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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的荒腔走板

2018-11-13 06:22
鐘山 2018年6期
關鍵詞:京胡

徐 風

一天原野上的風刮得很大。深秋轉換初冬的季節,裸露的田塍顯得深沉而蒼涼,寒氣在慢慢集聚,夕陽已經放棄了最后的發力,變成一個模糊的發育不良的鴨蛋黃,漸漸沉到了地平線下。唯有村莊上空的炊煙是溫暖的,就連它的悄悄彌漫,也顯得安逸迷人。伴隨著人氣和雞飛狗跳的聲響,以及鳥兒歸巢前的聒噪,一個平常的黃昏,就這樣不打半點折扣地走向夜晚的深處。

如果不是一支文藝演出隊的到來,這個鄉村之夜,便將是一如既往的寂寞而蕭索。江南大地的版圖上,有無數這樣的村落,黑夜的降臨就像一個休止符,消解了白日鄉場上的喧鬧聲響,就連一片樹葉掉在地上的聲音也非常清晰。而村前的河浜里,突然一陣鼓樂齊鳴,一條扯著紅旗的木船由遠而近、翩然而至,鼓樂手們站在船頭船尾,每一個人都掛著笑臉,演奏的動作都是瀟灑而熟練的,讓人感覺到,他們很專業,不像是一副臨時搭建的草臺班子。此時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圍攏到河邊上看熱鬧了,他們發現,村里的幾個鑼鼓手早就守候在岸邊,在木船靠岸的河埠,他們也開始吹吹打打,既接應著木船上的鼓樂,也頗具迎接貴賓的儀仗隊風范。

木船剛靠岸,鄉親們便蜂擁上去,幫著演出隊搬運道具和帷幕,這樣的一份默契用不著有人指揮。輪不上搬東西的,也在一旁瞅個新鮮。這個場面會持續很久,因為隊長還要宣布,20位演出隊人員,將分到15戶人家去吃晚飯。名單是早就定好了的,但隊長每宣布一個,場面上還是會引起一番波動。叫到名字的,歡歡喜喜地把客人領走了,沒有輪到的人家,臉面上有明顯的失落。但無論如何,一個讓鄉親們難得歡欣開懷的良宵,正在拉開它簡樸而熱切的帷幕。

這是半個世紀前江南鄉村的一個場景。如果讓這位96歲的長者周錫芝來回憶,他會執拗地提示,當年六田圩村的文藝演出隊所到之處受到的歡迎程度,完全超過了以上文字的表述。當時他是六田圩村的書記,在他的記憶里,演出隊上岸的時候,岸上不但有鑼鼓歡迎,村上人鼓掌聲音還是蠻響的,顯然這讓隊員們非常受用。那時沒有飯店,隊員們都是被分到各家去吃飯,顯然預先已有安排,但現場還是有爭搶的。比如張家會問李家,你家什么菜?李家會豪氣十足:燉雞蛋,蘿卜絲燒魚。當時鄉村的飯桌上,能有這兩道農家菜是很牛了。然后,張家突然冒出一句:我家還殺了一只雞呢。李家不吭聲了。殺一只雞,在當時是一件太隆重的事了,就是過年,也未必能每家殺一只雞吃啊。說著,客人就被張家領走了。想想,這演出隊的規格也有點偏高了。

周錫芝老人還說出一個別人未必知道的細節。當時演出隊有個帶著吃奶小孩的年輕女子,叫玉兒,她是演出隊的主角,她上場演出的時候,孩子就只能交給一個有奶水的母親。然后在演出的現場,會有兩三個以上的奶娘圍著這個孩子,輪流抱他,給他喂奶,這些奶娘都是村上哺乳期的大嫂,是奶娃志愿者,也都是愛看戲的鐵桿戲迷。

夜幕降臨了,演出開始了,是在村頭的打谷場,一個土臺子上。場上早擠滿了人,土臺子附近的樹上,也有人趴著。今晚先上場的劇目是錫劇《雙推磨》。報幕員一說出口,臺下就沸騰了,也不是什么新戲,說的也就是一個寡婦和一個單身漢的那點事。但大家就是愛看。說這個戲當時風靡江南并不夸張。大家都喜歡戲里的女一號,寡婦蘇小娥,她是溫柔的,又那樣無助。人長得好,偏偏沒有了男人。臺下的男人們看了,哪里只是惻隱之心啊,心早就飛到臺上去了。這個蘇小娥靠磨豆腐為生,孤苦伶仃是肯定的。一天傍晚,她到河邊挑水,沒提防,水桶給一個匆匆忙忙的過路人撞翻了,此人名叫何宜度,是地主張某家的長工,人很忠厚老實,他辛苦勞作一年,張某竟把他的工錢給賴掉了?;丶衣飞?,他想著老娘正餓著肚子,年關又到,一個錢都沒有,急得心慌意亂,不小心便把蘇小娥的水桶給撞翻了。這一撞,戲來了,蘇小娥知道了他的急難,很同情他,就把他請到自己家里去,還拿出50個小錢給他過年。作為一個寡婦,她做到這樣,在當時社會,非常不容易。因為寡婦門前是非多,一般男人哪敢造次。何宜度不一樣,他一個老光棍,反正就那樣了。這個男人看起來木訥,其實一點也不傻,力氣都出在最要緊的地方。而且呢,臺下那些看戲的婦女,還就是喜歡何宜度這樣的男人。勤勞之外,脾氣又好。你看他幫她干活,挑水、推磨、灌漿、燒火……事情做起來不急不忙,多好啊。換了今天的人們,一眼就看出來了,其實他就是賴著不想走,套瓷。但當時的觀眾只愿意相信他是真正的憨厚。蘇小娥一個人平常要忙到二更天的活,在何宜度的幫助下,不到半夜便全部做完了??墒?,豆腐磨完,何宜度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了,便提出要走。說他是欲擒故縱倒也未必,畢竟夜深人靜,男女在一起怕不太方便。但此時蘇小娥已經被他吸引,哪里舍得他走。于是請他喝了一碗豆漿,又借給他一件棉衣穿上。這是一件重要的道具。寡婦家里哪來男人的棉衣呢,分明是她那死鬼男人的。她已經把對方當成自己人了。于是對何宜度說了一句真心話:“你我都是苦根生,應該互相來幫助!”這個“幫助”就是一起過日子了。何宜度只干了半夜義工,就得了一個大便宜。這是今天人們的評估,但在當時,人們卻認為,這是天作之合,兩個好人應該這樣走到一起。何宜度家里太窮,最后他答應把老娘接來,跟蘇小娥一起生活。今天的人看到這里,又會說何宜度太簈絲了,連個房子都沒有。但在當時,人們不看重這些。男人背著老娘到女方過日子,反而是一種反封建的時尚。這一對有了真誠愛情的青年男女,終于沖破了舊禮教的束縛,幸福地結合在一起。

這一出戲,當時人們的解讀跟我們今天是不一樣的。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干柴烈火,一點就著了,卻把他們包裝得那么可憐兮兮。關鍵在于,它歌頌了婦女解放,也保護了自由的愛情。之前戲臺上的寡婦,從來都是哭哭啼啼,哪有蘇小娥這樣光彩照人。戲里的每一句臺詞,都接通著地氣,臺上在唱,臺下都跟著哼哼,唱詞通俗易懂,大家都會背。如果演員不小心唱錯了,臺下就會有人不客氣地站起來大聲糾正。然后是動作、造型,夸張的程度,嗓音與眼神,都是有講究的,這出戲,縣里的劇團到村里來演過,那便是一份經典的參照,在鄉下人眼里,那就是頂級的,方言稱這叫“煞頂”。因為鄉親們不太可能看到縣以上劇團的演出。所以每一句唱腔,每一個動作,當然是以縣劇團為準。所以,真要是哪天來個草臺班子,把觀眾的心情唱別扭了,臺下一定不會買賬的。即便是最寬容的鄉親,也會吝嗇他們的掌聲。憑良心講,這天晚上的演出隊的水平,在鄉親們看來是夠得上專業的。那個蘇小娥一出場,很多男人的哈喇子下來了,眼睛瞪得有銅錢大。女人們也說不出一句挑剔的話。那天有幸把她接到家里吃飯的人家,當然是村里的隊長金生了,這是女一號的待遇,也是一份當隊長的特權。據金生隊長媳婦發布的消息說,她得過縣里的演出金獎,而且,她不化妝的時候,比化妝還好看,有點像電影明星王丹鳳,雙眼皮有韭菜邊那么寬。雖然她有個吃奶的孩子,但真的就跟一個“大小娘”一樣,這里的方言習慣把黃花閨女說成是“大小娘”。

