它們穿過時間的紛擾,提前抵達我的耳邊。我的耳朵卻像是接觸不良的燈泡,時亮時滅。估計,就是嗩吶聲把我喚醒的。這么說來,是否又是老乃的意思呢?他希望我去看他一眼。

我再也睡不著,下了床,雙腳著地那會兒麻了一下,像是觸電。我擔心會摔倒,不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只要站起來了,力氣似乎都瞬間回到我的身體上了。我站在房門口,雙手撐住兩邊的青石框,由于太久沒清洗,石面上油膩膩的,很臟。我們這一家大小沒一個愛干凈的,這我知道,一泡雞屎可以客廳里存在好幾天,直到風干,不懂事的小孫子會摳起來當餅干放進嘴里咬。院子里停著一輛舊電單車,我不騎估計沒人愿意騎,輪胎已經癟下去了。我不想走路出門,對于一個病人來說去巷口參加葬禮路途有點遙遠。不知怎么,我卻有一種離家出走的錯覺,如多年前,我和酒鬼父親吵了一架,賭氣出家門,冒雨徒步走出幾十里路,到了縣城,路人說,后生家,再往前走就是海啰,海水漲了會吃人的。我猶豫半會兒,掉頭往回走,回到村里時,天已亮透,母親端著一盆米糠揉白薯的雞飼在院子里喂雞。敢情對我的出走他們一點都不放在心上。我說我回來了。母親頭也沒回,嗯了一聲。那時我年輕力壯,一夜可以行走幾十里來回。幾年后,父親也學我一樣離家出走,不過他再也沒回來過,我們母子倆最終只在海邊找到他裹了沙的綠色布鞋。

好吧,一個多月前我騎著電單車到巷口去參加老乃的葬禮時,他的葬禮已經接近尾聲了。嗩吶手顯然是個新手,使不上勁,聲音越來越衰弱,師公的唱詞夾雜其中,聽意思,開始要過橋了。我對葬禮的流程還算熟悉,年輕時幾乎能記住一整套師公詞,從三皇五帝一直唱到平頭百姓,終歸都逃不了一個“死”。穿五斗和擔經是葬禮的高潮,看樣子我早就錯過了??礋狒[的外人陸續在離開,只留下親人和送行的友人,挨個過橋,就準備出山了。我慶幸還來得及時,不至于到了現場發現人已出殯,只剩下一地炮屑和紙灰。我試圖不去驚動任何人,悄悄把電單車支在賓客棚邊上,不過長凳子上坐著的幾個年輕人還是扭頭看了我一眼。幸好他們都是外出的年輕人,我看著陌生,他們看我也陌生,何況我已經瘦成另外一副模樣了。我找了個沒人的長凳坐了下來,沒人搭理我,這正是我希望的,事實上剩下的人不多,親人們正在師公的帶領下一遍一遍地踏著長凳過橋。我看見老乃的兒子一身麻衣,捧著香爐,身材挺拔,走在過橋隊伍的最前面。老乃確實生了一個好兒子,長得比老乃好看多了,這就是命,老乃的命好。事實上,老乃大我沒幾歲。不過,我能想象,到我葬禮那天,我那矮胖的大腫仔穿上一身麻衣捧著香爐過橋時肯定沒老乃兒子這么好看。幸好那時我什么都看不見了,否則我會很自卑。我這一輩子自卑的事情很多,幾乎就沒自信過,而這大概就是最后一件讓我自卑的事情了,之后再也不會有了,人都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么想來,死了也好。死了干凈。我當然知道這么想多半是在安慰自己,事實上一想到死,我的胸口就仿佛被人用一塊鐵絲網拉過般難受。我開始咳嗽,真是尷尬,它引起了別人的注意。我得盡量忍住,不能在年輕人面前表現出病態。他們頻繁派煙,以消解這無聊的葬禮,自然也順帶給了我,我笑著擺手,我得假裝讓他們知道,我從來就不抽煙。不過我烏黑的牙齒,和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對煙的貪戀大概早已出賣了我。我戒煙不是因為怕死,我當然怕死,不過跟戒不戒煙沒關系,戒煙是因為怕咳嗽。你看,咳嗽比死還難受。他們派過一輪就沒再堅持,各自抽了起來,煙霧和鞭炮的硝煙味混合在空氣里,我的喉嚨深處像是蠕動著萬條蛆蟲。鑼鼓、镲和嗩吶戛然而止,師公通過擴音喇叭大喊一句:“燒威!”身邊的年輕人像是被嚇一跳,都站了起來,幫忙把放在水晶棺邊上的紙糊葬品抬到空曠處??尚Φ氖?,老乃生前連個摩托車都不會騎,死后卻給他糊了一輛奔馳,連帶別墅、奴仆、家具、電器,竟摞了一小山。我不知道我的葬禮上,家人會給我燒些什么,事實上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的腿有些麻了,棚寮下就坐著我一個人。日頭很猛,一把火把糊具點燃時,火勢瞬間旺了起來,看樣子火舌都舔到藍色的天空了?;鹗亲虾稚?,在陽光下冒著層層霧氣,所有人都被炙烤得發熱。穿麻衣的親人手執竹杖跪地,圍住小山似的火堆,紛紛敲地,以防止那一地車房細軟被路過的孤魂野鬼哄搶而去。老乃初來乍到,肯定搶不過人家。我呢,我不知道到時是否也能搶得過人家。師公透過喇叭又喊:“孝子孝孫燒威送行啊,亡靈笑納……”我看見老乃親人們的臉都已經被火烤得通紅。我仿佛在他們之中看見了我兒子的臉。我突然別過臉去,淚水涌了出來。

