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戲你就來

2018-11-14 01:54楊連峰
山東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小胡子蔥花美麗

楊連峰

我想過一種吊兒郎當的日子。

這句話不是突然造訪。它不像吃了壞東西拉肚子,一下子把你逼得毫無退路,它是經過消化醞釀的,就像你早晨六點被鬧鐘準時叫醒,按部就班地起床、刷牙、洗臉,喝上一杯溫水,揉揉小腹,感覺里面一沉,然后順其自然地坐在馬桶上。所以,這個想法來得早有預謀、水到渠成。

我對自己說出這句話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盡管我每天西裝革履地提著公文包出入公司,像新聞聯播主持人那樣不茍言笑,衣服棱角鮮明。我看著墻上掛著的白襯衫、黑西褲、藍領帶,它們凌亂地糾纏在一起,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散發出輕微的汗臭味,我又情不自禁地說:“我想吊兒郎當?!?/p>

然后我放了一個很響的屁,感覺窗玻璃都為之一顫,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破窗而來。這種快感不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這種快感不是一閃而過,而是汩汩流入我的血液,令我心潮澎湃。它在叫喚,在督促,讓我不再是我,讓黃金寶變成另一個黃金寶。我看見我的老婆郭香玫正在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做早餐,鍋里是一成不變的炒菜花、煮雞蛋、小米粥、白饅頭,看她忙得有滋有味心滿意足,這陣快感堵在我喉間摩癢癢,像一團輕飄飄吐不出的痰,令我忍不住又說:“郭香玫,我想吊兒郎當的!”

她來不及回頭,因為快到八點了,快到她擠班車的時間了,她得趕緊吃飯,然后穿著一身藍色制服、肉色絲襪、粗高跟,劣質香水噴滿腋窩和臀根,邁著外八字小碎步出去,和一群高的矮的同事堆在8點鐘的太陽底下,不緊不慢等著班車來。這是她多年不變的程序,不僅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延伸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任何一個環節卡了殼,她都會感到這一天完蛋了。所以她對我剛才說的話絲毫不感冒,只是使勁頂了句:“你有??!”

她說完這句話,就把手里剝得光溜溜的雞蛋塞進嘴里,她一邊嚼,一邊用手接著從嘴角落下來的蛋屑,一把送進嘴里。我對她的不以為然感到很失望,繼而感到壓抑,剛才一個屁的快感也隨著她使勁一咽,煙消云散了。更可怕的是,我感覺掛在墻上的襯衣、西褲、領帶,像一張網又緊巴巴地裹在我身上。我掙扎了好久,擺脫了好久,才費勁地將它們從身上扯下來扔在一邊。我趕緊換上一身運動裝。這身運動裝平時只在周末穿,半新半舊,談不上光鮮。當我還在猶豫該不該穿這身衣服去上班的時候,有個聲音非常熱烈、迫不及待地在我耳畔聒噪:“黃金寶,你得吊兒郎當的!”

剛進公司大院,我的顧慮便得到印證。首當其沖的是門衛老張,這個半老不老長著白胡子的家伙,遠遠看見我就探出頭來,大聲吆喝:“黃金寶,你休假了嗎?穿得像個運動員似的,有點像那個誰,劉翔,嘻嘻!”我還來不及回答,周圍無數雙眼睛已經看怪物似的盯著我了。

怕啥來啥。擠電梯,認識的不認識的同事都在低頭看手機,也算一團和氣,正要關門,部門主管胖魚突然闖進來,不知是竄得過猛還是領帶扎得太緊,他肥碩如球的肚囊顫抖劇烈,喘得滿臉通紅,一進來就盯著我不放,不是吐氣就是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樣,引得后面幾個同事竊竊發笑。作為頂頭上司,我對他還是敬而遠之的,但今天偏偏遇到,我恨剛才出手怎么那么慢,提前摁下關門按鈕,也就把他堵在外面了。但為時已晚,再說無用,只能應付了事。剛出電梯,胖魚對我一擺手,歪著嘴說:“黃金寶,來我辦公室一趟!”我正要亦步亦趨,腦子忽然激靈一下,不知從何來了勇氣,一句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竄出來:“胖總,有事嗎?”

