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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的一生

2018-11-13 06:22姜耕玉
鐘山 2018年6期
關鍵詞:黑子扣子

姜耕玉

親抱回一只小黑狗,說是從路上撿到的。小黑狗長著兩只滴溜溜的黑眼睛,一身黑絨絨的毛發。更使我喜歡的是,它活蹦亂跳,反應靈敏,痛則叫,快活也叫。沒幾天,我就和它混熟了。媽媽喂食時,不在意喊起“黑子”,小黑狗開始朝我看,我也叫了一聲“黑子”,它噌的蹦了一下。自此,一家人都叫它“黑子”。

春天,黑子好奇地盯住門口桃樹枝頭的毛桃,時而哇哇叫喚幾聲,仿佛要它們快落下來似的,而桃子在黑子的一陣陣叫聲中鼓脹泛紅,漸漸壓彎枝頭。我看見一只熟桃掉落,悄悄碰著黑子的腦袋,像故意告訴它:我來啦。而黑子驚叫著蹦跶了兩下,抬頭對住枝頭咬了幾聲,然后站著發懵。滾落在一邊的桃子,安閑地張著紅撲撲的臉。黑子終于看見,走去用鼻子去嗅了嗅,卻走開了,一副大智若愚相。我走到哪兒,黑子就跟到哪兒。五月,我和黑子逗留在豆垅邊,坐在浮動著濃郁蠶豆花香的陽光里。黑子對著一串串嗤嗤張開的蠶豆花,長長短短地叫著,蠶豆花兒仿佛應和著黑子叫的節奏而快樂地盛開。我還覺得黑子的眼睛、鼻子、嘴巴與蠶豆花瓣有些相似。黑子呆立著,不想離開,仿佛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家住在河岸上,門前是一大片田園,西河邊有一座風車。我喜歡看風車車水,黑子總是跑在前面,搶先去追逐風車。這是一座六桅帆葉的圓柱型龐然大物,只要有風,每根桿桅上帆葉迎風鼓蕩著,老遠就聽到風車吱呀呀地轉動的聲音,再走近些,就聽到木槽呼啦啦的抽水的聲音與水流涌入秧田的嘩啦啦的聲音,合成一支農耕車水交響曲。

那時我不知道、也不會理解堂吉訶德推風車的故事,只是把風車當作天然有趣的游戲,狗與人一樣,也有這個天性。我從土墩上騰地攀上一根橫軸,倚桅桿而坐,隨同風車悠悠地轉圈,愜意得很。黑子在地面干瞪眼,我說你就在下面看吧,它卻對著我咬。一次,我把它抱上來,它卻要站在車軸上,沒立穩掉了下去。息風了,黑子模仿我,也從土墩上跳上車軸仍然立著。我推著風車轉動,它得意洋洋,很快自個兒能跳上跳下。風起了,我又坐上車軸唱起歌,黑子竟然嗖地一下跳上前邊一根橫軸,也學我用一只腿抱住桅桿,后來就松開,穩穩地蹲在橫木上。令我驚奇的是,當風大車速增快的時候,我不敢再坐在上面,黑子卻沒有下來,大風掀動它的毛發,它像個騎士一般立著,得意地看看我。

黑子對槽桶車水很好奇。那長長的伸入河心的木制齒輪,順著木板槽上下轉動,打上來的水清澈透涼,涌出槽桶時水花四處飛濺,然后流向烈日下干渴的秧苗田。我赤著膊,用雙手去接水花,黑子興奮得亂蹦亂跳,讓潑喇喇的水花打在它身上。它不時抖動一身水珠的絨毛,又快活地去咬水花。那晶瑩透亮的水花,不停息地逗弄黑子,黑子貪戀著與水花歡快地嬉戲,不肯離去。

屋西側荷塘里有魚有蟹,每年臘月都要戽水抓魚過年。父親讓我守在魚堆旁邊,兩三只貓都圍攏了過來,黑子也蹲在魚堆旁,幫我看著。鄰家小花貓動作敏捷,冷不防叼走一條大鯽魚。我只顧看父親和叔叔在水洼里抓魚,突然,黑子吼叫著向偷嘴的花貓撲上去,小花貓不得不放下魚溜走。每次貓爪偷偷伸過來時,都被黑子逮住。當小花貓又一次潛入魚堆時,黑子動怒了,兩只前爪按住貓的頭頸猛咬,嚇得貓們再也不敢靠近魚堆,貓骨子里怕狗。當我撿出小魚,撂給蹲在遠處的貓吃時,黑子也朝貓哼哼,又表現出風度。