地上剩下一地黑灰,風一吹,黑灰滾了滿地都是。師公開始宣讀出山順序,敲鑼的,打鼓的,放炮的,扛燈籠彩旗,抬棺的,銅鼓樂隊,最后是送行的親友……一一跟了上去。我不能跟著眾人送老乃一程了,我實在走不動,腳腿全麻了。我坐在長凳上,眼看著送葬的隊伍遠去,炮聲和嗩吶聲越來越小,而葬禮現場,除了祠堂里幾個掌勺的,竟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該回家了。我慢慢起身,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確認自己不會倒下,才敢移開步子,去推邊上的電單車。一切都結束了,我想。再見,老乃,我的朋友。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陽光下,我滿臉是淚。我不單為老乃哭,更為自己哭。我為我們哭。說實話,我這輩子真沒怎么哭過,靈兒死時,我也沒哭,只是把一口牙咬出了豁口。我生怕被親人撞見,一路往回騎時,好幾次差點撞進了巷渠里。

如果我沒記錯,從兩年前開始,湖村就時不時能聽到丁水塔的消息。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大概是時間都已經過去那么久了,他們一家到了可以被提及的時候;或者說,世上再大的仇恨都有被時間沖淡的時候。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承認,我并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事實上,早在兩年前,我就因為水塔一家在湖村的消失而深感不安了。這是一種相當矛盾的情緒。似乎會有那么一天,我能親眼看見水塔一家搬回湖村,把他那已經長滿馬櫻丹的破房子重新修葺一番,闔家住下來,孩子們活蹦亂跳去湖村小學上課,水塔呢還跟以前那樣,開著拖拉機到四鄉六里收購白薯,他的妻子(我忘了他妻子長什么樣了)會在傍晚隨著村里的婦人去巷口的鐵皮市場買菜——湖村跟他們逃離時的樣子已大不相同,姑且他們一點都不驚訝,坦然接受,就像當年他們坦然接受他們的親人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是的,對我和我的親人來說,那就是滔天大罪,要碎尸萬段,株連九族。事實上,他們也血債血還了,一夜間,他們一家便從湖村消失了,馬櫻丹的枝芽開始在他們所住過的宅地上破土滋長。

他們說,丁水塔總是選擇在清明節回來。好吧,在這四季模糊的省尾國角,四月已經是炎熱的夏天,他選擇在夏天回到久違的湖村,也算是應景。他當然不敢在村里久留,甚至都不敢把車開進村里來過,他匆匆為父親上了墳,很快就會離開。我估計他每年清明都會偷偷回來掃墓,只是剛開始沒被人察覺。反正消息傳到我耳邊時已經是村人皆知了。我沒見過水塔,也幸好沒見過,否則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那樣尷尬的相見。都是聽說的,他們說水塔啊看起來比以前胖了也白了,像個城里人了,開回來的小轎車看樣子也值點錢。他們不知是真看到了還是滿口瞎話,我可不能全信。不過丁水塔一家出走后,不至于窮困潦倒,過得還不錯,這倒是實話。甚至有人說,何止不錯啊,簡直好著呢,在潞城都買了房,面粉生意做得還不小哩……村里人沒把后面的話說透,留了一截。我卻聽出來了意思,也就是說,保不準,人家丁水塔還得回來答謝我,要不是當年我扒了他家的磨坊,他們一家老少也不至于背井離鄉,而不離開這鳥不拉屎的湖村,水塔還能靠磨白薯粉發家致富???