“有事?你說有沒有事!”他雙眼盛滿不可思議,嘴里咬了好久,像在撕碎我的皮肉,使盡力氣說:“你穿這身逛大街的衣服來公司上班,成何體統!”

他剛剛撫平的氣息又在氣管亂竄起來,身體微顫,滿臉通紅??伤恢澜裉斓狞S金寶已不是昨天的黃金寶了;他也沒發現,今天的黃金寶面對叫囂不再膽戰心驚、唯唯諾諾,而是心平氣和,不動聲色,比主管更像主管。辦公大廳鴉雀無聲,同事們的沉默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我最有力的支持,是對胖魚最放肆的抗議。在這種無可挽回的壓抑中,胖魚以難以名狀的表情擺擺手,跺跺腳,摔門走進辦公室。門剛一閉上,大廳里響起了久違的歡呼。若不是有幾個女的,那一刻我真想脫了褲子慶?!@句話是劉大勇后來喝酒時對我說的,那是他當時的感受,他在這陣不足五秒的歡呼中笑得最燦爛,嘴裂得最大,動作也最夸張。胖魚忽然從辦公室殺了個回馬槍,歡呼戛然而止,亦把張牙舞爪的劉大勇候個正著:“劉大勇,你給我過來!”劉大勇沒有像我一樣穿著運動衫,也就沒有我這般的勇氣和決心,他乖乖就范,在同事們一片唏噓聲中走過去,進屋前,他忽然沖我眨眨眼,雙手使勁扯開襯衣的領口,作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我瞬間變成了他的粉絲。在公司,劉大勇不是我最鐵的哥們,但這一剎后,是了!后來一下班,我倆便聚在一個小菜館里,找了個犄角旮旯,偷偷摸摸像特務碰了頭。

一口干了一杯啤酒后,我單刀直入:“劉大勇,我想吊兒郎當!”

“我也想吊兒郎當!”他邊說邊撕開襯衣,露出胸毛,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汗臭味。

這次的小聚為我倆后來不約而同的預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推杯換盞中,胖魚呆板油膩的形象變作桌上的菜花、土豆絲、雞塊、拉皮,沾滿了我倆帶著臟字的口水。

“他每天七點半來,來就來吧,還讓咱們八點準時到,真變態!”

“上班時間必須統一穿西裝扎領帶,夏天還得穿外套,真變態!”

“他下班不走,還拖著不讓大家走,陪著他熬時間,真變態!”

“玩笑都不讓開,屁都不敢往響了放,整天看著他那張豬腰子臉,真變態!”

“真變態!”

我倆慷慨激昂,越說越投機。我們驚訝地發現,這個平常一本正經的家伙,原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變態。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這是一個重大成果。啤酒沒了,我倆又要了一箱,但喝到最后仍感覺少點什么,就像水煮魚吃了半天發現沒放麻椒一樣,不過癮,不解渴,不痛快!

“你說呢?”劉大勇端起酒杯幽幽地問。

“你說呢?”我也端起酒杯望著他。

就在我倆準備心照不宣擊掌相慶時,剛才一杯酒下肚太猛,突然又往上躥,我起身奔向衛生間,稀哩嘩啦吐了一地。劉大勇從后面跟上來,還在說著,“好好教訓下胖魚,也讓他吐一地,看整不出他的屎來!”

我扶著水龍頭一陣猛沖,抬頭看著鏡子里我的模樣,落湯雞一般,但這副落魄的、吊兒郎當的樣子,又令我心生愜意。走之前,我暈乎乎地對劉大勇說:“你比我吊、你比我吊!”

他瀟灑地點上支煙,煙頭一閃一閃,像是對我輕輕點頭。

夜風很快拂走了我的醉意。我光著膀子哼著歌兒進家的時候,郭香玫已經上床準備睡了。她看見我邋里邋遢的樣子,討厭地說:“先洗澡、再上床!”