這天夜里的節目,《雙推磨》是主打,但那只是一個小戲,后面還有鑼鼓說唱《王老二進城》、三句半《巧媳婦與笨阿婆》。都是小節目,說的都是村里家外的新人新事,雖然雞零狗碎,但蠻好看,一點不比那些大戲差。也有悲苦的段子,女人死老倌,老來喪獨子;寒天吃涼水,黑夜走殘橋。臺上在唱,臺下在哭。這叫什么?借人頭哭自身?;钤谶@世上,哪個人沒有半桶苦水?這樣的時候哭,一點也不顯得矯情。開開心心地哭過之后,人就特別舒坦。

也有出差錯的時候,比如,王老二唱著唱著,嘴上的胡子掉下來了;然后,笨阿婆的圍裙穿反了。等等。但這些都沒關系,觀眾們還是一致夸贊,這些節目真好,演出隊的人像城里來的,不比縣劇團差啊,個個有禮貌,拉胡琴佬、篤板鼓佬、吹喇叭敲鑼鼓佬,都蠻有水平。這是一支什么樣的演出隊呢?雖然,村上人早就知道,今晚這副班子,是三十里水路以外的六田圩來的,但他們現在有了新的評估,這是一副完全可以挑戰縣劇團的班子。該死,為什么我們這么大的一個村子,拉不出一支像樣的演出隊呢。六田圩在哪里?不就是那個在 湖邊的大村子嗎?然后我們把時間切換到白天。于是我們發現這個演出隊的全部成員都在田里干活。也就是說,他們無一例外是這里地地道道的農民。按照彼時的行政級別,六田圩只是江南水鄉徐舍地區的一個生產大隊,這個地方四周都是水域,幾十里荷田蘆葦水草,連風也是綠的。村莊是浮在水面上的島嶼,進出都是行船。這里的人都好個嗓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河水格外清甜的緣故。民歌之類,這里有點多的;但光唱民歌,肯定不過癮。錫劇是這里的地方戲,老祖宗名叫周奎大,早先錫劇叫“唱灘簧”,是站在長凳上唱的,百余年前,周奎大帶著徒弟一路賣唱,居然把灘簧戲一直唱到大上海的小弄堂里,開始是擺地攤賣唱,后來就壯著膽子,到三馬路的“天外天”茶樓里占了一張臺面,甚至一度在“大世界”這樣的娛樂中心軋臺型。不過好景不長,“大世界”老板黃楚九去世,由大佬黃金榮接手。一些小戲種被踢出門去,錫劇也未能幸免。也不光是周奎大們在唱,錫劇內部的流派和山頭很多,都在拼命搶地盤。周奎大們感覺,錫劇還是要回到老家去發展,常州無錫一帶,喜歡錫劇的人非常多,為什么要在上海為了一口飯跟別人打得頭破血流呢。

于是錫劇回家了。雖然它沒有昆曲、越劇那樣的名氣,但也有類似水磨腔一樣的曲調,其間奧妙與花頭蠻多,軟糯中有剛烈,歡愉里有悲傷,也是蠻迷人的。一個地方,有方言,就會有以方言展開的戲曲,這不但是人們生活里的彩頭,也是人生情感傾訴的道口。通常的模式總是小姐落難,公子討飯;好人受苦,仙人下凡。如果公子最后沒有考上狀元,和小姐的姻緣沒有成全,奸臣沒有伏法,觀眾是不肯散去的。做劇的人們必須給他們一個交待。尤其是在吃不太飽、穿不太暖的年月,人們在精神上更加經受不起挫折,哪怕是虛擬的團圓,也是撫慰心頭的一帖良藥。錫劇就這樣世世代代傳唱下來,成為一個地域男女老少必不可少的一道精神飯菜。

六田圩村上有個周家祠堂,是空空蕩蕩的舊房子。每到夜晚的時候,周家祠堂的汽油燈就亮起來了。村上的青年男女,飯碗一扔就往這里趕,他們把排練節目叫做“練劇”,把演出叫“做劇”,看戲當然就叫“看劇”。若要問這里的人做劇的歷史,他們會毫不含糊地說,祖祖輩輩都喜歡做劇的,一直做到了今天。不做劇,空閑的時候怎么過,還不憋死啊。

實際上,晚上里的“做劇”和日后的“看劇”,是這里的人白天拼死干活的一份念想。也就是說,在最累的時候,想到還能有做劇和看劇的生活,這心里就有了一份疏放和輕松?;蛘哒f,只有做劇與看劇的時候,才是他們最開心的生活。為了能夠好好做劇與看劇,他們不在乎白天拼死地流汗出力。即使是白天把力氣都干完了,晚上只要周家祠堂的汽油燈一亮起來,他們的精氣神就來了。

說這是一個地方的風氣,也是因為背后有巨大的民間支撐。廣袤的原野上,潛伏著人們的精神訴求。如果我們愿意來做一項田野調查,以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某個冬夜的八點鐘為例,看看一個村子里的各色人等在做些什么,我們就會知道,這么一個紛繁的人間,在明月高懸的夜晚,竟如草木一般的寂然無聲。

第一類,七八十歲以上的長者,在這寒冷的冬天,晚上約摸八點的時候,鄉村的老人已經上床睡覺了。為什么這么早?因為江南的冬天,屋子里沒有取暖設備,被窩里是最御寒的;沒有夜生活的晚間,念想之類也會寡淡。早先鄉村的晚上還有麻將和一種叫“游湖”的紙牌游戲,但沒有輸贏的麻將和游湖是沒勁的。有輸贏就變成了賭博,政府是特別禁止的。這樣的夜晚當然也可以聊天,當地人叫“嚼死胡”,熬到很晚。但是,老人們的晚飯,也就一碗稀粥加半根蘿卜干,你不讓他們早點睡,堅持到夜里七八點,已經撒兩次尿了,肚子里比較空泛。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那是長期喝稀粥的人群口頭流傳的健身訣,為什么只走百步?因為肚子沒有油水。多走路腿就發軟。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之前,鄉村連電燈也沒有。老人們早睡,也是為了節省燈油。

老人們總是企盼夏日的早早到來。因為,只有在炎熱的夏季,在每家門口的曬場上,在用竹床或門板支起的乘涼世界里,老人們才有可能成為被兒孫們環繞的主角?;鹛恳话愕囊雇?,屋里根本不能睡覺,所有的人都在曬場上沐浴黑夜里微風的流光。此時在老人的緩慢的講述里,鄉間流傳的善惡故事,忠孝禮義的各種傳說,小鎮茶館聽來的《三國》、《岳飛》等段子,甚至根據民謠傳說改編的各式口頭版本,都在螢火蟲飛舞的夜幕里漸次打開。每個人屏氣凝神而又興味盎然,只覺得時光飛逝,不知不覺驅散了夏日的漫長。那種講述,帶來了鄉村世界的平衡和安寧,也有善惡有報的價值觀的潛移默化,而長輩的尊嚴和海量識見,足以在他們的講述中讓小輩們心悅誠服而五體投地。故事結束時,講述的老人總是能得到一碗山芋湯的待遇,這是小輩們燒給他吃的,沒有糖,但加了一點自釀的桂花蜜,還是蠻香的。