麥收季節。這天我生病躺在床上,黑子隨父親去了地頭。一會兒,它嘴里叼著麥穗,跑了回來,親昵地叫著要給我看。它見我沒有動靜,在屋內轉了兩圈,就蹲在床邊陪我。它朝我看著,又不停地動彈著。我感受到黑子對我的關愛,直到我睜開眼看它,微笑著說:黑子,去地里玩吧。它才朝我擺擺尾巴,走出屋子,一溜煙跑了。

黑子隨父親去地里,父親不讓它到麥地里亂竄,它就在田埂上蹲著,看弓下腰的父親把一片片的麥穗握在手中,揮動鐮刀,風起云落,立著的麥稈一片一片倒伏在地。晌午,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云彩,烈日直射下來,烤著父親光著的脊背和胳膊,汗水流淌著,脖子根與褲腰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鹽漬。突然,黑子奇怪地看到被鐮刀箍倒的一大扎麥稈又豎立起來,便叫了幾聲,沒有動靜,它走了過去,看見父親歪倒在麥地,鐮刀滑落在一邊。父親熱得一時昏厥過去,黑子對他哇哇叫喊著。父親被叫醒過來,拿起水壺喝水,然后吃力地站起來,到樹蔭下歇一會兒。父親抱住黑子說:今天多虧有你在我身邊,好伙計哎。

夏天,我常常和堂兄泡在河里。黑子不愿下水,站在河岸上看著。當我一個猛子扎入水底,遲遲不露出水面時,它會著急地對著水面汪汪直叫。堂兄給黑子做了個溺水動作,雙手慌張亂舞喊救命,大概黑子見我在場,只是看著。

這天,堂兄走親戚去了,我割完草獨自下河鳧水,讓黑子蹲在我的衣服旁邊。它對著我汪汪直叫,我知道它不讓我一個人下河,媽媽叮囑我時,黑子也在場。我大聲說:沒事的,黑子,我游給你看。說罷,撲嗵一聲躍入水里,淌到了河中心。黑子站在岸上緊緊盯住我。天氣燥熱,我割草累了一身汗,由于熱身子浸入涼水,突然腿子抽筋,小腿肚痙攣得難受,不能動彈。我慌亂地揮動手臂,只叫了一聲,黑子救命……就身不由己沉入水里。因為我身體瘦小,半沉半浮。我還能聽到黑子急促的叫聲……在我模糊意識中,黑子救不了我,但又希望黑子創造奇跡,能叫人來救我。我兩眼睜著,只見一片水綠的世界,憋不住氣只顧喝水,閉起嘴,鼻子就喝水。我兩手下意識地劃動,仿佛自己成了一條魚,可是魚在水里自由地活著,而我卻不能?;秀敝?,我覺得已被死神帶走,已不清楚后來父親把我托出水面。

父親就在附近田里插秧。是聽父親說,黑子猛叫著向他跑來,他知道出事了,丟下秧框,急忙跑向河邊。我喝足了水,肚皮圓鼓鼓的,像個西瓜。父親把我抱上岸,使勁打我屁股,我哇地一聲大哭,肚子里水吐出了大半。黑子見我活了過來,挨著我又是蹬腿翹首又是擺尾巴。我感到黑子不尋常,有靈性,會是我最忠誠的伙伴。父親稱黑子又立了大功,親昵地拍拍它,吃肉時也給它一份。

兩年后黑子長大了,又高又壯實,這時我才知道它是公狗。

每天放學回家,黑子都會來橋頭迎我。這是東河上一座木橋,橋那邊河岸住有幾戶人家。開始,黑子會過橋跑到村口迎我,后來,幾個小屁孩合起伙來攔阻黑子,不讓它過橋,黑子不會去進攻咬他們,就在橋這邊等我。這些兔崽子欺負黑子,我心里好不自在,但也不希望黑子跑到村口,在橋頭等我也罷。

沒過幾天,我老遠看見黑子在橋頭立著。橋上還有條狗,是橋頭丁四家的黃狗,叫皇姑。這名字好聽,卻是條咬人的母狗,平時一直被拴在院子里,我走過院門口,它看著我,都要兇惡地叫幾下,兩眼放射出幽暗逼人的光來,讓人膽顫。今兒怎么會放出來呢?我害怕遭黃狗咬。拐了個彎一看,才知道是丁四家的丁扣子,放出皇姑來挑逗和進攻黑子,他身邊還站著隊長家兒子。丁扣子生著跟他老子一樣的“牛眼睛”,在孩子們面前稱王。

