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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 堡

2018-11-13 06:22
鐘山 2018年6期
關鍵詞:小雨司機阿姨

小 昌

1

成為老扁的第一天,他就上路了。老扁給他留下一輛大切諾基,像輛坦克。他喜歡這樣的坦克,像是這個世界正暢通無阻。他戴上老扁的墨鏡,像老扁似的開車門。發動車子之前,他看了看副駕駛位置上的虛空,像是看到了模糊的自己。一個模糊的虛影左右搖擺,扯安全帶,并轉過頭來沖他笑。等他真正成為老扁的時刻,才開始真正了解自己。他對著副駕駛上的虛空說,咱們出發吧。

關于他為什么成了老扁,這也是老扁的主意。有老扁在,世界總是花樣百出的。如果他像水的話,老扁就是火。水火不容,水又渴望火。他是老扁的好兄弟,老扁也這么想。老扁臨行前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扮成老扁去給一個老女人彈鋼琴。老扁就是干這個的,靠給別人彈鋼琴掙了不少錢。他認識不少闊太太,他給那些闊太太彈門德爾松,甚至手把手教她們。他喜歡門德爾松。他為了成為真正的老扁,不得不練很多首門德爾松的曲子。

切諾基在路上疾馳。他像老扁似的,將胳膊懶洋洋搭在車窗上,并想象著老扁的生活,想象他如何一次次進出那些豪宅,并迎接老女人橘皮似的老臉。這樣一想,他對自己永遠成不了真正的老扁而感到灰心喪氣。老扁是老扁,他是他。他不應該答應老扁,并讓那些老女人摸他正在彈鋼琴的手。這讓他受不了,他想掉頭回去。百度地圖里的女聲告訴該右轉了,他右轉。人越來越少,樹越來越多,有錢人喜歡住在人少樹多的地方。前面有條河,他聞到了河水的氣息。這種氣味讓他感覺憂傷極了。他因此打開收音機,隨便聽到些什么也好。他一點也不像老扁。不像老扁的事實,反倒讓他有了勇氣。他把大切諾基開得越來越快,他甚至有猛打方向盤的沖動,讓這輛坦克一頭扎進那些豪宅的廚房里。

百度地圖里的女聲提醒他左轉,距離目的地只有幾百米了。他將車停在路邊,他需要好好想想。他不抽煙,老扁抽煙,也就是說他為了更像老扁,還要學著抽煙。他掏出老扁愛抽的那種中南海,點上一根,并緩緩吐出來。他茫然四顧,遠處竟有一處懸崖,崖下就是大海。他看不見大海,可聽得見大海的聲音。想跳進海里游泳的想法頃刻間攫住了他,這個想法一旦出現,他就迅速上了車。他來到這個荒僻的海邊不僅僅是為了給別人彈鋼琴。

老扁說那個老女人姓陳,可以喊她陳阿姨。老扁也沒見過,老扁要是見過,他也不可能冒充老扁了。他開始打電話,還是那個男的接電話,大概是陳阿姨的管家,姓莫。他趕到了指定地點,可一個人也沒有出現,道路兩旁野草叢生,還有一窩窩灌木叢,讓人望而生畏。莫先生說讓他等等,意思是沒想到他會來這么快。莫先生說話慢條斯理,像是這里的海風,清風拂面。他喜歡人這么說話,他也是這樣的。掛了電話,他開始想象莫先生。一切比他想象的要好,比如那一處懸崖,又比如莫先生的口音,讓他很快放松下來。他打開車門,做了幾次深呼吸,空氣里有濕潤的海洋氣息,他甚至像只青蛙似的跳躍了。老扁說得對,改變你的往往是那些被忽略掉的東西。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瞬間改變了他。

遠方有個搖擺的人影,在灌木叢中時隱時現。來人是他們家司機,塊頭大,晃晃悠悠,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線吊著,線的另一頭一定在上帝手里,老扁想。這人問他是老扁嗎,樣子像是不相信他就是老扁。他說他就是老扁,如假包換。他學老扁的口氣說出一句如假包換。說出來又后悔了,這句話顯得很做作,老扁不這樣。司機坐在副駕駛上,讓他左轉彎,順著甬道向下,遇到十字路口再左轉,有個一公里的坡,上坡的時候,司機轉頭審視他。路上他一直在想為什么那么多人知道老扁。司機突然說他和想象中的老扁不太一樣。他說,有什么不一樣。他說話很慢,似乎是受了莫先生的感召,語氣輕柔,春風拂面。他其實知道司機的意思,大意是想說他是個娘炮。司機這么想,反倒助長了他維護娘炮這個形象的信心。他的蘭花指也翹了起來。司機坐不住了,對著窗外笑。

車子上了坡,豁然開朗,大海撲面而來。大海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仍讓他激動不已。有那么一瞬間,他已經忘了為什么來這里了。司機催促他下車,說莫先生在等著他。他才恍然所悟,從眼前的海天一色中抽神出來,跟著司機向那棟宅院走去。這棟別墅也讓他感到驚異。他驚異于它為什么是圓的。起初他會覺得有些突兀,后來他不這么想了,它理應是圓的。圓更能讓人信服。這樣的圓讓他腳下生風,他開始對陳阿姨充滿想象。這個老女人能住在這個圓形建筑里,已經表達了她的不平凡。他幸虧沒有掉頭回去,老扁給了他新生。

門開了一條縫,有個女人探出半個腦袋。她謹小慎微的舉動有點對不起眼前這片海的波瀾壯闊。面朝大海,怎么能只開一線門縫呢。等他發現是司機和老扁的時候,門大開了,直面而來是個幾米的玄關,像個洞穴的入口。他簡直喜歡死這種設計了。走進去,像是突然被豁開了一條口子,世界猛地亮了一下。他終于見到了莫先生,一眼就猜出那人就是莫先生。

2

老扁走上前去和莫先生握手。他常從握手的感覺中去推斷一個男人,他極其信任自己對于男人的直覺。面對女人反而讓他手足無措。

莫先生讓他先回房間休息一下,太太還在睡覺,暫時不見他。老扁的房間在二樓東側,哪里是東,老扁哪里知道。莫先生示意年輕女人給老扁帶路。在老扁轉身之前,莫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就問他要了大切諾基的鑰匙。只是一把鑰匙,他也就隨便給了。這時年輕女人開始自我介紹,說她叫小雨,喊她小雨就好??磥磉€是不叫小雨。老扁喊了一句小雨。小雨莞爾一笑,就把老扁的房門打開了。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需要好好看看眼前的世界。一樓是客廳,而且有兩根大柱子立在其間,在他看來,這是不容寬恕的敗筆。兩根大柱子破壞了這棟房子的氣場。他又順著柱子向上仰望,他發現樓上有個人正在看他。他還沒看清是誰,那人就慌忙躲閃開,轉身進門。他害怕和人遠遠對視。他問小雨樓上那個人是誰。小雨說那是我們太太的朋友,是個詩人。老扁也不知道為什么說起詩人來,忍不住想笑。

老扁背后有一扇窗,他轉過頭去,窗外可以看見一小片海和一處懸崖。懸崖黑壓壓的,像是落滿了一地的烏鴉。小雨想看看老扁的手,她對他的手十分好奇。老扁說,有什么好看的。不過還是把手伸給她看,兩只手在他們一男一女之間張開。他和小雨之間有種不易察覺的情感在緩慢滋生。他喜歡這個叫小雨的年輕女人,說不上喜歡哪里。這時,有人在外面喊小雨。小雨猛地一驚,慌忙閃身走了。她步態輕盈,讓老扁陷入沉思,這個年輕女人有點像她身邊的某個人,可實在想不起究竟是誰。

門關上了。他一個人可以和窗外的一小部分世界面對面了。這是他多年來就想要的,沒想到竟是以這種方式呈現給他。窗外有海,床頭有書,這里只屬于他自己。他想給老扁打個電話。作為老扁給老扁打個電話讓他想笑。老扁走了,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總是說走就走又說來就來的。臨行前,他們在一起喝了酒,更像是為壯士壯行。他把一只手遞給他,似乎是只假手橫亙在他們彼此之間。他們像老朋友似的握手,沒有擁抱。他欲言又止,老扁沒想讓他說出來。他在鏡子里注視像老扁的自己時,開始后悔沒說出那些話。他可能一輩子再也見不到老扁了。

他打過去了,手機號碼不存在。接下來他想給認識老扁的人打個電話,可又不知道找誰,他們連個共同的朋友都沒有,想想真是令他驚異。他將手機扔在床上,并直直望著狀如死魚的手機。他關了機,想讓之前那個世界里的人再也找不到他。手機關掉后,他竟萌生了羞于啟齒的幸福感。

太太醒了,小雨在老扁門口嚷起來。他去開門。小雨像是另外一個小雨了。老扁猜出來了,一定是有人和她說了如何和老扁相處,極可能是不讓她隨便亂說話??匆娦∮暧杂种沟臉幼?,他開始想象這個圓堡。圓堡里大概有不便示人的隱秘,活在這個世界上誰又沒有隱秘呢。他決定去見陳阿姨。他要換身行頭?;氐椒块g,將箱子里衣服翻檢一遍,找出那套老扁最愛穿的。他還從沒這么穿過,又忍不住去鏡子前面照了照。有一種東西他是永遠模仿不來的,那就是老扁身上的不經意。他做什么事都過于刻意。不過這并沒讓他沮喪,反而愈加興奮。除了馬上就能見到陳阿姨之外,他還隱約覺察到這將是他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旅程。

