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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工牛秋麗

2018-11-13 06:22王祥夫
鐘山 2018年6期
關鍵詞:護工趙老師植物

王祥夫

護工

牛秋麗現在的工作就是護理植物

,植物人躺在那里已經夠兩年了,出事的時候人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比如說,是心臟病還是腦血管?人怎么一下子就倒在了出租車里?那個出租車師傅人真是好,馬上就把他送到了醫院。經過了好長時間的搶救,人就是這樣了,躺在那里,沒一點知覺,就像是一塊木頭一動不動。這一過就是兩年,兩年的時間里,植物人有時候手指會輕微地動一下,守候在一邊的妻子便興奮的了不得。生命只有在快要消失的時候才會顯出它的珍貴,所有的親人和朋友都知道他也許馬上就會永遠離開;但生命又是十分頑強的,植物人居然在沒有一點點知覺的情況下挺過來了,一年,又是一年。兩年過去了,她的妻子天天往醫院跑,一天三趟,風里雨里,人是越來越瘦,頭發忽然全白了,也枯了。但她總還是往好處想,只要有一點點動靜她就覺得植物人馬上就要醒了,要坐起來了,要下地了,要坐在餐桌邊了,要開始吃飯了,但隨之又是失望。護工牛秋麗把植物人護理的那么好,植物人的皮膚原來是粗糙的,比如那雙腳,上邊原來都是老皮,但現在老皮一點都沒有了,一雙腳就像是小孩兒的腳,那么干凈,那么柔軟,這連護士都有點吃驚,這是怎么回事?人已經植物了,但他的身體卻在一天一天地年輕態起來。有經驗的大夫這時說話了,說這都是護理得好。

就這個牛秋麗,是鄉下人,隨著男人到城里來打工,孩子和家都留給了婆婆,婆婆可真是夠辛苦的,所以后來婆婆得了重病需要錢,牛秋麗的男人回家去照顧母親,而牛秋麗卻一個人留在城里當起了護工。護工雖然掙得多,但是一般人還是不愿意干這份工作,是又臟又累,是一刻不離,是病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經過她的手來料理。護工真是個苦差事,而這苦差事還得通過護工公司介紹才能找到,還要事先培訓,并不是所有的人一上手就能當護工。跑醫院當護工的都是照顧那些重癥病人,不能動了,或者是就要死的,總之,家里人是實在再沒辦法照顧病人了,才會請護工。護工的工資是一天二百,十天就是兩千,一個月就是六千,一般人是請不起的,請護工的人家一般也都知道病人活不了幾天了,再多花幾個也就無所謂了,再說也花不了多少日子了。但是,牛秋麗護理的這個植物人現在可以說是“生長茂盛”,只是不會說活不會動,不會睜眼睛,但他的身體卻好像是越來越好。而且,還胖了,這就讓植物人的妻子更束手無策,因為植物人的妻子歲數也不小了,孩子又不在身邊,而是生活在另一個城市,所以只好請牛秋麗待下來,因為這種病人不能住在家里,就像某些植物必須生長在特定的盆子里,而他們是必須待在醫院。所以,更苦的是護工。病房呢,是三張床,每張床上都躺著半死不活的病人,中間用一個布簾隔開。護工是一天到晚總要待在病房里,累了,坐在那里馬上就睡著了,而牛秋麗幾乎是一年四季都沒脫過衣服睡覺過。因為是全護,她整天都要待在病房里,按照規定她一個月有五天的休息,但植物人的妻子身體實在是太差,所以,又多加了一千塊錢,那五天也要她來護理了。這樣一來呢,牛秋麗就是沒有一天休息,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要待在病人的身旁。這樣一來呢,牛秋麗的收入就更可觀了,在這個小城里,一個月能拿到七千塊錢的人幾乎沒有。這樣一來呢,植物人的妻子在經濟上就更緊張了,她和她的愛人原來都在同一個科研所工作,她們退休已經好幾年了,苦苦熬到退休她們老兩口的工資加起來才八千多。除去給牛秋麗的護工工資就只剩下一千多,還要給病人吃飯,還要自己吃飯,還要交電錢水費物業費,日子可真是苦不堪言,但植物人的愛人都忍了,她希望她的愛人有朝一日會忽然醒來,會忽然不再是植物人,會坐起來,會跟她說話。但幾乎是所有的人都向她傳遞了一個信息,那就是不太可能。每當她徹底絕望時,植物人又會有細微的變化讓她驚喜,而這驚喜是她一個人的。植物人的手指動了一動,腳趾動了一動,對她來說都幾近驚天動地,而那天,植物人的眼睛竟然慢慢慢慢睜了一下,那目光是深不可測,看不見底,不知植物人看到了什么,或什么也沒看到,總之,這給了他的妻子巨大的驚喜。這整整一天,植物人的妻子逢人就說這件事。她還把電話打到另一個城市的孩子那邊去,把這個喜訊告訴他們。然后再把電話打到四面八方去,告訴幾乎是所有的熟人和朋友。

