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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鳶尾

2018-11-14 01:54
山東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鳶尾十字繡桂花

虞 燕

纈草紫的蕾絲內褲被挽成了一朵花,花瓣舒展,姿態輕盈,像要飛起來。它斜依在那個粉色小盒子上,盒子上的綢緞蝴蝶結虛張聲勢地華麗著。商品標題下有一行字,加粗的枚紅色:買處女膜即送價值58元的高檔蕾絲內褲。

這是2002年最新一期郵購冊子的其中一頁,我窩了角,每天都要履行儀式般盯上一會。

我在這家公司郵購過不少東西,化妝品、雙面鏡、漱口水、塑身背心、挎包,還幫桂花買過瑞士軍刀。有這樣的目錄營銷真是好,身在這個“牢房島”也能買到形形色色的時興商品。牢房島是桂花取的,我們這個島叫嶗枋,桂花說,干脆就叫牢房吧,牢房島??刹痪褪抢畏棵?,一天只有一班船可以出去放風,有霧有風時還可能好幾天出不去,要是在島上犯了事,那是鐵定跑不掉的。桂花說這些的時候咬牙切齒,好像她準備在島上干票大案一樣。我就嗆她,總比你老家那山里頭強吧?桂花把濃黑的眉毛一揚,我老家好歹連著陸地,這里呢就是老天爺不知從哪割下一塊扔進海里的,待著不踏實。

要不是松姨三番五次囑托我,小菲啊,桂花剛來,難免孤單,你們年紀差不多,就讓她在你這里玩吧。要不是我媽非讓我接管小表姐開剩下的美發店(店開在我家),生意不死不活,無聊透頂,我才懶得理會這個土氣的山里妞。不過,桂花有個優點,我喜歡,那就是勤快。一有顧客進門,她就把袖子一挽,搶著提水、燒水,沒生意時,她也會把理發鏡臺和理發椅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澈亮得如同她的眼睛。據說桂花在老家時下地上樹,砍柴擔水,能干得不像話,但到了我們島上,這些還真沒什么用,島上女人的日常除了做飯帶孩子,也就是搓搓麻將織織網了。松姨總愛當著桂花的面拋出那句彩色普通話,桂花到我們家啊,那真是享福嘍。

桂花是耗子哥買來的老婆。松姨曾在我和我媽面前一臉肉痛地伸出兩根手指,說光桂花這個人就花了兩萬呢,還不算路費、給他們家帶的東西等。少年時的耗子哥賊活絡,摘桔子、煨番薯、去海運公司撿來廢鐵換麥芽糖……體形瘦小的他手腳麻利還連偷帶拿,戰利品總是特別多,耗子的諢號也就這么來了。鄰家幾個比他小一些的孩子,當然包括我,經常跟螞蚱串兒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討要好吃的。成年后的耗子哥不知怎的,人變得木木的,做過漁民當過海員,都被人家辭退了,說他懶,受不了苦。島上的男人如果干不好這兩樣,那等于是廢了,耗子哥只得在海運公司混了個看門的差事。家境一般,長得不好看,最致命的是不會賺錢,找老婆自然就成了老大難問題,愁得松姨整個人縮小了一圈。

去外地買老婆,是后來經人點撥的。

耗子哥第一次買老婆,跟人家去的云南,但路程還沒過半,老婆錢就被偷了。后來去四川,從未出過遠門的松姨一咬牙,把兩萬百元大鈔裝進一個自制的小布袋里,再把布袋縫在秋褲的腰部,就那么“腰纏萬貫”地陪兒子奔赴了桂花家。松姨說去桂花家那一趟差點要了她的老命,先到市,再到縣、鎮,又到村,以為已無限接近,其實還相隔著細窄到只能步行漫長到令人絕望的山路。倒霉的是,那天一直在下雨,松姨他們用長筒雨靴的橡膠底(雨靴在鎮上買的,領路的人提醒這是雨天走山路必備品)把山路蓋章個遍后,終于在力竭昏倒之前趕到了桂花家。泥墻屋,山土夯實的地面這些都不算啥,給松姨留下巨大心理陰影的是桂花家的那個廁所,跟豬圈連在一起的廁所。松姨回來好多天后,一上衛生間還會出現“哼哼”“哄哄”的幻聽。那幾頭豬是桂花養的,肥壯肥壯,一見桂花就撒歡兒。