話當然可以這么說,理卻不應該是這個理。

老乃在世時,我問過老乃,對于水塔一家,我是不是做得有些過分?

老乃沒回答我,他遞了根煙給我,跟我說事情都過去了,就別想太多了。

我能不想多嗎?全村人都在背后議論的事情。他們越是避著我,我越覺得有必要跟他們講清楚我的理,可誰也不愿意當面和我說起這事,他們怕我不高興,脾氣一犯,突然給他們一拳頭,我連蔣同志都敢打。那些日子,我唯一能說話的就只有老乃了,大多時間,我連家里人都不信任,他們整天嘮嘮叨叨,尤其是我母親,不知道從哪里聽回來的閑言閑語——他們說你會遭報應,你怎么就這么沒用???母親氣得臉都變形了,差點把石榴拐杖戳到我胸口上。我沒動。我當然知道,詛咒我的人是誰,他們聲稱是丁水塔的親人,可是十年前,奸殺犯丁水來被蔣同志逮住時,他們卻一個也沒敢站出來說句話。他們能說什么話呢?是的,一命償一命。即使按湖村歷年下來的宗族慣例,我做得也不算過分吧。我不需要任何賠償,不需要他們家一分錢,我就要他的命。當然,在此之前,誰也想不到會是丁水來。

水來的哥哥水塔的磨坊就在湖潭附近,往東走,不過二里路。開磨坊需要用到大量的水,水塔每天都得排上長長的帆布管用泵水機從湖里抽水。案發當晚,蔣同志就注意到了這一細節,他指著還沒來得及收起的帆布水管,問老乃,這是誰家的?老乃說,水塔家的,他家開磨坊。蔣同志哦了一聲沒再往下問,誰也沒把這當回事。事后回想,蔣同志逮出兇手的方法其實再簡單不過。犯不著用多大的智力跟農村的犯罪分子做斗爭,這是他的原話。案件發生過后,村里沒有一個人失蹤,這有點反常。蔣同志問我有沒有仇人,我想了半天,說村里是有一些人說不了話,不過談不上是仇人,我沒敢提供任何一個人的名字,真的要說,老乃也算是其中之一。蔣同志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沒事,你說說,兇手沒抓到之前,全村人都有嫌疑,包括你。我嚇一跳,蔣同志說話還真不一樣。那些天,以蔣同志為首的專案組在村委會駐扎了下來,全村人逐一排查,除了臥床不起的老人和抱在手上的嬰兒,幾乎誰都不漏過,尤其以我所提供的“仇人”名單為主要排查對象。幾天后,蔣同志悄悄跟我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問怎么啦。他說,根據審查結果,老乃是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證,他有些細節交代不清,而且有作案時間,我們需要點時間再進一步審問。我說怎么可能,不可能是老乃。他說,我們沒說是老乃,只是懷疑,到鎮上派出所走一趟,交代清楚就可以了。

