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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逃離

2018-11-13 06:22
鐘山 2018年6期
關鍵詞:詠梅

張 曦

別墅的裝修相當用心,尤其是地下室,最花功夫,什么動靜應該都傳不到樓上的主臥,但詠梅在偌大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聽到丈夫胡雷和他朋友們的聲音,呼嚕嚕胡牌的聲音,說笑的聲音,也許不能算是聲音,只是一些氣浪,不安靜的氣浪翻騰起來,從旋轉樓梯直卷到整幢樓。小區邊上孤零零的這幢樓在夜色里不安了。

房子是胡雷選的,靠河、獨棟,光花園就有好幾百平,請了兩個朋友的裝修隊搗鼓了大半年才裝修好,乍看像個世外桃源。但詠梅第一眼看到房子卻心里一緊:這像被發配到了天邊!小區綠化太好,三層的小樓都掩映在高大的綠樹之中,也看不到其他房子和人的痕跡。河水不算小,白浪湯湯的,簡直不知會被這水沖到哪里去。她定定神,笑著對胡雷說,不是說門前靠河不好嗎?你倒是又選了這個!胡雷卻胸有成竹地說,這個早請人看過了,這是環形河,你看正好圍著我們這幢樓,叫做玉帶纏腰,倒是聚財得很呢。她又說這么偏,太冷清了不?胡雷沒吱聲,她自己也沉默了: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聞。以胡雷的個性,還怕冷清?

果然,他們一家三口住進來后,家里的人一天天多起來,當然首先是保姆;然后為了脋飭二百多平米的花園和屋頂花園,又專門請了花匠,倒是不住在家里,但也幾乎整天都待著,除了花草樹木,還得侍弄他養的鸚鵡八哥、熱帶魚和一只雪橇犬。胡雷能折騰,原來的寶馬還八成新,又買了輛勞斯萊斯幻影,有了豪車要加蓋車庫,又請了工人。工人一進來便一發而不可收,這里加個涼亭,那里干脆搭了一套房子,連衛生間都有……親戚、老鄉、生意上的伙伴,來了住得不亦樂乎,家里整日川流不息的都是人。她算是明白胡雷房子買在這里的緣由了:關起門來,這就是他的小小王國,他就是王!這也就算了,現在他竟然迷上了打牌,天天帶幾個牌友玩到深更半夜,輸贏不算小,應該說就是賭了。她一晚上分成了兩半,先睡一覺,再起來給他們做夜宵———倒是主婦比保姆還要好使一點,保姆可是不加夜班的——也就半年時間。他怎么可以賭起來。她說過幾次,見胡雷不愛聽,也只有算了:現在好歹在家里,都是朋友,她要是說多了,他一翻臉大可以去外面玩,那就更麻煩了。

睡不著,干脆起來到廚房燒夜宵。今天特別沒心思。她把小米和泡好的海參胡亂煮在電飯煲里,按下煮粥鍵——因為家里總是人多,所有的炊具都是大號,用一會兒,胳膊都酸了。這個還好,比前幾天的百合豬肚湯省心。她最后巡視一遍,就回到房間里想抓緊時間再睡一覺??山裉觳恢趺戳?,就是睡不著。

說起來,詠梅三十年前就戀上胡雷了。他們是大學同學,胡雷是中師保送生,年齡比他們都大上幾歲,性情也很周到開朗,自然就做了班長;詠梅是人群中不容易被發現的那種乖乖女,可她父親也算當地一個書法家,她幼承家訓,寫得一手好顏體。胡雷發現這個特長便邀她參加了學校的書法協會,又邀她給自己主編的級刊題名。他微笑著看她為每一篇文章寫下娟秀雍容的名字,輕輕贊嘆,一雙秀氣狹長的眼睛看著她,秋水般明凈,卻有寵溺之意。級刊出得勤,他經常來找她,不由得耳鬢廝磨;時間長了,詠梅便疑心班長是不是喜歡自己,這樣一想,覺得自己亦是喜歡他的。這感情在少女封閉的心里漸漸變得強烈,變成朝思暮念。胡雷天生待人友善大度,對她的一言一笑,全成了愛的表述。她虔誠在愛情的感覺里,守口如瓶,只覺得世界變得不同,一切都被愛的光圈籠罩,向她傾吐大有深意的呢喃。

不想胡雷下學期就有了女友,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大概只有一米五出頭,微黑的皮膚,瓜子臉,微微上翹的眼角和鼻子,飄逸的長發,細細的腰肢,嫵媚中透出干練。高大的胡雷和小鳥依人的女友自然得到了大家的羨慕和祝福,除了詠梅。得知消息的那一天她好像一直在做夢,深一腳淺一腳的,晚上終于回到宿舍,就著那面立鏡看看自己一米六五的標準身材,恍然大悟班長喜歡小巧的女孩,心中不覺一陣刺痛。再看看鏡子里的自己,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梁,不方不圓的臉龐,不黃不白的皮膚,沒有瑕疵,但也沒有特色———就是長一粒痣、幾個雀斑、笑起來嘴角稍微歪一點也好啊??勺约荷兑矝]有,就一味的端莊,著實少了幾分風情。詠梅的夢終于醒了,對自己起了輕賤之心,再不覺得自己的美有任何價值。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接下來的日子,詠梅始終默默關注著班長——當然,不關注也不行的,即使她繞開班長走,他那些事情都是同學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總要傳到她耳朵里來。大二他就要跟女友分手,沒想到這瘦小的女子卻抵死不肯,他心軟,倒也就此作罷,但似乎也是發現了自己的在女性方面的某種特殊能力,便忍不住時時施展一下,他長得又帥,又有些才氣,性格又好,無往而不利。這樣幾年下來,不光在詠梅的心里形象一落千丈,老師談起來也只讓人搖頭。到了畢業,胡雷沒能留校而是回了原來的中師,當老師沒多久就跟女生戀愛。他女友立馬前去棒打鴛鴦,催著胡雷跟她結婚。然而師生戀的影響太壞,他呆不下去了,兩人只好一起辭職來到上海。