老扁拾階而上,太太在臥室等他。就在一步步上臺階的過程中,他和臆想中的陳阿姨輕易達成和解,甚至有了類似知音的恍惚感。事實上,他并沒有將她想象成有多風韻猶存,他給自己留足了余地。他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對于最壞的結果他也有自己的解釋,比如丑陋不堪和圓堡之間也存在著某種必然聯系。他沒有想到這個老女人連丑陋不堪也算不上。在老扁和陳阿姨相遇的第一眼,就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失望。這樣的女人應該被扔進菜市場,而不該住在這樣的城堡里。他還以為進錯了房間,想轉身出去。她脖子短小,下身像個鴨梨。整個人陷進那張大床上,像是身處沼澤地,拼命向外爬。老扁站在門口,她像是沒看到,應該是假裝沒看到。老扁還是走進去了,坐在大床側面的沙發榻上。一屁股陷了進去,他還是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沙發會這么軟。老女人面對他,老扁才得以看清那張臉。他想為這張臉畫幅漫畫,因此極力想找尋不同于他人的特質來。最終他將目光聚焦在她的厚嘴唇上。他正在他臆想的畫板上臨摹這張臉,整張臉就是為了一道厚嘴唇才延伸開來的。

陳阿姨抽出一支煙來,點上,并問老扁抽煙嗎,老扁搖了搖頭,后來發現這時候老扁不該搖頭,只好又點了點頭。老扁抽煙的一系列動作熟稔得讓他自己都頗感意外。他發現自己是個好演員。陳阿姨沖小雨擺手,小雨也就知趣地離開了,并輕輕掩上了門。

陳阿姨突然說了一句讓他意想不到的話。她說,我見過你。老扁如坐針氈,萬一知道他不是老扁,究竟會怎樣。像她這樣一副嘴臉,怕是干過不少壞事。老扁故作鎮定,叼著煙,滿不在乎,問陳阿姨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見過他。陳阿姨說,不記得了,大抵是見過。陳阿姨面無表情,不知道她究竟想什么。在老扁想來,這可能是她不同尋常之處,也就是說這張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臉恰是不宜識破的面具。想到這里,老扁覺得自己可笑。他又一次放松下來。

3

人幾乎全到了,一起喝下午茶,吃點心。老扁彈了幾首曲子助興。這是圓堡生活的第一個下午。老扁的手在黑白鍵上飛舞。他是來彈鋼琴的,彈鋼琴讓他心無旁騖。不知道周邊正發生著什么。一切和他無關,他陶醉于十只手指的輾轉騰挪。余光中感覺到陳阿姨正和莫先生竊竊私語,他并不以為意。一曲終了,所有人鼓掌,說他是好樣的,不愧是老扁??磥砝媳庠缇驮诜婚g流傳,這讓他洋洋自得之際又生出幾分擔憂。不過他很快釋然了,擔憂完全是多余的,反而更加如魚得水。他對每一個人笑,靦腆地笑。

晚飯過后,陳阿姨意猶未盡,想和老扁單獨聊聊。晚飯時的歡快氣氛,讓他放松了警惕,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三樓有個小天臺,迎面是一片海。陳阿姨坐在輪椅上,老扁坐在她的對面。老扁很奇怪,陳阿姨的腿沒有毛病,偏喜歡坐在輪椅上。陳阿姨說她掉下過懸崖,說自己為了顯示身手矯健,就在懸崖邊上徒步,后來就失足掉下去了。她沒死,腿摔斷了,坐過很長時間輪椅,后來就習慣坐輪椅了。老扁更是詫異,他對于陳阿姨的邏輯困惑不已。他只是笑笑,又去找別的話題了。他們真是不知道接下來能聊什么,像是都在互相試探。遠方的大?;颐擅梢黄?,像他們之間的談話辨不清方向。后來陳阿姨讓他說說這里的每一個人。他說得信馬由韁,開始忘乎所以,陳阿姨打斷他,說還沒說她呢。老扁心里一驚,該怎么說她呢。怎么說她,她才會高興。他聽到大海的浪濤正在撞擊遠處的懸崖,那聲音像是正在叩問他的靈魂。他沒來過這片海,這片海讓他覺得古怪,大概是這些犬牙交錯的怪石和黑乎乎的懸崖給他的錯覺。他說,陳阿姨給我的感覺是說不出來的,看似平凡實則微妙。他為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感到沮喪,有種理屈詞窮的屈辱感。她說話的樣子和她的相貌極不相稱。只是聽她說話,會著迷于她悠緩的語氣。她的聲音很有女人味兒,讓人傾慕。想到這里,老扁說喜歡聽她說話。陳阿姨又笑了。她難道只是想聽他彈那些鋼琴曲子嗎,老扁再一次陷入沉思。

老扁問陳阿姨為什么會選擇老扁。這時陳阿姨卻不想繼續下去了,讓老扁推她回房間。她并沒打算回答老扁的問題。他的問題就這樣被懸置了。陳阿姨讓他好好休息。他住在二樓,下樓的時候,看見詩人正上來,沒說話。只見這人四十多歲,有一把絡腮胡,的確有點像個詩人。老扁意識到詩人和陳阿姨之間的關系也是耐人尋味的,目光閃爍之間似乎有令人難以琢磨的氣息在流動??斓剿约悍块g的時候,小雨突然出現,把他嚇了一跳。她像是正在等他。她一繞身,搶先進了房間。他喊了聲小雨。小雨說,你竟然真來了。老扁感到困惑,說,我不能來嗎。小雨繼續說,難道你一點也不害怕嗎。難道被她識破了?小雨接著說,我們打過賭,說你不會來,而你竟來了,害我輸了錢,你還是走吧。老扁問,為什么。小雨說,你會愛上這里的,接著你就離不開了。她的話莫名其妙,老扁還想繼續聽下去。小雨就閃身走了,她像個幽靈?;氐椒块g,他開始思索小雨的話,并想到老扁那輛大切諾基。二樓的窗戶對著海,看不到車庫。他想出去看看那輛車。

他從房間里出去,繞過客廳里兩根大柱子。過玄關,門上了閂,還是能打開。門開了,他出去了,比想象中更容易。圓堡是牢房的臆想不攻自破,他繞到房子后面,他看到了自己的大切諾基,像溫順的獸,屬于他的獸,只要它在,他就覺得安全。遠處有燈火,是個小漁村吧,老扁白天時并沒有注意那個方向。這些飄繞的燈火讓他徹底放下心來。他想趁著夜色隨便走走。他向著懸崖的方向走去,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懸崖之上,俯視那片海,讓他想起很多往事來。像是這樣看海,才能讓他看清自己。背后突然有人喊他,喊他老扁。他嚇了一跳,這真是個鬼地方,總有只眼睛在跟蹤你。他一回頭,那人遠遠站著,并不打算走上前來。是個男人,不像是圓堡里的人,竟然也知道他叫老扁。他說,求你和太太說說,讓我去見她,就說我已經知道錯了。老扁問,你是誰,你究竟是誰?!熬烤埂眱蓚€字脫口一出,像是和眼前的人有了部分共識。他說,你就說是他。老扁問,他是誰。他說,她知道他就是我。老扁恍然所問,說,我為什么要幫你帶話。他說,只有你能幫我帶話,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幫助我的人了,太太會把你的話當真的。老扁繼續說,我為什么要幫你帶話,你究竟是誰。他說,你幫我就是在幫太太,你告訴太太我根本沒走,就在懸崖上,我錯了,我知道錯了。老扁還是不明白,不過這一番話已經放松了警惕,這一切和他無關。他不是沖著老扁來的。他想好好看看眼前的人是個什么人。月色朦朧,一張男人顫抖的臉漸漸在老扁視線里越來越清晰。他有些可憐起這個人來了,即便仍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他的惻隱是在證明他們有些相似嗎。他決定幫他,而且并不打算過問他的事,他只是來彈幾天鋼琴,就開著大切諾基離開這個鬼地方。他有不好的預感,他想盡早溜之大吉,怕被牽扯進去。老扁最終答應了他。他從懸崖上走下來,走上甬道,發現有輛車疾馳而過,差點被撞上。他似乎看到了駕駛室的一雙陰惻的眼睛。

有人給他留了門,也就是說有人知道他出去了。他反身將門掩上,莫先生的聲音徐徐飄過來。外面的世界很亂,尤其是晚上,莫先生這么說。等他回了房間,還在思考莫先生的話。莫先生舉足輕重,想到這里,他才意識到被自己忽略掉的細節,就是下午茶時,他和陳阿姨竊竊私語的事。他敢斷定,那些話是關于他老扁的。他們想對他干什么。老扁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后半夜才慢慢睡去。

4

接下來兩天,陳阿姨沒給老扁單獨與她相處的機會,他也就沒能將懸崖上的男人交給他的任務完成。他一直惴惴不安,甚至有些恍惚。陳阿姨目視他的樣子,分明早就洞悉了他想說的話。也就是說,他根本無須再說了。陳阿姨眼神閃爍之間,似乎又向他傳遞著什么。這里的一切比他想象中更復雜,而且他還得知一條要命的消息:小雨曾經是個站街女。在說起這段往事時,小雨是直言不諱的,并借此由衷贊美陳阿姨,要不是陳阿姨,她可能還在風塵之中呢。不過私下里,她還說其實她很想念那段時光。老扁明白,小雨意有所指。他可不吃女人這一套。不過小雨身上有吸引他的地方,也許是類似風或者云倏忽來倏忽去的一股勁。她像是陳阿姨的另一面,這么一想,老扁感到悚然,這里的所有人都和陳阿姨息息相關,每個人都是為她存在的,包括他自己。