第一次聽桂花夸豬可愛又懂事時,差點以為她腦子有點不正常,不過后來就習慣了,除了豬,她還夸他們那邊的雞、他們那邊的鳥、他們那邊的花,連他們那邊的艾蒿也特別地功效神奇。這些都是桂花跟我一起織網時有一搭沒一搭說的。桂花閑不住,我呢,生意不好,閑著也是閑著,所以她一央我教她織網,便立馬答應了。她學得快,沒幾天,織網的速度就跟我差不多了。我倆一人一頂網,飛梭走線,時間在尺板與梭子的叩擊聲中碎裂,消散。說到艾蒿那次,桂花驟然停下,尺板“啪嗒”掉在水泥地上。她把指頭粗得像小胡蘿卜的手伸到我面前,你看看你看看,一點疤都沒留下。也不管我有沒有看清楚,她很快就把左手縮了回去,放在自己眼睛底下細細瞅起來,仿佛要把消失的那條疤痕用眼神勾出來。接著,她干脆挪開了網,側過來,再次把她那女孩子里難看得不多見的手伸過來,用右手輕拍左手背,做出敷藥的動作。她說,小菲姐,你不知道艾蒿有多好有多管用。她澄澈的眼眸里像映進了明晃晃的月光,令人不得不相信艾蒿其實是一種神藥。

桂花說話的語氣像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多年前吧?哦,其實也沒過幾年,總之就是一個清晨。那個清晨,桂花去割新鮮的草,給豬補充青飼料,突然飛過一只漂亮的鳥,一走神,她把自己的左手背劃了一下,沒覺得多疼,但是細細的那條紅線一下子變得粗胖起來,說不定血馬上就會滑下來。她用右手盡量把左手托平,不知所措間,一個男孩子走過來,看了一眼,說,你別動。他環視一番,就近捋了幾把艾蒿葉,塞進嘴里費力地嚼,艾蒿嚼碎時那種難聞的氣味迅速彌散,桂花差點就騰出手去捂鼻子了。男孩皺著眉頭嘎吱嘎吱越嚼越快,濃綠的汁液順著他的下巴一條一條往下流,眼看就要被染成綠下巴了,他顧不得擦拭,“噗”,朝手心吐出一團墨綠色的渣,用手指輕輕壓扁、拉長,小心翼翼地敷在桂花手背的傷口處。他說,這個可以止血。而后,苦著臉吐了好幾口唾沫。血果真沒有再流出來,而且傷口處還清清涼涼的,挺舒服。

桂花說她后來也試著咀嚼了艾蒿葉,又苦又臭,差點嘔吐。怪不得這東西能熏蚊子呢,他可真能忍呀!我夸張地吁了口氣道,啊呀,那個男的是人啊,還以為你遇見了神仙呢。桂花似乎沒聽出我話里的嘲諷,自顧自地說,他是我們鄰村的,懂的東西特多,哪里的草肥美,哪些野果子不能吃,那些花草各有什么功效都知道。哦,他還帶我去看了一大片紫色的花,紫蝴蝶一樣的花,山里的霧氣像給它們蒙了一層紗,美得跟電影里一樣……要不是他,我還不知道我們那也有仙境似的地方呢。

我快被桂花叨嘮得睡著了。再怎么努力,我也跟這個神神道道的山里妞說不到一塊,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我甚至覺得她不是個女孩子,那些女孩子應該感興趣的衣服啊化妝品啊美食啊之類,她通通不在意。難道是山里關久了跟時代脫節了?像我,每次理發店賺到了錢,或者織完一頂網拿到了工錢,除了翻翻郵購冊子,還要去島上唯一的服裝一條街轉轉。那里雖然不比杭州,偶爾也有看得過去的,看上的,就買下來,可不能辜負了大好青春。

真是懷念在杭州上學的日子啊。職業學校課業負擔輕,導游班基本都是女生,平時聊天的主題永遠繞不過變瘦變白變美,我還在報刊亭買了好幾本美容服飾類的雜志,用來參考學習。大家相互取經暗暗攀比,一到休息日便穿得美美的相約去逛街,在各種小攤頭討價還價樂此不彼。當然,那些日子也不全是無憂的,我媽給的那點生活費總像是一滴水滲進了干裂的土地,倏忽不見。為了在妝扮上不輸給別的女同學,我想了好些辦法,比如,在伙食上克扣,向小表姐借錢,假期去超市打點小工,還耍點小聰明。有一次特意借了個蛇皮袋,在杭州某知名服裝批發市場轉悠,裝作要進貨,騙攤主說出批發價,然后軟磨硬泡,好幾件價廉物美的新衣服就那么到手了。

也曾冒著挨掃把的風險跟我媽提過增加點生活費,不出所料,她馬上把手里的塑料盆往地上一扔,脖子像上了發條似的左右轉動,我知道她在找掃把。歷來,她一生氣就要拿掃把揍我和弟弟,若姐弟倆吵架,不問誰對誰錯,兩人各打幾大板。那次她沒找到掃把,突然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哭起來,說她上輩子不知道欠了我什么,這輩子要讓她這么難做人,小時候讓她操碎了心,長大后還不懂事,成績那么一般卻不好好在家里織網等著嫁人,死活要去讀什么職高。接下來就是念了不知幾萬遍的去杭州上職高是她差點給我爸跪下求來的,每次向他拿學費跟生活費都跟要飯一樣等等??傊褪?,為了我,她受盡委屈和刁難,我不僅不懂感恩居然還忘本負義地要求加生活費,那簡直是要逼死她……