他們在上?;畹煤芷D難,胡雷嘗試了很多職業都沒什么起色,但他在女人那一面始終很成功,哪怕是上海這樣現實的城市,他依然不乏女孩子的喜歡與追逐。他妻子要應付生活的壓力,要為胡雷的風流韻事善后,還要幾乎是獨自撫養孩子。她和胡雷,像縛在一起的仇人,不能饒恕,不能分開,在時間的流逝里,默默體味復仇的快意。

終于,結婚十年,精疲力竭的胡太跟丈夫提出離婚,胡雷自覺地選擇了凈身出戶,拎著簡單的行囊黯然離開。這是太晚的離開。他們之間早已根深葉茂,離開便是一次死亡。他第一次感到悔恨和蹉跎,開始借酒消愁,那也正是詠梅再次見到班長的樣子,形銷骨立,愁更愁。

而這時,詠梅也離婚不久。相比胡雷,她的故事平淡無奇:畢業后留在本地做了中學老師,住回父母身邊,由父母安排相親認識了后來的丈夫,是獨子,家境不錯,人也很好,就像他的容貌,正大光明。他們順順當當結婚了,丈夫的事業蒸蒸日上,公婆也很歡喜這個知書達理的賢惠媳婦。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嫌她的生活太圓滿,硬是給了她一個致命的缺陷:婚后她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到醫院檢查是她的緣故,她不孕。

她心里有鬼,原來大學時談過一次戀愛,稀里糊涂的,居然懷孕了,她聽了同寢室女生的介紹去診所藥流———那女生大學四年倒談了四次戀愛,打了五次胎——可人家打幾次都沒事,婚后照樣生了個健康的兒子。偏偏她打一次便苦不堪言,只是打了一部分,沒流干凈還得清宮,受了兩茬罪。又不敢回家,怕父母發現異樣,沒事人一樣在學校該上課上課,該體育體育,該用冷水用冷水?,F在檢查輸卵管不通、宮寒,她便懷疑是以前造的孽,也不敢說,只是到處求醫問藥的醫治。幾年下來卻沒甚效果,公婆的臉色漸漸開始不好看,丈夫也顯得焦慮,有一次為了一件小事竟跟她恩斷義絕般大吵了一回。她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也承認這是自己的不是,痛哭了一回,原來不論讀多少書,有多少感情,女人的婚姻還是系在子嗣身上。她哭夠了也想透了,平平靜靜跟丈夫協議離婚。幾個月后就聽說他再婚了,婚禮上新娘已經迫不及待地挺著孕肚。她在老家實在氣悶,偶然打聽到上海在全國招聘中學教師,便跑去應聘,面試官一看材料就很中意,上了一堂課更是立馬拍板要了她。她在父母和熟人同情的眼光下辭職、賣房,自己卻感到很快意,生命中第一次自己做主,奔異地、投異路,雖懷著凄愴的心情,卻多少已呼吸到了不一樣的空氣。

上海的同學本來就沒幾個,大多忙于自己的家庭和事業,也受這城市人情淡漠風氣的影響,在老家那種一周小聚一月大聚的場景絕無可能。他們在她剛來的時候聚了一下,接下來幾乎就沒有什么活動。她不清楚胡雷的情況,反正仍是他張羅著約過幾次,但不是這個沒時間,就是那個的孩子病了,要加班了……唯一見面的一次,胡雷穿著白襯衫,扎在牛仔褲里,那腰細得真是盈盈一握。他雖然還是那么熱情,仍帶著標志性的瀟灑微笑,可他的眉眼間是憔悴的。酒一上桌他就不停地舉杯邀約,好像很興奮,他一直喝著說著,妙語如珠,仍像讀書時一樣,只要有胡雷在的地方就永遠不會冷場。麻了,麻了,幾杯之后他喃喃地道,好像就等著這個點。這時候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眼神也重新變得清澈,看起來很快樂。她看著他,這個人一度已經淡出她的生命里,現在卻再次讓她感到心酸——只有酒能讓他快樂!胡雷,你好嗎?你很不好嗎?她沒有問出聲。她也偷偷喝了不少,頭暈暈的,心里那惘惘的疼痛也消失了,感到很快樂。酒真的讓人快樂。她笑起來。胡雷帶著醉意跟她碰杯,說,想不到你也會喝酒,你是能喝的,你看你喝了這么多,臉都沒紅。下次咱們繼續!我看你什么時候會臉紅,呵,我還真沒看過你臉紅的樣子呢……他總是這樣,說著說著就帶歪了。她傻笑著迎著他的臉,他促狹地看著她,帶著醉意,又浮現出久違的寵溺之意。她心里一陣暖熱,避開了他的眼睛。不過,沒有下次了,接下來大家聯系不多,她課排得緊,還要適應全新的上海課標,忙亂著,一學期就這么混過去了。

恍恍惚惚想著,詠梅睡了過去。忽然醒來,房子好像徹底安靜了。那氣旋走了,她想,他們打完了?那么人呢?她撐起身體披好外衣下樓來,房子里靜悄悄地,廚房里沒有動靜。她站在樓梯轉角的水晶吊燈下,有點發怔。

水晶吊燈是胡雷不嫌麻煩從捷克買來的,從頂樓一直垂到地下室,有十幾米長。打開的時候猶如家里游動著一條流光溢彩的巨龍,又仿佛山間飛流直下的一條絢麗的瀑布,奢華得很。來家里的客人首先被這個鎮住,嘖嘖贊嘆。胡雷笑瞇瞇的,很享受大家的贊美和追捧,只有詠梅覺得有點好笑,也有點難過。這樣的時候胡雷總是不愿看她,因為只有她記得他曾何等的潦倒,也只有她記得他曾何等的清澈,他在享受演戲的感覺,詠梅卻總在無聲地提醒他,她站在那里就是一種戳破。