我走進衛生間,看見我的襯衣、褲子都泡在了臉盆里,像死去的干尸。打開水龍頭,水噼哩啪啦沖下來,身上輕快了一些。

不知是酒勁未消還是溫水活膚,沖完澡,我忽然來了那方面的興致。我光溜溜地滑進被窩里,迎接我的是一陣輕微鼾聲。我忽然想起,今天周二,以前郭香玫說過,不到周末沒興趣。為啥沒興趣?她沒說,我覺得這個和她天天吃煮雞蛋穿絲襪擠班車一樣,和我天天一身西裝革履佯裝很瀟灑地去公司上班一樣。

我頓時激情全無,軟綿綿地躺在床上。

我的老婆郭香玫,是個極其普通的女人,她長著不高不矮的個頭、不大不小的乳房、不凸不凹的屁股,她走在大街上,我一百個放心。她每次出門前都往身上一遍遍地噴香水,但我知道這些香水很快就被太陽烤干被風吹凈了,待她擠上臭哄哄的班車,她又成了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

她下班后唯一的愛好就是看市臺綜藝頻道的《有戲你就來》,這是一檔競演性質的群眾秀節目,唱歌的跳舞的玩雜技的練武術的,圈了不少諸如我老婆這樣的粉絲。晚飯后,拾掇停當,她像等班車一樣掐算著時間,嗑著瓜子,等著節目開播。等評委劉驚天一出場,郭香玫就不是平日的郭香玫了,她會手舞足蹈、奇叫怪笑,會把瓜子皮一口吐在水杯里,會搓著腳指頭放很響的屁,比我的還響,但一般我都不和她計較。直到有一次我想看魯能球賽跟她搶臺失敗,才心有不甘地說:“你看你那吊兒郎當的樣子!”

郭香玫放下遙控器,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用她剛搓了腳丫子的手指著我的鼻尖笑說:“你管呢,我愛咋樣咋樣!你看看人家天天,都是爺們,差距咋這么大呢!”

她把劉驚天叫成“天天”令我作嘔,我反駁說:“這家伙長得肥頭大耳的,你喜歡他啥?”

“我喜歡他幽默可愛,跟豬八戒一樣,哈哈!”

我知道這個時候的郭香玫是無法理喻的,除非給她下點作料。這些作料其實我早就準備好了,從那天跟劉大勇從酒館道別,這些作料就猶如熱鍋里的八角花椒陳皮辣椒噼哩啪啦爆出了焦香。其實我不想現在告訴她,但看她肆無忌憚的模樣,我還是忍不住湊到她的耳旁,像把她的耳朵吃掉一樣,咬著牙迸出幾個字來:“我要干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他劉驚天都比不了的大事!”

“哈哈哈哈——”她猛烈的笑嚇我一跳。原來,節目里一個穿著破舊綠色軍大衣操著菏澤腔的家伙正唱完一首《滾滾長江東逝水》,逗得劉驚天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他說:“你是個人才,穿這樣上來,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你就是現實版的芙蓉姐夫了!”郭香玫被最后一句話逗得笑出了眼淚,估計我說的啥,她根本就沒聽見。

她的漠視,猶如劉大勇舉在我眼前的酒杯,反而令我蓄謀已久的計劃閃閃發亮。我和劉大勇早就商定了,找個傍晚,把胖魚堵在車內,用木棍教訓他,讓他像孫子一樣跪地求饒,讓他穿著西裝在地上驢打滾狗吃屎,讓他一本正經地吊兒郎當。那個木棍就藏在門后,像一個棒球棍,沖著胖魚一棍子下去,他殺豬般的叫聲不僅能滋潤我公司的生活,還有我在家里的地位。劉大勇早就蠢蠢欲動,幾番請命。我忽然想起,明天就是周末,今天胖魚又下達了集體加班的通知,搞得單位怨聲載道,細細算來,明天晚上行動,天時地利人和也!

我果斷撥通劉大勇的手機。

整個周六,辦公大廳慵懶平靜。同事都很奇怪,個個默不作聲,仿佛參透了我和劉大勇的行動。胖魚今天也很反常,悶坐屋內一天沒出來,中午都沒出來吆喝著吃加班飯,還是艾美麗敲門進他辦公室,主動給他點了外賣。

“真他媽欠抽!”劉大勇給我發來微信。

艾美麗是公司公認的馬屁精,自然也就站在了我和劉大勇的對立面。她長得并不算漂亮,但生得豐乳肥臀,該細的地方細,該圓的地方圓,加上會打扮,曾引得劉大勇為她掉魂。有年情人節,劉大勇送她九朵蔫了吧唧的玫瑰,艾美麗沒說話,笑盈盈的,從桌子底下捧出了99支紅玫瑰,羞得劉大勇直吐白沫。自此,劉大勇在公司最喜歡干的事就是當眾沖艾美麗那磨盤一樣的屁股吹口哨,哨聲很尖很響拐著彎兒,恨不能把這個磨盤卸下來。今天看著艾美麗在胖魚屋里進進出出,劉大勇的口哨就沒停過。艾美麗向來視而不見,該鬧鬧該笑笑,我感覺這娘們道行不淺。