第二類,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們,冬晚七八點鐘的時候,男人在整理農具,鐮刀和鋤頭是需要磨的,種子是需要篩選的,什么地塊種什么莊稼,都在男人心頭盤繞著。還有些小農具,需要修理,什么裂了口子的簸箕、漏了水的糞桶,等等。如果還有空余時間,他會搓些草繩,纏成一個繩球,家里田頭會有用處。然后他會出門,習慣地做一個仰望星空的姿勢。地道的莊稼人都懂得一點天象,哪塊云里是風,哪塊云里有雨,他心里有數的。明天是個什么天氣,對地里的莊稼是有利還是不利。然后他還要去豬圈、羊圈、雞窩看看,這是一次真正的巡視,他手里連一桿手電筒也不拿,但即便是閉著眼睛,支起耳朵,鼻頭嗅嗅,他也能分辨出,哪只羊在嚼草,哪頭豬在貪睡。有時他會跟畜生們聊聊天,但更多的是訓話,無非是多吃多睡多長肉。反正冬夜的男人很忙,但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找的,這些瑣碎的事情里,或許有他的樂趣。說這是他常年不變的娛樂生活也真難為了他。但如果村里有劇看,他肯定會把這些扔下,哪怕是鄰村在做劇,就是跑個五里八里,他也會去。這個時辰,他家里女人還在圍著鍋臺轉。刷碗,燒豬食,喂豬喂羊喂雞,如果暫時沒有破舊的衣服需要縫補,那她也要在燈下納鞋底,男人和孩子都比較費鞋,她一雙手天天夜里納鞋底,也跟不上他們費鞋的程度與速度。她有樂趣嗎?天知道,她在燈下干活時也會哼哼,什么《小白菜》,什么《珍珠塔》,還有《王貴和李香香》,都是年輕時唱過的。這表明,她年輕的時候也是會做劇的,但生過幾個孩子,她就不做劇了。倒不是因為她的腰身變粗了,臉上長皺紋了,而是心情不一樣了,太忙太累,都是托詞。上了年紀的鄉村婦女,如果還扎在大姑娘小伙子堆里,家里的男人會答應嗎?別人的眼光也會不一樣。她只有等待機會,如果村里的打谷場上難得來做一場劇,她肯定會帶著孩子去看,即便一場老電影,哪怕是放映過幾十次以上的《地道戰》,她也會非常興奮地期待。但這樣的日子太少,她的主要舞臺,還是以鍋臺為半徑的,有時候她的歌只能唱給雞鴨豬羊們聽,它們的叫喚就是褒獎她的掌聲。

第三類,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假如以六田圩為例,夜晚七八點鐘的時候,周家祠堂的門窗都在發顫,空氣里有強烈的荷爾蒙氣息,如果劃根火柴,空氣都能燃燒。鑼鼓正以喧天的方式,替代他們釋放青春的激情,琴聲悠揚、輕歌曼舞,與窗外的月色很搭。無論上邊發不發文藝匯演通知,他們都會抓住春秋兩季以及年前的空隙,到這里來練劇。演出隊的構成,多半是村里的民辦教師,城里來的下放知青,當然本村的姑娘小伙是主打,還有外村嫁過來的新媳婦,本來就是文藝骨干。一嫁過來就進了演出隊,等于讓六田圩撿到一個寶貝。這些人構成了文藝演出隊的骨架,而年輕人的傾情投入,還因為他們正是談婚論嫁的年齡,漫漫的長夜,你讓他們去哪里談情說愛?當然,廣袤的原野會向他們提供一切可能,而情感的孕育,還需要演出隊這樣特定的環境。

無論練劇、做劇,所有人都是義務,生產隊從來不計工分,也沒有任何形式的補貼。但這些從來不是問題,沒有一個人在練劇做劇的時候,會提出他需要經濟報酬。那時候的人,說到錢就會臉紅。而且,有一度,六田圩演出隊的名額居然非常金貴。想進演出隊的人太多,因為演出隊經??梢詰酵獾厝パ莩?,這是六田圩村唯一一個與外界接觸、顯示自我的一個機會。去別的村里演出時,受到的尊敬和待遇,很讓人羨慕,就像電影里的八路軍進村一樣。特別是有一次,演出隊應邀到溧陽縣的沈家村演出,接待很隆重,公社書記都出面了,演出結束后,對方還請每個隊員吃了一大碗肉篤面。那是什么待遇啊,肉篤面,就是用切得雪薄的肉絲,放在面條里,加上雪里蕻,用文火篤,再澆上麻油和醬油。有的人生下來還沒有吃過。一張嘴,鮮了半夜,回來一直講,眉毛都鮮脫一半了,急煞人。

但是,一條演出船外出,上去20人就已經超載了,再說,人太多了,對方村里也不好接待。所以名額緊張。打進演出隊,就成了當地青壯年的一項標配。有人發現,在演出隊里待久了,出門辦個事也比較容易,知名度高了,誰都高看一眼。女人們還發現,在演出隊做劇,可以延續青春,人不太容易老。如果嗓子好,身材沒有變形,又有知名度,就可以在演出隊一直待下去。但是對于一般人,淘汰率是很殘酷的。有決定權的人不是生產隊長,而是演出隊的 “四大金剛”,他們分別占領了導演、文場、道具、后勤的位置。一個主角的確定,沒有哪個人可以獨立拍板,就是一個配角,也是要四大金剛坐下來商定的。而且,一個主角某一天身體不適,或者有急事來不了,誰也不驚慌,因為誰都可以頂上去,等待機會的人太多,然后頂替的人在臺上大放光彩,大家覺得他比原來的那個還好,事實上原來的那個就被淘汰了。被淘汰的人不肯走,寧愿搬道具,甚至搖船,點汽燈,說不定哪一天他還有咸魚翻身的機會。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江南鄉村流行演出“樣板戲”,那是八個現代京劇的總稱。錫劇自然站到一邊去了,大家學京劇的熱情非常高,其中最有名的《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你到鄉村里去走走,誰都會哼哼。不過,六田圩村當時演的是歌劇《白毛女》。唱慣了錫劇的人,居然唱歌劇,而且唱得相當不賴。那時的六田圩很紅,到處都來請。每一個村子都要演樣板戲,已經成為政治任務。且說這一年公社發了文件,要求每一個生產大隊要演出樣板戲,演不了大戲的,也要演折子戲,并且還將舉行匯演評獎。于是附近的村子都在動起來了,時不時來六田圩取經,也有把六田圩的人請到自己村里做導演的。 湖邊有個李家村,工分值很低,那一年最窮了,一個勞動日只值7分錢。但是,李家村卻要演一臺全本的 《智取威虎山》。他們鄭重地到六田圩來拜師,這里的人好心勸導,就演個折子戲吧,比如《打虎上山》。演全本戲,代價太大。一句話把李家村的人弄得不高興。什么叫代價太大?是啊,我們村是窮出名了,但是我們人窮志不短哪。就是大家砸鍋賣鐵,這臺戲也要演。于是六田圩真的派出了一個“導演”,名叫周方大,此人有文化,不但唱功好,還會翻跟斗。因為《智取威虎山》有很多武打戲,你連跟斗都不會翻,怎么教別人?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周家祠堂照例還在練劇,周方大來了,他剛從李家村回來,說起那里排練的情況,連聲說,罷了罷了,我們六田圩,哪里是他們的對手。大家說,不至于吧。接下來方大說了一番話,說得大家真的坐不住了。