小雨說的愛也不是空穴來風。老扁是很少說愛這個字的,而這兩天圓堡里的人卻在教會他如何去愛。人人其樂融融,隨時隨地會說我愛你,這讓他感到尷尬。更讓他感到尷尬的是,人會沖過來抱你,他不喜歡別人動不動就擁抱。

他以為自己不會說愛了,可他卻不經意間對莫先生說了一句“我愛你”,像是一句玩笑。莫先生似乎并不為意,而他卻羞愧得想死。他一遍遍回顧那個細節,后來卻在回顧的羞愧中獲得某種自由,或者說他是老扁,老扁這個人什么都做得出來。成為老扁,讓他感到了自由。因為這句我愛你,他也許成了真正的老扁,接下來他和每個人說我愛你。每個人并沒有像他預想那樣對他側目。他們表現得越無動于衷,他越覺得自己就是老扁。他被重重的愛包圍了,在圓堡的第四天他就似乎真正愛上了這里,起因也許是第四天早晨的太陽竟然從窗子里穿了進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圓堡里見證陽光的顆粒感,陽光來到他的房間,讓他意識到愛的真正到來,不僅僅是那些人口頭上玩笑似的聲音。

第四天上午他在圓堡里轉悠,小雨的房門半開著,他向里偷看。小雨正在窗子下面發呆。小雨是他進一步了解圓堡的突破口。他想闖進房間,嚇她一跳,并接著和她開開玩笑,這樣下去也許能夠和她聊聊過去的年月。他躡手躡腳走進房間,竟意外地發現墻上有不少莫先生的照片。他感到驚訝,從房間里緩緩退了出來,像是從沒進去過,傻站在門前。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就被這個新發現弄得激動不已。他并沒有看清那些照片,隱約間像是莫先生。他決定名正言順去看看那些照片,他敲了敲半開的門。小雨并沒有預想中回過頭來。他又敲了敲,小雨還是沒轉頭。老扁想再次用力敲門時,小雨說話了。小雨說,已經進來了,何必再敲門呢。她知道他進來過。

不過他還是進來了,再次看那到那些照片時,老扁為莫先生竟然是個女的又一次感到震驚。小雨正色道,你真是老扁嗎?老扁沒想到被她反客為主,不過他是老扁,假裝鎮定是他的拿手好戲。老扁緩緩說,我讓你們失望了。如果是老扁,大概會說“我讓你失望了”,他和老扁之間有時只差一個“們”字。小雨接著說,他們說老扁要來,我說他可能不會,他們還笑話我,尤其是莫先生,說我又不認識他,可我就是能感覺到老扁這個人,你信嗎。老扁不知道說什么。小雨接著說,有時候你了解一個人并不一定要認識他。老扁說,也許吧。小雨說,早就聽說過老扁,你一點也不像他。老扁說,不像他也許就是他,這個世界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呢。小雨說,你好像很緊張,你總這樣嗎。老扁說,我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今天陽光這么好,我想去下海游泳。小雨說,海里有很多水母,會讓你遍體鱗傷的??粗矍暗男∮?,老扁無法想象她做站街女的日子。

他和小雨的談話被一陣風打斷了。海風有時毫無章法,忽然就是一陣。這樣的怪風從窗子里灌進來,吹倒了窗臺上的一只葫蘆絲。老扁有時在夜里聽到過葫蘆絲的聲音,以為是做夢。他不喜歡這種樂器,聽上去像個怨婦。他幫小雨將葫蘆絲扶正,這時他看到了莫先生背著釣魚竿走向大海。莫先生回頭,看到了老扁正在小雨的房間。他站在圓堡外面的平地上,向上空擺手,看樣子是和他們打招呼。莫先生總是那樣從容淡定,連擺手的樣子也讓人著迷。老扁接著想到莫先生是個女的,便從他的背影中尋找蛛絲馬跡。這時小雨一把抓住老扁的胳膊,依偎在他身旁。老扁最初被嚇了一跳,不過他想到自己是老扁,便很快釋然了。他聽老扁講過很多艷遇故事,故事發展的脈絡基本雷同,就是女的常常一把抓住老扁的胳膊。后來的事情就是該發生的就會發生。有時他會問真正的老扁,究竟有過多少。老扁會沖他神秘地微笑,說三位數吧。他為三位數連連驚嘆。

奇怪的是,莫先生沒有回頭,小雨仍不罷休。她把老扁硬拉到床上,并將門死死關上。老扁并沒有對小雨做什么,除了摟著她在床上滾了幾下。他在配合她,或者說老扁在配合她。事已至此,小雨騎虎難下,或者是就此撒個野,逗逗眼前的老扁。她的手在老扁身上游走,當她發現老扁并沒有預想中反應強烈時,她放棄了。小雨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老扁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房間。

到了下午茶時間,老扁終于見到了陳阿姨。這人面容憔悴,像是正被什么事情折磨,不過仍強顏歡笑,讓他演奏了幾首老曲子,并隨聲附和。演奏完,陳阿姨問他是不是在想別的事情。老扁沒說話,這時樓上走下一個男人,似曾相識。男人挨著陳阿姨身旁坐下,并用目光不住地打量老扁。如果猜得沒錯的話,這個人就是兩天前求他傳話的男人。老扁除了詫異,還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那個人的目光熱烈而綿密。他還弄不清他究竟想干什么。老扁的臉上正在努力表現驚異,陳阿姨說,這是我兒子。陳阿姨又指了指老扁說,對了,這是老扁。

5

老扁躺在床上,為了一眼能望見窗外的月亮,他的姿態有些怪異。凝神屏息就可以聽到大海的波濤正在撞擊著巖石,老扁開始想象,懸崖之下的大海,一浪滾著一浪粉碎在巖石上。月光下的懸崖有瑩瑩的閃光,眼前的一切有讓人驚異的美,老扁想找個人聊聊天,他拿起手機來,開機,翻了一遍通訊錄,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剛來那天晚上,他還給老扁打過電話,在他記憶中,手機是有信號的。這兩天他沒有隨身帶手機,這也是他那天晚上興之所至的決定。兩天過去了,他并沒感到有任何不適,有一度他差點忘了還有手機這回事。想知道時間時,才會想起有手機,因此這兩天他也更加關注手腕上那只老扁的手表??创问直硭拖肫鹨淮卫媳?。

手機沒有信號,讓他開始懷疑是圓堡的人動了手腳,想到這里,他感到驚恐不已。他又聯想到大切諾基的車鑰匙也在他們手里,如此一來他就等同于被捆住了手腳,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世界上只有老扁一個人知道他在圓堡,連老扁也不知去向)。也許已經有人瘋了似的找他了,他想逃出去。從小到大他還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他開始想象他如何走回城市,這里如此荒僻,不知道路上會遇到什么,他從小害怕走夜路。也許事情并沒想象中那么糟糕。圓堡里的這些人不像是什么壞人,這里有愛和自由,人人相敬如賓。他釋然了,點一支煙抽上,像老扁似的彈煙灰。他又進入另外一種情境,他在思考誰會瘋了似的找他,接著他就陷入自責,是不是平常過于關注自己,以一種自私冷漠的形象示人,以至于他想找個人聊聊天也找不著人,更不可容忍的是,他在世界上消失了,竟然無人問津。他突然很想喝酒,這時竟然有人敲門。敲門聲似有若無,老扁起初懷疑是只老鼠。

他還是去開門了。門外閃出一個人來,迅速進了屋。他說,別開燈。老扁剛想問是誰,那人說,是我。趁著月色,老扁發現來人正是那個詩人。老扁心想應該沒什么好事,心里先是一驚,不過該來的總會來的。這也許是老扁這個身份帶給他的,他很享受這份從容。老扁問他究竟發生什么事了。這人一欠身坐在床上,老扁不想讓他坐在他的床上。他對這個人素無好感,他身上有一股子大大咧咧的江湖習氣,像是吃了過多的肥肉和蔥姜蒜,一說話就是滿口怪味。老扁仍舊站著,不打算和他好好說話,意思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他站在黑暗里做鬼臉。詩人看不到他做鬼臉,這讓老扁有點小小的得意。詩人說,我等你很久了,這幾天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和你單獨聊聊。老扁說,你是誰。詩人說,別問我是誰,我知道你是誰就行了。老扁說,這太不公平了,你們都知道我是誰,我卻一無所知,這讓我感覺自己很傻。詩人吁了一口氣,說,別裝了,你根本就不是老扁。老扁心想他們這些人總是來這一套,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老扁我是誰。詩人說,我和老扁是老相識了,我一直在等老扁,要不是聽說老扁會來,我早就動手了,我在等他,卻等來了你。老扁似乎被戳穿了。他找了地方坐了下來,點起一支煙來,想想該怎么對付眼前這個難纏的家伙。他繼續想下去,也許他只是為了?;K?。詩人接著說,你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就想來找你了,想問問你老扁為什么沒來,你究竟又是誰。老扁還在假裝鎮定,說,你又是誰。詩人說,四天過去了,現在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老扁為什么不來了,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誰,我是來找你幫忙的。老扁被詩人的話弄得心煩意亂,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么。詩人很想大聲疾呼,但又不得不壓低聲音,以防被人聽到。老扁說,你想讓我干什么。詩人說,救太太出去。老扁說,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他說,你根本不明白這里的一切,這就是一座牢房,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不幫我,他們就要對你下手了,你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幫我們逃出去。老扁說,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他說,有沒有發現太太的那條腿受過傷,她差點死了,是莫先生把她推下懸崖的,我親眼所見。老扁想到太太的那條腿,她走起路來是有點跛,可這仍舊無法證明他說的是真的。