老乃被蔣同志帶走的消息很快就散開了。有那么一兩天時間,村里人幾乎都快認定,老乃就是殺人兇手了。第三天,蔣同志帶著老乃回到湖村,蔣同志說,兇手逮住了,多虧老乃幫忙。原來他們一開始就商量好了,連我都瞞著。蔣同志說,這幾天他們一直在鎮汽車站埋伏,果真等來了一個湖村人。丁水來。對,就是開磨坊的丁水塔的弟弟丁水來。沒想到會是他。他天生的柔弱慌張還真的給了他一層保護色,排查時,蔣同志沒怎么在意,以為那只是一個年輕人面對審問時難免的緊張。然而畢竟是初犯,初犯就會有破綻。蔣同志遞給我根煙。你的女兒可以安息了。我還是不敢相信,那會兒腦子里一片混亂,無論是老乃還是水來,在我心里都不是那種可以做出駭人事件來的人。我問,你們沒打他吧,他還是個小孩。我知道水來,這個孩子雖然不怎么在村人面前露臉,給人感覺卻是個乖仔,據說因沒考上大學,哥哥水塔想留他在磨坊幫忙,他不愿意,彼此僵持,在家里已經閑了一年了,大概也就閑出病來了。蔣同志說,他都坦白交代了,青春期,對異性有生理上的沖動,當天傍晚他到湖邊看水泵,一貓身,剛好看到靈兒端著個屁股在荔枝林里小便……我還是不想冤枉一個無辜的人,我想親自和水來確認。蔣同志起初并不同意我那么干,他說那不符合規矩。我知道他在擔心什么。我說你放心,我不會打他,我只想當面問他是不是,他回答是,我就放心了,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是你們政府的事。我想蔣同志理解了我的意思。蔣同志用警車送我到了扇背鎮派出所。奇怪的是,越靠近派出所,我越緊張,那情形就跟那天晚上他們把我領到湖邊一樣,我要親自去揭曉死亡的真面目。事實上,也是那么回事。案發半年后,丁水來和另外幾個死刑犯在人民廣場遭受公開審判,我從電視新聞里看到轉播,他看起來是那么年輕,二十來歲,像個大學畢業生。十年前我在審訊室里見到他時,他還禮貌地沖我點了點頭。一切正如蔣同志所愿,水來仰著蒼白的臉,跟我說:“人是我殺的,命我會還你。不關我哥和我爸的事?!蔽覜]說話,隨即轉身出了審訊室。蔣同志舉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丁水來的供述完全符合尸檢報告的分析,下一步是DNA檢測,就可以板上釘釘了,不過需要時間,咱們市里沒技術,要送到省里去。我沒怎么聽蔣同志在說什么,他說什么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的腦海里全是水來仰著頭看我的模樣——我至今還記得他看我的眼神。他是不是讀書讀傻了?他不是說他會還嗎?那就還吧。我想是這句話激怒了我,要不在之后的幾天里,我默認了房頭人對水塔一家的報復行為,便無從解釋。

村里人都知道水來一家是老實人,他早就過世的母親,年邁的父親,他的哥哥水塔,在村外開了一間磨坊,靠磨白薯粉過日子……那又怎么樣呢?他還是干了十惡不赦的事情,虧他還是個讀書人,湖村從宋朝置鄉到今天也沒幾個讀書人,這不是給讀書人抹黑么?老話說得好啊,書讀得多屎吃得多,我那大腫仔都比他強。我那大腫仔跟我一樣,小學都沒畢業,兩年前我把他帶到糖廠,他竟然也能一個月賺幾千塊,養老婆生孩子了。照這個理,讀書能有什么用——我就難以想象一個讀書人對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做出的那般凌辱。好吧,我知道,說這么多,以偏概全,是偏激了,老乃要是聽見了,又得批評我了。誰批評我,我都不服,真的,只有老乃可以批評我,因為他對我有恩。這很重要。

離死亡的距離越近,我對往事的回憶越清晰,就好像,我不是在靠近死亡,而是在用身體返回過去。我回去了,回到十年前的場景里去了,每一個人的面孔和動作,他們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或者喊,或者吼,他們的情緒全部都在聲音里。他們呼擁著去干一件事,可能在當時我還半知不知,在回憶里,我卻清楚得像是當事人。我當時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整個過程,每一個細節,具體的哪一天,夏日的某一天,我倒忘了具體時日了,只記得那天艷陽高照,如果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村里人一般都愿意在屋里呆著,挪動一下身體都覺得費勁。十年前的夏天,湖村還時不時會停電。是的,我完全記得,記憶如顯微鏡下的細胞紋理一樣纖細。