走近橋頭,我停住,偷偷撿了一塊磚頭放入書包。黃狗還在橋上磨蹭,它不肯過橋,硬是被丁扣子吆喝攆著。他一邊扔土塊,一邊喊:皇姑,你咬了黑雜種,回來賞你肉骨頭吃。黃狗走過橋去,丁扣子和隊長家兒子只顧吆喝助威,沒有掉頭看我,直到我跨上橋,他們才唏噓起來。我心內撲通撲通,只怕幫不了黑子,自己和黑子都被惡狗咬傷。到了橋這邊,我把手伸進書包,握住磚塊,隨時準備出擊。丁扣子密切注視我,停了一刻,又叫喊起來。我手里磚頭也不會輕易出手,因為一出手會引起一場鏖戰。

黃狗朝我看看,只是射出對待陌生人那一股幽暗逼人的目光,沒有發聲,沒有撲上來咬我。我也就沒有亮出磚塊,而是慢慢避開它。黑子見到我也不像往常迎上來蹦跳撒歡,只是立著紋絲不動,眼睛像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我走到黑子后面,喚它回家。然而,黑子仍高抬著頭,立著不動。

現場出乎我與丁扣子們的意料。

皇姑沒有進攻黑子的意思,黑子對皇姑也沒有絲毫畏懼。兩只狗一高一矮,靜靜地對視著。

只聽到橋那邊嘵嘵不休,丁扣子不滿地呵斥和鼓噪著皇姑,而皇姑卻置若罔聞,像黑子一樣靜靜地立著,兩眼凝視前方,雖露出些陌生,卻沒有敵意,全然沒有了那兩股兇狠逼人的幽暗之光。我十分驚奇這條惡狗怎么變得如此溫良?仔細看皇姑眼里還有些迷離,并對黑子叫了起來,不是那種兇猛的惡叫,而像是一種搭訕,或許是一種訴求,我想黑子會聽懂的,否則,它不會兩眼溫和地看過去。

黑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大大咧咧地挺立,剛長成的一身烏亮的毛發,顯得雄性十足,已經看不出小狗的模樣。眼睛也變大了,且有了幾分尊嚴,但不藏一絲兇狠和野蠻。當然,惹怒了它,也會兇狠咬人。前天,我撫摸它,它不讓碰背上毛,我偏摸,惹得它一蹦三尺高,差點兒被它咬了。今天,與黃狗對峙,本以為會激起它的野性,抵御并打敗黃狗,沒想到它倆化敵為友了。

皇姑叫了幾聲之后,黑子竟然主動向它靠了過來,在相距大約五步的地方停住?;使枚⒆『谧?,又叫喚起來,黑子也叫喚起來,仿佛兩個在斗嘴,一個說你過來呀,另一個說你咋不過來?;使媒新曂O?,兩眼仍滴溜溜地緊盯黑子,當黑子眼睛向上仰起頭時,它又叫了兩聲,把黑子目光拉了回來,接著又溫柔地叫了兩聲,黑子便向前走了兩步,眼睛也盯住皇姑?;使昧⒅粍?,仍然對著黑子叫喚,仿佛有股要強婦人的蠻勁。黑子又仰起頭叫喚,我臆想著黑子也自尊心強,不會聽皇姑擺布,而只見它渾身毛發都豎起,黑子還是眼睛盯著皇姑,發出期求的叫聲。這時,我才想到狗叫窩,我見過狗叫窩。

丁扣子聽他家皇姑的叫聲沒有進攻的意思,索性和隊長家兒子從橋上跑了過來。他朝我瞪了瞪眼,我不理睬他,像沒有看見他一樣。他唆使皇姑向黑子進攻。

皇姑像沒有看到主人一樣,依然站住對著黑子叫喚,聲音尖利。同樣,黑子也應和著叫喚,聲音渾厚。它們止不住身體騷動起來,叫喚愈來愈急切,開始自由地挪動步子,步子配合著叫聲,步子愈來愈雜亂,慢慢相互靠近……這時,雌雄兩條狗已目中無人。只見黑子主動靠攏皇姑,它憋得兩眼發紅,下身狗鞭直挺挺地伸出老長,我臊得很,其實也正常。

丁扣子說:不好,狗發情了!