詩人突然跪在床上,說,我求求你,求求你。老扁說,別這樣,千萬別這樣,你讓我干什么。黑暗中的詩人讓他有恍若隔世之感。平常他眼之所見的詩人高高在上誰也懶得理的樣子。他竟以為詩人真的是詩人,出口成章口吐蓮花。詩人說,你開車帶我們走,遠走高飛,去哪里都行,只要離開這里。老扁突然想起陳阿姨還有個兒子,就說,太太不是還有個兒子嗎,我們是不是多此一舉。詩人說,太太想出去,就是為了找他的兒子,找他的親生兒子,這個人根本不是她的兒子,他們有一點點相像嗎。作為老扁的他開始想象母子之間的相似度。老扁問,太太的兒子在哪里。詩人說,我們要是知道,還需要到處找嗎。老扁又問,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相關。詩人說,我能不說嗎,你遲早會知道的。老扁說,我怎么幫你。詩人說,我們會給你一筆錢的,放心好了。老扁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我該怎么幫你們。詩人說,開上你的切諾基,帶我們離開。老扁說,我沒有鑰匙。詩人說,他們果然開始對你下手了。老扁說,我該怎么辦。詩人說,早點弄到鑰匙,去找小雨。

老扁突然意識到詩人說的話極可能是真的。他想知道更多,接著問,他們為什么叫你詩人。老扁這么問,像是離題了,不過他想離題一會兒,也許這樣可以讓眼前的詩人冷靜一下。詩人說,他們在嘲笑我,他們也在嘲笑你。老扁問,他們是怎么嘲笑我的。詩人說,他們說你褲襠里的家伙很大。他因此想到小雨的手,也許她是想試試老扁是否人如其名。詩人接著說,他們在背后里喊你老龜。他開始將記憶里的老扁和詩人說的老龜對上號,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老扁。他們認識這么多年了,他發現從沒走進過老扁。老扁比他更加孤獨。想聽他彈鋼琴只是個美麗的借口,那些闊太太就想知道他是否有個異于常人的老二。這讓他又點起一支煙來,他想很快見到老扁。詩人突然問,你真的是老扁嗎。他果真是為了唬他。老扁說,我不是。詩人說,不要和我開玩笑了,我覺得你是。他這么一說,老扁就笑了。

他們又密謀了一陣,定下了出逃的時間和路線。詩人和老扁緊緊握手,說,成敗在此一舉。詩人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老扁的房間。房間里只剩老扁一個人了,他又看了會窗外灰蒙蒙的大海,感覺剛才發生的一切多么像一場夢。天快亮了,他才睡過去。

6

又是一天。在老扁看來,這一天除了寧靜之外,還有一絲怪誕,怪誕大概是老扁看人的眼光使然,起床前他還在想昨晚詩人的突然造訪是否是一場夢呢。后來就發現他的床上有人坐過,自此證明詩人的確來過。他對于自己的床有異乎尋常的敏感。

第一個見到的不是人,是圓堡里人見人愛的叫二黑的狗。它一身油黑,兩只眼睛深不可測,二黑和老扁對視,讓老扁感覺如臨深淵。他再也不去理那條陳阿姨最愛的狗了。接著他就遇到了那個司機,和老扁打招呼,笑容滿面,他早就將老扁當成自己人了。他還開了一句玩笑,具體說了什么,老扁沒聽清楚,不過還是笑了。這時老扁一轉身就看到了詩人,白天的詩人并沒有表現出一絲異樣,仍舊是愛搭不理,從他身旁匆匆走過。老扁想與他有些眼神交流,詩人并沒給他機會,就擦肩而過了。老扁很失望,后來想想也許是詩人為了遮掩耳目。

莫先生也出現了,遠遠喊,今天是個好日子。老扁問,什么好日子。莫先生微笑不語,后來老扁才知道今天是小雨的生日,圓堡里想熱鬧熱鬧。老扁一直在想,小雨對于圓堡究竟意味著什么,或者說對于太太和莫先生又分別意味著什么。他想不通,小雨似乎生來就和圓堡密不可分,沒有小雨的話太太和莫先生像是失去了共同的話題,小雨是他們之間的紐帶。想到這里,等老扁再次見到小雨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對她動動手腳,將那天未盡之事翻轉過來,不是小雨勾引他,而是他想要小雨。午飯過后,圓堡陷入死一般的靜寂,老扁闖入了小雨的房間。

小雨并沒有表現驚異,她像是一直在等著他。老扁有一種落入陷阱的感覺。這樣一想,讓老扁又開始重新審視這是一座牢房的判斷,這句話最早出自小雨之口,后來詩人也說了這樣的話。老扁開始思索二者的不同。

小雨突然說了一句,你今天很不一樣。這一句把老扁嚇了一跳,他的偽裝輕易被識破了。老扁仍舊是那副死樣子,淡淡地說,哪里不一樣。小雨說,你比以前更加緊張了。老扁說,你覺得這里好嗎,你為什么來這里。老扁變得咄咄逼人。小雨說,這里不好嗎,可以不用想明天,太陽會一如既往地從海里升起。老扁問,很想聽聽你是怎么來到這里來的。小雨說,我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有些事你一輩子也不愿提起,我在這里,既沒有明天,也沒有昨天,只有現在,你和我。老扁說,你來這里只是為了端茶送水。小雨說,你要不說,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老扁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小雨說,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是很好嘛,這里會讓你忘了你是誰。老扁說,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別人是誰。小雨說,你不是個好人。老扁說,你是個好人嗎。小雨說,我們這里的人都在幫助別人,而你眼里只有自己。老扁說,怎么才能忘了自己。小雨說,什么都不要想。

老扁竟無話可說了,他不知如何提起那把大切諾基的車鑰匙。他并不急于說起那串鑰匙,或許感覺還不到時候。在沒說起鑰匙之前,他是自由的。他想聊聊關于陳阿姨,小雨眼中的太太。他又有兩天沒見到這個女人了。他來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彈幾首老掉牙的鋼琴曲子。在他彈鋼琴時,他并沒有發現陳阿姨對音樂有絲毫關注。她只是保持一個聽的姿態,看樣子根本沒有聽進去。老扁確定她在想別的。她只是裝裝樣子給別人看。難道真如詩人所說,她是給莫先生看的嗎。想到這里,他感到自己的多余或者是古怪。他也許也是莫先生的一顆棋子。老扁感到頭皮發麻,小雨的笑容也像是正在扭曲。

小雨并不想談及陳阿姨,也許在背地里議論太太這個人讓她有不適感。她問老扁,那些老女人的手在摸你的時候,你在想什么。她想問他是怎么做到的。小雨反客為主,他故作輕松,說,你根本不懂她們身上的溫柔。他這么說很像一句玩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小雨接著問,她們嘴里的味道你也受得了嗎。老扁的舌頭在口腔里像條蛇似的繞了一圈,小雨的話似乎讓他嗅到了老女人嘴里的怪味。老扁說,說這個有勁嗎。小雨說,我一直想問你,你沒來之前,我就準備好了,頭兩天和你還不熟,沒敢問,你快說說,我好想知道。老扁說,你會不會因此嫌棄我。小雨說,我不會讓你親我的嘴的,我不讓任何人親我的嘴,我受不了別人的怪味,那些年我也從不讓別人碰我的嘴。老扁感覺機不可失,馬上說,連莫先生也不可以嗎。小雨突然瞪著他,老扁也迎著她的目光。這似乎是他們之間一次真正的較量。這一次較量以小雨落荒而逃而告終,老扁由此斷定,莫先生屬于小雨心中難以啟齒的部分。他并沒有深究,而是放過了小雨,又問起他們這些人為什么都不使用手機。小雨說,有必要嗎,我有一年多沒離開過這個地方了,我也不想離開,離開了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老扁說,不想離開和不知道去哪里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小雨說,你知道的越多,你就陷得越深,還不如得過且過。老扁說,我想走也走不了,我沒有車鑰匙。小雨笑了,說,你的車鑰匙一直在門后掛著呢,你沒發現嗎。老扁又被小雨這一句話弄得心慌意亂,他忙跑出小雨的房間,又急速下樓。他的車鑰匙果然在玄關的側墻上掛著呢,也許它一直在那里掛著。沒人想對老扁做什么,他只是一個人胡思亂想作繭自縛。之前的如臨大敵,讓他陷入荒唐可笑的地步。他被戲弄了,不是被別人,而是被自己。這時司機卻意外出現了,見他手里有鑰匙,問他是不是想要離開這里。他的臉上并沒表現出絲毫驚詫,也就是說老扁的去留,沒有人在意。老扁忙說,沒有。司機說,那就和我去游泳吧。說起游泳,老扁也來了興趣,遂說也想去游泳,只是沒有泳衣。司機笑他,說,從來都是裸泳。老扁因此想起小時候。司機又笑他的遲疑,其實是在笑他的娘娘腔。

他們一路說笑來到了海邊。老扁很快從方才的沮喪中恢復過來,大海像是給了他一個大擁抱。海的近處和遠處是兩種綠,遠處的綠混沌厚重,而近處的綠清澈晶瑩,這和老扁心境如出一轍。太陽早已高懸,海平面上波光閃閃。司機動作迅捷,很快脫光了自己,一躍而下。他扎了個猛子,很久才從海平面露出個頭來。他在海里大喊,老扁沒聽清他在喊什么。老扁對于在人眼前將自己脫光,而且是光天化日,還是極不適應。最后還是穿著一條內褲,緩緩下水。海水冰涼沁骨,給了老扁一種豁然的感覺。海水很快包裹住了他,他也很快適應了海水的溫度,而且感到了某種溫暖。他在海里撒歡,和那個司機打水戰,似乎忘了岸上的一切。他來圓堡難道只是為了下海游泳?