那些聲音像什么東西遽然崩裂,尖銳的碎片在空氣中呼嘯,震得我的耳膜生疼生疼。真的,我情愿挨掃把。

有時候會想,如果我爸是我親爸,他肯定不會跟我計較那職高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吧?他一定會寵著我,像別的同學的爸爸那樣,說,多帶點錢,想買啥買啥,不要虧待了自己。我親爸跟我現在這個爸爸一樣,也是海員,只是他運氣太差,我三歲時他就死了,他的船在海上出了事故。我媽后來帶著五歲的我跟了現在這個爸爸,繼而,我就有了個弟弟。我爸家境差,找不到老婆,接受帶著拖油瓶的我媽純屬無奈吧?他當年就跟我媽說好的,只能供我到初中畢業,吃穿用度一律最簡化。他之所以答應我去杭州上學,一是我以死相逼,二是我媽央求他,并承諾等我工作了會把錢還給他,再不濟嫁人時也還有聘金。憑良心講,他待我不算很差,記憶中,他沒打過我,甚至都沒兇過我,當然,也不親,總是淡淡的,就算微笑也好似隔了層毛玻璃,糊糊的。松姨總說,小菲啊,你看你爸把你養那么大,有的吃有的穿的,以后可要報答他。又是報答,報答!說起來跟我媽一個樣,煩得很。

煩人的松姨還習慣于給我派差事。比如,她要我給桂花打扮打扮,改變下她的土氣。松姨破天荒給了桂花兩百塊錢,說是讓她買一身好看的,若有剩余就留著,不用還了。松姨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大家這么多年鄰居誰不知道,聽桂花的意思,連家里的電話都是對桂花限制的,嫌話費貴。所以,桂花經常來我這邊打電話,我店里裝了公用電話,我媽的主意,說是帶帶過,賺一點是一點。但松姨又好面子,她跟我媽提過,桂花穿得寒磣,會被人瞧不起,繼而瞧不起她兒子,還怕人家說她苛待外地來的兒媳婦。松姨走后,我媽把剝好的豆子唰的倒進不銹鋼盆里,說,就這兒子還怕人瞧不起么?你可給我眼睛擦亮點,找個家境不好又不會賺錢的,那得苦一輩子,連娘家也跟著沒好日子過。

陪桂花去買衣服大概是我干過的最愚蠢的一件事。這個山里妞身材有點敦實,腿粗屁股大的,我幾乎調動了我所有的審美細胞才挑到幾款適合她的,讓她揚長避短煥然一新。我這么盡心,無非想讓松姨和左鄰右舍都看看,我沈菲對時尚的敏感度和在穿衣打扮上的能力,杭州三年可不是白呆的??善?,那個山里妞死活不配合,明明那幾套穿上都不錯,價格也沒超過兩百,但她一問價錢,兩條濃黑的眉毛就扭打在了一起,而后,堅定地換回了她那身充分詮釋了什么叫花哨鄉土風的衣裳,邁著小粗腿一臉云淡風輕地飄出了店門。如此戲碼,在好幾家店里都上演了。倒也不是一無所獲,人家最后千挑萬選買了件二十塊錢的大T恤,往身上比劃了下,說,這個好,睡覺可以穿,外出也可以穿,我被她氣得差點吐血。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好意思去那條服裝街,被株連著丟人是很窩火的。

不過,接下來的一件事簡直令我對桂花刮目相看了。桂花竟對我郵購冊子上的一款瑞士軍刀一見鐘情,并迅速從衣兜里掏出錢,托我買一把來。紙幣被揉搓得皺兒吧唧的,估計是那天買衣服剩下的。我被她的干脆利落勁搞得有點蒙,山里妞咋突然那么大方了,對她而言,這軍刀絕對算價格不菲了。是買給耗子哥的?我狐疑地問了句。她觸到我的眼神之后,閃電般跳開,堅定地搖了搖頭。沉默了幾秒,說,給一個老鄉的。吐字有一種刻意的冷靜,但似乎又有一絲壓制不住的歡欣在每個字間跳躍。我抓起郵購冊子拍了下她壯實的大腿,故意嚷道,送什么老鄉???給自己買身漂亮衣服多好。桂花用淺藍色的眼白回應我之后,立刻又奉上熱切的黑瞳仁,小菲姐,麻煩你給我買一個嘛,求你了!語氣近乎撒嬌了。幫她帶一下倒是不麻煩,我自己反正也要買個防曬霜,匯款單上多寫幾個字而已。