這讓我很痛苦。

如果可以選擇,我情愿忘掉一切,和老乃那樣安靜地死去。我不知道老乃出山七天后是否回來過,如果他得知我也將死,他肯定會過來看我一眼,他下到奈何橋去洗手時,孤身一人,他會哭嗎?我想他和我不一樣,不會輕易哭出來的??藓筒豢蘅雌饋硐袷且换厥?,其實也不是一回事。我開始產生幻覺,這說明我的時日不會遠了,也許明天,也許今天晚上。都這個時候了,我那大腫仔還出去打麻將,他說整天守在家里實在無聊,這我理解,等一個人死和等自己死都一樣無聊。我又何嘗不是??晌覜]那福氣。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避免腦海里老是出現往事那些清晰無比的畫面。沒人愿意和一個將死的人說話嘛,包括我的妻子,我的老母親和兒媳婦,她們在我剛病倒時表現出了病患家屬的樣子,如今幾個月過去了,我卻還沒死,她們只好該干嘛干嘛了。大多時候,就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窗戶透進來的光束發呆。在光里,我仿佛看見早年死在出走路上尸首無歸的父親,看見我的女兒靈兒赤身裸體在水里哭泣,甚至還看見死刑犯丁水來滿身是血臉色蒼白的樣子,他剛剛被槍斃,可他的眼神卻和那天我在審訊室里看到的一樣堅毅,他的眼神還活著……我最希望看到的還是老乃,老乃沉默的時候沉默,該他說話了,他能一句頂一萬句。他說了一句什么,我似乎忘了,如今,那句話卻再借老乃的魂體對著我說了一遍,老乃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彼f得文縐縐的,難怪我當時沒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房頭內的親人個個聲嘶力竭,那時候,哪容得了老乃一個外人發聲呢。他太多管閑事了。

或許我應該聽老乃的話,他一個外人,至少比我們冷靜。至少,當水來老邁的父親領著一家大小跪倒在我家門口時,我不應該一腳把他老人家踹翻。我知道,那一腳是我作惡的開端。我卻一點都沒覺得是在作惡,我的那些親人們甚至沖我豎起大拇指,好像我窩囊一輩子終于敢鼓起勇氣做人了。當然,那一腳還遠遠不能發泄我(們)心中的憤怒。老實說,我的憤怒是被親人們裹挾起來的,他們的憤怒又是我挑動的,我們相互簇擁,渾渾噩噩,像干柴與烈火,立馬就燃燒開了。如果不是水塔一家跑得快,我們也難以保證不會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大清早,我們抄著家伙到達水塔的磨坊,發現他家只剩下老父親丁子深蹲坐門口,有人提前給他們通報了消息。我暗自慶幸是誰走露了消息,當然不能表現出來,我得繼續憤怒,控訴是誰敢與我們為敵。憤怒的情緒立馬就傳染開了,幾個年輕人開始砸機器,砸房屋,有人爬上了水塔家的屋頂,三兩下就把屋頂給掀落在地。水塔經營了半輩子的磨坊頃刻就成了一堆廢墟。他的老父親呢?那個以前見面我還得叫聲深伯的老人呢?我在記憶的畫面里卻奇跡般剔除了他,我連一片瓦片是怎么掉下來的姿態都看得清楚,卻不見一個大活人。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我家門口踹的那一腳開始,就把水塔的老父親踢開了。是的,我害怕面對他,我有罪惡般的痛疚。我在逃避。因為沒過多久,水塔的父親就去世了,他們一家都沒敢回來,是水塔那邊的房頭人幫忙草草埋葬的。我記得很清楚,丁子深的死,以及后來丁水來的槍斃,都成了我們這邊房頭人歡愉的節日———人家在那頭安葬,我們在這頭喝酒。

我越來越清楚,水塔父親的死,和我踢在他胸口的那一腳不無關系。我是個罪人,我也是個殺人犯。問題是,誰都不會覺得我是殺人犯,李政村長不會覺得,蔣同志不會覺得,政府不會覺得,我那些房頭親人更不會覺得。但是,老乃是第一個覺得的,老乃覺得的時候我還沒覺得,如今老乃死了,我開始覺得自己確確實實是一個罪人了。老乃真是個先知。

我不知道一個事情是怎么從這一面反轉到另一面的,事情的起因也許是從丁水來該不該死開始,似乎丁水來開始有了不死的可能,這是多么讓人喪氣的信號。反正我是不能接受。為了給水來制造不死的理由,他們甚至編造起了我女兒的壞話:一個十二歲的女孩首先就不應該長成那樣,看起來像是誰家新進門的小媳婦,長成那樣也沒辦法,關鍵是她還總是喜歡眼巴巴地看男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讓他們對一個小女孩起了詛咒之心。他們開始忘記我女兒死時的慘狀,似乎天生就是一群健忘者,不能明辨是非的低能人。我知道,也許一切都因我而起,我不該踹丁老頭那一腳,不該扒了水塔一家的棲身之所,不該讓水塔一家顛沛流離。換句話說,我應該忍辱負重地承受那一切,承受一個天真可愛的女兒被人凌辱致死,承受命運的無情……也許,他們就會憐憫,就會站在我這一邊,為我說些好話了。狗屁的好話,我才不需要!我狠了心,拒絕一切和解。為此,我故意逃離湖村,逃離一切假以善意的游說。我在縣里的糖廠當搬運工,沒人知道我在哪里,我只和蔣同志一個人保持聯系。好在,半年后,蔣同志跟我說,終于判下來了。我問,死不死?蔣同志沉了一會兒,說,死。我如釋重負。同時,不知怎么,水來仰著臉看我的眼神再次浮現,似乎他就在邊上,聽著我們對話。我渾身打了個寒顫。