而隊長家的兒子以為黑子想咬皇姑,沒等丁扣子說完,就用手中樹枝迎頭撲打黑子。然而,卻惹怒皇姑猛竄上來咬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嚇得他哭叫著直往后退,差點跌入河里。幸而咬傷的是腿子,褲子被撕咬破,血流了出來。丁扣子趕緊甩出手里繩索,套住皇姑的脖子牽著往回走,皇姑哇哇哇不依,掙脫著。丁扣子朝我凸出磚塊印記的書包瞪了一眼,然后就拉著皇姑和隊長家兒子上橋走了。黑子仍望著皇姑,伸出老長的狗鞭仍然沒有收斂,我討厭它這樣,拿出磚塊威懾說,你咋和這條惡狗好上呢?黑子全然不聽我說,惘然若失,再沒有剛才的風度。它沒有跟著我,而是獨自沿著河坎走了。

晚飯時辰,黑子還是沒有回家,我正要出去找,只見隊長娘子帶著兒子找上門來了。她賴黑子咬了她家兒子,只顧讓父親看兒子的傷口和沾有血跡的褲子。我說不是我家黑子咬的,是丁扣子家皇姑咬的。她朝我瞪瞪眼,不理睬我。父親不想得罪隊長娘子,打了我一個耳光說:你不把黑子引到橋頭,不就不會惹出事來了么?我含著眼淚,仍叫她兒子說,是不是被丁扣子家皇姑咬的?她兒子點頭。這時,隊長娘子湊近父親小聲嘀咕了幾句,我聽得出她是說黑子發情挑逗了皇姑。我想爭辯,又遭父親阻擋說,還說啥,去把這畜生找回來。隊長娘子這才帶著兒子離開,她走后,父親讓媽媽備了一份賠禮,連晚給隊長家送去。

我忿忿不平,并預感到黑子要挨打了。

西河邊沒有人家,河坎上草木繁盛,是黑子自由活動和奔跑的地方。我也常常到這里來看鳥窩蛇穴,捉蟈蟈,摘野果,這是村上唯一的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黑子來去都是從河岸上走。我走過風車時,站住叫了一聲黑子,沒想到黑子就在路邊,見到我后驀然轉回身溜了。河岸邊種的豇豆苗扁豆苗爬滿樹干和路面,黑子熟練地穿空而行,以前它常被枝蔓纏住,總是我幫它解開,今兒它長大了,自己會掙斷枝蔓,從中解脫出來,騰地一下溜了。我看見黑子跑得飛快,前足騰空而起,一躥老高,在夕陽輝映下黑色的皮毛光芒四射,這時田野一片寂靜。我頓然改變了對黑子的印象,感到這時的黑子讓人望塵莫及。黑子奔跑在河坎上,奔跑在五月的草木蔥籠之中,何等灑脫從容。它身上有一股野性和靈性,只有在無人的西河邊才得以呈現,那場景實在令人震憾。

西河邊河坎上有幾株桑樹,已經結果。每次黑子嘴巴被染得紫紅,我知道它是在河坎上吃了桑葚回來。今天桑葚落滿一地,不見黑子的蹤影。我叫了幾聲黑子,也不見動靜,黑子執意躲避我,我不會找著它。想想它現在已有力氣,不會被黃鼠狼咬了。我還天真地想著,要是黑子就隱藏在這里,在它所喜歡的自由的領地,不讓我們找到有多好。我徘徊在河坎上,西河邊一片寂靜中飄浮著草籽野果的香氣。太陽落山,我不得不往回走。

黑子逃避我和父親,一夜沒有回家。第二天上午,它還是回來了,肚子癟癟的,已餓得沒有力氣。

父親要把狗送走,見我不讓,便與我定下條件,不準黑子隨便亂跑,暫且把它鎖在家里。我不得不同意,過些日子,再要求放開它。然而,父親沒有公開說明的,第二天就叫丁四把黑子閹了。我回來只見地上一灘血跡,黑子像骨骼散了架似的癱著,脖子被繩索套住,拴在桃樹下。黑子兩眼低垂,十分可憐,也不再看我。

剛才,我在路上遇見丁四背著一袋黃豆種,嘴里銜著香煙,衣兜鼓鼓的,揣著兩盒煙。他臉上有塊橫肉,“牛眼睛”瞪起來,挺讓人害怕。今兒例外,對我露出笑容,我只感到丁四占了我家便宜,才會這樣。丁四經常在外面跑,聽說是販狗仔兒賣,遇上軟弱人家,連賣帶詐。他還隨身背著裝有刀子的舊樟木箱,專給人家閹豬閹狗閹貓閹什么的,不僅收取工錢,還要好煙抽,一旦服務不周,他就會在閹上打折扣,留下后遺癥。一般人家見丁四這般面相,都不敢得罪他。也有遇到不服邪的戶家,把他揍得鼻青眼腫,舊樟木箱被甩出老遠,都散了架。丁四欺軟怕硬,再也不敢去這個村子。我想,丁四閹割黑子,不至于要花費十幾斤黃豆種,外加兩盒大前門香煙,我問媽媽怎么回事?