他游累了,爬上岸,又去曬太陽,太陽也涼涼的。司機躺在他身旁,通身赤裸,有時還用手撥弄一下下體,接著就看著老扁洋洋得意地笑。老扁佯裝無動于衷,仍舊面向太陽。司機突然說,那里有個海底小隧道,我們可以下去玩玩。老扁想,這家伙也許是想捉弄他。不過還是跟著他下水了。

海水被一處斷崖隔開,司機說斷崖下有個五米左右的溶洞,他可以潛水鉆過去。老扁想看看熱鬧,用挑釁的語氣說,只要他敢他就敢。司機一猛子扎進去,不見蹤影了。海水不深,老扁站在海水里,注視著海平面的動靜。過了好大一陣子,司機從斷崖那一側游了過來,說,該他了。他也礙于面子,下水了,海水鋪天蓋地涌過來,他在斷崖下摸索,終于摸到那個洞了。那個洞很小,他已經開始喘不過氣了。他放棄了,從水里探出腦袋來,發現司機不見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老扁突然感到恐慌。后來才發現司機跑到隱蔽處拉屎去了。他還問老扁有沒有鉆過去,老扁點了點頭,糊弄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司機說起太太和莫先生,說她們曾經都是醫生。令老扁頗感意外的是,莫先生竟是生殖整形醫生,在那個叫卅城的地方,赫赫有名。莫先生因給一個男性表演者的陰莖鑲滿了珍珠而一炮走紅。說到這里,老扁也跟著哈哈大笑了,說這是真的嗎。司機說敢對天發誓,說完對天發誓。老扁喜歡他,他是個好玩的胖子。

7

到了下午,圓堡里才熱鬧起來。所有人聚集在一樓的客廳,說是給小雨過生日。老扁坐在鋼琴旁邊,翻來覆去地彈著祝你生日快樂。太太現身了,也許是為了應景,穿了一身紅。頭發披散著,像是從封神榜里走出來的,有幾分妖氣。她心情愉快,和每個人打招呼。音樂聲響起,她甚至想翩翩起舞了。等一落座,就說起了小雨的一樁舊事,老扁沒聽清,后來就聽到一群人在哄笑。老扁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用余光打量這里的一切,透過姿態和光影,他發現他們是一群活在過去的人。

在彈琴間歇,他仍躲在暗處觀察這群人,這讓他有種置身事外的隱隱快意。正在思量時,被重重拍了下肩膀,是陳阿姨的兒子。他們相互看了一眼,笑笑,像是從來沒發生過什么。老扁想,他是不是把懸崖之上的下跪給忘了。那人想和老扁聊聊。老扁也知道他想聊什么。關于老扁緣何討闊太太們的喜歡,是這些人最想知道的。還有一種可能,他是來嘲笑老扁的,想將那天的頹勢扭轉過來。老扁對他毫無興趣,抽身離開了。去衛生間的路上,他迎面碰上詩人,詩人想和他說兩句,卻被小雨的幾聲叫喊給打斷了。

老扁復歸其位,坐在鋼琴旁邊彈那些熟悉的曲子。彈到酣暢處,他也有些出離了,正在這時,一聲凄厲的喊叫打斷了激越的琴聲。老扁也慌忙停下了,發現太太那張臉開始扭曲,緊跟著就是嚎啕大哭。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竟然可以哭得如此歇斯底里。不像是哭,而是在哀嚎。哀嚎聲在圓堡大廳里回蕩。老扁除了心驚肉跳之外,又感到快意。他感覺這樣的哀嚎才屬于圓堡。

身旁的莫先生鎮定自若,示意小雨扶太太上樓。太太在樓梯上,回頭看,目光注視著老扁。老扁意識到目光里有求救的意思。莫先生站起來了,走向老扁。他上身白襯衫,下身一條運動褲,這樣的裝束穿在別人身上會不倫不類,但對于莫先生來說卻恰如其分。莫先生淡淡地說,還是彈完這首曲子吧。莫先生臉上盈盈的笑意除了告訴老扁彈得不錯之外,就是根本沒把太太的嚎啕大哭當回事。老扁繼續彈奏那首曲子。彈奏時,他一直在想詩人也許是對的。莫先生是那個把太太推下懸崖的人。

晚餐后,莫先生帶著老扁去看望陳阿姨,他對于太太的稱呼總是不習慣,會讓他覺得有一絲虛幻。為什么帶著老扁,老扁還沒想通。陳阿姨喝了點酒,早就從剛才的窘境中擺脫出來了。不過那張平凡的臉仍舊顯得蒼白。她還特意為剛才的事情向老扁道歉,說是琴聲讓她想起之前很多事來。莫先生說她多愁善感,并讓老扁過去抱抱她。老扁嚇了一跳,為什么要抱抱她呢。擁抱中,老扁感受到陳阿姨溫熱的胸脯。太太說,謝謝你,說完示意老扁坐在她旁邊。沒過一會兒,莫先生就借機離開了。老扁突然感覺這是有預謀的,也明白了莫先生的用意。他身陷囹圄,只能見機行事了。他不是老扁,他一遍遍在想??墒撬麉s作為真實的老扁坐在一位闊太太的旁邊,接下來大概要使出渾身解數來贏得人家的好感。想到這里,作為老扁的他很希望有個人闖進來,比如詩人。那扇門卻像冷冰冰的一張臉。陳阿姨說,你喜歡這里嗎。老扁終于等來了這句話,或者說任何一句話。老扁說,這里像個迷宮。陳阿姨說,那就是不喜歡這里了。老扁說,說不上不喜歡。陳阿姨說,也說不上喜歡。老扁不知道該說什么。陳阿姨接著說,你是不是很好奇。老扁說,感覺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像個謎。陳阿姨示意他接著說下去。老扁說,我不清楚你們究竟想要什么。陳阿姨說,你是說我們都是行尸走肉嗎。老扁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這里的每個人像是因為過去才活著。陳阿姨搖了搖頭,將左手伸過來,撫摸老扁的腦袋。這是老扁沒想到的,可他又不忍拒絕。撫摸仍在繼續,那只手看似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有節奏地上下。就在某一瞬間,在他的心底滋生了一種奇怪的情緒,讓他想哭。他好久沒被人這么撫摸了,漸漸迷上了這種感覺。他不想那只手那么快離開。陳阿姨接著說,我們是一樣的人,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看出來了,我喜歡你的這雙眼睛。老扁還沉浸在那只手的觸感里,因此沒有接話。陳阿姨繼續說,我們都是缺愛的人,就像我,真希望能談一輩子戀愛。有時我特別羨慕小雨,她有一張好看的臉,總有人會喜歡上她;我卻不一樣,想讓人愛我,我卻不小心就愛上了別人。你懂我的意思嗎,我總是輕易愛上別人,比如現在,我就愛上了你,我特別期待你也能這么說。老扁抬頭望了望眼前的人,她老極了,像個老絲瓜那樣老,可仍然是個女人,這一點讓他只想作嘔。陳阿姨接著說,為了讓他們說愛我,我寧愿成全他們。老扁說,你是說詩人嗎。陳阿姨笑了,說,人是熬不過時間的,我住在這里就是為了等死,不過最可怕的是我總想起之前的事來,時間讓我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你說的不對,我永遠在期待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比如現在,我正在期待你。老扁說,我有什么好期待的。她摸著他的腦袋,癡癡望他,充滿憐愛,像是一個母親看著自己心愛的孩子。老扁嚇壞了,忙把話題支開,說起了別的什么來。

陳阿姨由此說起了自己的過去。從她的只言片語里,老扁像是錯過了很多。他迷上了她的敘述,又感覺其中經不起推敲,比如她說起和一個男人的相逢,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她如泣如訴。說起愛情這兩個字來,她就會哭個不停。那個男的是個寺廟里的和尚,當然不止是個和尚,陳阿姨沒有說此人出家的具體原因,可能感覺沒有必要,她的重點是為了說相逢的戲劇性。那天陳阿姨去了寺廟(究竟為什么去寺廟的呢,又和莫先生有關,太太沒說太多),反正她就去了寺廟閑逛,一條蛇的突然出現把她嚇得丟了魂。她生平最怕蛇,因此像青蛙似的一跳,就跳到了一個和尚的背上。那條蛇多像伊甸園里的蛇,陳阿姨從此就出家了。那是陳阿姨眼里最幸福的一段時光,說起來淚光閃閃。那個和尚死活不想放她下來,一直背著她,哪里僻靜向哪里鉆。老扁認為此處存疑,寺廟里的一個和尚怎么可以光天化日下背著個女人四處亂轉呢。老扁對寺廟素有好感,但在陳阿姨的講述中,寺廟成了另外一個存在,和他想象南轅北轍。陳阿姨出家并剃度,法號常秒,開始了像模像樣的寺廟生活,她是為了愛情,從此和那人就經常在后山上約會。說到這里,陳阿姨還摘下了自己的假發,以此來證明過往的經歷多么不容懷疑。她仍然沒有蓄發,光頭在燈下顯得油光可鑒。陳阿姨也像變了個人似的,顯現出一種意外的莊嚴。