原來這李家村的人,都有點“一根筋”。也不知道他們是跟誰憋氣,竟然舉全村之力在練一部大劇。演男一號楊子榮的,是個退伍兵,據說在部隊干過特務連,他一口氣可以翻10個跟斗,而且不喘大氣。然后,演反派一號座山雕的演員,竟然有六十多歲了,此人退休前是金壇縣劇團的炊事員,別看他是個做飯的,做劇倒是蠻靈,原來他老早就是演員,犯了“生活錯誤”才去做飯的。居然他也有硬功夫,那種360度翻旋起來的“燕子撇水”,他一口氣會來好幾個。完了,咱們六田圩哪有這樣的人才。再說道具,他們把村里最粗的一棵老櫸樹砍倒,做了幾十支木頭槍,把各家的蚊帳收起來,改做成奔襲威虎山小分隊戰士穿的斗篷。他們沒有錢買化妝的胭脂,就把籬笆邊的鳳仙花采集來搗碎,熬出一種搽在臉上鮮亮鮮亮的胭脂來。演反派那些角色,沒有油彩化妝,就用鍋底灰抹在臉上;“解放軍”和“土匪”的軍裝,都是村里婦女連夜織的土布做成,她們把南瓜汁和幾種草頭放在一起熬,熬出來的顏色,就是軍裝的顏色。他們的琴師特別厲害,就是那個夜校的瘸腿先生,他有一把京胡,是從蘇州親戚家借來的,聲音特別好聽,又響亮,小喇叭一樣??傊疄榱俗鰟?,李家村豁出去了。

練劇和做劇的故事在原野上流傳了很多年,連同那些不著調的荒腔走板和青春不老的故事。周錫芝老人的回憶里,那年冬天的公社匯演,李家村演的《智取威虎山》和六田圩演的《白毛女》并列了第一名。李家村當然舉村狂歡,自家釀的米酒喝了大半夜。但六田圩的人卻有些失落,說是并列第一,李家村還是排在他們前面。這個“并列”的做法,其實是給六田圩一個面子。論做劇的實力,李家村當然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是,李家村的那股全村爆發的激情,男女老少擰成一股繩的勁道,那一種不服輸的精氣神,卻超越了他們。那一年,由于自然災害,六田圩每個勞動日的工分值也只有2毛5分。但比起李家村,已經很厲害了,你想想,在李家村的田里干三天,只值在六田圩干一天,還不把人氣死???但是,只掙7分錢一個勞動日的李家村人,在鄉村的舞臺上卻找回他們自己失落的尊嚴,這其中的奧秘,只有老天爺知道。

從六田圩向南行走四十里,就進了蘇浙皖三省交界的一個繁華山鎮,名叫張渚。因為富足,人心也良善,岳飛當年在此屯兵十年,兵壯民安,有口皆碑。通往浙江和安徽的山路,也被古時的人稱為茶馬古道。這里看戲的風氣更盛,戲班子也多,南來北往的客商口味龐雜,京劇、越劇、昆曲、黃梅戲,都有自己落腳的處所。能在山鎮上長久居住,要么有手藝,或者有生意的買賣,唱戲和看戲的人,囊中是不羞澀的。他們稱自己是票友,上了年紀的資深票友,會被別人尊稱為先生,也叫名票。做票友,光有興趣還不行,還需要實力。山鎮上有個藝林劇社,很多年紅紅火火,并不是喜歡唱戲的人就可以加入的。劇社的人,都見過世面,所謂世面,就是舍得花錢到上海去看戲,去拜名師。比如有位堵某人,家里在張渚街上開了好幾家店鋪。祖輩幾代,都是票友。他兒子堵小開,從少年起,就好這一口。他唱葉盛蘭的小生,頗有幾分亂真。每年要有好幾次,他背著鋪蓋,去上??慈~盛蘭的戲。為什么背著鋪蓋?據他說,是葉盛蘭的戲票難買,都是要半夜排隊的,冬天的夜里很冷,他把鋪蓋往售票處的門外攤開,人卷在被窩里,舒舒服服睡一覺,這樣一點也不傷元氣。還有一個緣由他不肯對別人說,看完戲,他還是用這個鋪蓋,到火車北站的某個角落里縮一夜。他不是很有錢嗎,為什么這樣吝嗇?其實到他這一代,家里已經不那么有錢了,囊中的一些碎銀,還要派更大的用場。他的愿望,是跟葉盛蘭同臺演個角色,過一把戲癮,他最喜歡葉老板的《群英會》,當然要在天蟾舞臺或者黃金大戲院這樣的地方,葉老板演周瑜,他不敢演盜書的蔣干,那戲份太重,但演個魯肅,戲份不多,又體面,又能跟葉盛蘭搭戲。他愿意的。人活一世,能做成一件自己最開心的事,也就值了。

但是,這種機會并不容易,必須要耐心等待。先是花錢疏通天蟾舞臺的經理,然后跟葉老板身邊的人接觸,讓葉老板先看看他的臺風扮相,包括唱功,能不能湊合魯肅這樣的角色。如果覺得還行,戲份也不會給他很多,但同臺是一定的。即便是魯肅這樣的的角色,對方要價也并不低,一般的行情,他上臺跟葉老板搭一段戲,要出三擔白米的價格。其時民國年間,一擔白米5塊銀元,他過一把戲癮,也就幾分鐘,就要花去15塊銀元。這樣的機會,并不是把銀洋交出去就能得到,你得等;要等到跟葉老板搭戲的演員生病,或者有急事,總之是不方便上臺,你才有機會上。這要等多長時間啊,不知道。你想過戲癮,就得付出代價。堵小開年輕的時候,常常在上海一待很多天,回來的時候,人們看到他的鋪蓋臟兮兮的,有點齷齪;感覺他不像是在大上??磻?,倒像是在“下只角”的某條弄堂里討飯。但是,堵小開不慌不忙拿出一張他和葉盛蘭搭戲的劇照,王開照相館洗印的,真真切切是他,太牛逼了。堵小開說,葉盛蘭身上那副行頭,價值8萬大洋,眾人聽得眼暈。所以堵小開在山鎮劇社的地位一直雷打不動。只要說起跟葉盛蘭搭戲的事,他輕聲細語,不慌不忙,說那天先是跟葉老板在上海飛達西餐廳喝午茶,上的點心是戚風瑞士卷、抹茶相思餅,芒果摩芬,最后一道意大利薄餅,極脆且香。大家聽得饞涎欲滴。然后堵小開話鋒一轉,說,你們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想見葉老板嗎?那個隊伍排過去,不說一里地,也有三百步。然后說到葉老板的風度,說他面如冠玉,唇如涂朱,一襲筆挺的法國西裝,完全是個翩翩佳公子。

堵小開這個人,待自己有些吝嗇,五分錢一塊的麻糕,脂油蘿卜絲的,他說不好吃,三分錢的麻糕里,只有些切碎的細蔥,他說很香,實際上還是省那兩分錢。待別人,那是很大方的,大凡劇社排什么戲,只要吱一聲,該出錢就出錢,該出力就出力??赡苁侨霊蛱?,自己走不出戲里那些讓他崇拜的角色,平時說話,冷不丁冒出一句戲文,也有人說他酸文假醋的,做人和做戲有些混搭。

這里經常有外地的戲班子來演戲,京戲、越劇、灘簧戲,黃梅戲,有意無意之間就在這里打開了擂臺,都有被迷倒的票友捧場。無論哪個戲班子,到了山鎮上,都要來拜一拜堵小開的碼頭,給他送票。他有時會請名頭大的戲班主角吃飯,然后買上幾十張票,分送給劇社的同仁,這就是夠哥兒們的捧場了。