我和劉大勇不停地用微信聯系,把晚上行動的每個細節都推演了無數遍,確保萬無一失。我今天故意穿上了最臟的一件運動衫,渾身臭哄哄的,上班前又順手拿了郭香玫一雙黑色絲襪,這當然是給我們自己準備的!

不知不覺混到下午下班的點,胖魚忽然從屋子里走出來,伸伸懶腰,揉揉腰腹,說:“兄弟姊妹們今天辛苦了,都早回去吧,明天放假一天!”

沒人理他,一個一個像機器上的零件,按部就班地走出去。我沖劉大勇使個眼色,劉大勇沖我點點頭。這家伙趁艾美麗上廁所的功夫,順手捋走了她塞在桌洞里的一個絲襪,看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胖魚故意配合我倆似的,把他的黑色吉普停在公司大院最北側的旮旯里。那里是個廢棄的運動場,大周末的晚上,人跡罕至,老鼠都尋不到。估計胖魚鉆進車,就跟關進魚簍差不多了。

我,劉大勇,木棍,絲襪,早早便埋伏在了運動場的大門后面。夜色像滑落的黑色幕布,不聲不響地沉下來,將四周籠罩得嚴嚴實實。

六點,六點半,七點……時間忽然慢了下來,但胖魚卻一直都未現身。更令人難受的是,蚊子忽然多了起來,它們比胖魚更加陰險難纏。受不了它們的叮咬我和劉大勇開始左右開弓,沖自己“啪啪啪”使著勁兒。劉大勇長得比較胖,早就蹲麻了腳,又被蚊子一陣折騰,便禁不住罵起來,“這狗東西,咋還不下來?”

一個灰不溜秋的路燈忽然亮了,地上頓時影影綽綽。就在這功夫,遠處一陣窸窸窣窣?!芭拄~來了!”劉大勇帶著顫音說。我倆在黑暗中趕緊套上絲襪,攥緊木棍,隨時準備沖出去,實施我們的計劃!

但隨著身影越來越近,我倆發現胖魚不是自己來的,懷里還摟著一個磨盤一樣的東西;燈光此刻如照妖鏡,將在胖魚懷里袒胸露乳的艾美麗給照了個清清楚楚。

我聽見一旁劉大勇發出不可名狀的聒噪聲,猶如一頭發現獵物卻困于籠中的豹子,摩拳擦掌,抓耳撓腮。

我壓低了嗓音:“情況有變,不能貿然出擊了,這娘們的嗓子,叫喚起來能傳出十里八里,你說他們會不會進車里干那個,要是那樣就好了,等他們脫得光不溜秋,再甕中捉鱉也不遲!”

“這個騷娘們!”劉大勇有點惡狠狠地說。

兩個人如魚進簍。果不其然,很快車體便搖晃起來,像一條風吹浪打的小船。我和劉大勇也搖晃著竄了出來,一陣風似的撲上去。隨著我和劉大勇身影印在車玻璃上,車的晃動戛然而止。依稀看出,車內兩團白肉亂如鍋內翻滾的湯圓。

按照計劃,只要胖魚一探頭,我先在他腦門上來一棍子,他必然捂著頭倒地打滾;劉大勇最記恨他指著自己破口大罵的右手,他要在他右手上來一棍子,我再對著他肥大的屁股來一棍子,劉大勇再沖他大腿來一棍子……但是艾美麗的意外加入,顯然打亂了我們的計劃,看著車內遲遲沒有動靜,我們便有點呆住了,傻愣愣的,有點不知所措。我們有點不知該拿艾美麗怎么辦。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隱約覺出,車內兩團身影已經穿好了衣服。