她靠在溫潤的柚木轉角上,樓上樓下,闃寂無聲。這難得清凈的一刻,她有點走神,想起還在大學時候,有一次他們去江邊野餐,大家都挽了褲腿拎著鞋子去江邊浪,就她一個人在那里準備午餐,將面包片上涂好黃油,夾上番茄、火腿片、生菜,淋上沙拉,兩片一合,就是一個招牌的詠梅三明治。她又要切,又要裝,有點忙亂。只有胡雷注意到她了,過來幫忙,默契地幫她切開番茄和火腿,又在合適的時候遞給她。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就是一起默默地做事,卻覺得比起不遠處的喧鬧更加美妙。她忽然有一點害怕,難道胡雷懂得自己的那點心思?但是胡雷的態度很安詳,詠梅也放心下來,覺得自己是被接納了。她漸漸地變得很快樂。做好的三明治很快就被吃得差不多了,有些剩下的就被扔到了垃圾袋里,也像她的感情。她轉眼不去看那些東西的命運?;厝サ臅r候,胡雷似乎無意地走在她身邊,她不停地說,說了很多,像是在傾訴,做某種無望的努力。這不是她的風格,她一向是得體、內斂的,可那天,就在江邊去學校,不遠的一條路,躲避著時時嵌進腳趾縫里的砂石,吹著黃昏的風,落日的余暉就在前頭,染紅了灰灰的天空。她向胡雷說了很多,像夢囈,什么實質性的話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她的靈魂在胡雷前面袒露無遺。胡雷在旁邊默默地走,什么也沒言語。她想他懂她的意思,卻小心翼翼保留著這一切的完好。終于走到學校,她有點輕微的眩暈,不知道歡喜還是憂傷。后來她看到一段文字,說是戀愛中的男人才會有很多話,而他只是在傾聽。他到底不曾愛過她。她很難過,覺得自己因為這樣可笑的感情,整個的變地卑微起來。

她終于覺得應該自救,便試著接受別的男孩子,開始談戀愛。這學校偏文科,美女如云,偏偏看得過去的男孩沒幾個。她的戀愛談得并不如意,但她畢業時到底不再是一個處女了,好像又有些許的成就感。想想年輕時真的很可笑,老是給人生畫了很多道道,大學畢業是一種結束,結婚是一種結束……總覺得人生從此就沒戲了,進入無聊等死的階段。其實哪里是這樣,比如,她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離婚,會離開家鄉,更沒想到畢業好些年后竟然會和胡雷結婚。

胡雷去哪里了?她下意識地拿出電話撥號,手機屏幕上出現的仍是班長。音頻擴散,班長在哪里呢?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諘绲姆孔永镏挥蟹招〗闾鹈绬握{的聲音回蕩開來。她疲憊地撳掉電話,也不多想了,轉身上樓睡覺。

經過二樓,門縫下面還透出一絲微光。這是女兒依依的房間。還沒睡?她有點頭痛,這孩子幾次被她發現晚上玩手機。她要胡雷收繳,胡雷總說孩子這么大了,繳了不方便,其實是他陪孩子的時間少,怕得罪她。她輕輕推開門,依依的頭垂得很低,頭發幾乎蓋住了整個臉龐,感覺到她的出現,驚嚇地抬起頭來,不高興地看著她。她嘆了口氣,盡量溫和地說,胡俊依,這么晚了,該睡了。來,手機給我。她一般叫她依依,只有表示特別希望她聽從的時候才會叫她大名胡俊依。依依不耐煩地說,一分鐘,等我一分鐘,然后就又埋下頭去。詠梅只好這么站在她身邊,等。這一分鐘夠長,她麻木地站在那里,任幾個一分鐘過去,也沒有催促。依依自己掛不住了,帶著不滿將手機交給她,她拿了手機,幫她掖了掖被子,依依說,我爸呢?出去了。哪里去了?不知道。你別操心了,晚點會回來的。她說著,依依咕噥了一句什么,一扭身裹著被子睡了。她走出房間,覺得心異樣的疲憊。

門輕輕關上了。雙腳無聲地踏過厚厚的羊毛地毯,猛然覺得身后有什么跟著,扭頭一看原來是家里的貓咪,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她心里一熱,蹲下身來輕輕撫摸她的小小的頭,一邊跟她輕聲說話。艾米很享受,喉嚨里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眼睛也閉上了,輕輕晃著脖子配合著主人的撫摸。她將艾米抱起來進了臥室,巨大的主臥空蕩蕩的,墻頭的一幅絲絨繡畫倒是繁復絢麗,更襯得兩米的雙人床冷冷清清。她抱著艾米上了床,艾米的身體圓滾滾毛絨絨熱燙燙的,躺在她的腋窩下,好像知道她在看自己,也睜開了晶瑩的藍綠色眼睛看向她,幼童一般清澈的眼睛,表情卻永遠很悲傷。她撫摸她的頭、脖子,艾米漸漸放松下來,卻忽然一扭頭咬了詠梅一口,并沒用力,只是趁詠梅縮回手的當兒跳下床,前爪靈巧的頂開虛掩的房門,出去了。門外有光,她的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光里。詠梅輕輕罵了聲畜生,索性坐在床邊打開手機,同學群里顯示有不少未讀信息,這么晚了,這幫夜貓子還不睡?她點開一看,發現了胡雷的頭像,還發現了久未露面的陳一鳴,她爬樓瀏覽了一下,發現是老同學陳一鳴深夜抵滬,在群里呼叫同學們聚會喝酒。胡雷自然去了?,F在他們正在水城路的一個日本料理店,陳一鳴發來了幾人圍坐榻榻米上的照片,除了幾個中年發福的同學,還有兩位年輕的美女,不知是陳一鳴的手下還是胡雷的,松開兩個紐扣的白襯衫,緊裹臀部的西服裙,散挽著發絲的制服美女,別有一番風味。世繪屏風的背景、大盤刺身、酒,看臉孔個個紅彤彤的,應該喝了不少了。而胡雷照例一喝醉就大甩紅包,沉甸甸的紅包像魚食投進平靜的水底,沉睡的魚兒都驚醒了,一涌而來,搶到紅包的全都在媚笑、磕頭、獻花……沒搶到的則在撒嬌、糾纏、再來一個……她有點想不通,女生們都知道她在群里,可對她丈夫的殷勤一點不少,好像從大學時就默認了胡雷是屬于大家的?誰嫁了他也改不了這規矩。