堵小開們除了演戲,讓自己過戲癮,還做一些慈善方面的事。比如,劇社到某個地方去演出,舞臺下就有乞丐跟著,有的根本就是沖著堵小開來的,脂油渣一樣破爛的黑棉襖上,扎一根稻草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誰讓堵小開心太軟呢,銀子就是這樣撒的。有一年,張渚山里山洪爆發,淹死很多人,有的人家屋頂都沒了。藝林劇社一連義演三天,給災民捐款,堵小開演《群英會》里的周瑜,畢竟是跟葉老板搭過戲的人,演小生的各種功夫,比如扇子、袍帶、紗帽、翎子、靠把,他一樣樣都蠻上格式的。追捧他的人多,讓他下不來臺,日場加夜場,演得大口吐血。

解放后,藝林劇社上演的都是比較革命的劇目,比如《一件棉襖》,就是講的民兵抓特務的故事,還有《奪印》,是講的鄉村階級斗爭。堵小開人長得比較清瘦,演工農兵不太像,特務和地主反革命的角色,沒有人肯演。他就說,我來吧。他最出名的角色,是《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好多人說,比人民畫報上刁德一的劇照還神。走在街上,他嘴里叼著根白煙嘴,再接一支煙,像銜著一根小白棍。屁股后頭跟著一群小孩,喊他:刁德一!刁德一!他并不惱,走出一段路,突然轉身,從口袋里甩出一把糖果,小孩們趴到地上瘋搶,他呵呵一笑,邁著方步,穩穩篤篤而去。

因為有堵小開們,有藝林劇社,山鎮的人們看戲的胃口,一直被吊得很高。三天兩頭有戲看的日子,想來是滋潤的。一般的草臺班子,不太敢到山鎮來羅唣。都知道有一個跟葉盛蘭搭過戲的堵小開,還有一個很厲害的藝林劇社呢。一直到堵小開們唱不動戲了,藝林劇社也還沒有解散的意思。接上來的角色們,居然還算爭氣。有個小裴,在山鎮上開飯店,為了讓食客高興,大家吃飯的時候,他就開唱,也不用話筒,嗓子是真正好。有一次堵小開去吃飯,他唱了一曲京劇《春秋亭》。堵小開扔下筷子叫好。然后,把他拉到一邊說,小裴,你還是要拜師,至少要到省里,拜一個程派的名師。小裴很聽話,真的去省京劇院,拜了第三代程派青衣、京劇名家鐘榮為師?;貋砗?,天天到山鎮背后的高墩崗上去吊嗓子。后來小裴在山鎮上唱得很紅,他的飯店生意好煞,每天要翻臺,很多人來吃飯,寧愿排隊等,說這里的飯菜價廉物美倒是其次,關鍵是一邊吃飯,一邊可以欣賞到小裴那程派青衣的正宗唱腔。有人說,聽梅蘭芳的戲,等于吃鴉片;聽程硯秋的戲,卻好比打嗎啡。小裴學程派,因為有名師指點,頗得真傳。其腔調高出則如天外游云,低唱則似花下鳴泉。一米八的大高個兒,單聽聲音,絕對不像是個龐然大物,而是個美妙婦人,端的是簡淡蘊藉、灑脫雅致。

因為有堵小開們倡導的風氣在,小裴開飯店掙的錢,大半花在劇社和慈善方面。錢這個東西,小裴有個理念,掙100元,全部給自己用,那是死錢。如果把100元拆開,40元用來做飯店經營的本錢,20元做慈善,25元給自己花銷,還有15元投給劇社,那100元就會有300元的效益,飯店生意沒有辦法不好。后來劇社發展成戲曲協會,大家公推小裴當會長。他甫一上任,就要排演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原來,離山鎮不遠的祝陵村,傳說就是祝英臺的娘家,至今還保留著她的讀書臺和衣冠冢。所以,聽說要排演這出戲,小裴真心舍得花錢,頗有堵小開風范,光是一個演祝英臺的女主角,他就給她做了8身戲服,光是一頂鳳冠,就上千元。山鎮上的裁縫他看不上,都是到蘇州戲曲服裝廠定制的。劇組在他的飯店排練,吃飯當然由他包了,本來樓下的大廳可以放十幾桌酒席,他硬是要隔出一個排練廳出來,等于每天少收入幾千元,他蠻開心的,桌子少了,飯店生意反而更好了,他就賺一個口碑,但沒想到,口碑這東西一轉身又變成了錢。他說,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錢才是錢。光是排一出《梁山伯祝英臺》,就花了80多萬元。他蠻開心。

最見不得的事,就是乞丐在他的飯店里討飯。早些年,乞丐一出現,他就把他們叫到樓上,先讓他們吃飽飯,然后給盤纏,讓他們走人??墒?,有的孤兒沒地方去,吃飽了飯更不肯走了。最多的那幾年,他一共收留和幫助了13個孤兒。有一年冬天快到了,孩子們腳上的鞋子還是破的,有的還打赤腳。于是有一天,山鎮上出現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由小裴領著,到了鞋子店門口,小裴說,你們自己進去選吧。孩子們一邊選鞋,一邊哭,都叫小裴爸爸。小裴說,看戲看多了,就覺得戲臺上演的,都是身邊的人,身邊的事。我自己也是苦出身,幫別人,不就是幫自己嗎?

小裴過戲癮,離不開一個叫小畢的琴師。這個小畢倒不是他雇的,而是一條街上彼此投緣的弟兄。小畢9歲練琴,在縣城文藝學校練的童子功。后來都稱那地方叫 “小京班”。小畢的一把京胡很厲害,看上去像老古董,其實是他自己做的。琴把子烏黑發亮,是紫檀木削出來的,琴筒上的蛇皮,是小裴飯店里提供的,張渚山里有一種大蛇叫“烏風梢”,肉質鮮美,清而不膩?;蚯鍩?,或紅煨,或椒鹽,或油炸,總之是小裴店里的金牌菜,生意特別火爆。剝下來的蛇皮,就歸了小畢做京胡。有人說,小畢是開琴行的嗎,那么多蛇皮,該做多少把京胡啊。此話倒是不假,掰著指頭算算,過去十幾年,小畢一共做了1000多把京胡。有這么多的人學京胡嗎?倒也不是。就因為小畢的京胡做得好,完全是工藝品,不會拉琴的人,請一把回去,掛在墻上,既辟邪,也蠻有文化味道。當地人有個講究,大凡喬遷新居,或者布置洞房,都得求件東西辟邪。京胡上有龍有馬,蛇稱小龍,蛇皮就是龍鱗;弓弦是馬尾,而且京胡拉起來高亢宏亮,一如清氣滿乾坤、鏗鏘且遒勁。按堵小開的說法,京胡拉的是中國氣派,是中國人的精氣神。人們呢,也就取個意思,讓自個心里樂呵一下。然后,附近劇院開張,開臺戲也必得京劇,熱鬧,煞氣重,可以鎮住妖魔。大凡藝林社的京戲,必是小畢操琴,那一把京胡啊,拉得蕩氣回腸,余音繞梁。琴師不能搶戲,講究襯、托、墊、帶,與演唱者配合得嚴絲合縫。小畢的京胡重在伴情,注重內在情質,其工尺弓法一出音,即能觸動演唱者的情感。其快弓密集,如狂風驟雨;其慢弓舒緩,似閑庭信步。就是不懂戲的人,聽他拉琴,也能讓一顆浮躁的心靜下來,有一種安神的感覺。

后來,當地人把小畢的京胡稱為“龍馬精神”,誰家有個什么喜事,都要請一把京胡來撐個臺面。不過小畢后來對小裴店里提供的蛇皮不太滿意了,因為張渚山里比較潮濕,烏風梢的皮質顯得偏軟一點,音質就缺少厚度。他打聽到長沙的烏風梢最好,皮質堅韌,做出來的琴,音質渾厚。小畢一拔腿就去了長沙,他在深山里打聽,終于找到了好用的蛇皮。然后,又聽說做琴弓的竹子,數福建的粽葉竹最好,遂又跑到福建長汀,買了6000根粽葉竹。后來聽說湖南邵陽的箭桿竹做琴弓也不錯,又一口氣撲向邵陽。殊不知小裴戲癮來了,沒他操琴怎么行,電話一打,人去了內蒙,干嗎?琴弓上的弦,是馬鬃做的,此刻他正在內蒙古大草原上選馬尾巴呢。急煞人。