桂花問,小菲姐你又不怎么去曬大太陽,搽防曬霜不是浪費么?我斜睥了她一眼,就不跟她講什么UVA、UVB、SPF值等等了,講了也白講,山里妞懂什么,她只會告訴我他們那里的啥啥花草能吃能敷,比任何護膚品都強,末了,還要強調一下,這些知識都是那個嚼艾蒿葉給她敷傷口的男孩傳授的。美容雜志上說了,一年四季室內室外都必須涂防曬霜,這樣可以延緩皮膚衰老。再說我的皮膚已經被狠狠傷害過了,更應該好好呵護。兩年多前,我職高畢業,在杭州某個不大不小的旅行社實習,大夏天的做了兩個月導游,我的臉像嫩豆腐被淋上了醬油,感覺那些黑色素已迅疾又粗暴地滲進了皮膚深層,我恐慌極了!趕緊買了一款美白面膜,結果敷得過敏了。心情糟得想殺人。以為當導游很風光呢,帶領一隊人,天天免費旅游,沒想到這么苦,還有毀容的危險。所以我不干了,我不想當什么導游了,我媽要打要罵都隨她吧,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我肯定會還我爸的,自己掙不到,這不以后還有男朋友或老公嘛。

我媽動不動就譏嘲我沒本事,白長了一張還算漂亮的臉蛋。我明白她的意思,無非就是在杭州三年都沒搞定一個男朋友,應該說是家境好的男朋友。其實那會,追我的男生有好幾個,我特地挑了個杭州本地的,隔壁班的他長得不帥,不過追我追得緊,出手也大方,又請我吃飯又送我禮物的,我就決定跟他處處看。就是在與他談戀愛期間,我逛了幾次平時不敢進的名牌店,去了好幾家那種看起來很高檔的餐廳。我喜歡看他付款時那種無所謂的樣子,派頭十足。他買下我心儀了很久的某品牌裙子那次,我跟他睡了。他趴在我身上喘著粗氣說會永遠愛我,狗屁,睡了我幾次后,他說我們倆不適合,還是做好朋友吧。前后不過三個月。當然,把我當好朋友之前,他已經跟另一個女生勾搭上了。我倒沒覺得有多傷心,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這一棵。但我媽聽聞我分手的反應簡直嚇死個人,那種激憤,那種失望,那種恨鐵不成鋼,那種痛心疾首,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早知道啥也不跟她說了。當時也是想跟她炫耀下,她女兒找了個有錢的杭州男朋友,然后她就跟我爸去炫耀了,意思是讓我去杭州上學是壓對寶了,小投資有了大回報。他們肯定巴巴地暢想過,把我風風光光地嫁給杭州人,歡歡喜喜地收聘禮。不曾想,我媽在我爸面前腰板挺直了沒幾天,這事說黃就黃了。為安撫她,我跟她吹牛說,我會找一個比那個更好的??伞昂谩蹦信笥旬吘共皇谴禾斓墓S,漫山遍野地等著我去采挖。要是當時在杭州有個男朋友把我給接手了,我也不至于實習結束后就灰溜溜地回到島上來。不想當導游,家里又拒絕再提供生活費,我只能暫時接受我媽的安排,回家開美發店。小表姐要結婚,美發店想盤掉,我媽就說給沈菲吧,她料定小表姐不會收錢的。理發店用品是免費的,房租又是免費的,我媽繃著一張臉道,這樣的條件啊白癡都能賺到錢。她把白癡兩字咬得很重,并狠狠扔進空氣里,像她發火時扔塑料盆一樣。

我的生意比小表姐開的時候差多了。這是早就預料到的,主要問題在于學藝不精。寒暑假,我積極地給小表姐打下手,借小表姐的錢通常就這樣不用還了,她說勞務費也是要給的。只是,就學到了些皮毛。自己開店后,有一定難度的剪發之類的我都不敢接,怕剪壞了賠錢都來不及。主要就承接一下洗頭、簡單染發,還有要求不高的剪剪吹吹等。也有來過一次就不來了的,嫌棄我的手藝吧。生意不好還有個原因,島上的人越來越少了,成績好的考出去了,有能力的出去賺錢了,有錢的出去買房了,像我這種出去又回來的少之又少。所幸還可以做一點外來的生意。我家所在的這條街是去鎮中心的必經之路,有臺風時,外地船都要來避風,那些海員、漁民總會成群結隊地經過這里去鎮中心采購生活必需品。所以,他們便會順路照顧下我的生意。這些人還算好伺候,一般就洗洗頭,理發要求也不高,偶爾蹦出幾句葷話,當作沒聽見就好了。就是他們身上會散發出令人不怎么舒服的怪味,海腥味、雄性荷爾蒙、體味、腳臭等混合而成的怪味,不過,輪不著我來嫌棄,賺錢才是頭等大事,畢竟,我爸通過我媽傳達了他的意思,說我這么大的人了還吃家里,多不好看,適當交些生活費吧。我覺得這樣挺好,省得每次見著他跟欠了他五百萬似的。