又一個紅包來了,是陳一鳴發的。她下意識地點開,搶了一個,居然有18.7元。這么大包。她心里微微快樂了一下,合上手機,不看了。她從床頭柜里摸出一瓶紅酒,是那種可以塞進衣服口袋的小瓶酒,只有75毫升。她一氣喝完,趁著那點甜美眩暈的勁蜷縮進薄薄的被子里,睡了。

她再次見到胡雷是一個意外,那是學校的百年校慶,沒想到胡雷作為滬上一家著名美容時尚雜志的編輯也出席了——他們雜志的主編就畢業于這所老名校。他們在會場上見面,很是驚喜,但各人都有任務,也來不及說什么,只好約了會議結束找個地方聊聊。

很晚了,他們才在會場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坐下來。不大的空間里壅塞著咖啡的濃香,還有剛烘焙好的糕點的奶香。燈光的光源不知在哪里,非常暗淡。手工咖啡機一直響著,發出低頻而粗糙的聲音,令人昏昏欲睡。詠梅看著小圓桌子對面的胡雷,忽然覺得很傷感:她跟他認識這么多年了,竟是第一次這樣單獨相對。

店里也供應低度酒。胡雷要了酒,慫恿詠梅也要酒:這么晚了,喝咖啡會睡不著。詠梅隨口問道,班長最近睡眠不好嗎?胡雷微微笑了,帶著點苦味:豈止是睡不好,有時簡直是整夜整夜不能入眠。詠梅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是憔悴了,可更讓人憐惜。腦海里浮現出他妻子嬌小的身影,同學們一直傳言他們夫妻關系很不好。隨口道:你和曉霞……你們還好嗎?胡雷卻端正身子,道,事實是,我跟曉霞,幾個月前就離婚了。

???詠梅大吃一驚,胡雷看著她驚訝的臉色道,你跟大家也不怎么聯系,其他好些同學都知道了。他微微苦笑著,飲下一大口朗姆酒,然后,像許多離婚男人一樣,和詠梅談起不堪的婚姻,還好他倒沒有指責曉霞什么,只是表達了自己在婚姻里和結束婚姻后依然不能擺脫的無望之感。你看到我的臉了嗎?我現在不愿意看自己,只有每天早晨刮胡子的時候不能不面對它,這張臉,把自己交給一個嚴苛不公的世界,正在每一天都落入緩慢、無望的衰落之中。我沒有信仰可以來抵抗這樣的衰敗,也沒有更多的心境來面對孤獨,我只有醉下去。他忽然笑起來,帶幾分邪氣的眼光掠過詠梅低低的領口、她的鎖骨和淺淺的乳溝,像是一種撫摸,眼神卻奇異的清澈,就像第一次看見她持毛筆在淡黃宣紙上寫出娟秀中正的顏體,生出寵溺之意。干杯。他向詠梅舉起手中的杯子。他們碰得有點重,菲薄的玻璃發出哐啷一聲銳響。你應該慶祝我獲得自由,雖然晚了一點,畢竟又是自由身。胡雷一口將剩下的酒全喝了,詠梅的酒到了唇邊卻喝不下去,嘴唇干干的。她看見胡雷的喉結深深地滾動了一下,忽然覺得欲望已經堵塞到喉嚨,她什么都喝不下去。胡雷卻已經又舉起杯子:也該慶祝你獲得自由。多好,你看現在我們好像又回到大學時候,剛見面的時候,我們都是自由的。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這多好。他說著,自顧自又干了。你今天怎么這么美,詠梅,你這么白,這么高,穿紫色的衣服真是華美。他們出去的時候,胡雷已經有點醉了,也許借酒佯醉?他手臂輕輕搭在詠梅肩上,在她耳邊輕語。你喜歡我,對嗎?可我想說的是,你不知道,你一直就是我心中的女神。真的嗎?詠梅傻傻地道,我一直以為你喜歡小巧的女孩。不,他大笑起來,伸手撫弄她的頭發,我一直喜歡你這樣的女孩。

這是真的嗎?詠梅費力地看向他,醉后的話能當真嗎?可是她是如此愿意相信,她已經信了。

他執意要送詠梅回學校。這里離學校不遠,也就兩站路,他們就一直走著回去?;ネ轮阅c,竟嫌學校出現得太快,太不識趣。詠梅站在門口,擔心地看著胡雷,你回去還有十多公里呢,小心點。沒事,沒那么嚴重,我打個車就行??伤孟裾娴淖淼酶鼌柡α?,根本站不起身,幾輛出租車停下發現是醉漢都又開走了。你別走了,就在旁邊的旅館住下吧。詠梅看不下去了,忽然開口。她帶著他去開房。胡雷扶著頭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拿身份證,填表,交押金,都是詠梅,她有條不紊地做著,不清楚這些動作的意義,心里卻很安寧。拿到房卡,和胡雷一起站在狹小的電梯里,這時胡雷好像清醒了過來,身姿筆挺,目光炯炯,笑意盈盈。她感受到他那燙人的目光,忽然明白,不禁大笑起來,你是裝的,裝的,你根本沒有那么醉,你太壞了……胡雷一把抱住她,舌頭靈巧地探進了她的口中,仿佛將她所有的話語都吸進去。這是我喜歡的男人,一直喜歡的,現在我要和他在一起了。他靠不靠譜,無所謂;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此時,此刻……那一個長吻讓電梯里的明燈都失去了色彩,所有的歡笑和淚水都融進了這幾秒的沉醉。她腦子里一片混沌,又好像天地初開,出奇的天朗氣清。他們相擁著走過長長的鋪滿地毯的走廊,那全然封閉的走廊是如此低矮、幽暗、靜謐,簡直像一段時間隧道,他們穿越隧道,走回青春時光,走上迎新路上招搖的旗幡,那第一次的相見。那日日相見、笑意相對的所有蹉跎時光都在此時如同他們的肉身一樣復活了、疊加了,他們用力地追問著想要得到那個真實:原來你是這樣的,原來你就在這里??!原來造化弄人,世事兜兜轉轉,竟是為了這一刻。