媽媽說:不都是為了留下黑子。

丁四為什么要帶走黑子?我懵了。

丁四說前年他丟了一只小黑狗仔,是在村西路上從他簍子里跑出去的。他說的時間、地點與你爹撿回來的日子和地方都對上了。這小畜生還有記性,見到丁四像見到親娘一樣,和他可親啦。

怎么會是這樣?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這下好了,黑子不會犯怪了。

我不滿父親叫丁四把黑子給閹了。媽媽說,你管這事做啥,過兩天黑子就好啦。我也說不出這樣做不好的理由,只覺得流血不是好事,黑子與丁四有過瓜葛的歷史,更不是好事。

不過,父親總算沒有把黑子還給丁四??墒?,生產隊里開會不指名批評了狗咬傷人的問題,并規定不準狗到地頭亂竄,影響深翻土地運動。父親怕再惹麻煩,要對黑子實行長期管制。我說:黑子老實,不會亂跑咬人。父親說:老實狗急了也會跳墻,不能不防。森兒,別讓狗攪得家里不太平。我再沒有話說。

開始,父親用麻繩拴住黑子的前腿。黑子被閹后,沒過三五天,身體就恢復了。它不再像以前雄性勃勃,兩眼明亮,眼睛里像被吹進沙子似的含有淚點,眼圈出現抹不去的灰暗的一輪。盡管如此,它仍不習慣束縛,在夜里啃斷了繩索,出去跑了一圈,大清早又回來了,卻遭父親狠狠一頓揍。父親又用一根粗麻繩打了個活扣(繩結),套在黑子的脖子里,另一頭拴在桃樹根上,并用鐵絲把黑子的嘴網住,吃食時再除下鐵絲罩子。我憋不住說:干脆把黑子宰了吧。父親說:人都要夾著尾巴,對畜生拴得牢一點,算啥?你們留意點兒,看到這畜生不安分,脖子勒緊了,就把扣子松開些。

黑子被套上繩索之后,兩眼低垂,不再亂動。我摘下鐵絲嘴罩給它喂食,它卻不吃。我說,你絕食沒有用,還是先忍著吧,過些日子,我再為你爭取自由。它吃了食,就蹲在桃樹根旁,晚上睡覺前,我又注意看,它老實地躺著??墒?,它還是受不了長時間的禁錮,這天夜里,它一定是在掙脫繩索,說不定是要逃跑,而它卻不知道,那套住它脖子的活扣子繩索,它愈掙脫想跑,就愈會收緊勒脖子。第二天,父親一早起來看到黑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緊勒在脖子里繩索已扣入肉里,使它疼痛喘不過氣來,差點兒窒息致死。父親一邊罵著,誰叫你想跑的,找死,一邊把麻繩解開重新打了個死結,套在黑子脖子里。然而,黑子不再掙脫,它眼里充滿恐懼,那灰暗的一輪也日漸加深。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才解開黑子脖子上的繩索。

兩天下來,黑子仍然在桃樹下蹲著,都沒走出屋門口。有時它會朝門前陌生地看看,荷塘已被填平,樹木葦蒲都不見了,成了光溜溜的麥地。我把它抱到西河岸上,自己躲了起來。黑子只是站著張望,不像以前蹭地溜了。不清楚它有沒有發現風車不見了,它不向前去,也不往回走,直到我走出來叫它,它才跟我回去。黑子確實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意跑了,整天守在屋子門口,聽到屋后河里抽水機船的禿禿聲,也不會跑去瞅一瞅。它對一切變化似乎無動于衷。偶爾走到屋西,西河邊紅旗招展,社員們在砍伐樹木,挖地挑土,干得熱火朝天。它只是木楞地望著,不清楚還記不記得那兒曾是它的領地。一次,堂兄把它引到田埂上,因為田埂上插有紅旗和標語牌,黑子遲疑地站著,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時,我放學走到橋頭,黑子看見我,又忘情地跑過來迎我,因為徑直穿行,竄入深翻土地的人群里,結果遭了誰一鈀子,鼻子里都被打出血來。幸而社員們沒有報告隊長,父親也不知道此事。