虛汗正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滴。

車門終于打開了,衣衫凌亂的胖魚冒出頭來,滿臉尷尬,帶著僵笑,雙手舉過頭頂作投降狀。我忽然沒有了打他的勇氣,如果我一棍子下去,任憑艾美麗再怎么驚叫,也不會有后面亂七八糟的故事,這個計劃依然能夠按計劃完成,雖然,也許并不完美。但世上沒有后悔藥,胖魚已經站直,也就是說,計劃瞬間亂套了。

“兩位好漢,有話好商量?!迸拄~低三下四,不敢直視我倆,口氣充滿諂媚。

劉大勇呢,也強不到哪兒去,他正直勾勾地盯著車里的艾美麗,他被里面的艾美麗所吸引住了,甚至還躬身往里偷瞄。他往車內探頭不要緊,艾美麗竟然喊了起來:“呀,是你倆呀,黃金寶、劉大勇!”艾美麗的尖叫不高不遠,但讓我和劉大勇徹底亂了套。胖魚抬起頭來,兩只小眼瞪來瞪去,擊潰了我倆最后的防線。兩種氣場瞬間反轉。我回頭看了看呆若木雞的劉大勇,才發現他套在頭上的絲襪,經過拉伸幾近透明,甚至燈光下,他額頭上那個綠豆大小的痦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我絲襪不見了,原來被你小子偷了!”艾美麗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底氣十足。胖魚重新坐回車里,主管的氣場,訓誡的味道彌漫在狹小的空間中,猶如烈焰,燒得我臉頰生疼。

我倆還能滅口嗎?反正我不敢;劉大勇更不敢,這家伙面對艾美麗的問詢,竟然輕輕抽泣起來,很明顯,這是心理防線崩潰后,承認錯誤了,繳械投降了,孬種慫包了。他的軟弱激發了我的憤怒,或者讓我不得不憤怒。我咽了一口唾沫,使勁攥了攥手里的木棍,用那天在電梯旁對胖魚一樣堅定的口氣說:“劉大勇,腦袋掉了碗大的疤,你看你這熊樣!咱的計劃,讓你當屎吃了?”

什么叫吊兒郎當?這就叫吊兒郎當!我繼續歪著脖子撇著嘴說。

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但我心里暗暗佩服我自己。我堅信如果換成劉驚天被我堵在車里,肯定會嚇得尿濕褲子??上拄~不是劉驚天,他聽完后屁股動都沒動,默默點一根煙,深吸一口,長長地吐了口煙圈。

直到后來我收到我和林蔥花賴在床頭上的照片時,才想起這天晚上,為什么不將胖魚與艾美麗的影像定格在手機里呢?

路燈突然滅了,四周漆黑如墨。它亮得不是時候,滅得卻剛剛好。

黑暗遮掩了一切,也趕走了我內心的慌亂。我使勁踢了劉大勇一腳,像踢在胖魚身上,然后拼命往院子的外面跑。劉大勇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跟在我身后。我根本不想等他,他太讓我失望了,他根本不是那個喝酒裝逼的劉大勇了。當我一口氣跑到小區門口,后面早就沒了他的影子,但我還是對著空曠的馬路吆喝了一聲:“劉大勇,你這逼裝得可以!”

進家門,香氣彌漫,郭香玫躺在床上沖我奸笑。今天周六,固定活動日。我胡亂沖個澡,心有余悸地躺在床上,被她摸來摸去始終沒有興致。

“咋了?”

“沒事?!?/p>

“熊樣,你不想,我還不伺候哩!”

她一轉身背對著我,不再理我。她不是撒嬌,她在這方面從不撒嬌,丁是丁卯是卯的,既不冒進,也不退守,無論我壓在她身上,還是她伏在我身上,都像機器上擰螺絲,動作、節奏、力度從未變過。這當然不能作為我私會林蔥花的借口。但至少今晚,我對周六的活動熱情頓消。

“你看見我黑絲襪了嗎?”她忽然問我。

“沒,沒呀!”

她便沒了聲,很快又打起了呼嚕。

我請了一周病假。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病了,因為第二天一起床,我腦子里一直亂糟糟的,像有無數蒼蠅在嗡嗡地響。周一一上班,我敲開了胖魚的辦公室,我把請假的事一說,胖魚頭都沒抬,痛快答應。

按照公司慣例,如果你沒有醫院出具的證明,胖魚準假的那張嘴比蛤蜊都難撬。

我輕飄飄地出來,像一團空氣。大廳秩序井然,人人神情自若。尤其是劉大勇不時抬腚放個暗屁,艾美麗不時和周圍姐妹逗個葷段子。劉大勇還是劉大勇,艾美麗還是艾美麗。

我感覺就我變了,我真的是吊兒郎當了。

我稀里糊涂地走出公司大門。老張又從傳達室扭出頭來,搖著蒲扇對我喊:“黃金寶,咋又出去了?咋不上班哩?”