一周后他們就去領證結婚了。啥也沒準備,就是手拉手帶著幾包喜糖到了民政局。詠梅還記得她的第一次婚姻,那是何等盛大,花車就有幾十輛,桌席更是上百。前夫的姐姐把一嘟嚕一嘟嚕的黃金飾品往她身上戴,千叮萬囑……可那又有什么用,她不能為他三代單傳的家族生出一男半女……她不再想下去了,胡雷倒是說的很清楚,你愿意要,我們就要;你不要,就不要。我是只要有你就行了。當然,他已經有女兒了,可以這樣豁達,這就是天作之合了。

那時詠梅已經買了房。她手上有離婚時的一筆款子,首付了一套老式公房。胡雷是沒有什么錢的,本來是凈身出戶,現在還要每個月負擔孩子的生活費。但房子過戶時詠梅很自然地寫上了胡雷的名字———他們本已經是一個人,還分什么你我?胡雷很感動,他對詠梅說,我不會一直這樣的,我們會好起來的。詠梅,你老公不是一個無能的人。相信我,香車豪宅,令人羨慕的一切,我都會給你,你會令所有女人羨慕。說這話的胡雷正在小小的廚房燒菜,系著圍裙,很瀟灑地顛動鍋子,一只手里夾著香煙,一邊還轉過頭來跟她說著話,一邊菜便出鍋了。他們把桌子放在小小的天井里,邊吃邊談,四目相對,笑語盈盈。詠梅忽然發現他有幾根白發,放下筷子,忍不住輕輕撫摸過去,道,其實,現在這樣在一起就很好,真的,每天下班就能看到你,這樣就很好。

只是這樣的兩人世界,對于胡雷卻是最大的奢望。他是慷慨的,但是唯獨不愿奉上的便是他自己。

睡得不踏實,還做了個夢。夢中這幢房子塌了,一點點壓在她身上,是的,很奇怪,不是轟然坍塌,而是一點一點軟軟地、粘粘地塌下來,將她封得嚴嚴實實,她還能呼吸,還能看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但是無法動彈。堅硬的鋼筋水泥像棉花糖圍困了她,她覺得很多事都耽誤了,來不及了,可是動不了。甚至就在這樣的無力感中,她在夢中又睡著了。

保姆劉姐的敲門聲終于讓她醒過來??纯创策叺男$?,已經快7點了,該送依依去校車點了。詠梅在衣帽間胡亂找了件長上衣換上,也來不及洗臉,就到樓下車庫發動車子,開到門前。后視鏡里看到依依上了車,關好門,她打好轉向燈,車子穩穩地開了出去。

曉霞是在他們結婚好幾年后才把依依送回來的。那時胡雷的美容培訓已經做得有聲有色。事實上他一直沒有放棄過,只是遇到詠梅他才真的定下心來做了。而在美容雜志待了這些年,他更是認定了美容業才是這個城市長盛不衰的行業。但雜志上的了解和實際操作有天壤之別,他一開始是做美容店,代理美容產品,生意卻很冷清,錢沒賺到還欠了一屁股債。但他也有了具體的發現,美容院的門檻都非常低,老板和美容師的文化程度低,產品服務也都很原始,更談不上美容理念、管理營銷等方面的建構。而這恰恰是他的擅長。他開始鉆研、琢磨,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思路,他免費去美容院講課,當老板和店長們的胃口被吊起來時便不失時機地推銷自己的課程。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他的名氣響亮起來,開始了瘋狂的培訓,雖然培訓內容在詠梅看來簡直就是洗腦:對顧客來說,美和其他一切技能一樣,不能靠先天而是靠長期不懈的努力堅持,多少付出,多少收獲;對美容院來說,和其他一切行業一樣,需要不斷推陳出新、升級換代,顧客已有的需求要滿足,更重要的是要不斷幫助顧客發現她們的缺陷、煽動她們的需求并予以滿足,哪怕只是精神上的滿足……當然這一切的目的是賺錢,如何從各個方面以各種方式提升顧客忠誠度,打感情牌,研究目標顧客,抓住軟肋,要寵她們,就是要讓她們在這里有不一樣的體驗,然后不失時機地為她們量身定做整套人生方案……總而言之,美容不僅是美容,而是一種人生信仰。從店長到美容師到顧客的欲望都要被最大程度地調動起來,從最感性的心理感覺到最嚴密的體制建設,從最基本的皮膚護理到各種微整形。他最近兩年甚至開始做美容界的行業認證,并漸漸得到認可。他自己的課程更調動了可以調動的所有因素,從會場的布置,課程的安排,各種項目的穿插,對每一位聽課者的短期目標和長期目標的設定……姑娘們花了10萬元參加他三日的培訓,總是欲罷不能地再參加30萬元的高端培訓,常常說自己的人生已經被改變,課程讓她們脫離了過去的軌道,變得野心勃勃、激情滿滿,開啟了人生的新航程……她們追捧他,對他的話堅信不疑,簡直奉若教旨——關鍵是,照著胡雷的話去做,她們真的發財了,成功了。

外地的同學們來了,常常會去他們的豪宅,例行參觀完了,忍不住開詠梅的玩笑,說她真是有運氣,胡雷跟她結婚后緋聞沒了,錢卻迅速多起來,讓人羨慕嫉妒。詠梅矜持地笑笑,其實呢,胡雷還是混在女人堆里,還是依仗了他對女人天生的了解。只是現在他感興趣的不是她們的感情和身體,而是錢,是精神的操控。她冷眼旁觀,常常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場幻術……去掉幾個斑就改變了人生?拉掉一條皺紋就是愛惜自己?腰圍減少兩公分就有了職場勝算?乳房從A到C就獲得了愛情?用玻尿酸、肉毒素、超聲刀就可以永遠留住青春?……但是他們推出的理念到項目總是有人買單,還真的有不少人在美容院里一年砸進去幾十萬,就為了夢想中的完美人生,其實成本只占一點零頭。這也是時勢,顏即正義。在這城市,美容院絕對比飯館還多。胡雷一開始還笑她:你不懂,做什么都一樣,不讓人失去理性,他們怎么會掏錢呢?后來就懶得跟她談自己的工作,倒是對手下的女員工更親,她們生個病,一定噓寒問暖,聯系醫院……而上次詠梅生病,前前后后只有司機和阿姨陪著。詠梅不免想起以前大家都說的,寧做班長的同學,不做班長的女朋友……她止住了思緒,笑吟吟地招呼大家喝茶吃點心,扮演人們心目中的人生贏家。