黑子遭了一釘鈀,眼睛里只有少許淚點,沒有出現恐懼,更不像以前疼痛就蹦跳著亂叫,它已變得老成,目光變得遲鈍僵硬。我有意呵斥它,不讓它跟著我,它就呆呆地站在那兒。讓我捉摸不透的是,它在丁四面前竟表現得不一樣。

我不想看到丁四,可是他偏偏常來串門,一到我家就逗黑子。那天,丁四干活休息時來討水喝。黑子看見他,開始畏縮,目光錯亂,大概丁四閹割它的尖刀猶在恍惚著。然而,這次丁四身邊并未攜帶刀子,最近隊里已不準他做私活。黑子沒有躲避丁四,而是老實地立著,隨時聽候丁四調遣似的,或許黑子將販賣它的丁四,當成了最初的主人。

黑子在丁四面前一點也不遲鈍。

丁四坐在凳子上朝黑子瞪瞪眼,又擠擠眼嘿嘿一笑。

黑子不知所措地擺擺尾巴。

嘿嘿,丁四伸手摸它的肩毛。

黑子卻讓他摸,并溫順地低下頭。

嘿嘿,乖……丁四拍了它兩下,松開手。

黑子依然畢恭畢敬地站著,兩眼低垂。

我驚奇黑子向對它動刀子的丁四這般憨態,它對父親和我都不會這樣。

丁四臉上露出得意的笑。

丁四沒有叫黑子名字,只是彈動舌頭發出篤篤的喚狗聲,黑子立馬抬起頭,聽他擺布。丁四抬起手里水碗逗它,黑子就順著桿子往上爬,先是前蹄騰空,仰臉向上。隨著丁四把水碗向上舉,它蹦跶起來,四蹄騰空。丁四每晃動一次水碗,它都蹦跶一次,兩眼滴溜溜地盯著水碗,水碗不動時,便注意觀察丁四的臉色。丁四順手從籃子里拿過一個蘿卜吃,黑子蹲著看,我叫它過來,它看了我一眼,依然在丁四腳下蹲著,不清楚它是不想離開,還是不敢離開。它平常不吃蘿卜,現在卻盯住丁四手里吃剩下的蘿卜根,像盯住我啃肉骨頭似的。我正想上去把它趕開,丁四卻笑吟吟地,把蘿卜根伸向它嘴里,逗得它直搖尾巴。它口銜著蘿卜根,走了一圈又回到丁四面前。丁四又做手勢叫它吃,它稍作遲疑,把蘿卜根放在地上啃了幾口,啃出幾記牙痕,帶著一嘴渣子,給丁四看。丁四不再逗它,它就在一邊乖乖蹲著,兩眼低垂看蘿卜根。

這時,一個割草的男孩路過門口,丁四立即對黑子使眼色,噘嘴,意思叫它上去咬男孩。

黑子平時不咬人,可是今兒反常,它仿佛成了被丁四掌控的木偶,汪汪汪吼著向男孩沖上去,都不聽我的呵斥和阻攔,嚇得男孩叫嚷著直跑。黑子還想追,立在那兒待命,丁四叫它回來,它才轉過頭來,又蹲到丁四面前。

丁四走后,我準備教訓黑子,然而,它又變得遲鈍。我拿起同樣的蘿卜逗它,給它吃,它只是蹲著,不作任何反應。你裝死,怎么在丁四面前像孫子一樣,渾身來了勁?丁四走了,你咋就丟了魂似的,成了木頭?你究竟中了什么邪,這么容易被降服和利用,丁四叫你咬人,叫你干壞事,你也直往前沖?你真愚蠢,讓人厭惡。我氣得用枝條狠狠揍了它一頓,而揍過之后,它依然木木地蹲著朝我看。這時,我又覺得它可憐。

我與黑子的關系,不知不覺之中疏遠了。只有當它對陌生人吼叫,或是在夜晚,聽到它汪汪警惕的叫聲,方會感到自己疏忽了它。

來年春上一天夜里,黑子叫聲變得十分詭怪。我已睡著,是黑子把我叫醒。它叫得特別,“汪———汪汪汪”,一聲長幾聲短,短則緊張憋氣,頓挫而逼仄,陰郁詭譎。長則粗厲尖細,如破碎瓷片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凄涼不絕如縷。我感到奇怪,以往它沒有這樣叫過。