“睜開眼了,睜開眼了?!?/p>

忽然一天,她更驚喜了,打電話給孩子:

“那天右手也動了,手心原來朝下,后來手心就朝上了?!?/p>

當然,幾乎是所有的親戚和朋友當然都希望植物人會醒過來,大家都說,這個世界上什么奇跡都可能發生。他們只能這么說,他們還能怎么說?但就是這樣的話,給了植物人的妻子莫大的安慰和信心。她那天對護工牛秋麗說這話的時候,牛秋麗一下一下把她的手攥緊了,眼睛卻看著別處,牛秋麗不敢看植物人妻子的那雙眼。牛秋麗也不說一句話,她現在也很矛盾,她既希望拿到一個月七千塊錢的工資,又希望植物人馬上死掉。只有她知道植物人的妻子有多苦,牛秋麗也知道,如果一拔掉那根插在植物人鼻子里的管子,一切就都結束了,植物人就不再痛苦,活人也不再痛苦。牛秋麗叫植物人的妻子叫趙老師,怎么會就叫趙老師呢?植物人的妻子從來都沒當過老師,但牛秋麗一這么叫別人也跟上叫了。那么,就叫她趙老師吧。趙老師呢,叫牛秋麗叫“二盆兒”,這倒沒錯,因為牛秋麗的小名就叫二盆兒,她姐姐叫大盆兒,她弟弟卻沒叫三盆兒,卻叫了金盆兒。牛秋麗是上邊一個姐下邊一個弟,三個盆兒,用牛秋麗媽的話是兩個瓦盆一個金盆兒。牛秋麗對她媽的這話沒什么意見,她早聽熟了。但牛秋麗的男人白剛強卻有意見,有時候會嘟嘟囔囔說,“你在你媽的心里只是個瓦盆兒,所以這錢咱們不能出,讓金盆兒出去?!薄斑@事讓金盆兒做去,你是瓦盆兒小心別碰壞了?!钡F在白剛強也不這么說了。他只覺得自己女人太苦,該休息休息,自從回家侍候自己的老娘,白剛強就更不說那話了?!澳銊e累著就行?!卑讋倧娍偸钦f這一句話,他從來都不敢問牛秋麗是怎么睡覺怎么吃飯,他不敢問,他知道牛秋麗必須一天到晚待在病房里,一天十多次,渾身是汗地要給植物人翻身,一會朝左邊翻,一會兒朝右邊翻,每翻一次身還要給病人把身子擦拭擦拭,植物人雖然植物了,但還是會出汗,如果不勤著擦,也許就要長褥瘡了。褥瘡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會一爛一個大洞,而且是里邊大外邊小,而且還不好長住會越爛越大。趙老師在的時候會過來幫她一把手,幫她給植物人翻身。牛秋麗給植物人擦身子已經是個程序,一只手抬起植物人的胳膊,把熱毛巾從植物人的手上一路往下擦,順著擦,毛巾擦到病人的胳肢窩時會順勢一擰,也就是把手轉一下,胳肢窩就擦到了,是朝左擰一下,再朝右擰一下。這條胳膊擦拭完了就是翻身,當然在翻身之前要先把這半個身子都擦到,是從上到下,擦下身的時候會順著大腿外側先擦下去,順著把腳也就給擦了,然后一手把植物人的腿抬起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擦植物人腿的內側,是順著擦上來,一直擦到大腿根,這樣一來呢,就擦到私處了,植物人不會動,到了夏天,私處的汗就更多,是,必須要擦到,是,必須還要擦干凈,如果擦不干凈這地方也許會爛掉。牛秋麗是中年婦女,植物人是個大男人,但此刻植物人也像是已經沒了性別,他的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在牛秋麗的眼里不過是一個樹枝,一個樹瘤,一個樹洞,一個樹樁。細樹枝,粗樹枝,直樹枝,彎樹枝,但這些樹枝只是樹枝,沒有葉片也沒有藤蔓,怎么說呢,也沒有生命,是死樹。牛秋麗面對這株橫陣在病床上的植物,有時候真想讓它動起來,那一次,當然旁邊沒有人,她給植物人剪指甲的時候有意往深了剪了一點,牛秋麗看著一絲血從指甲縫里滲了出來馬上變成了一滴,要是一般人會大叫起來,所謂十指連心,但植物就是植物,沒一點點痛感,也沒一點點動靜,就像你在路邊把一棵樹上的樹枝折了下去,那棵樹是沒任何動靜的。