曉霞是在胡雷結束了為期幾年的各地培訓、終于在上海成立公司安定下來后找上門來的。原來她決定回老家,但心疼孩子的上海學籍,所以想要變更撫養權,讓孩子跟著胡雷他們。詠梅和胡雷婚后雖然也很想要個孩子,也到處找醫生看過,奈何詠梅的身體本來就有問題,胡雷又東奔西走,一直沒有懷上。年齡也一年大似一年,漸漸也就死了這條心。所以曉霞此來,詠梅便看出胡雷相當的愿意,她自然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曉霞臨走時特別對詠梅說,虧得是你,要是別人嫁給胡雷,我是怎么也不敢把孩子送回來的。這孩子怪可憐的,拜托你了!

慢慢地詠梅才明白曉霞這話的意思,依依雖然是個已很獨立的半大孩子,但卻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他們的二人世界。胡雷不自覺的全然倒向孩子,他們儼然才是一體,而她則像個多余人。也真虧了她性子好,又因為自己生不出孩子,對孩子倒有幾分敬畏,能不管的就不管,只是提供必要的照顧。這對正處于叛逆期的孩子倒是合適。如此這般,孩子和她之間的緊張才漸漸緩和下來。

這條馬路太熟了,閉著眼也能開過去。詠梅是一輛QQ兩廂車,適合小馬路上騰挪躲閃,開起來靈活快捷,她自己挺喜歡??梢酪啦⒉粣圩能?,詠梅知道,是嫌自己的車不上檔次,不像爸爸,幻影勞斯萊斯,平常點也是寶馬7,一上馬路得收獲多少矚目和艷羨。但這個車是結婚時胡雷送她的,那陣子他是拿出了全部的積蓄給她買了這輛車,小小的,在她學校附近的小馬路上好開。她很愛惜,開了這么些年,好像自己身體的一個部分那么自然熟悉。胡雷早就要她扔掉這車子,重新買一輛送她,可她覺得自己開車也就買個菜送個孩子,就這個很好了。沒想到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車不僅僅是車,就像房子也不僅僅是房子一樣,胡雷每次坐她的車都很嫌棄——他習慣了人們面對勞斯萊斯的景仰崇拜的目光,那種君王般的禮遇,自然受不了勢利的保安門衛對于小QQ的蔑視和輕慢。依依也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一坐進這車都愛搭不理的。這倒激起了她的某種固執的情緒,偏就要讓他們不舒服,不但一直開著,還隨時保養顧惜,這么些年了車還跟新的一樣。他們也只能接受。

馬路對面的校車點到了,她瞅準對面沒有來車,靈活地一個掉頭,穩穩地停在街沿。多好的車,再大一點,就掉不過來了,得倒上一把。

錢來得太容易了,又不是自己掙的,她有點害怕——一開始胡雷做得太難,她在學校也剛好遇到些糟心事,就干脆辭了職兩人一起做,后來公司漸漸上了正軌,可她覺得他越走越遠,兩人常常意見不合——她想的是做技術,可胡雷想的是如何讓人們像著了魔似的心甘情愿交出錢來。矛盾著,家里又添了孩子,胡雷就讓她回家專職做太太了,別再插手公司的事??慑X不是她掙的,也不在她手上,她心里還是沒底,好像活在幻覺里,生怕哪一天發現自己到頭來還是一無所有。買衣服上了一千她就要心疼,更別說那些奢侈品了。到現在偌大的更衣室還是一半空著,幾件名牌的珠寶、包包,大多是別人送的。一件寶藍色的緞子禮服、一件大紅色真絲旗袍,還有一條黑色繡花歐根紗長裙,都是為了跟胡雷一起參加美容界活動買的。那些地方她去過幾次就不樂意去了,胡雷看出她的勉強,也不再叫她——他需要的是一個興興頭頭幫他張羅招呼樂在其中的助手。這樣的人多的是。

她不可能沒有疑心。如果胡雷有了更合適的伴侶呢?她已經越來越跟不上他了。她跟胡雷提過,胡雷只是疲倦地說,你就好好跟我過日子,不要多想了,行嗎?他是累的,近年來身體的很多指標其實都很不好,也許她就該這么忍著,直到他把生命和熱情一天天揮霍殆盡,到了真的折騰不了的那一天,也許,那會兒一個滄桑衰老的他可以完全屬于自己。也許,死亡可以提供一個更堅實的承諾。

她看著依依上了校車,便松開剎車,輕點油門,往前開。手機叮咚一聲響了,她瞥了一眼,是胡雷發來的:我陪小明看房子,他說今晚請你一起來聚聚。晚上就住在這邊。你過來吧。

接著發了一個定位。

她有些輕微的緊張。小明——他們對陳一鳴的戲稱,不見他已經快三十年了——畢業后就沒有再見過!她腦海里立即浮現出陳一鳴那黝黑的臉上靦腆而沉穩的神氣。他來自特別偏遠貧困的一個山區,是那里幾十年來唯一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他在大學四年一直和胡雷搭檔做團支書,個性卻反一反,非常內斂,默默為大家服務做了很多事,最后被老家一個著名企業看中,做了集團秘書。這么多年,以他的個性,想必會一直兢兢業業,坐上副總的位置。

她看了定位,是在太湖邊的一個什么地方,挺遠的。胡雷發了信息:到時讓司機送你過來吧。

司機請假了。她回過去。那你開他的車來。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她看著信息,沒有回過去,知道胡雷是不愿意看到她開自己的車過來。擺什么譜啊,都是老同學,誰還不知道誰。她在心里笑笑,直行,右轉,回家的路太熟悉了,她幾乎可以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回家。

但胡雷的這條信息還是對她產生了一種不好的影響,這一天的大部分時候,她都想告訴他們自己不去了——她跟不上這些成功人士的節奏,只是找不到合適的借口。最后是陳一鳴親自打了電話過來,還是熟悉的聲音,只是熱烈了不少,全沒有原來靦腆的味道:出發了沒有?就等你了!胡雷可不能金屋藏嬌,來嘛詠梅,我們三十年不見了!