宣判大會那天我沒敢到現場,雖說人民廣場就在隔壁街區,事后通過電視轉播,我看見丁水來一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站在幾個魁梧的死刑犯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后來我還聽說,那些魁梧的死刑犯一個個哭哭啼啼,有的腿腳都軟了,上下車都要警察攙扶,唯獨丁水來一個奸殺犯,卻面不改色,捆綁雙手站在皮卡車上游街時,像是沒事人逛了一會街市。他們說他肯定是傻掉了,正常人不會連死都不怕。

我做了一個夢,很奇怪,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夢見那片湖面,還是以俯視的視角。我第一次發現湖潭從上面看不算大,像是一個被隨意丟棄的布袋。水是墨綠色的,死水微瀾,如一尾死魚的鱗片。這是湖村唯一的水源,它并沒有活水的源頭,集積的都是雨水,難免有些臟,夏天一熱,還會發臭,如同沒腌好的咸魚。湖潭被荔枝林嚴嚴實實地圍住,林子里搭建著不少守園子的寮棚。其實,自我女兒從湖里被老乃撈起的那個晚上,我就沒再到過湖邊一步。心里難免有一種恐怖的假設,假設我在湖面上又看見一具即將上浮的尸體——恐怖的假設讓我卻步,因而,湖以及周圍地帶,在之后的十年里,成了我個人的禁忌之地。對于村里人來說,他們在剛開始的一年半載,可能也會有所顧忌,至少沒有小孩再敢跳進湖里游泳,任何一蓬水草都會被敏感地誤以為是靈兒拉扯替身的小手,也傳過類似的謠言,只是再往后,人們慢慢忘卻,淡化。最近幾年,幾乎沒人再忌諱,湖水也差不多干涸了,聽說被一戶人家承包養鴨子,湖面被呱呱呱的鴨群占據,再也容不下一絲詭異的想象了。

夢見湖潭后,我以為是女兒對我的召喚??上以僖矂硬涣松碜恿?,死神已經把我死死地掐按在床板上。我還能做點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胡思亂想,或者趁著死神撒手,瞇上一會兒做個小夢——可是,我開始連夢都做不了。我記不得有多久沒有進食了,疼痛和窒息感讓我察覺不到饑餓,不過饑餓卻是存在的,存在我日漸麻木的軀體里。毫無疑問,我終將會被餓死。家里人請來赤腳醫生,往我身上打止痛藥和葡萄糖水。我可以拒絕糖水,但無法拒絕止痛藥,實在是太難受了,幸好它們不是日夜常在,在某些時候,早上,或者傍晚,會有一小會兒時間讓我感覺舒適,似乎就想以此來吸引我繼續活下去,不至于太過于絕望而自殺??晌乙呀涍B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除了擺動一下雙手,我幾乎做不了任何動作,也許,慢慢的,全身就只剩下翻開眼皮的力氣了,直到那點兒力氣也消失殆盡。那么,不好意思,這個讓我心酸的世界,我要走了。

陸陸續續有房頭親人來跟我告別,我已經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了。他們搬張凳子坐在我床邊,喊了幾聲我的名字,郭木昆,老昆,阿昆,昆叔,昆哥……我擺了下手,或者翻下眼皮,算是回答。然后他們兀自抽煙,大概屋里的味道已經讓他們難受,他們在囑咐些什么,我兒子垂著雙手站在一邊。他們都是房頭內的親人,自家人,關鍵時刻能幫上忙的人,他們有的在村里,大多在外面打工,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跟我差不多的。我的老母親這會兒倒是哪也不去,她得保管好人家帶來的水果和營養品,偶爾也會高聲提醒我,阿昆啊,有人來看你啦,你看,給你帶了一袋蘋果。我連水都喝不了,還能吃蘋果?你們這不是在開玩笑嗎?我已經是彌留之際了。我都不能把你們的名字和面容聯系起來了。這些都不要緊,無所謂,反正我就要死了。讓我害怕的是,女兒的面容也開始像張受潮的相片慢慢洇染成一片水漬。這十年來,我一直在腦海里儲存她十二歲時年輕的面容,生怕被遺忘,她在世時我沒能給她留下一張照片,哪怕是黑白的。我只能記住她,可如今,水漬如洪水般漫延,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她消失在了我眼前。怎么啦?瀕死之時我竟然連這點記憶都成了奢侈?萬一真如人們所言,死后會變成鬼,我還得靠那點記憶去尋回我的女兒啊。