山鎮上誰都知道,小裴唱戲離不開小畢。只要小畢的京胡一拉起來,他就像被打了雞血,立馬變成另外一個人。這一對寶貝,走到哪里,都是上賓。反正作為山鎮名人是綽綽有余了。不過,對小畢的操琴功夫,藝林劇社的老先生們也有看法:畢竟是自學,沒有名師指點,光靠小京班學來的那幾把刷子,要見更大的世面,肯定是不夠的。堵小開去世的前一年,給小畢介紹了一個老師,是溧陽縣京劇團的夏云老師,江湖上都知道的一位老琴師,年紀并不很大,但資歷很深。一把京胡到了他的手里,那叫風聲鶴唳,蕩掃千軍。有一次,夏云老師從溧陽坐長途汽車來山鎮看小畢,車到半路,也就是西渚白塔那個山旮旯里,突然拋錨,走不動了。夏云老師那天帶了一臺笨重的磁帶錄音機,50多斤重的鐵盒子。那時也沒有電話,當時倒有一班返回溧陽的車,但是,想來想去,夏云老師決定徒步跋涉去張渚。他長得比較瘦削,一件舊白襯衫,等于撐著一個衣服架子。從白塔到張渚山鎮還有幾十里地,要翻兩座山,你想想,那么一個瘦弱的人,扛著那么重的鐵箱子,又不能有半點磕碰,不等于要他的命嗎?小畢后來回憶說,夏云老師的肩膀上,都是血印子,那件舊白襯衫,都是一道道的血痕。干嗎夏云老師要扛那么重的一個老式錄音機呢,那是為了讓小畢能聽到最正宗的京劇名曲。接到夏云老師的那一幕實在太感人了。他頭上都是汗,擦破皮的兩個肩膀已經扛不了那個鐵箱子了,就用兩只瘦骨嶙峋的手,把箱子緊緊地捧在胸前。小畢于是懂得,做戲也好,操琴也罷,為人是第一位的。這是夏云老師給他上的第一課。

后來小畢的京胡名氣很大,那是夏云老師把真本事都教給他了。尤其是一種類似穿云裂帛的“炸音”,就憑著兩根弦,里外掃蕩,發出一種磅礴的排山倒海的氣勢。有幾年,他給京劇名家宋長榮操琴,在江湖上走動,一個個城市漂來漂去,名氣是有了,錢也不缺。但顛沛流離的江湖生活,讓他感覺頗為不爽。梨園是個名利場,有些角兒他看不慣,估計別人也看不慣他;時間長了彼此都不自在。加上小裴隔三差五催他回去,他無心戀戰,遂向宋長榮老師告辭,回到了他的山鎮。這個時候,小裴的飯店因為一些七七八八的原因也關門了,他跑到張渚山里,承包了幾百畝山地,搞起了多種經營。有票友戲稱他是“清風寨主”。一走進寨子里,幾百只爬坡土雞四處飛散,“寨主”在干嘛?當然是唱戲。日子要過,戲更要唱的。唱給誰聽,雞鴨鵝兩千之眾,都在凝神屏息。清晨起來,小裴站在山坡上吊嗓子,小畢呢,操把京胡,坐在溪水之畔練琴。兩人一掰手指,合作唱戲也有20年了,只要在一起,總是蠻開心。人生就是這么風風雨雨,但是有戲唱,有琴拉,命就還算不壞。后來小畢在山鎮上開了一家琴房,好多人帶自己小孩來拜師父。小畢不肯多收,小孩有沒有出息,他抓起小手看一眼就知道。他的琴房很牛,上課的時候,除了學生,所有人必須離開。第一課,不講琴,講夏云老師扛著50多斤重的錄音機,翻過兩座山嶺來山鎮看他的故事。小畢說,琴就是人,是人的精神,京胡就是拉的中國精神。他的學生,參加香港國際器樂大賽,沒留神就得了特別金獎,他覺得也就那樣,沒什么了不起。甚至說,還沒在家里拉得好,還是小家子氣。他做的京胡,名氣愈來愈大;北京上海的琴師也趕來訂制,總是沒貨,得等。一把上好的京胡,得做小半年。其實小畢已經是老畢了,他做京胡,越做越慢,仿佛要把時光留住,讓你感覺,他做的京胡,壓根兒就是一把老琴,就像一個世紀老人,嗓子是沙啞的,但是一旦高亢起來,會把你的心氣往上提,看高天上的流云,賞西山上慢慢下沉的落日,彩霞還在燃燒。讓你心里有一種激動過后的舒坦。紫砂藝人做壺,底款都是自己的名字,小畢的京胡不刻名字,但打開琴匣,那琴上全是他的氣息,有點清雅,有點孤高;那種手感,那種腔調,會把你帶到一種高古的境界里去。

對臺戲。在民間語境里,這是個“拉仇恨”的詞。但最早,它竟是江南民間的一種極開心的娛樂。說的是一個與張渚山鎮遙遙相望的古老水碼頭鵝州鎮,這里看戲的風氣可一點也不比山鎮差。舊時的鵝州,因為緊靠運河,金黃的稻谷,雪白的蠶繭,碧綠的蔬菜,大船小船裝著,穿梭一般在河面上。南來北往的客商都往這里趕。河街兩岸,店鋪挨著商家,空氣里都是銀元嘩啦嘩啦和算盤滴滴答答的聲音?!靶o錫”的美譽,讓鵝州的每一寸青石街皮冒出油來。每年的清明過后,目連戲登場,要一連演上幾天。目連是當地孝道文化里的一個孝子角色,傳說他下地獄救母,給母親送的白米飯,總是被看門的小鬼吃掉。于是用山上的一種灌木枝葉的汁水,將白米染成烏米,小鬼一見白米飯變成黑乎乎的,以為發霉變質,遂予放過;如此,母親便有了飯吃。于是清香的烏米飯,就成了民間的孝子飯。山上染烏米飯的尋常灌木,也有了身價,烏米飯引發的鄉愁,給文人墨客的書寫提供了經久不衰的可能。所謂的目連戲,也就是在烏米飯飄香的季節,拿目連說事,讓大家痛痛快快過幾天戲癮。舊時演戲,都是街上有錢的戲迷出錢,張渚山鎮有堵小開們撐臺面,到了鵝州,也有劉姓老板等一圈票友,輪流做東,把無錫常州一帶有些名氣的戲班子請來。對臺戲,當然是大家最愛看的,比如,開牛肉鋪兼營飯莊的劉老板從無錫請了一副戲班來演 《玉堂春》,開雜貨店的郭老板便從常州也請了一副戲班子,演的必須也是《玉堂春》。兩個戲臺子搭在一起,同時揭幕開鑼??磻虻挠^眾,愛看誰就看誰。對于同時演出的兩個戲班子來說,這哪里是演戲,分明是十足的煎熬。臺下的觀眾,太容易分心,手心手背,各人自愛。誰演得不好,觀眾就把臉別到另一邊去了,這邊廂掌聲連天,那邊廂冷冷清清。名聲傳出去,戲班子還怎么在江湖上混?所以演員們都是戰戰兢兢的,拼了老命,也要把戲唱好。唱對臺戲的晚上,戲班子的人會組織自己的親友團,從老遠的地方趕來,安插在觀眾里幫著吆喝,胸脯都拍得赤紫。起先觀眾們不買賬,演得差勁的班子,戲臺上會有水果皮、甘蔗頭之類的東西光顧。戲還沒有演到一半,臺上的演員,因為賣力,也因為緊張,大冷的天,戲袍子都被汗水浸濕了。臺下的觀眾就有些不過意,面子總要給的,不就是多拍拍手嗎,人家出來走江湖,這口飯吃得也不容易。也有演得旗鼓相當的班子,就像拔河,你拉過去,我又拉回來。做觀眾也真難,兩邊的戲都蠻好,一邊是花旦漂亮,一邊是小生英俊,真難分伯仲。一個脖子轉來轉去看,真酸哪??吹絺奶?,兩邊戲臺上的小姐都在落難,心軟的觀眾,眼淚哭得不夠用。這戲看得,真正吃不消。你想想,一副巴掌給兩臺戲拍手,沒一刻閑著,回家一看,手掌心紅紅的,居然有點麻,嗓子也叫啞了,這看戲看得,真把自己給投進去了。所以,這鵝州的人,一到看目連戲的時候,一連幾天,仿佛人人都在參與做戲。