有船來避風時,我的生意就會很難得地火爆一下,一個人還真是忙不過來,后來多虧有桂花,燒水、洗頭、簡單的頭部按摩等她都做得很好,不知道的還以為理發店是我們倆合開的。顧客走后,店里一片狼藉,我癱在理發椅上不想動,她二話不說通通打掃干凈,而且速度很快,這山里妞干什么活都像是訓練過的。覺得過意不去,想塞給桂花一點零花錢,桂花兩條濃黑的眉毛又試圖碰頭了,她張開粗短的胡蘿卜手指連連擺動,小菲姐,你把我當啥人了。烏溜溜的瞳仁里,一束不斷移動的光點滑出了個好看的弧度。

松姨說自己真是勞碌命,桂花太年輕,不懂過日子,所以,暫時還得由她當家,當家可是一門精打細算的大學問呢。大伙都心知肚明,外來的媳婦嘛,總是要防著的,財政權怎好交給她。他們家也不給桂花生活費之類,說家里吃的用的應有盡有,不用桂花費心,桂花能嫁給耗子哥是多么多么大的福氣。有福氣的桂花每天利索地干完家務活后,還要拼命織網賺點零用錢,好在,這山里妞對買東西什么的也不感興趣,估計,她最大的開銷就是打電話了。剛開始覺得好奇,按松姨描述的那樣子的桂花家,不可能裝有電話吧?后來得知,桂花家里人打電話要上村里,大概每隔一兩個月會打到松姨家,也沒什么話好說,就是問問桂花在這邊好不好。而桂花從我店里打出去的電話,都是給一個老鄉的。松姨皺著眉嘆氣,我看啊桂花這人天性薄涼的,每次跟家人說話都不冷不熱,說不了幾句就要掛了,往后也不知道會怎么對待我兒子。但桂花給老鄉打電話可不這樣,聲音輕輕柔柔的,總是背對著我,四川話隱隱約約傳來,像好多條糖絲飄過來蕩過去,空氣中恍若有了甜味。掛了電話,她也把眼角的笑意大大方方地堆著,舍不得斂去。當然,這個我從沒跟松姨提及,她那么難弄,搞不好就生出什么事端來。有幾次,我沒收桂花的話費,跟她幫我的忙比起來,那幾塊話費算什么。她可能覺得不好意思,偶爾,她撥過去,響幾聲再掛斷,對方會用手機打過來。

瑞士軍刀收到的當天,桂花就急吼吼地要寄出去,我只好帶著她又跑了趟郵局,山里妞一旦發起倔來,還是依了她比較好。桂花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用胡蘿卜手指穩穩拈住,緩緩打開。紙上寫有地址,她那謹慎的模樣讓我想笑,簡直像揣了一張藏寶圖。按我的提示,她一項一項填好包裹單,瑞士軍刀就這樣寄給了廣州一個叫鄧宇的人。我忍不住問,不是老鄉嘛,怎么在廣州?桂花把望向遠處的目光收回來,他在廣州打工,快兩年了?;貋砗?,桂花打了個電話,雖然通話比往常簡短,但我還是在輕柔的語氣里聞到了糖絲的味道。桂花重重地吁了口氣說,我就是跟他講一聲,東西已經寄出去了。好像一件大事了了一樣。

自從桂花迷上了十字繡,她就不再織網了。山里妞怪得很,她繡的全是同一種花,紫色的,像翩飛的蝴蝶。小的,大的,一朵的,一束的。桂花邊繡邊念叨,在我們老家,鄧宇帶我去看的那一大片紫色的花,紫蝴蝶一樣的花,就是這樣的。他后來告訴我,那些應該叫紫鳶尾,它們舒展的花瓣就如飛翔時的鳥尾。他還說,那是一種象征著自由、光明、還有愛情的花,山里的霧氣呀,輕紗一樣把紫鳶尾薄薄地裹起來,美得不得了。說到最后,她舉起繡了一大半的那朵紫色鳶尾花,手臂盡量伸直,微仰起臉仔仔細細地瞧,像要把花嵌進眼睛里去。