在接下來的講述中,她沒再把假發戴上,而是想讓老扁了解最真實的自己。后來的故事更為離奇和不可思議,陳阿姨搖身一變竟成了神醫,也因此發了大財。尼姑的形象讓她走了運,她成了一個妙手回春的人。她本來就是個婦科醫生,學的是西醫,當然也是半瓶子醋,眉毛胡子一把抓,后來接觸了中醫,演習《黃帝內經》子午流柱,再加上一點天分,竟治好了幾個富商,因此也就在寺廟周圍搞了個養生館,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她說有些人和事說來就來了,讓她應接不暇。她對于男科和婦科尤其獨到,很多香港的富商和闊太太點名要找她,養生館后來竟像個奇怪的所在,她開始做另外一種營生,這讓她的身份又有了戲劇性的轉變,她成了個老鴇,她說起自己是老鴇時,并不諱言,反倒開懷大笑用來自嘲。她為香港的闊太太介紹年輕力壯的和尚,又為那些男性富商介紹尼姑,當然大都是些三陪女,扮作尼姑的樣子,比如小雨。小雨在她的講述中又一次出現,說到小雨,她又將自己的故事停住了,開始專注于說小雨,說她身世飄零,是個可憐人。因此又提到莫先生,說到這段時,陳阿姨欲言又止,感覺說出來不太合適,可她還是選擇說了出來。她首先說莫先生也受過創傷,后來就像個男人了,陳阿姨似乎不想說得過多,她說莫先生某一日靈機一動,找到了修補處女膜的最好辦法,簡單易行,靈感的來源就是粘假睫毛。小雨因此可以隨時做回處女,也就賺到了更多的錢。說到這里,老扁不停地想象床上的小雨如何假扮處女。陳阿姨后來的話讓老扁更加震驚,不得不起身在屋子里亂轉,說怎么會這樣。陳阿姨說到小雨后來的每一次修補都是為莫先生準備的,她愛過莫先生。陳阿姨開始總結,說他們都是一群很臟的人,然后對老扁說,你也是。這么說,有了點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味道。老扁篤定這是她邀請老扁的真實動機,她對音樂并沒什么興趣。在她看來,老扁彈鋼琴也只是個美好的托詞。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老扁想要走,他意識到陳阿姨能說這么多,就是為了這樣的沉默。他必須逃之夭夭,正在準備溜之大吉的說辭時,陳阿姨卻又一次失聲痛哭。老扁無處可逃,只好挨在陳阿姨的旁邊,低聲安慰她。老扁拍著她的背,陳阿姨因此鉆進了她的懷里。此時門開了,那里竟有一扇門,是老扁未曾想到。一面完整的墻,突然開了一扇門。詩人走進來了。他像是可以隨時走進來。

8

老扁還沒來得及細想這扇突然洞開的門,想溜之大吉,詩人給了他離開的完美理由。詩人送他到門口時,問他鑰匙弄到了嗎,老扁點頭,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點頭。他完全可以撒個謊的。詩人鄭重地說,去車里等我們。老扁詫異,說,現在就走。詩人說,現在就走他們才不會懷疑。老扁愣住了。詩人說,你別無選擇。他像是被這句話嚇壞了,只得轉身下樓。

他回了房間,開始思索這一切。突然想起忘了什么。等他收拾好東西走出圓堡時,才發現他竟忘了問陳阿姨和她兒子之間的故事。他錯過了最為關鍵之處,卻被一場虛構的愛情弄得忘乎所以。

他在夜色里找到了那輛大切諾基。它自始至終一直在那里,像是永遠在等著他。他拍了拍車門,像是安慰他的老朋友,當然也是在安慰自己。他鉆進車子里并發動。發動機嗡的一下,老扁也因此想起什么來了,可又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他一遍遍熄火,又一遍遍發動。他感覺自己像個笑話,意識到這點,他突然很想哭。這時他想起小雨的話來了。他舍不得小雨,想到這里也讓他心頭一驚。等他抬頭看車窗外時,發現詩人和陳阿姨正顫顫悠悠走過來。他們是從圓堡后門出來的,老扁從未走過后門。他知道有個后門,是可以接通地下室的。地下室總是上著鎖,老扁再也沒機會去那里看看了。正這么想著,詩人已將后車門一把打開,他給老扁的感覺總是過于粗魯。

車子緩緩移動,開始離開圓堡。陳阿姨說,我們去哪里。詩人說,哪里都可以去,只要離開這里。陳阿姨說,你怎么知道我想離開。詩人說,是你說的。陳阿姨說,我又后悔了。詩人說,這座牢房只為了關住你一個人。陳阿姨說,這里不是牢房。詩人說,你忘了你說過的話了,我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今天。陳阿姨說,我是逃到這里來的,你還想讓我往哪里逃。詩人說,他們想讓你死。陳阿姨說,你愛我嗎,說你愛我。詩人哽住了。老扁不知道詩人究竟想干什么,他想要什么。

切諾基沿著海岸線疾馳。陳阿姨突然大喊,給我停車。她說,我哪也不想去了,你騙了我。車子嗤地一下就停下來了。一團團灰塵讓車燈射出來的光像根不顧一切的棍子。詩人抓住陳阿姨的雙肩,開始搖晃,說,你不想找你的兒子嗎,我知道他在哪里。陳阿姨淡淡地說,你撒謊。她說,我從來沒有過兒子。詩人一腳踢向老扁的座椅,大吼,給我開車。老扁迫于他的淫威,再次掛擋,緩緩前行。詩人又來一腳,吼了一聲,開快點。陳阿姨說,我們能去哪里。詩人說,我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陳阿姨說,放我回去,我要我的二黑,它不能沒有我。陳阿姨說起了那條狗,她舍不得那條狗。詩人說,我們顧不上那條狗了,如果我們現在回去,他們不會再放我們走的。陳阿姨大喊,我要下車。詩人說,你那個找不著親媽的孩子多可憐呀。陳阿姨說,阿良就是我的兒子。詩人說,你明知道他們為了愚弄你,才找來那個吸血鬼。阿良就是老扁在懸崖上遇見的年輕人,月色下顫抖的臉仍歷歷在目。陳阿姨又大喊,我要下車。她開始拼命地砸玻璃。車子又一次停住了。老扁在后視鏡里看他們。詩人抱著她,嘴里開始嚷,我愛你。這樣的話果然奏效,陳阿姨安靜下來,并哽咽不止。老扁開始后悔答應詩人這個差事了,他很想甩脫他們一腳油門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正在這時,一輛車倏忽沖了過來,并在大切諾基的正前方猛地停下。老扁還沒來得及細想,有個高大男人就下了車,并急匆匆走了過來。老扁在他沒下車之前就已經猜出來了,司機走路的樣子像個鐘擺。車門被他一把拉開,有一只粗壯的胳膊橫進車里來。陳阿姨扶著這只胳膊就下了車。整個過程誰也沒說一句話。陳阿姨見到司機時,像是在說,你怎么才來。莫先生也從那輛車上走下來了,白襯衫在車燈映襯下像是一面投降的旗幟。他在和老扁打招呼,樣子與那天去釣魚時并無分別。他總是這樣從容自信。那輛車隨著莫先生的飄然而入急速掉頭,并很快消失在黑暗里。詩人讓老扁繼續向前開。

老扁沒有違拗他。除了不想讓他過于傷心之外,老扁還希望從他嘴里知道更多。那個叫阿良的年輕人對老扁來說還是個謎。詩人也沒有讓老扁失望,他說起了關于陳阿姨的一段秘史。陳阿姨年方二八的時候,有個劇組去她們家鄉拍戲,在陳阿姨的一生里隨處可見這種戲劇性的相逢,她和同樣年輕的男演員困在了某個山洞里。外面電閃雷鳴下著大雨,究竟為何被困在山洞里,詩人語焉不詳,或者說根本沒必要弄清楚,事實就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同處在黝黑的山洞里,干柴烈火,該發生的自然就發生了。后來陳阿姨慢慢大了肚子,連她自己也感到驚奇,后來去了醫院才得知懷了身孕,她才想起有那樣一個山洞和那樣一個演員。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演員真名究竟叫啥。這時就表現出陳阿姨的異于常人來了,她作別家鄉,趕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去了京城,千里尋夫。茫茫人海找個人談何容易,她就在電影廠附近終日溜達,四處打聽,后來竟遇上一個好心的尼姑。詩人這時問,你知道這個尼姑是誰嗎。他這么問,就說明老扁也認識這個尼姑,定是莫先生無疑。老扁假裝猜不出來,這給了詩人一詠三嘆的機會。他正好要在這里停下,可以抒發一下人生何處不相逢的喟嘆。詩人后來說出這個尼姑就是莫先生的結論。老扁早就猜出來了,因此并沒有表現出驚詫。詩人笑出了聲,老扁在后視鏡里觀察他陰晴不定的臉。他開始繼續敘述這段不為人知的歷史。更為離奇的是這個尼姑帶著陳阿姨回到庵里,幫她順利接生。陳阿姨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個孩子就是詩人正在說的那個消失的兒子。詩人說,和陳阿姨在一起的時候,她每次說起這段經歷就淚流滿面。詩人也因此陶醉在哀傷的情緒里,不過很快又被對莫先生的控訴所替代。老扁開始對這些故事信以為真了,他覺得這一切極可能是真的。