我懶得理他。

家里空空的,郭香玫出門前噴得香水味還能聞見。打開電視,正在重播《有戲你就來》,那個穿綠大衣的家伙竟然晉級了。我看著一個又一個選手上臺,看著劉驚天被逗得像個滾圓的西瓜在屏幕上滾來滾去,一個大膽念頭破窗而來:我要去參加節目!

擱以前,這個念頭斷不敢想。設想,讓一個一臉嚴肅一本正經的小職員上臺,被劉驚天各種包袱耍得團團轉,那簡直是奇恥大辱。但現在的轉變,水到渠成。電視里臺上臺下無不吊兒郎當、嘻嘻哈哈。這種刷鍋水的味道讓我情不自禁想去展現自己,去秀出自己。

晚上我和郭香玫說了,她果然嚇了一跳,摸摸我的頭說:“不發燒啊,病了還是瘋了?”

我把她剛搓完腳丫子的手從腦門上移開,斬釘截鐵地說:“明天我就去報名?!?/p>

她笑,頓了頓又說,“你有啥特長?”“我唱歌啊,當年公司里可都叫我小楊坤的……”“哈哈哈哈……”郭香玫笑著不說話了。她繼續看節目,里面賣菜的炒飯的開車的養豬的,一個個粉墨登場,鬼哭狼嚎,群魔亂舞。

我打聽到,艾美麗的二舅和節目組挺熟,便私下和她聯系,她痛快的簡直令我措手不及。電視臺演播廳就在我家附近,坐公交半小時工夫。兜兜轉轉、忽明忽暗,我站在了錄播現場。

現場的效果和電視里差距較大,破破爛爛,亂亂哄哄。劉驚天就在臺下評委席坐著。

我看得多了,對他的套路很熟。

“你想表演什么節目?”

“楊坤的《無所謂》”。

“好,開始你的表演?!彼忠粨],往后一躺,渾身皮肉散開,把椅子包了個結結實實。

音樂響起,這是我熟悉到吐的旋律。說實話我挺緊張,第一次面對臺下各種放肆的嘴臉;但一模仿起楊坤那個彈煙灰踩煙頭的動作,我忽然有了底氣,因為這些動作歌詞早就爛熟于心,我閉起眼睛,跟著音樂動情演唱起來:“無所謂,誰會愛上誰;無所謂,誰讓誰憔悴……”

“滴”一聲,劉驚天摁響了終止鍵,伴奏戛然而止。我閉著眼、咧著嘴,右手彈煙灰,右腳踩煙頭,在空中晾了好一陣子,臺底下哄笑一片。

“太俗氣了,沒有任何新意,都是別人嚼過的東西!”劉驚天不溫不火的點評,我聽了很意外很刺耳。

“不過你還是有音樂天賦的,包裝一下效果可能更好?!眲Ⅲ@天說。我一開始覺得他這是報復,對我在家里對著電視一遍遍諷刺他的報復。但他沒有把話說絕,讓我失望的心又熱乎起來。其實我倒不害怕被淘汰,而是遺憾沒有將吊兒郎當的將演唱進行到底。就像放屁,本來可以放五個六個,可偏偏在你放到第三個的時候,無數雙眼睛突然齊齊怒懟你。劉驚天最后不疼不癢地說了句:“待定吧,再給你一次機會,希望你好好把握?!比缓笏稚⒃谝巫由?。

我鞠個躬往臺下走,對面一個帶著圍裙扎著小辮的女人正往臺上奔,心急火燎的樣子,邊走邊說:“俺叫林蔥花,來自濰坊高密,俺是莫言的老鄉……”

一個戴著眼鏡的小胡子在臺下接了我,我認出了,這是艾美麗二舅的朋友。小胡子人不錯,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第一次登臺,唱到這個水平已經不錯了,你們成天西裝革履的,像你這么有才的不多!”幾句話寬了我的心。我擺擺手,故作瀟灑地一笑,“沒事啦,我是重在參與!”小胡子嘿嘿一笑,歪嘴斜眼,令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我正在家里百無聊賴,艾美麗打來電話:“在哪?快去電視臺一趟吧,我二舅朋友說要給你打磨打磨,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你先過去吧!”艾美麗的熱情讓我警惕:以我倆交情,絕對反常。為那天晚上收買我?遺憾的是這個想法夭折得太快,在頭腦中一閃而過,因為小胡子馬上來了電話,催促我趕緊過去。是又怎樣?嘴長在我身上,看你怎么堵!