桂花的十字繡都是在街尾那家店買的,店主說也可以把繡好的成品放在她那里賣,喜歡十字繡的人多,但真正繡的人少。桂花便把她的那些紫鳶尾們放過去了,書簽、相框、抱枕套、掛畫……她說還是賣掉吧,不賣,以后就沒錢買新的,再說家里放著也會被他們嫌的,整這些沒用的東西?!八麄儭碑斎恢负淖痈绾退梢?。店主是個中年婦女,一臉精明相,一邊夸桂花繡得好而快,一邊欺負桂花老實,收傭金收得特高。這是剝削??!我特意跑過去跟她理論了兩次,之后就好多了。店主建議桂花繡一些別的花啊動物啊人物之類,桂花拒絕了,她就要繡鳶尾花,還一定要紫鳶尾。過不久,店主進過來一種據說是世界著名油畫的紫鳶尾十字繡,很多年輕人指定要這種,掛到客廳墻上會顯得有品位。她鼓動桂花繡繡看,成品絕對可以賣好價錢。

沒生意時,我和桂花就坐在店門口,她繡她的十字繡,我織我的網,任憑時間一點一點遁走。有一次,我看著繡得忘乎所以的桂花,說,我們會不會一直一直這樣繡著織著,然后就變成老太婆了?桂花終于停了下來,黑漆漆的眼睛像浸在了白霧里,沉默了許久。那時,午后的陽光正照得街道亮晃晃,左右前后都亮晃晃,晃得人發暈。

那個油畫十字繡尺寸比較大,桂花花了一個多月才繡完。但她變卦了,舍不得賣了,要自己留著。把店主給愁的,特意找到我店里,讓我勸勸桂花,還拍著胸脯擔保絕對給賣個前所未有的高價。但山里妞的倔勁一旦上來就跟海邊的礁石一樣,任憑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我能有啥辦法。

那幅十字繡上,一大束紫鳶尾花插在淡綠色的花瓶里,花是接近暗藍色的那種紫,花朵無論是簇擁在一起的還是單獨綻放的,都像在翩然起舞,細長的葉子飄帶般揚起,那種撲面而來的生命力讓我移不開眼睛。盯著久了,又覺得它的熱烈中有隱隱的憂郁,那種美,說不出來。就在我嘖嘖稱贊的當口,桂花問了句,小菲姐,你有沒有認真地愛過一個人?我怔了一下,還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要怎么樣才叫認真?不就談個戀愛嘛。像我都快二十三了,還沒有個男朋友簡直就是犯了罪。我媽每天進進出出地給我白眼,說我再不找個好的,眼看就要貶值了。島上也有幾個追求者,我媽就是個敬業的情報員,這個船上有股份,那個是大副,工資僅次于船長,還有個父母身體不好,負擔重……然后不厭其煩地加以分析、權衡……在我猶豫不決茫然無措一陣子后,又有了最新最權威的結論——這些人都不值得我嫁。理由是,既然有了更好的選擇,干嘛要降低要求呢?我媽瘦而長的臉上很難得地浮現出憧憬的神情,連蜘蛛網般的蝴蝶斑都好似疏朗了許多,她甚至親昵地輕拍了我的肩膀,說,先和他在電話里多聊聊吧,我們肯定是為你好的,好機會錯過了會后悔一輩子的。一貫尖刻冷硬的她突然語重心長起來,還真是不習慣。我問桂花,那你說怎么樣才叫認真地愛一個人?桂花定定地看著十字繡上的那束紫鳶尾,應該就是,會一直一直想著他,吃飯時想他是不是吃了,睡覺時想他是不是睡了,回想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都會心跳得很快,覺得特別幸福。他高興,你比他還高興,他傷心,你也會跟著傷心。無論他是窮是富是健康還是病了都想陪著他,永遠陪著他……我使勁撇了撇嘴,瓊瑤劇女主角附體了???那……猶豫了下,那句話還是溜出了口,桂花,你為什么會跟著耗子哥來我們這里?桂花把眼睛從十字繡上移開,如果我不跟他來的話,我媽就要從山上跳下去,沒有錢,我哥就娶不上媳婦,我們家就沒人傳宗接代。說完,她麻利地把十字繡收了起來,一縷頭發很不馴從地滑了下來,像是要給晦昧的表情切上一刀。