父親有病哼唧著,睡不著和媽媽在嘰咕:

災年,狗都在哭啊。

晌午它跑到田里找麥青吃,我怕被隊上看到,拿棍子把它打了……

把它送走吧。

送走,它還會跑回來。

交給丁四,讓他帶到河東去。

不行不行,不能給丁四……

我咳嗽了一聲,他們不再說下去。我下床開門出去,媽媽說上茅房小心受涼,讓我披上衣服。我輕輕拉開門栓,又把門輕輕掩上,只見黑子避開桃樹,立在空地上嘴巴翹得老高,朝天尖叫。

月亮銀輝仿佛都抖落干凈,整個天空一貧如洗,蒼白如大字紙,沒有一絲云彩。

我在門口站著,感到冷絲絲的,這時對黑子的厭惡頓然消失了。它只顧對著月亮叫,像沒有看見我似的。以前,我見過黑子在咬月亮,就是對著朦朧神秘的月亮哇哇叫幾下,大概是不習慣月色朦朧,期望燦亮的“銀盤”和盤托出。今夜不同,黑子獨自對著月亮,像是在哭泣,在訴求什么,然而月亮也突兀無奈,不再朦朧神秘。我不明白黑子為什么一直仰面蒼天?媽媽說狗也把月亮當著神靈。難不成它要從月神那兒祛災除痛,獲得逃避困境的力量?我幻想著黑子又變得像幼年那樣聰明活潑,和我一起插翅高飛,飛向遼闊自由的遠方。

可是,我在冷寂的屋檐下緊抱著瘦細的胳膊止不住顫抖。

黑子叫聲也悲哀無力地顫抖著。

月亮也在蒼白地顫動,仿佛失去了與大地上萬物通靈的神性。

我還發現,門前那棵桃樹已不再發芽長葉,它怎么會枯死呢?

第二天放學出了村,我恍惚聽到黑子的叫聲,以為是幻覺,因為黑子不會再跑到橋頭。丁四家已不養狗,那條黃狗死了,是因為它發飆咬傷丁扣子,被丁四打死的,沒有過三天,丁扣子就死了。村上人背后傳言丁四在外邊閹狗太多,遭了報應??啥∷恼f這是封建迷信,還要求隊長追查。不過,他失去兒子后,就不再閹狗,也不像以前那么神氣了。

不一會兒,又聽到狗的叫聲,果然是黑子,叫聲短促,不同尋常,這時我才加快腳步,小跑著來到橋頭。

只見黑子在田埂上走走停停,這蠢蛋怎么跑出來了?再一看,后面有三個漢子分開跟著,他們扛著積基肥用的鐵鏟、鐵鈀,看見我,兩個又走到一起。丁四扛著鐵鍬已上了河岸。我只覺得氣氛緊張,黑子可能是被他們趕過來的。我趕緊跑過橋來。

丁四停在橋頭,從兜里掏出些碎煙末,用廢紙卷起來點燃著抽,他不做小手藝以后,我沒有見過他再抽香煙。丁四瘦多了,臉上露出顴骨,那塊橫肉癟了下去,像烙在腦門上的一記長方形印章,“牛眼睛”也顯出木訥的本相。我走近他想說有人在追黑子。沒等我開口,他嘻嘻地說:快回去,你媽媽在等你哩。他笑得難看,我沒有理他。他又說:真的,不騙你,你媽媽讓你趕快回家。他那木楞的“牛眼睛”覷起來時,又變得像饑餓的鼠眼似的。我有點兒害怕,避開他向北走了幾步。他那餓眼瞄著狗,嘴邊涎水枯竭的樣子,手指夾住的紙卷煙已快熄滅,仍舍不得丟掉。

已快到河邊,黑子依然沒有驚慌,像還不知道有人追逐它,看見我,突然叫了一聲。我趁勢沿著河岸向北走,并對它招手說,跟我回家……

這時,三個漢子才大打出手,跑步圍堵上來。黑子這才有了幾分驚恐,眼睛卻盯住我。

靠近我的矮個子跟緊黑子,他那張蠟黃的蟹殼臉沒有肉,眼角和手臂上青筋暴暴,渾身上下沾滿土灰,只有兩只眼睛急切地轉溜著。黑子剛爬上河坎,矮個子舉起鐵器,一個箭步撲了上去,打著黑子的前腿,黑子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在原地亂竄。

你們為什么打我家狗?