我故意趿拉著拖鞋過去,懶散不堪,行為怪異。我把自己當做扶不上墻的爛泥,倒要領教下小胡子的本事哩。

到電視臺后,小胡子把我領到后院一個小平房里,里面還有一個姑娘,我想起來了,就是昨天緊隨我上臺表演的林蔥花。

小胡子很熱情,先夸了一頓艾美麗的二舅,什么熱心腸啊、鄉間伯樂啊,三拐兩拐進入正題:“以我多年的經驗,你倆搞個組合,再請專業人士排排,還是很有希望出名的?!毙『邮治枳愕?,派頭十足。我一開始掐著腰歪著脖,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可他仿佛摸清了我的心理,越說越令我興奮、越講越叫我著迷;一旁的林蔥花聽得兩眼放光,口水垂涎,一副中了大獎的貪婪相。我這才發現這姑娘長得豐乳肥臀,有點像……艾美麗。

我忽然面紅耳赤,因為我想起了劉大勇沖著艾美麗那吹口哨的場景。我心里又暗暗罵自己:咋了?連劉大勇都比不上,就這點出息!

小胡子進進出出,我和林蔥花也插空閑聊起來。她比我小三歲,還沒結婚,在高密開了個小飯館?!叭コ燥埖亩颊f俺長得好,俺就給他們唱歌,他們說俺唱得比長得更好,鼓勵俺去參加節目,俺就來了?!绷质[花說這話時一點都不臉紅,說得我卻臉紅了,因為她說話的時候身體一顫一顫的,胸脯一抖一抖的,刺得我眼睛生疼。

可你黃金寶早就不是以前那個黃金寶了。林蔥花越嫵媚,我在心里越一遍遍提醒自己,有些話很自然地說出來:“妹子,你長得真帶勁兒!”“他們也都這么說?!绷质[花歡快地跳躍著,對這句話完全沒反應,令我有些失望。

晚飯后,小胡子又來了。小胡子說他約了一個教練過來,但不能確定什么時候來,明天我倆就要登臺,時間很緊張了,你們倆先別回去了,在這里湊合住一宿吧,教練一到就排練。林蔥花點點頭,我也跟著點點頭,然后就后悔了:咋和郭香玫說呢?

當小胡子把我倆領進休息房間時,我驚訝地發現我倆竟然住一間房?!斑@不合適吧?”“咋啦,你還想住總統套房?我們這里走出去那么多大明星,都是這樣一點一點熬過來的!”

我一琢磨,好像也挺有道理。

我決定給郭香玫打電話請假時,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林蔥花遞上一塊紙巾來,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像一件藝術品。我雖然和她認識不到半天,但必須承認,她比郭香玫漂亮多了,就那只手,郭香玫就沒法比!

我剛擦完鼻涕,劉大勇率先給我打過電話來。這家伙,竟然還好意思找我,我抻了他好一會,才接:“哪位……”

“寶子,聽我說……”那邊聲音氣絲微弱,軟綿無力。

我感覺有點蹊蹺。他繼續說:“剛才我被人打了,兩個蒙面家伙一人給我一悶棍……小心點,有人報復咱了,我好心提醒你……”

電話掛了,我腦子里卻滴滴響個不停。是整蠱?還是圈套?這個劉大勇,那晚上已經徹底暴露了他的嘴臉,不但如此,我還懷疑他是否暗自和胖魚勾搭呢!這家伙不值得交往,說的話也不值得信。我趕緊撥通郭香玫的電話,她正在看節目,還笑嘻嘻地問我啥時候播出,我尷尬地笑笑,沒有透露林蔥花任何信息。