但樹與植物人這種假植物相比,植物還會開花結果,風來了的時候樹還會嘩啦嘩啦喊叫。而植物人是沒一點點動靜。雖沒一點點動靜,但植物人要比有動靜會不停動的人還要累人,因為植物人不會配合,是死沉死沉。牛秋麗有時候會靜靜看著他,心里卻可憐趙老師。而誰來可憐牛秋麗呢?她覺得自己也已經變成了某種植物,也已經扎在了這個病房。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吃飯的時候她會出去一下,早飯,十多分鐘,吃個餅子或喝一碗豆腐腦,是匆匆去匆匆回,只怕植物人會出什么事,但能出什么事呢?他永遠就是那樣了,但牛秋麗還是不放心。中午的時候,趙老師來送飯,植物人每天的三頓飯就是一袋子糊糊樣的東西,要用一個針管打到植物人嘴里的那根管子里,這就是吃飯。因為趙老師在,牛秋麗的時間就會多一點,她會出去到醫院門口的流動餐車那邊吃一碗面條,再加一顆雞蛋和一根長條的豆腐干,這就夠了,她本來可以加一個菜,炒青菜或者是炒山藥絲,或者就來個麻婆豆腐,她最喜歡吃這個菜了,但她不舍得。吃著東西,她有時候心里會特別的難過,她想孩子了,她的兩個孩子,一個上了六年級,一個才上二年級,上六年級的是個男孩兒,胖胖的,他下邊,是個妹妹。牛秋麗在心里特別的覺得自己對不起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回去五天,這五天,是那么短暫,幾乎是什么都不能做,在這五天里,她就不知道該給兩個孩子吃什么好。好了,那她就坐在那里給孩子嗑瓜子。孩子們已經睡了,她一邊和白剛強說話一邊嗑,她不但自己嗑,也讓白剛強跟上嗑。把瓜子嗑了,皮剝了,瓜子仁放在一個碗里,她已經嗑了有一碗了,有兩碗了,有三碗了,但她還在嗑。好像不這么心里就更難受了。五天,因為時間是多么的短暫,她都不想睡,把家里能做的活兒都做了,黑夜還在做,只要她一回來,那個地就擦個沒完。孩子的腳天天都是她洗,然后是剪指甲,一回來就剪一次,臨走的時候必須再剪一次,但兩個孩子的手指甲和腳趾甲都還沒長長呢,那也要剪。這五天,牛秋麗就簡直是不把自己當人了。她天天晚上還必須讓白剛強把那事也做了,但那事好像已經與她無關了,只是與她的愛人白剛強一個人有關,她感覺自己就像是飯店里的服務員,把飯菜不停地端上來讓白剛強吃,而她自己是一口也不吃,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知道自己是太累了,也許都已經累出毛病了。什么感覺都已經沒了,又總是睡不著,閉上眼睡不著,而睜開眼卻馬上又困了。她回來五天,還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給白剛強擦拭身子,她要自己這么做,就像是給植物人擦身子那樣按著程序來。起因是那天,孩子們都睡了,她和白剛強也要睡了。

“好家伙!”白剛強忽然很吃驚看著牛秋麗。

“怎么啦?”牛秋麗也看著白剛強。

“真是苦了你了!”白剛強說,“想想也讓人吃驚,你說你一年掙多少?你一年掙八萬四!”

牛秋麗不知道說什么了,想想,對白剛強說:“我是既怕他死,又想讓他死?!边@個死字說得很重。

白剛強說:“你說誰?你想讓誰死又怕他死?”

牛秋麗說:“還能有誰,植物人?!?/p>

白剛強說:“人的壽命都是天定的,誰知道呢,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吧,不是他,咱們能一年進八萬四嗎?”