我急忙回身跑過來,也被矮個子擋住。我一邊拽住矮個子手里的鐵鏟,一邊叫黑子逃跑。這時,另外兩個漢子舉起明晃晃的鐵器向它撲來,我猛一閃身溜了過來,一個飛腳,把黑子往河里推,黑子驚叫一聲騰起前足,順著我的推力躍入河里。我看到黑子頭部和肩上的毛聳起,只覺得它再木訥,也會被鐵器擊痛,也會逃生。三個漢子互相白眼。

這是條小河,向北幾十米就是大河,黑子只有勇敢地游到大河對岸去,才能逃生。

黑子栽入水里,當掙扎出水面時,驚嚇得不知所措。我不停地喊叫著,引導它轉身游向大河,它卻怕水,像被淹死的樣子,掙扎著向對岸挪動。這時,我才后悔沒有教黑子學會鳧水,卻又抱著幻想,期望它頓生靈性,像在西河岸上穿梭一樣直游逃生,然而奇跡不會出現。小河只有十幾米寬,它掙扎了好長時間,才到河對岸。它站在水邊,渾身毛發濕透,縮成一團。

三個漢子圍住丁四嘰咕著,丁四一聲不吭。矮個子一直看住黑子。

我吆喝黑子沿著河浜向北跑,逃生啊,它卻畏縮在河浜的樹杈下面。我向它一側扔土塊,它看我揮手,一副可憐相,土塊落在它身邊,它向前走了兩步。

黑狗要跑了!矮個子勒眼暴筋,大叫起來。

三個漢子急切地推著丁四過橋去。

我急切揮手叫黑子向北逃,它兩眼遲疑,汪汪叫了兩聲。

丁四喚它,向它招手,它卻不叫了。

愚蠢的奴才!我大聲罵著,向它扔土塊,土塊砸在它屁股上,它慣性向前挪動一步,又站住,兩眼惶恐。

丁四走近黑子,在岸上面蹲下身來,打起舌鼓喚叫。

黑子轉過身朝岸上看。

它自投羅網,我著急也沒有用,這時,只覺得肚皮咕咕叫,渾身發軟癱了下來。

丁四笑吟吟地向它招手。

黑子乖乖地站著,向主人乞憐的樣子。

傻逼,快逃跑呀,主人騙你上岸,他們要吃你!

我恨黑子那副奴相,又上丁四的圈套。但想到它的悲慘下場,又使勁向它扔土塊,土塊砸在它背上、屁股上、后腿上,它只是站著抖一抖土屑。

丁四故作親昵地打著舌鼓喚它上岸。

黑子開始舉足向岸上攀動。

傻逼,蠢蛋,你咋送給他們吃呢?

我氣得不想再救它,也救不了它,一股腦兒向水里扔土塊,小河里撲通撲通地激起不小的浪花。

黑子是在爬上河坎以后,被三個漢子舉起明晃晃的鐵器交替打死的。這時,我才流出眼淚,后悔自己沒有跑過去阻攔丁四。

我哭著跑過橋去。

矮個子拎著打死的黑子,趕緊閃開我跑了。

我責罵丁四,丁四朝我瞪眼,見我不怕他,又笑吟吟的,讓我去大隊衛生所問父親。我不信父親會同意讓他們打死黑子,其余幾個卻附和著證明。他們都盯著矮個子手里拎著的黑子,巴不得趕快把我打發走,他們好去吃紅燒狗肉。

我要去問問父親。

來到衛生所,我看見門口站著幾十個臉面瘦黃浮腫的人,準備去公社醫院檢查。父親也在人群里,他有些木訥,眼角魚尾紋浮著幾絲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還是堂兄叫他,他才抬頭看我,并抬起手里發放的兩塊糠麩餅,讓我去取一塊吃。我搖搖手,父親浮腫的臉上掛著的笑,變得僵硬。我心內顫動了一下,又陪著站了一刻,就回家了。

我想到昨天夜里父親說要讓丁四帶走黑子,再說那幾個餓肚漢子早就盯上了黑子,黑子落到丁四手里,被吃是必然的。但我還是問了媽媽:黑子被丁四幾個打了吃,父親知道不知道?媽媽搖頭說,不會知道。我說了丁四的話,媽媽只是說:他們也可憐,都成了餓狗了。她見我一臉失意的樣子,苦笑著說:黑子從小是他抓來的,他殺了吃,受天打五雷轟的,是他丁四。

我再沒說什么,卻還在想,如果黑子大膽逃跑,仍然會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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