眼下真是夏天了,可我還是沒聽見蟬叫。蟬叫是夏天的詛咒,如果不是蟬叫,我女兒也不會只身一人去往湖潭那么僻遠的地方,她生前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聽蟬叫——大概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問題,它們聽不到任何悅耳的聲音了,老母親坐在菜園子口趕不聽話的雞群倒是能清晰地聽到。我已經躺在床上兩個月了,任何靜止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沒了吸引力,窗口射進來的陽光里有塵埃涌動,隔壁有青菜下油鍋的聲響,但我卻聞不到香味。我的聽覺視覺和嗅覺正在輪番值班,保不準誰出問題。這沒關系。我的感覺卻異常敏感,能清晰地感覺到老鼠在床下走動,它們在咬松木的床架子。我倒是希望能在房間里看見活物,該來的人都來了,最近這幾天再也沒人來,除了兒媳婦每隔一會兒捂著鼻子進來看我死了沒有,兒子有時會進屋找什么東西,那大腫仔一時找不到竟然還問我看見沒有。我要是還能站起來,非揍他滾地喊娘不可——再也沒有人愿意在我身邊逗留了。開始有老鼠從我的腳上爬過去,它們有沒有咬噬我的腳趾,我察覺不到,估計腳趾都已經腐爛。我甚至能聽到肉體在空氣中滋滋滋的腐爛聲,像是有人在耳邊輕輕地撕扯紙張。我的身體里長了惡物,是不可饒恕的詛咒,是有毒的軀體,但愿不會把老鼠們毒死;除了老鼠,當然還有蟑螂和螞蟻,它們先是試探性地接觸我的軀體,發現沒什么危險后,便開始在我的胯部和腋下安營扎寨。有一只螞蟻不知好歹,還直接爬到我臉上來,這我可不同意,我的臉還沒有腐爛,還不是它們應該侵入的領地。我費勁地舉手,把那只不懂事的螞蟻揉死在皺巴巴的臉頰上。我看不見眼皮底下的尸體,一只螞蟻的尸體會躺在我的臉上,直到我也成了一具尸體。

瀕死之前,我還當了一回哲學家。我當然知道人如螻蟻,死神要帶走我們其中一個,不就如同我們要一只螞蟻粉身碎骨。我想這道理老乃比我早就想通了,他不敢妄自參與我的家事,甚至都不愿多說一句話。盡管如此,他還是被卷了進來,不止一個人跟我說,你知道嗎老昆,當年我們去抄水塔一家,結果撲了個空,你猜是誰偷偷給水塔告的密?我搖頭,我說我不知道,有人告密嗎?我知道他們要說什么,他們知道的,我全知道。他們笑嘻嘻,把頭湊到我耳邊,緊促的呼吸弄得我耳根癢癢。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一個人:老乃。對的,和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樣,當年的確是老乃去告的密??晌乙稽c都不怪他,我甚至還得感謝他,如果不是他去告密,事情大概還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能成什么樣子,誰也無法想象。他們說,虧你還跟老乃走得那么近,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在背后陰你呢。我說是嗎還真是哦。我得假裝恍然大悟的樣子,跟我說這話的可都不是外人。于是,為了配合他們,我故意和老乃疏遠走動,有那么幾年吧,我們陌生得在巷子里碰面都沒打招呼,像是仇人。我不知道老乃心里會怎么評價我,總之,我一直視他為貴人,是他阻止我繼續往罪惡的深淵滑溺。如果我是個罪人,我身上活該長出惡物,流膿的腫瘤,末期之癌,正如人們所預言,這是我的報應。然而老乃呢?老乃為何也身長惡物?好吧,我又看見靈兒在向我招手了。但愿我的死能讓水塔一家放下戒備,回到湖村里來,把他家磨坊里的馬櫻丹鋤掉,它們長得實在是太茂盛了。