9

詩人開始罵陳阿姨是個臭婊子,說她騙了他。老扁停車,詩人拉開車門,但似乎還有話沒說完,又停住了,沖老扁嘿嘿一笑,說,你相信我會愛上她嗎。老扁不置可否,他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這讓他陷入惶惑中。詩人說,她身上有一股魔力,我離不開她了,起初我感覺是她離不開我,后來我錯了,大錯特錯,她就是個婊子,而且還是個丑八怪的婊子,你從沒見過這么丑的女人吧。老扁點了點頭,他也沒想到自己會點頭。詩人看他點頭,就把矛頭指向了他,并伸手勒住他的脖子,喊叫著,莫先生請你來就是干這個的,你這個老龜,他們要你和那個丑八怪上床。老扁感到窒息,心想會不會死在這個人手里。他竟然沒有反抗,任憑詩人對他下手。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感覺這人可憐極了。詩人因他的不反抗而感到懊惱,很快放了手。他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太太不是失足墜落懸崖的,而是有人背后痛下殺手,這人就是莫先生。詩人說完就向黑暗里瘋跑。他要跑去哪里,沒人知道,老扁也懶得想知道。他想忘了他,將切諾基開得飛快。

事已至此,他仍對莫先生有莫名好感,即便她和小雨之間有過難以啟齒的過去。他一次次想起莫先生說話的樣子,回頭看向圓堡的眼神。老扁實在難以想象莫先生會干出他們說過的那些勾當。他決定掉頭回去,對著副駕駛上的虛空說,老扁,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

他又一次走進圓堡。門開著,一個人也沒有。也許所有人都在太太房里,可門為什么開著呢。難道他們這些人早就料到他會回來?他躡手躡腳,終于爬到了三樓,在太太房間門口停下來。他聽到莫先生的聲音。莫先生像是在哭,這個女人竟然也會哭,這讓老扁感到震驚??薜娜藨撌翘?,而不是莫先生。聽到這樣的哭,他開始為自己竟然回來了感到慶幸。老扁很想闖進去探個究竟。

他發現還是置身事外的好,想到這里,腦袋又向門前湊了湊,幾乎碰到那扇門了??伤裁匆猜牪坏搅?,房間里一絲聲音也沒有。方才的哭聲也像是老扁的幻聽。他慌忙逃了回去,回到房間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仍心有余悸。這里什么也沒發生,安靜得像是所有人都死了。他究竟害怕些什么,又該害怕些什么呢。他可以聽到海浪撞擊巖石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他感覺到很多事情無力挽回,只能聽天由命。

第二天老扁醒來,圓堡外鳥語花香,又是個好天。憑窗而立,他又推翻了昨晚臨睡前要一走了之的想法。他仍決定留下來,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他就是想留下來。出了門,就聽小雨說今天是太太的生日。太太和小雨的生日竟只差一天,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好消息,圓堡又要熱鬧一天了。這多么像這群人的陰謀,他靜觀其變。午飯前,老扁竭盡所能彈了幾首太太愛聽的曲子。太太坐在鋼琴旁目光炯炯,看樣子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老扁很想從中分辨出蛛絲馬跡,后來一無所獲,太太和平常沒絲毫改變。要說稍微有些不一樣的話,那就是她望著他的眼神,更多了一絲憐愛之情。

午餐時,小雨端上來一鍋肉,每個人吃得分外盡興,尤其是太太,像是很久沒這么大塊吃肉了。她胃口不錯,而且話也不少,說起音樂來,沒完沒了。沒人問這究竟是什么肉,大家都在埋頭苦吃。只有小雨沒吃,她說她吃素,看著大家吃,其他人還嘲笑她吃素,老扁也參與了嘲笑,說人類進化了幾百萬年終于爬到食物鏈的頂端,竟然不吃肉,委屈了祖先這幾百萬年的奮斗。說到這里,哄堂大笑。

莫先生一直未現身,老扁向小雨打聽。小雨說她身體不舒服。她也許身體果真不舒服,畢竟昨天晚上太太的逃跑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老扁一邊這么想,一邊還若有期待,想讓圓堡再鬧點亂子。這里太平靜了,每個人都對人笑,把愛你常掛在嘴邊上。小雨蹦蹦跳跳的,像是從一開始就是蹦蹦跳跳的。老扁問她,你為什么這么開心。他是冷不丁地和她說了這么一句。小雨說,有什么讓人不開心的嗎。他倒是被問倒了。老扁也沒什么不開心的。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喜歡他,或者裝作喜歡他。他成了一個大受歡迎的人,想想就不可思議。他這么想的時候,司機正遠遠對著他笑。這些人到底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呢。司機走過來,搖搖擺擺,像一只海鳥。他憨態可掬的模樣,讓老扁想笑。司機又一次約他去游泳。老扁沒細想就答應了。他想跳進海里,給自己醒醒腦。

在去懸崖的路上,老扁談起了太太和莫先生的關系。司機笑而不語,不過在老扁的堅持之下,他還是透露了一些重要的歷史信息,比如她們倆愛過同一個男人(在老扁看來,這個男人也許就是詩人嘴里的男演員),那個男的選擇了太太(喚醒了莫先生的嫉妒,這可能是抱走那個孩子的真實動機),過了很多年,她們又相逢了,一起行醫等等(嫉妒因為愛而產生,并不一定因愛而消失),再后來就遇上了小雨,三個人住進了這座圓形城堡,這是莫先生的主意(小雨的出現,讓太太和莫先生之間的關系更加撲朔迷離,甚至是難解難分),阿良又來了,一來就喊太太媽媽(阿良有可能是莫先生的親兒子)。老扁在懸崖之上發現了阿良,他坐在一塊石頭上,背對著他們。司機也看到了。他們正在談論他,就看到了他。司機說阿良找過他,想學開車,又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司機的意思是阿良也想過逃跑。

司機說起莫先生小時候,竟突然哽咽。在老扁看來,是他們的童年經歷似乎有相通之處。莫先生在童年里看到了媽媽作為一個婊子的全部,這讓莫先生既恨男人,更恨女人。想到這里,老扁回望圓堡,似乎在某個窗口看見了莫先生,用兀鷲似的眼睛看著他。他感到毛骨悚然。

司機在下水前,又說了個事情把老扁嚇壞了。在此之前,老扁一直沉浸在對她們三個女人神秘關系的想象中。司機說中午吃了狗肉,需要發泄發泄。昨晚他把二黑給宰了。一群海鳥鳴叫翩躚,老扁木在海邊,被海風一吹顫抖不已。一聲聲鳥叫讓他再次感到驚悚,他也有個新發現,鳥叫聲也許從來都是讓人驚悚的。老扁問這是誰的主意,司機慢悠悠地說,當然是太太的主意,要不是太太發話,誰敢殺她的狗,說完就跳進了海里。老扁想起昨晚大切諾基里的太太了,坐在后排上顫顫巍巍地講起二黑,說她不舍得走就是因為二黑。想到這里,他差點嘔吐出來。

不能待下去了,有了這個想法,他并沒表露出來,而是將自己脫個精光,跳進海里。早就在海里撒歡的司機嘲笑他,說他褲襠里的東西怎么那么小,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在司機眼里一下子渺小下去。老扁不以為意,深深憋了一口氣,一頭扎進了隧道里。隧道只有五米,對他來說卻像一輩子那么長。時間像是突然停下來,他卡住了??ㄗ〉氖抢媳?,他不由一陣竊喜。

10

像是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老扁才穿過那個海底小隧道。他還因此吞了幾口海水。他一腦袋鉆出海平面,就看到小雨在岸上喊他。她高舉著他的衣服喊他。他又一次被戲弄了,不得不光著屁股回圓堡。他實在難以再見人,很想一氣之下一走了之??蛇@樣走又太沒面子。他想起自己蜷縮著身子雙手捂住下體的狼狽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想,老扁總不至于此,他比他有的是辦法,從來都這樣。他是老扁的影子,有了老扁他才知道該怎么辦。他這一輩子都會活在老扁的陰影之下。想到這里,他不想再當老扁了。他有一股想把小雨壓在身下的強烈沖動。不過這和老扁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就是他。他想讓她知道他的厲害,想讓他們知道他的厲害。他不是那個人人想捉弄的老扁的影子。他猛然想起,老扁最后看他一眼的模樣,很像是在說走著瞧。老扁讓他來是為了捉弄他。那一眼早就算準了他會光著屁股跑在路上。

終于有了機會,小雨被他逼到了一處角落。他像只熊似的覆蓋住了她。老扁不會這樣,他才這樣。他們近在咫尺,像是隨時會咬彼此一口。小雨的鎮定自若傷害了他,他上去咬住她的嘴唇,并把他的舌頭伸了進去。聽小雨說過,她從不和人接吻。這下果真激怒了小雨,反過來咬了他一口,這一口咬出血來了。他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他不顧一切,小雨的嘴唇都被他的血染紅了。這時,他卻感到快意,似乎在報復老扁。

小雨湊到他耳朵邊,咬牙切齒地說,不怕莫先生會殺了你嗎。她說得也許有道理。不過他根本無所顧忌了,他的身體正硬硬地指向小雨。小雨又湊到他的另一個耳朵邊說,我要是從了你,太太就會殺了你。不是莫先生要殺他,就是太太要殺他,他們這些人都是殺人魔頭。不過她說起太太來,他卻縮回去了。他想讓她說清楚。小雨沒什么好說的,只說了一句,你是莫先生帶來的人中,我最看不上眼的一個。他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不過還是反問一句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問什么,這句為什么只是個應激反應。事情變化太快,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小雨說,忘了自己是誰,才不會被別人代替。老扁說,你在說什么。小雨說,忘了你是老扁吧。老扁一直覺得她有點喜歡他,說,你想讓我無可替代嗎。小雨說,我不想讓你活成孤魂野鬼,說完就從他身邊溜掉了。他想,像鬼的究竟是他,還是他們。