“他還是死了好,他留那一口氣做什么,一下子咽了,自己省事,趙老師也就不可憐了?!迸G稃愓f,“植物人要是不死趙老師也遲早會給累死?!钡G稃愅蝗挥植徽f話了,老半天才又說,“和趙老師比我還是幸福?!?/p>

“你要是實在太累了你說話我去替替你?!卑讋倧妼εG稃愓f。

“你根本就做不來,”牛秋麗說,“問題是你不會?!?/p>

“你教我我就會了唄,那有什么難?”白剛強說。

“你躺著?!迸G稃惡鋈粊砹伺d致,再說也晚了,也不會來人了,兩個孩子也睡了。牛秋麗說我就給你比劃比劃。怎么比劃呢?牛秋麗讓白剛強把衣服都脫了,然后平平躺下。白剛強忽然小聲笑了起來,兩手捂著那地方,說這光溜溜的像什么?我都有點怕了。

牛秋麗已經把孩子睡覺的那間屋子的門輕輕關了,然后她給白剛強比劃起來。牛秋麗對白強說你別動,就當你是植物人,你要是動了或者是配合了就不當真了。牛秋麗已經接了一盆水,兌了一下,是既不燙也不涼,她把毛巾先濕了,然后就比劃起來,她先給白剛強把臉擦了,順下來是脖子。白剛強說“好癢?!迸G稃愓f植物人是不會說話的,你別說話。然后是,牛秋麗把白剛強的一條胳膊抬起來了,手里的毛巾是順著手擦下去,從膀子那地方擦下去,再從白剛強的手往上擦回來,這么一來就要擦到胳肢窩了,白剛強就猛地低聲笑起來,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孩子們已經睡了,他怕把孩子們笑醒。牛秋麗說笑什么笑?你就當你是植物人。然后,牛秋麗手里的毛巾再順著白剛強的上身往下擦,大腿小腿一直到腳,然后呢,再從腳往上再往上,在擦腿的內側了,小腿過去,順上來便是大腿,白剛強的腳已被架在牛秋麗的膀子上,這樣牛秋麗會省點勁,要不是這樣,一條腿的重量可不是你想的那么輕。牛秋麗手里的毛巾順著腿往上再往上,一擦兩擦,馬上就擦到那地方了,白剛強想笑,但突然笑不出聲了。牛秋麗的毛巾已經擦到私處了,白剛強忽然把腳從牛秋麗的肩上一收坐起來。

“給他也這樣?”白剛強說。

“是啊?!迸G稃愓f。

“你連他這地方也擦過?”白剛強說。

“他是個植物,他懂什么?”牛秋麗說。

“唉———”白剛強突然把牛秋麗抱住了,這時候外面遠遠近近響著鞭炮聲。牛秋麗推推白剛強,突然說話了,她對白剛強說,“你說我給植物人擦身子的時候我想啥?”白剛強看著牛秋麗,當然想不出她會想啥,這可是太難猜了。牛秋麗就對白剛強說,“我就想,這地方是我家里的桌面,我就使勁擦,我就想,這地方是我家里的灶臺,我就使勁擦,我想這地方是我家里的香皂盒子,我就使勁擦,我想這地方是我家里的筷子,這是碗,這是花瓶,這是電視機,我就擦啊擦,心里就不別扭了?!迸G稃愡@么說的時候白剛強就把她抱得更緊了。牛秋麗繼續說她的,牛秋麗說,“擦他的背,擦他的肚子擦他的手我都會想,但一擦他的腳我就不會想了?!卑讋倧娊辛艘宦暸鑳?,說,“那你就什么都別想?!迸G稃愓f,“不想就不會擦了,我就想那就是你的腳,我只要這么一想就什么都不嫌了,就會把腳趾頭縫都給他擦干凈了?!卑讋倧娪值吐暯辛艘宦?,“盆兒,”然后說,“咱們不去了,不掙這個錢了,你回家好好睡覺,想做什么就做做,不想做就什么也別做,咱們不去了?!迸G稃惡冒胩鞗]說話,看著白剛強,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話,白剛強就把她抱得更緊了。牛秋麗說:“其實我把植物人當做家里的這當做家里的那我就不苦了,再說,要是我不去,趙老師就更苦了,趙老師那人不錯?!迸G稃悋@了口氣,說,“人要死就一下子死,千萬可不能變成植物人!”