我可能昏死過去了,我不確定,大概有半個時辰吧,醒來時,感覺卻十分漫長,像是往常那樣坐著破舊大巴去了一趟縣城的糖廠,一路顛簸,沿途的風景干巴巴的,像是卑劣的畫家隨意地涂抹。醒來后,我并沒有立馬睜眼,這是我的小伎倆,我得聽聽,周圍有什么聲響,老鼠,蟑螂,甚至還能聽見螞蟻爬上柜臺集聚在剩下半碗白糖水的邊沿,如有了特異功能,只可惜空有功能,沒有了使用的力氣。我全身都動彈不得了,唯一能支配的只有兩張眼皮,看看這屋里的光和灰塵在光里浮動。然而我并不急于看見什么。我聽到了哭泣聲,幾個人夾雜在一起的哭泣聲,能分辨出,哭聲里有我的老母親,她即將白發人送黑發人;有我的妻子,她即將守寡;有我的兒子,他即將和我一樣,年少逝父,也失去了一個能動手打他的人,談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也有我的兒媳婦,相對而言,她的哭聲顯得可有可無;自然,還有我那滿一歲的孫子,他也在哭,他不是為我哭,他在為自己哭,沒有人給他吃的,沒有人抱他,他能不哭嗎?好吧,他們都以為我死了,這下都愿意圍過來了。另外一些人在屋里屋外走動,小聲吩咐事情,他們都是過來幫忙的人,或者說,他們等著這一屋子的哭聲,已經好長時間了。這個村莊要是某一天,一家人集體哭起來了,絕對是家里死了人了,這是向外釋放的死亡信號。我已經提前被這個村莊死掉了?,F在的我,想要把眼睛睜開,想跟他們說,別哭了,我還沒死,都感覺不好意思了。那不是搗亂嗎?怎么還不死,還想怎么樣,還想把家人拖累成什么樣,一個人死了不夠,還想有人陪著死嗎?是的,一個病人最后就會成為一個罪人,不可避免的,如果他總是死不了的話。

我還記得三叔公臨死前,交代子孫,如果他死了,得停尸三天才下葬。子孫們不明白,也不敢問清原由。三叔公彌留之際拉著兒子的手,再三囑咐,得等三天啊務必。兒子忍不住問了句為什么。三叔公這才含淚說,萬一我沒死呢。三叔公死后,我們按照遺言,停尸三天,時值夏天,天氣熱得像火烤,松木棺材才晚到一個小時,三叔公的尸體就開始發臭了。有人問,還放嗎?肯定死了的。我們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放吧,萬一三叔公還沒死呢。都發臭了還能不死么?有人質疑??晌覀冞€是堅持放了三天。如今我躺在床上,我還沒死,卻不得不裝死。我知道,一會兒,他們就會拿出早就備好的壽衣為我換上,我將被脫個精光,露出一身丑陋無比的瘦骨嶙峋。換上壽衣后,再親近的人都不敢靠近一步了,我那不懂事的孫子最好不要看見,否則會成為他一輩子的噩夢。我知道是人都會有這一刻,不同的是,我正在面臨,而你們還沒有。我就要死了,生命走到了盡頭。我再也看不見親人的臉,再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看不見孫子成長起來的樣子,看不見湖村日后任何一場葬禮和酬神戲,我看不見陽光,看不見樹木,看不見灰塵,最重要的是,我再也聽不見蟬叫,無論是這個夏天,還是以后任何一個夏天。我就這么消失了,就像我沒出生之時,這個世間還沒有我,以后也不會再有我。想到這,我的淚水流了出來。我確定淚水從眼角夾出來了,已經來不及收回,他們肯定能看見我的淚水,我既后悔又慶幸??墒?,一大會兒,我并沒有感覺到淚水從皮膚滑過,我不知道是皮膚麻木了,還有淚水根本就沒從眼里滑出來———它們明明已經滑出來了啊。我吃了一驚。不會吧,我已經死了嗎?人死了是這樣的嗎?我分明還有感覺啊,還能聽到他們的哭聲和走動的腳步,甚至我還能感受到眼皮外面的光和影。不行,我得證明一下。我試圖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我使出全身之力,沒辦法,我已經睜不開眼睛了,這不是力量所能解決的問題。事實上,我已經死了。死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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