他一直沒見到莫先生,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圓堡沒了莫先生,看上去也沒少什么。他想從太太身上下手。等他將目光聚焦在太太身上的時候,他才明白早該如此。他就是來對付這個女人的,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他開始喜歡太太摸他的頭發,拍他的腦袋。太太話少得可憐,可她那么看著他,也無需多說。他想找到最合適的時機給太太來那么一下,讓她知道他是他自己。他不想應了小雨的話,忘了他是老扁,才無可替代。

他還沒準備好,太太就來了。當太太的大腦袋在他兩腿之間起伏的時候,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想知道如果他是老扁,接下來該做什么。他必須反著來。他一把推開了她,太太一個趔趄摔了下去。她蜷縮在地上,盯著他的一雙光腳。他說,你這一身臟肉,讓我感到惡心。他沒想到自己會這么說,只是感覺溫文爾雅的老扁不會這么說而已。他還踹了她一腳。她一身的臟肉在地板上抖個不停。她不是在哭,而是在笑。她的臉從假發里脫穎而出,已經笑得扭曲變形了,讓他感到驚悚。她想讓他繼續。他給了她一腳就跑出去了。不過等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海時,他還是不準備離開。他想在走之前,見一眼莫先生。從莫先生開始就應該以莫先生結束。

到了夜里,太太又來找他了,那眼神像是要吃了他。他知道他已經被她吃了,他成了獵物,從一開始就是,而現在這一刻,他被咬住了喉嚨,絲毫動彈不得了。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并不想掙扎。也許獵物在被咬住的剎那,也有莫名其妙的快感吧。

是小雨推著她來的。她端坐在輪椅上,就這么死死盯著他。她不會放過他。不過這次和上次不一樣,像是有備而來有話要說。他們在他的房間里面面相覷。外面似乎有烏鴉在叫。小雨走之前,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很像老扁最后那一眼。他因此更加忌恨老扁,像是所有的恥辱都來自于他。那個叫老扁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把他當回事,他從來就是供他取笑的。如果老扁在身邊,他很可能會殺了他。想到殺了他,才想起自己正面對著含笑不語的太太。這些天,他不知道究竟在他身上發生過什么,他竟然有些不認識自己了。他似乎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不是他,更不是他認識的老扁。

過了很久,太太才說出一句話來。太太說,我愛你,說完就泣不成聲了,她又在說愛他。她一提到愛,就哭個沒完。他回應道,你和多少人說過這樣的話。她很快從哭腔中轉換過來,這樣的轉換能力令他驚嘆。她說,難道你希望我這輩子只說給你一個人聽嗎。他說,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她說,我咬住你的時候,你說我是人是鬼。她的確很有手段,他又想起被她一口吞下去的感覺來了,似乎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美妙感覺。令他感到失望的是,這種美妙的感覺卻來自于一個丑八怪。

老扁說,莫先生呢。他說起莫先生,想讓他們之間還有莫先生,也許這時候提起莫先生會讓她有所收斂。她說,莫先生跑了,她經常想跑,和我一樣,可我跑不了,她卻想跑就跑,這個沒良心的人,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他說,你也可以跑,沒有了莫先生,你還不是想走就走。她說,她都跑了,我還跑什么,何況我現在愛上了你,離不開你。他說,你知道我是誰,你就口口聲聲說愛我。她說,我有必要知道你是誰嗎,我就是想愛你,想感受你在我身體上的跳動,我已經感覺到了,說完賊賊一笑。她賊賊一笑的樣子,猥瑣不堪,卻讓他很受用。他現在突然明白有很多美妙的源泉正是不堪的。

他說,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來,我被人捉弄了。她說,你后悔了。他說,不是后悔,是他為什么捉弄我,我為什么老是讓人捉弄,你也在捉弄我。說完他就后悔了,這么說就像是從了她。他在撒嬌。她說,別人喜歡你,才會捉弄你,你沒發現,大家都很喜歡你嗎,要不是喜歡你,你早就被攆走了,很少人能在這里待到第三個晚上,你已經熬到第九個晚上了。他脊背發涼,看來不止他一個人。他問,還有誰。她說,和你沒關系,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的好。他不接著問了,太太這么說,讓他放松下來。也許她說得沒錯,他挺討人喜歡的,那些人看他的樣子,甚至是他光屁股的樣子,都是懷著憐惜之情的。而且這沒什么不好,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就應該享受被人喜歡的感覺,而不感到一絲絲罪責才好。

他問,那我要熬到什么時候。她說,直到你想走為止,別用熬這個字好嗎。他說,我現在就想走了。她說,你在撒謊,你喜歡這里,你一點也不想走。他沒話說了,過了好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他忍不住了,說,他說的是真的嗎。他指的是莫先生。她說,你不覺得這么問很愚蠢嗎。他說,你既然這么愛我,為什么不讓我知道所有真相。她說,你想知道什么,我的過去嗎。他說,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這里的一切是為了什么。她說,這里美好嗎。他說,有時候美好。她說,那就夠了,沒人能知道所有的真相,連我也不知道,這里就沒有真相。老扁說,這里只有愛和自由。連他自己也為說出愛和自由感到害臊,不過圓堡卻是為愛和自由而建立的。她說,你說得對。說完她指了指窗外的海,說,你看,那一片海,看看海,會不會讓你覺得一切沒什么大不了呢。他說,這片海讓我害怕。她說,有我,你怕什么。他說,有你,我才害怕,你為什么殺了那條狗。她說,為了你。他說,為了我,你發什么神經。她說,我下決心要和你在一起了,只有殺了它,才能證明我的決心。他說,你這個瘋子。她笑了,笑得很像個孩子。她說,我在撒謊,你聽不出來嗎。她接著說,每當我想逃的時候,我會損失一件心愛之物,這是對我的懲罰。他說,沒人要懲罰你。她說,自己不懲罰自己,別人就來懲罰了,與其讓別人來懲罰我,還不如我懲罰我。說完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一番,又淚水漣漣了。老扁說,你那一回墜落懸崖,是莫先生下的手。太太竟笑了,她是說笑就笑說哭就哭,老扁沒見過這樣的人。她說,本來是我想推她下去的,她一閃身,墜落懸崖的那個人就是我了。我以為我要死了,我沒死,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死了好。老扁驚詫,說,沒人比你活得更好,天天無憂無慮。她說,沒人愛我,沒人會真的愛我。老扁說,愛沒那么重要。她說,沒有愛,人就不要活著了。老扁又想起小雨的那番話來。他豁然明白小雨為什么會說出那番話了。

她有些累了,站起身,說回去休息了。她說,我會想你的。說完就走了。她的梨形身子搖晃著出去了,像是一尾胖頭魚。他差點笑出聲來。他在她身后喊,我不是老扁,我不是老扁。沒人回應。

他去圓堡上上下下轉了一圈,想看看莫先生回來了沒。沒碰到莫先生,卻遇上阿良了。阿良沒打算和他說話,被他扯住了。阿良說,你想要干什么。他說,莫先生呢。阿良說,我怎么會知道。他想說為什么,可不知道怎么說。阿良臨走時,說,別忘了你只是個演員。他拉住阿良,非讓他說演員是怎么回事。阿良說,你是來演老扁的,我是演兒子的,這有什么不好懂的。老扁說,我不是演員,我沒有演。阿良笑,又是那種嘲笑。他總是面對這樣的嘲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這些人都在取笑他。不過他竟不可思議地接受了,也對著阿良笑,就像在說,一切沒什么大不了。他喜歡上這里了,他想住下去,永遠住下去,像小雨那樣。一想到這樣,太太一口吞掉他的強烈感覺直沖上來,讓他不能自已。他迷上了那種感覺,有點等不及了。因此他向樓上望了望,不過除了空空蕩蕩的走廊,什么也沒看到。

那天晚上,他就見到了莫先生。更重要的是,他還看到了另外一個人。他們是從地下室出來的,像是這些天一直被鎖在里面。他們出來后,地下室又上了鎖。那個人和莫先生形影不離,他從沒見過這個人。莫先生為了他,把所有人都喊到了大廳里。大廳里燈火輝煌,像他平日里給大家彈琴的時候。

老扁一直感覺這個人有點像誰。像老扁嗎,他撇嘴的樣子倒是有點像。老扁站在太太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還在想該怎么形容眼前這個正在畫畫的男人呢。他回頭和他對視了一眼。老扁或者作為老扁突然緊張地發抖。他看向莫先生,莫先生沒把他放在心上,還在專注地看那個人畫畫。莫先生喊來了一個畫畫的人,這人正在畫他們,他和太太。這人正在凝思看他,想把他的臉描摹下來。

他發現自己不是老扁了,他是那個詩人了。詩人也許也是莫先生帶來的。每一個人的到來都會讓圓堡熱鬧兩天,僅此而已。他的手用力按了按,太太以為他想和她說點什么,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和她相識一笑。他猜太太很快會愛上這個畫畫的人。

莫先生一直看著那人作畫,猛地抬頭看了太太一眼。他像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又低下頭看那人作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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