好吧。她輕聲說。

要不要我讓人來接你,路有點遠哦。

不用,我用導航,沒問題。

她掛了電話,在衣櫥里找了身衣服,米色風衣,牛仔褲。是前幾年買的,樣式有點過時,但還算合身。頭發梳了一下,在腦后扎了個馬尾。干凈、樸素,不引人注目,這是她喜歡的樣式。

在車庫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發動了自己那輛QQ,到底是開慣了的,更安全妥帖。她打開導航,雖然遠,但畢竟是郊區,一路暢通。大半個小時她就摸到了地方。湖邊的一處精致庭院,曲水流觴、綠樹掩映中有幾座錯落的小白樓。她跟門口的保安一報出陳一鳴的名字,他就恭恭敬敬引她停在車位上,帶她去了其中的一幢小樓。里面華麗麗幾座屏風分割了空間,除了笑容可掬的服務員,一個閑人也沒。

最后進到一個廳堂,才看到胡雷、陳一鳴等幾人正在打牌。見到她,陳一鳴懶洋洋地笑道,詠梅來了。你怎么一點變化都沒有?怎么可以還這么年輕!我說你家雷雷好厲害,我都輸得要脫褲子了。她想要說話,一旁的女孩子笑盈盈殷勤地迎上來,給她拿包、讓座,又倒上茶、送上點心。她跟她客氣了幾句,抬頭時發現四個男人重新投入鏖戰。牌局正酣。來不及搭理她。她覺得很失望,雖然本來也對同學會沒報什么希望,只是陳一鳴變化太大了。曾經少年清秀的臉膩著油光,身材也發福了,尤其是那懶洋洋卻不怒自威、多少有點高高在上的口氣,讓她感到陌生。相比之下,胡雷更保留了年輕人的模樣,在幾個人中身姿挺拔、黑發濃密。她帶著愛意的眼光停留在他的臉上———這張臉聚精會神在面前的牌上,卻正被貪欲所占據。她像忽然認錯人一般心中一陣空,將眼光轉向了手中的茶杯上。

正在她無聊時,一個身影旋風般撲進來。原來是另一個女同學蕭麗娟,跟著的是一串活潑的大笑:你們四個大男人打麻將,太搞笑了哦……

蕭麗娟走進來才發現詠梅,歡喜地拉著她的手站起來,詠梅你也來了,太好了,我好些年不見你了!你還跟讀書時一模一樣呢!

面對面站著,她看出蕭麗娟是精心準備而來的,濃濃的假睫毛把一雙原本不大的眼睛變得又黑又大又有神。大學時滿臉的青春痘不見了,一張瓜子臉潔凈無瑕。頭發也精心打理過,一頭瑩潤的亞麻色卷發瀑布樣垂下。這天氣了,還穿著一件活力四射的橘色羊絨短恤,下面是牛仔短褲,露著兩條修直的大長腿,蹬著時髦的三葉草小白鞋。詠梅端詳著她,不禁笑道,你變了!我要認不出你來了!

陳一鳴停止了打牌,笑道,蕭太后駕到,趕緊接駕。

蕭麗娟笑罵道:我有這么老嗎,就太后了!你倒是給我找個皇子呢?

胡雷也笑道,什么太后,分明是公主。小明,你不會說話,待會自己罰酒一杯吧。

陳一鳴看了一眼詠梅,笑嘻嘻地道,你家公主在這呢,當心回去跪搓衣板哈。他們嘻嘻哈哈了一陣,陳一鳴,道,人都齊了,我們吃飯吧。

這里哪有飯桌,詠梅正想著,一旁的服務員帶領他們沿著門邊的一個樓梯上了樓,樓上別有洞天,整個空間就一張圓臺面,早已擺好全套餐具,亮錚錚的,幾個白衣黑褲的服務員肅立四角,而廚房就在一邊寬大的玻璃房子里。見陳一鳴到了,廚師走出來跟他見面握手,陳一鳴互相介紹了一下,大家分賓主坐下。詠梅自然地坐在胡雷身邊,陳一鳴卻不依了,說,你們夫妻天天見,現在必須把你們拆散。又笑嘻嘻問,老胡,行不行。結果是陳一鳴坐了首席,詠梅在他旁邊,右手是陳一鳴手下一個分部經理,那邊陳一鳴左手是蕭麗娟,再是胡雷,胡雷邊上一個似曾相識的制服美女。下面便是陳一鳴幾個男女手下陪坐。

酒杯有小杯,大杯,里面盛著白酒和紅酒。陳一鳴捧著紅酒,介紹說這是自己親手整出來的品牌,大家好好品嘗,說著親手給詠梅倒上半杯,竟讓詠梅有點受寵若驚。菜一道道上桌了,陳一鳴的幾個手下專盡勸酒職責,很快一桌人就觥籌交錯,酒酣耳熱。

詠梅沒想到是這種場面,陳一鳴的手下個個向她敬酒,說的話句句讓人無法推辭。她只好每一杯敬來的酒都喝了——人家干了整杯,笑瞇瞇地看著你,半杯總要喝吧。很快大家都嗨了,麗娟臉頰變成了桃紅,更加活躍了,她取笑起自己的領導,借著酒勁,妙語如珠。胡雷和陳一鳴在一旁給她幫腔,麗娟越說越起勁——讀書時她就有點二,現在喝了酒,說……還有更好玩的呢。原來是上次采訪一位政界名人,跟他的后代有點交集,這人竟追到編輯室來,口口聲聲要麗娟嫁給他,還說要去見她老公,給他一百萬讓他走。麗娟道,我老公是沒錢,我對我老公也沒啥感情,但好歹是個正常人,他這樣的神經病哪敢碰呢。陳一鳴道,你對你老公沒感情,那你對我有感情不?麗娟白了他一眼,我倒是想對你有感情,有用嗎?有用,有用。陳一鳴連聲道,跟她又碰了一大杯。