看目連戲的日子是如此的舒泰。生活在這里的人,把它看作平淡生活里最值得期待的念想。除了外地的戲班子上場,本鎮的票友們,會湊成幾臺折子戲,搭臺演出。本土出品的戲,才是目連戲落幕前的高潮部分。幾乎每一年,鵝州地面上都會推出個把票友新人,就像我們今天的選秀,一曲成名,滿街好評。這人一夜之間就是鵝州明星了。南街牛肉店的劉老板自己不會唱戲,他倒是擅長“篤板鼓”,這個身份很不低,實際是琴師和響器部分的指揮。老劉家有個掌上明珠,人稱潔心小妹。十一二歲的年紀,就會唱馬連良的《借東風》,一上場,活脫脫一個少年版的諸葛亮。她一上場,一個造型亮相,臺下的掌聲喝彩聲就如雷如電。一個美少女唱老生,嗓音清朗且老成持重,還善用鼻腔共鳴,唱腔線條委婉,酣暢中見俏麗,細膩中見灑脫,真可謂聲聲悅耳、甜凈醇美,活脫脫得馬老板真傳。觀眾們都以為,這是一個天邊飛來的俊少男子啊。第二天一早,人們在街上看到她,卻是裊裊婷婷一個美少女,象牙一樣的白皮膚,穿一件竹布旗袍;笑起來文文靜靜。都詫異,這就是昨天晚上的小諸葛嗎?分明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呀。

劉老板的板鼓篤篤蠻有勁道。但只要他的千金上場,手頭的方寸就有些亂。為啥?因為潔心小姐知道父親在篤板鼓,心下便忐忑。父親平時溺愛她,但對她在舞臺上的一句臺詞、一個臺步卻非常嚴苛,演戲的時候她老是朝戲臺旁的樂隊席位偷看,女兒臺步走錯了,他一急,眼睛也散光了,板鼓自然篤錯。這成了坊間談笑的一個段子。千金是劉老板的心頭肉,他常常帶著寶貝女兒去無錫、上海的大戲院看戲,有時一看就是幾天。店鋪的生意,多掙少掙也無所謂。父女倆都喜歡馬派。賣牛肉的店堂里,居然就架一臺留聲機,專放馬連良的唱片。所以劉家的牛肉店門口,總是人頭濟濟。他也不做什么廣告,生意卻從來不壞。有人給他編了兩句詞,蠻有意思:劉記牛肉搭馬腔,脂油拌飯半街香。

脂油拌飯并不是一道菜,只是在苦日子里大家向往的一種小康生活。

后來聽說,馬連良在北平珠市口草市胡同興建了長順興戲衣莊,劉老板不惜重金,給潔心小姐定制了好幾副行頭。后來成了大名的錫劇名家梅蘭珍,當時尚在苦海里掙扎,她與父親流落在鵝州一帶唱堂會,也是飽一頓餓一頓,且居無定所,只能在人家的祠堂角落里搭兩張鋪。劉老板讓梅家父女住到他家,吃飯就在自家的飯鋪里吃。后來梅蘭珍成名了,還老是念劉老板的恩,常常給他送戲票,請他到無錫看戲。

有一回,無錫一個有名的戲班子的班主看中了潔心小姐,想帶她走。她倒是愿意,但劉老板堅決不肯。說,愛唱戲,爹供著,吃唱戲飯,爹舍不得。潔心小妹還不懂父親的心,她只要有戲唱,在哪里都無所謂。她吊嗓子的地方就在自家臨水的吊腳樓上,一大清早,總有幾條船聚在她家的吊腳樓下,干嗎?聽她唱戲啊。她吊嗓子的時候,原先平靜的水面上有波紋蕩漾,水鴨子都噤聲了。她并不知道,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小邰,家父據說是個老革命,中糧公司的干部。這小邰原先在蘇北某縣跟長輩生活,后來跟父親來到鵝州,蘇北與江南的文化差異有點大,他特別喜歡聽這里的地方戲,而潔心小妹的京戲,竟是無所阻擋地占據了他的心靈。他常常在自家吊腳樓上駐足諦聽。有一天,他把自己織的一只紙鳶放飛到她家的吊腳樓前,那紙鳶竟懂得少年的心思,低低地飛到潔心小姐跟前,墜落在她的腳下。然后,少年有了去她家取回紙鳶的理由。后來,少年出現在樂隊的席位上,為潔心小姐伴奏。居然他的一手京二胡拉得蠻靈光的。但他從來不跟潔心小姐套近乎。幾乎每次演出結束后,都會有倜儻的少年給潔心送禮物,那時小鎮上還不時興送鮮花,但胭脂盒和檀香扇,以及舶來的香水之類已然流行。少年總是朝那些趨之若鶩的人群瞥一眼,夾著他的胡琴,悄然而去。

后來有一天,少年突然造訪。也不是特意去潔心的家里,而是精心選擇在一個靜悄悄的午后,在潔心家的吊腳樓下。他知道潔心喜歡在臨水的河埠邊放一張骨牌凳,坐在上面看書,哼戲。他與潔心的交談很簡短,只是說自己要去參軍,考上了重慶的炮校。潔心說,重慶啊,那么遠。少年突然塞給她一張自己的黑白照片,也不說什么,轉身就走了。

無疑這是那個時代的年輕人表達感情的典型作派。后來,少年看到在歡送新兵的秧歌隊里,有他的潔心小妹的身姿,在飛舞的紅綢和喧天的鑼鼓中,潔心的笑靨讓他感到陶醉。

此后潔心的生活平平淡淡。在上世紀新中國五、六十年代的日子里,無論她當女工、職員、護士,她都沒有離開業余演戲的舞臺。有的單位想要她,就是因為她是“特長生”,她的一副金嗓子,會給單位帶來知名度。而且,只要她一唱起來,單位的氣氛就變得特別好。當然演戲不是她的工作,但卻是她日常生活的基本動力。她喜歡站在舞臺上的那種感覺。沒有舞臺,她就在宿舍里對著一面小鏡子唱。當地新編的京劇《四喜臨門》、《金鋤頭》、《模范姐妹》,都會有一個為她量身定做的角色。據說她經常收到一沓沓的求愛信,但周遭從來沒有她跟誰談戀愛的消息傳播。那個把照片塞在她手心里就轉身離去的小邰,參軍后連一封信也沒有給她寫過。但是,她從來沒有懷疑,照片上的人一定會回來。這個信念支撐了大約五年,有一天,也是在她家吊腳樓的河埠邊,那個小邰從照片上走下來了,站在她的面前,大蓋帽下,一雙清朗的、多了些深邃的細長眼睛,沖著她笑。