“他想死呢,到了這時候想死他自己也動不了手了?!卑讋倧娬f。

“其實只要一拔那管子,什么事都沒了?!迸G稃愑终f。

“你說的真怕人?!卑讋倧娬f。

“我要是那樣了你可千萬別管我,你讓我死,你不幫我,我不會怨你?!迸G稃愓f。

“我要是管了呢?”白剛強說。

“我就咬你?!迸G稃愓f,“就這么咬你?!?/p>

“盆兒,盆兒?!卑讋倧姸阒?,左躲右躲,不躲了,一下子又把牛秋麗給緊緊抱住,“我的盆兒,你才是我真正的金盆兒?!?/p>

盆兒是不會說話的,但牛秋麗這個盆兒突然說了話,牛秋麗把臉貼在白剛強的胸上對白剛強說,“你不知道趙老師有多苦,你看她吃的什么,穿的又是什么,好一點兒的衣服都拿去賣了,咱們沒錢,要是咱們有錢我就不收她的錢了?!迸G稃愑謱Π讋倧娬f,“我寧愿白幫助她一分錢都不要?!迸G稃惖穆曇舾土?,又說,“我寧愿植物人趕快死,因為大夫也說了,他不可能再醒過來,我寧愿他死———”這個死說得很重拉得很長。白剛強不說話了。

牛秋麗過完年了,其實她的身子雖然在家里,可心呢,又都在醫院那邊,這讓她心煩意亂,她在想,植物人現在怎么樣了?趙老師會不會累病了?會不會兩只手又抖得拿不住東西?牛秋麗要回去了,她給趙老師帶了些她們這兒的特產,那可不是一點,是一大包,是煎餅,是腌香椿,腌香椿是牛秋麗她們這地方的特產,裝在一個又一個密封的塑料袋子里,吃的時候取出來用水泡泡就行,味道可好了,炒雞蛋、拌豆腐都好,什么都不炒切得碎碎的就飯也好。牛秋麗還給趙老師帶了一塊驢肉,她們這地方的驢肉特別出名,特別的香。臨走的時候,牛秋麗對白剛強說,“我真希望這回回去植物人就沒了那口氣,不掙那個錢也不能看著趙老師那么苦?!卑讋倧姾鋈挥窒肫鹆耸裁?,讓牛秋麗等等,他那天給牛秋麗買了一包花生蘸,那種切成一長條一長條的花生蘸,牛秋麗特別喜歡吃這種糖,從小就喜歡。

“他還是活著吧,他活著咱們就有一年八萬四的錢好掙?!卑讋倧娬f,“這可不是個小數字?!?/p>

趙老師支撐不住了,過了年她就病了,她這個病就是忽然走不動路了,關節痛的上不了樓,但她還得必須上,一手扶著腰,一手扶著樓梯,是上上歇歇,上上歇歇,直把自己疼到滿頭大汗。這都是過春節這五天牛秋麗不在的時候給累的,說來時間也不算長,才五天,但她是病人,身子從內里講早已經給累垮了,只是她強撐著,讓自己不要倒下。這五天真是漫長。雖然她的兒子和媳婦因為過年都趕回來了,但趙老師的兒媳婦還要照看那兩個孩子,也夠她忙的,為了幫助婆婆有時候趙老師的兒媳婦帶著兩個孩子就直接跑到醫院里來了,但趙老師的兒媳婦說實話也幫不上趙老師,她是兒媳婦,躺在那里的植物人是她的公公,是一絲不掛,是渾身赤裸。趙老師也不讓她幫??偸前阉崎_,說我一個人能行我一個人能行,她裝著沒一點事。她現在也學會了像牛秋麗那樣給植物人擦身子,程序是一點都不亂,但她沒牛秋麗那樣的歲數和身體,她畢竟老了,而且有病,主要是身體太虛弱,她應該好好休息,應該好好吃點東西,但她不能不把時間都給了植物人,她沒法休息,她也不能吃什么有營養的東西,那需要錢,她把這些都給了植物人。而且,因為過年,她又從僅有的生活費里給孫子和孫女擠出兩千塊錢,畢竟是過年,壓歲錢還是要給的。雖然兒媳婦又偷偷把錢給她壓在了家里的枕頭下,還又加了三千,就是五千了。五天的時間其實很短,馬上就過去了,趙老師的兒子和兒媳婦要馬上趕回去,工作還在那邊等著他們。他們是晚上走,自己開車,這樣到了半夜他們也就趕回去了。孩子們不在跟前,趙老師也就不再需要掩飾什么,喘,捶腰,做一會兒趴在那里歇一會兒。但她必須要做,過春節的這幾天,天氣猛地冷了幾天,所以這幾天醫院里的暖氣送得特別足,病房里也特別熱。趙老師要給植物人擦身子,但不一會兒她就堅持不住了,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到了最后這一天,趙老師正在給植物人翻身,她人靠在床上,這么一靠呢,好像床就給了她一點勁,她就能站穩了,她此刻是渾身大汗,她一使勁,又一使勁,想把植物人給翻過來,翻一個身,植物人沒給翻過身來她卻一屁股就摔在了地上,是,怎么也站不起來,是,想站起來,人卻整個躺在了地上,這時候她身邊又沒人,天還沒大黑,她的兒媳婦和兒子都出去了,她們想在走之前謝謝醫院里的大夫和護士,他們的生活再緊張,他們也要感謝,他們在飯店里定了一桌,這是晚餐,他們去招待人們吃飯去了,他們算計好了,吃完飯然后就開車回北京,路上想必是車很多,但六個多鐘頭也差不多回去了,到了家也半夜了。兒子和兒媳婦也已經跟趙老師說好了,吃完飯就走,不再回醫院跟她告別,再說也沒有時間了,已經是初五的晚上了,他們都要回去了,有工作在那邊等著他們,再說,牛秋麗說好了也要回來了,她一回來,趙老師就可以歇歇了。