麗娟早早結婚生子,孩子丟給父母老公,自己瀟灑起來。她原本也是在老家教書,后來跳槽到一家報社,報社關閉又到了新媒體,這兩年來到上海,一直活躍在時尚前沿。她正是胡雷的忠實擁躉,一年有一半的收入花在美容院和健身會所,不是微整就是拉皮,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另一半則花在穿著衣飾,不是限量款就是時尚色??赡苷蛉绱?,一直覺得錢不夠花。這下便跟陳一鳴道……不如聯系一下到我們那里做廣告吧,老同學,你反正要做廣告的,我們可是上海頭牌哦,影響力絕對大……那陳一鳴久經沙場,笑瞇瞇地道,廣告這一塊不歸我管呢,你要是喝酒來找我,保證夠你喝的。麗娟碰了個軟釘子,也笑道,酒有什么好喝的,除非你陪我喝。陳一鳴便又跟她碰了一杯,滿滿的一飲而盡。

胡雷不知對麗娟說了什么,兩人捂著嘴哈哈笑起來。陳一鳴側過臉來,舉起杯子跟詠梅碰杯,低聲說,還是你好,還那么安安靜靜的,麗娟一到,一晚上別人就不要說話了。他聲音壓得很低,就顯得親密。

胡雷還在跟麗娟聊著———他們原先就是一個學習小組的,比一般同學要熟悉,現在長久不見,自然話多。陳一鳴則握著酒杯,不緊不慢地跟她體己說了些念書時的事情,又問了幾句家里的情況。詠梅簡直有點感謝他,讓她不致難堪。這沉靜的幾分鐘忽而結束了,麗娟談起她健身時遇到的一個男子,竟是個有名的網紅主播。她談他的可笑、自以為是,說著看看胡雷,又看看陳一鳴,道,小明你要好好鍛煉了,看看胡總的身材多好。你這個肚子要變成肌肉才行呢!胡總你也送他一張年卡吧,讓人天天打電話催他鍛煉去。她是有幾分醉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叫道,太軟了太軟了,你得鍛煉了,這樣不行的哈。陳一鳴仍然握著酒杯,篤悠悠地道,這里軟一點有什么關系,該硬的地方我可一點不含糊。麗娟道,你想哪里去了。陳一鳴反問道,你想哪里去了?他們開起玩笑來。詠梅無話,便安靜地吃著面前雪白瓷盅里的燕窩絲,心里卻想著麗娟那個“也”字,難道胡雷送了她年卡?依胡雷的個性,完全有可能。年卡有很多種,多的幾十萬,少的幾千。她不是心疼錢,只是不喜歡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是錢??蛇@年頭,越是成功的男人越是會被分享,想想剛才麗娟看他那眼神。她胡亂夾了幾筷子廚師隆重介紹的特色菜,也沒覺得有啥特別的滋味。

酒喝得差不多了,陳一鳴說,都給大家安排好了住宿,今天就痛痛快快地玩一玩,旁邊一幢小樓里就可以K歌。詠梅心里一陣失望,她最怕的就是K歌了——光是那震耳欲聾的音響就讓人受不了。她求助地看著胡雷,胡雷的眼睛迷離著,肯定是想去玩的,也許剛才礙著她,好多話都沒法說呢……她輕聲道,我有點頭暈,要不我先去休息,你們玩。胡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哪里不舒服嗎?還是酒喝多了?不行你先去睡。我待會兒就回來。暗淡的路燈光下,他的眼珠子浮在一片銀白色里,像假的。

陳一鳴夸張地表達了一番關懷和失望,也沒有勉強她,說了一句給她送點醒酒湯來,就叫人帶她去房間。她有點輕微地失望,連麗娟都只是客套了一下,沒有真挽留她。是啊,有她在,大家多少都有點拘束。她心里苦笑著,讓服務員帶到了房間。

她看了一會兒電視就睡了。因為有心事,睡得也不踏實,兩小時后就醒了過來,酒倒是全醒了,精神得很。胡雷還在玩???也該玩夠了吧。她打電話過去,胡雷接了,含含糊糊地說,就來,就來。你要不要過來玩一會兒?不過來?那你先睡嘛。背景里聽見女聲顫顫微微的,胡總來唱歌嘛,還打啥子電話……

她閉上眼睛又睡了一會兒,不行,睡不著,她有點煩躁,于是又想給胡雷打電話,電話通了但這次沒人接,鈴聲好像沉入了深深的大海,被無聲無息的地心接收了,反射回來的只是平滑如鏡的水面。她有點偏執地打了一遍又一遍,捏著手機,忽然懷疑它是壞了。又倏忽醒過神來,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她大可以出去把胡雷叫回來——但那樣的場面太美了,一定會成為同學會永遠的笑柄……這么一想,她忽然覺得自己并不想見到他,她甚至不想再回到他們的家里。

離開吧。一個念頭忽然幽幽地冒出來。她一陣松快,這念頭暗暗地在她心里撲騰了好久,終于成型了。她來來回回走了幾分鐘,好像下定決心一般穿好衣服,來到門口停車的地方,開動車子便絕塵而去,好像生怕有人來攔住她。

沒有人攔阻,保安只是殷勤起身弓腰,開門讓她出去。她朝燈火寥落的暗處開去。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車燈雪亮地在眼前照出兩條筆直的通道來,而在那之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她全神貫注地駕駛,仿佛溺水的人,奮力要游出這暗黑的水域。漸漸地,她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一棵樹、一閃湖光。它們一望無際,在熹微的晨光中一點點顯示出來,好像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但也就在這時,她看到胡雷的來電。一個接著一個,電話聲連綿不斷地響起,好像剛才被大海吸收進去的鈴聲終于釋放出來,在平靜的海面上掀起浪花,越來越高,越來越強烈。她沒有接電話,車子卻慢慢地停了下來,她在封閉的車里像海浪里的孤島,終究要被那洶涌的海水完全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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