其實我完全可以回家睡的,但如果那樣,我折騰這大半天何用?我是蛤蟆吃秤砣鐵了心,堅決抵制以前形象二次進入,又激發了我打破平庸尋求刺激的欲念。我從未想過要出軌,但與郭香玫流水賬式的生活著實令我生厭。今天周三,我從未體驗過周末以外的男歡女愛。從這個角度講,我沒有對不起周六晚上的郭香玫。

我徘徊在屋外,煙一支接著一支抽。周圍人來人往,小屋里只有林蔥花一個人,而且我有小屋的入住權,有條件干點想干的。

我抽掉最后一支煙,定定神進了屋。林蔥花正在衛生間洗刷,貼著面膜出來,香氣撲鼻,令我渾身發脹。她倒毫不介意,一屁股坐在床上:“你挑吧,睡床還是地板,哈哈!”

“我——”我越答不出來,越暴露我復雜的想法。她又笑笑,“我不管你了?!贝騻€哈欠伸伸懶腰,一頭栽倒在床上,燈光下,膚若蛋皮,胸聳如山,曖昧襲擊了整個房間。鬼知道這一夜發生了什么。一男一女,不就是刮點風下點雪,美其名曰“風花雪月”?反正翌日清晨我醒來時,睡在了地板上;然后我收到了一張未知號碼的短信圖片:我和林蔥花擠在床上,歪歪扭扭,擠眉弄眼……

這張照片亮出了我繼續參賽的紅牌。奇怪的是,小胡子和林蔥花悄無聲息地不見了,手機響起,艾美麗在那頭問我:“身體好些了嗎?”我有點驚訝,說,“好多了好多了?!薄芭挚傉f最近公司活有點多,能堅持來上班就來吧?!闭Z氣堅定,不容置疑,這才是那個艾美麗!

后來我發覺,她對我參賽的事只字未提。不期而遇的時間、地點、人物,在清楚地提醒我:對她而言,對胖頭而言,有些事情已經不重要了。

我開始嗅到我這身破破爛爛的衣裳,讓我蔑視一切、吊兒郎當的衣裳,隱隱發出一股刺鼻的臭氣。

我后悔沒早去醫院看望劉大勇。當我提著水果找到他的病房時,胖魚正好也在那里。胖魚看見我也笑瞇瞇的,噓寒問暖,關心有加,領導的派頭很足。我很奇怪那天晚上坐在車里的究竟是不是胖魚,我、劉大勇、胖魚,在這個神奇的病房里,毫無違和感,言談舉止,像窗外透射而進的陽光一樣稀松平常。

胖魚臨走時,瀟灑地把領帶在脖子上正了正,錚亮的皮鞋啪啪作響。胖魚走后劉大勇又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見他包裹著紗布的額頭依然隱隱滲出鮮血,過去攥緊他的手,他只說了一句:“不敢了,再也不敢了?!?/p>

來照看他的老父親,正累得倚在墻角打瞌睡,雙鬢斑白,滿臉溝壑,風塵滄桑,仿佛患病住院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兒子。

我說:“勇子,其實我也想哭?!钡覜]哭出來。因為我心里依然有個聲音在聒噪,那個聲音從未變過。只不過,我承認,胖魚更吊,艾美麗更吊——有些吊兒郎當,深不可測,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我又說:“勇子,我想罵人?!?/p>

至于罵誰,我自己也不知道。

清晨我準備上班時,郭香玫很高興,就像我真的大病初愈似的,板板正正地給我穿上襯衣、系上領帶,還把我的皮鞋擦得油光瓦亮。至于那張照片,被我悄悄刪了。其實我本來準備向她坦白,但我考慮再三,還是留在了肚子里。

當我走進公司門口時,老張又探出頭來:“黃金寶,聽說你病了?好了嗎?今天穿的,嘖嘖,跟相親似的!”

我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真的,但我心里沒客氣。我想起了陳忠實老爺子罵人的一句話,狠狠在心里罵了句:“你懂個錘子!”

然后我人五人六地走進了公司大院。

猜你喜歡
小胡子蔥花美麗
世界需要熱心腸
虛驚一場
蔥花
代駕
你不知道的創可貼
我們創造美麗
平凡又美麗
誰是最美麗的蟲(三)
如何切出細碎的蔥花兒
好你個拍客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