然后。然后她就跟著他走了。去隨軍。離開年邁的父親,離開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吊腳樓與河埠,不是去重慶,而是去了比重慶更遠的廣東汕頭某海島。她唯一能帶走的,就是她那些唱不完的曲目。她新婚的丈夫小邰不過是個平凡的中尉,人很內向低調。不經意的一次歡迎軍嫂的招待會上,她起身清唱了一曲馬連良的《武家坡》,驚倒了四座不算,還把一位當天上島檢查工作的將軍吸引來了。將軍也喜歡京劇,特別喜歡馬連良的唱腔。他點了一曲比較冷僻的《甘露寺》,一般的票友不太會唱。潔心一笑,潤潤嗓子就唱了起來。這種無伴奏的清唱,據說是最見功夫的。將軍聽罷,率先站起來鼓掌,走到她跟前,雙腳并攏,向她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這一下把她和小邰嚇壞了,將軍的軍禮,在部隊,是非常崇高的禮儀。將軍那天晚上破例豪飲,說,我們的部隊里,這樣有才藝的軍嫂太少了,他建議,應該讓邰中尉的妻子到每一個守島連隊去慰問演出。

像一陣強勁的旋風,“潔心大姐”宛若一尊飄來飄去的藝術女神,讓這個寂寞海島的每一座軍營沸騰起來了。她唱,她盡心盡力地唱,她愛那些淳樸的戰士,他們都是她丈夫的親愛弟兄。她心疼他們感動時的眼淚,珍惜他們贈予的每一個芒果和椰子,甚至一支牙膏、一個水杯。開始她并不知道,在這里她居然有了一個綽號叫“戰上?!?。

《戰上?!肥谴碎g風靡全國的一部戰斗故事片。稱潔心大姐是“戰上?!?,應該是彼時軍人們最認可、最欽佩的一種贈與,可見“潔心大姐”的威力和影響。有時她去軍人服務社購物,一路上總是有太多的軍人駐足向她敬禮。走在她旁邊的丈夫邰中尉,顯然氣場不如妻子強大,但他不急不躁。他個子不是很高,但很挺拔,明星般的妻子被眾人的目光簇擁著,他不搶戲,也不氣餒,自己默默走在后面,和妻子保持著1.5米的距離,看上去更像一個跟班或保鏢。這樣的距離一晃就保持了半個世紀。當年的邰中尉居然保留了一打日記本,上面是妻子每一場演出的記錄,在什么地方,多少人參加,唱的什么曲目,觀眾是什么反應,等等。

1964年12月1日

潔心就要結束她的隨軍生涯,明天回老家參加新的工作了。今天晚上,潔心為守備二營官兵演唱了折子戲《大紅袍》。演出很成功,前后有7次鼓掌。演完后,潔心說,站崗的哨兵看不到她的演出,她要到哨位上去給他們唱上一曲。陳副政委說,戰士站崗的時候不能分心,不同意她去。潔心堅持要等到晚上10點,那幾個戰士下崗后,再給他們唱。我說不行啊,那時已經吹了熄燈號,大家都休息了,你還怎么給他們演唱呢。潔心很遺憾,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說,那幾個戰士一定很難過,其中那個歐陽班長,也喜歡唱京戲,他上崗前還跟我說,可惜看不到大姐的演唱了。我本來答應給他們幾個專門演唱的。

1989年11月4日

潔心和我商量,從自己的存款里拿出一筆錢 (這錢本來準備老夫妻一起出去旅游的),但她要和幾位志同道合的票友一起籌備“大同劇社”。此事已經籌備幾個月了。這個劇社頂住了來自社會上一些人的壓力,說什么花錢出風頭,年紀這么大了,還涂脂抹粉,還這樣妖嬈。等等。潔心說,我唱戲唱了幾十年,一不為名,而不為利,就為了自己喜歡。別人怎么說,我當他們是空氣。

今天晚上,新建造的官林鎮劇院請我們去演“破臺戲”。潔心唱了《四郎探母》。上臺的時候,不知怎么的,她的右腳崴了一下,踝關節很痛。頓時渾身是冷汗。但她堅持住了,因為今天的當地新劇院的第一場戲,是很講究“兆頭”的,她無何如何不能塌這個臺。她每走一步臺步,都鉆心地疼,后來她說,右腳幾乎麻木了,可是她終于堅持下來了。她演唱的過程中,有四次掌聲,謝幕的時候,還有女青年給她鮮花,我的老伴真不容易,下臺后我把她的靴子脫下來一看,整個腳踝都腫了??墒?,她流著淚居然說了這樣一句話:活到今天最開心,痛到這樣還能唱戲!別人說,劉阿姨您太辛苦了,她說,有戲演就不辛苦,沒戲演才心苦。

從8歲唱到80歲。鵝州吊腳樓下的潔心小姐,唱著唱著就變成了潔心大姐,一直唱到天涯海角的軍營;然后,潔心阿姨唱著唱著,青絲熬到白頭,變成潔心奶奶。80歲的潔心奶奶依然有夢,有一天和老邰散步,走到東碄水岸新建造的保利劇院,那個偉岸時尚的巨大建筑,派生了她的一個夢幻,她想進去演一場戲。她知道這太難了,場租之貴,對她可能是個不能承受的數字,進去看過戲的人說,里面太豪華了,一張戲票要300元。

老邰后來的日記本上這樣寫道:

2017年9月9日

今天是重陽節。潔心的夢實現了。是市老年大學演唱團特邀她到保利劇院演出的。她上臺唱了馬連良的《四進士》,觀眾長時間鼓掌,她又唱了《清風亭》。說實在話,她唱得真好。中氣那么足,最后一個造型干脆利落,一點也不像八十歲啊。我在臺下不知不覺流淚,女兒把手帕給我,我都不知道。

有誰知道,她在臺上唱一分鐘,我在臺下要幫她忙乎一小時呢。幾十年來,我的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就是妻子的私人助理,這個不是吹牛,我還是堪稱優秀的。她在臺前,我在幕后。潔心所有的演出服裝道具,都由我在負責收納、管理。一件一件,加起來有上百件之多,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每次演出,我會把一只大拉桿箱帶到演出現場。老生的髯口和翎子,都是很難保管的,我獨創了一套辦法,比如翎子不能折疊,又容易倒毛,我就將翎子插在泡沫塑料上,然后套上一段比翎子稍長的塑料硬管,再在管子上標上箭頭,每次都要按照箭頭指示的方向拿放,才不會倒毛。老生的穿戴最復雜,演出時,我要給潔心穿衣,里里外外要好幾套,換場時還要及時幫她更衣。還要給她戴頭套,戴帽子。戴帽子有講究,松緊要合適,要正,還要固定住。穿靴子也有講究,老生的鞋子底厚四寸,如果不固定好,人在舞臺上容易發生意外。潔心是女老生,腳小,為了讓她穿得合腳,靴子是我托鞋廠的師傅幫她特制的。所有這些,別人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有這么一個愛唱戲的老伴,心里很知足、很驕傲。想想自己的人生,這風風雨雨的幾十年,要是沒有老伴的演唱相伴自己的心靈,真不知會是什么樣子。我真盼潔心能一直唱到九十歲,一百歲。我也希望自己能一直活在她唱的戲里。

“世界大舞臺,舞臺小世界”,不知道全世界的戲劇觀眾里,有沒有像“中國票友”這樣癡迷、衷情、持久的程度。他們的投入,輕則以興趣,重則以生命,都是發乎內心,功名利祿則全然拋開。粉墨登場時,整個人入乎其內,其間有個中三昧的妙悟心得,也有性情釋放的酣暢淋漓;毋須刻琢而逸取自在,毋須怡養而閑情天成。光陰荏苒,歲月不居,盡管中國的傳統戲曲已然走過了它的鼎盛與輝煌,而今紅毹夢斷,云水聲寒,然而江南大地深處的荒腔走板,依然寄寓著普通百姓以生命傳承的從容與優美、樂生與抒情,慰藉著世道不公、時運不濟給蒼生帶來的種種心靈創傷,也慰藉著太多現代人躁動而悵惘的心靈。

戲,正在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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