趙老師躺在地上的時候,是怎么也沒法子讓自己起來,她此刻是既著急也害怕,但又出奇的平靜,趙老師想,自己要是就這么死了也許就不會看到植物人那么痛苦了。既然爬不起來,趙老師索性就讓自己那么躺著,居然,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她是太累了,病房里的另外兩個病人已經被家里人接回去過年了,所以只有植物人和趙老師。

牛秋麗從外邊大包小包進來的時候都快半夜了,她是坐了最晚的那趟車趕回來的,她也是想跟家里人多待待,每逢這種時候她的心里就很難受,如果有更晚的車她也許還會坐那趟更晚的車回來,按規定她只要初六上班就行。牛秋麗一進病房就給嚇了一跳,給嚇得不輕,她把手里的東西一扔,她以為趙老師死了。但生命是堅強的,不允許一個人說死就死,趙老師雖然躺在那里起不來,但她還是睡了一覺。牛秋麗往起一扶她她就醒了。是牛秋麗抱住了她,也是她抱住了牛秋麗。

“我還活著,活著?!壁w老師說,很虛弱地說。

“我扶你起來?!迸G稃愓f,但牛秋麗扶不動,牛秋麗想抱趙老師,把趙老師抱在旁邊的那張空床上去。牛秋麗站起身,她要把身上的衣服脫了,這樣方便些,她已經出了一身的汗,牛秋麗站起來,地上的趙老師讓她已經是淚流滿面。牛秋麗把衣服脫下來了,手有點抖。她把衣服放到旁邊的那張床上了,那張床與植物人的這張床中間有一道布簾,這樣一來呢,只要把布簾一拉上就誰也不會看到誰了,也不會影響誰了。牛秋麗脫衣服,其實她脫得很慢,她遲疑了一下,心突然亂跳開,跳得那么厲害。趙老師躺在地下,她只能望著天,她還是只能一動不能動。牛秋麗把衣服脫下來的那一剎那間,好像是不由她,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忽然,她手腳那么麻利,一點聲音都沒有,她伸了一下手,另一只手把植物人鼻子上的那條兒膠布揭了下來,再一伸手,一下子就把植物人鼻子上的那根管子給拔了下來。這一切都來得很快,地上的趙老師看不到牛秋麗在做什么。牛秋麗又把植物人病床這邊的布簾“嚓”地一拉。

牛秋麗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也能聽到自己的哭聲,但很低,躺在地上的趙老師也聽到了,聽到了牛秋麗的哭聲,趙老師說我沒事,躺一兩天就好了,“躺一兩天就好了……”

牛秋麗的哭聲很小,走廊外的人一點都聽不到,能聽到的是遠遠的地方在放鞭炮,這是初五之夜,一切都喜慶安祥,明天是初六,初六按這邊的規矩是要到處走走,把一年的六六大順給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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