海島的冬天說來就來,西北風挾裹著咸澀的鮮腥的海水味穿過海岸線,越過堤壩,在島上橫沖直撞。桂花瞪圓了眼睛問,這牢房島會不會被吹跑???我把梭子狠狠地插在織好的網上,吹跑了才好呢!這破島,天冷,風雨一來,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別說生意了,連個人都見不著。太陽出來,各家門口就成了婆婆嬸子阿姨們的聚會場所,她們時而神色夸張嘁嘁喳喳,像在密謀什么,時而撫掌拍腿放肆大笑,好像要把無聊的日子驚出個破洞來。想想也是奇怪,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很慢,如同那一攤堆在地上的綠色網線,怎么抽也抽不到頭。時間又似乎過得超級超級快,香港回歸那年,我們寢室沸騰了好幾個晚上,去看香港明星去買香港貨,激奮的呼聲差點把屋頂給掀了,而后,王菲和那英就手拉手唱了《相約九八》,再然后,澳門也回歸了,等千禧年時,我已經回到了島上,只能看著電視里的人們花樣狂歡。然后的然后,我就在島上荒廢了兩年多的青春。我有些抗拒接收來自職高同學的消息,原本都是與我齊頭并進的魚,憑什么就我擱淺在了沙灘上,還要我眼睜睜看著她們驕矜地游向各自的海域。也許,我媽是對的,該抓住的沒抓住,以后都沒處后悔去……

我和我媽一從市里的小表姐家回來,就聽說桂花出了點事。我把東西都放好就去了松姨家,松姨一把拉住我,右食指跟雞啄米似的點著緊閉的臥室門,小菲啊,你說她過不過分?剛來時,她說要適應一段時間,不想那么快懷小孩,那好,我們依著她,我們真是對她太好了呀,把她慣得無法無天了。我就奇怪,來了快一年了肚子怎么還沒動靜,居然偷偷吃避孕藥!你們都看到的,我們家對她不薄吧,她怎么能這么沒良心,這是要我們家絕后啊……松姨越說越激動,雄渾的胸脯像裝了個鼓風機,怒氣和怨氣呼呼呼地從嘴里吹出來,在空氣里打著旋。我急著脫身,松姨,我去跟桂花談談,談談。

桂花開了門,她原本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艱難地向上彎了一下,嘴角暗紅色的傷口便隨之顫抖了一下。一眼就瞥見床上的十字繡,還沒完成,蔫蔫地蜷著。桂花身子略前傾,右腿繃得筆直,左腳輕輕往前一拖,用這樣怪異的走姿幾步至床前,彎下腰把十字繡攤平,而后坐在了床沿上。她示意我也坐過去。本以為她會跟我說些什么,她卻專心地繡起了她的十字繡,一言不發。還是紫鳶尾,一朵紫鳶尾的特寫,花瓣向各個方向盡力舒展,其上分布著呈放射狀的紋路,像極了飛翔時的鳥尾。這是一朵奔放的、充滿生機的、自由翩飛的鳶尾花??粗鸹[起的左臉,我忍不住問,耗子哥是不是下手挺重的?打你哪了?臉?腿?還有哪?桂花捏著針繼續不緊不慢地繡著,輕描淡寫地來了句,他們生氣也是應該的。她甚至都沒有抬眼,略紅腫的眼皮漠然地耷拉著。我原本想說的安慰話噎在了嗓子眼,改成了:桂花你別整天繡繡繡了,嘗嘗我帶的蛋糕,這是我在市里那家著名的糕餅坊買的。桂花小心地張嘴咬了口蛋糕,小菲姐,你這幾天在市里玩得開不開心?離開這牢房島的感覺是不是挺好的?她的表情逐漸恢復了以前的生動,眼睛里閃過期待的亮光。有什么開心不開心的,我就是出去散散心。我胡亂回了一句。在還沒做出最終的決定之前,我也不好向桂花透露什么。

我去市里見了一個人,一個在電話里聊了一個多月的人。都是他打過來,然后隨便說上幾句,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基本就是他問我答。這種模式很怪異,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走神了,好像這樣的閑扯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有時候聽著對方儂儂軟軟的臺灣腔又覺得有些奇妙,這是一個離我那么遠的人,遠在臺灣,那個傳說中的寶島,想想真是特別地不真實。小表姐夫轉達對方提出要見一面的意思時,我根本沒做好心理準備,未等我說出那句“再緩一緩吧”,我媽搶著說,見見又沒事的,見過之后他心里有底了你心里也就有底了。我爸非常難得地對我的事發表了意見,遲早要見的,早一步見面也好。

見面地點選在了市區的小表姐家。像是做一樁不大能見光的買賣,總要選個相對隱蔽的地方。那個人是小表姐夫介紹的,小表姐夫的姐姐前幾年嫁到了臺灣,她是通過專門介紹大陸新娘的機構認識的臺灣老公,而那個人是小表姐夫的臺灣姐夫認識的,用我媽的話說,知根知底的,多好,這種機會可不是誰都有的。小表姐夫去杭州機場接的機,然后帶著那個人坐大巴到本市。那三天里,基本上都是我媽在向那個人各種探底,當然,她的彩色普通話需要小表姐兩夫妻翻譯才行。我不知道怎么跟他相處,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整個人像被掛了漿糊,僵硬、懵憕。去市區逛逛是他提議的,兩人一前一后地走,于是,毫不意外地,花枝招展的服裝店們輕而易舉地粘住了我的眼睛和腳步。他倒會鑒貌辨色,說,喜歡就多買幾件,你那么漂亮穿什么都好看的。臨走,還送了我一條細細的金手鏈,作為見面禮。

那個人回去后,打電話跟小表姐夫表示,對我挺滿意。

我爸說,聘金6萬加項鏈戒指等首飾,不需要一分錢回禮,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媽說,他媽前幾年就死了,沒有婆婆,你過去就能當家,日子會過得比較舒心。小表姐夫說,矮是矮了點,長得不難看。大十歲不算多的,我姐夫可比我姐大了十八歲。小表姐說,其實他在臺灣也只是個普通職工,他家也不過在臺灣的一個小縣城,但衣食住行等各方面條件確實不錯,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弟弟說,他這種就是在臺灣娶不起老婆的,跟耗子哥沒兩樣……我爸在他后腦勺狠狠拍了一記,你姐能嫁過去那是她的福氣。弟弟翻了翻白眼,不也是個島么?

我剪了指甲,洗干凈了手,把衣裙從各種禮品袋里一件一件捧出來,一件挨一件地排列在床上。做這些的時候,所有動作的力度都被我盡力調到了最輕柔,甚至連呼吸也小心翼翼起來,仿佛它們都是脆弱的名貴瓷器,一不小心就會碎掉。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那么多件高檔服裝,是的,對我來講,在廣告里出現過的牌子都是高檔貨,它們曾經都那么地可望而不可及。我搬了凳子坐在床的對面,像欣賞一幅名畫那樣,虔敬而細致,從左邊看到右邊,又從右邊看到左邊,翻來覆去地看。也許夢寐以求的東西是麻醉劑也是興奮劑,能讓我身體的某些部分麻木另一些部分卻又亢奮不已。杭州算什么,只要我愿意,我馬上可以嫁到臺灣去了。臺灣、香港,乘飛機、坐地鐵,購物、看明星,宿舍里的女生們曾經那么神往的東西,我都要率先實現了,那些陰陽怪氣地叫我理發妹織網女的同學,讓她們的優越感見鬼去吧!從小到大,一貫用或不屑或憐憫的目光籠罩我的那些人,周邊的那些人,他們以后只能酸溜溜地看著電視劇想象我過的生活了吧,失去了居高臨下地對我這個拖油瓶評頭論足的資格,他們應該會不大習慣吧……

可不知怎的,我的心緒時常跟潮水似的,忽漲忽落,有時候感覺渾身充滿洶涌的力量,好像希望隨時會翻滾而來,有時又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呼啦啦全數黯然退去。

聽說桂花把那幅著名油畫的紫鳶尾十字繡賣掉了時,我在心里嘀咕,這山里妞是怎么想的,能賣高價的時候她死活不賣,價格低下來時,她倒是出手了。不過,我沒心思管她的事了,我的腦子里正長滿亂蓬蓬的荒草,蕪雜地糾成一團,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錯了。

桂花失蹤了。

松姨特意來問過我兩次,你知不知道桂花在哪?知不知道桂花在哪?

驚愕過后,我把前一天與桂花相處的情形細細回想了一遍。前一天傍晚,桂花來找我,到門口,便把一個裱了框的十字繡往我懷里一塞,說是送給我的。就是那幅放大的單朵紫鳶尾,奔放的、充滿生機的、自由翩飛的紫鳶尾。她微笑著看向我,沒有多說什么,澄澈的眸子亮得能照見天邊最后的霞光。桂花離開時的那個背影我印象深刻,敦實的身子輕快如一只小鹿,黑緞般的長發高高束起,隨著身體的擺動一甩一甩,那種優美的青春的律動令人心悅神怡。

桂花失蹤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一個包裹。那是上些天,我快把郵購冊子窩角的那一頁盯出個窟窿時,終于下了決心買的。聽人家說,在臺灣的大陸新娘,嫁過去時是處女的,受到的待遇會好很多。處女膜的贈品——被挽成了一朵花的纈草紫蕾絲內褲,花瓣舒展,姿態輕盈,像一只翩飛的紫蝴蝶。覺得眼熟,我不禁抬頭望向掛在墻上的那朵紫鳶尾,桂花繡的紫鳶尾,花瓣一如飛翔時的鳥尾,生氣蓬勃,自由盛放。有人說那天早上好像在輪船碼頭見過桂花,松姨呼天搶地地要去找當初牽線的人算賬,要去桂花老家把桂花扒出來。我莫名地深信,桂花不會回老家,她奔向了那個她思念了很久很久的懷抱。

試圖把那朵蕾絲花解開、還原,輕輕一碰,蕾絲竟破了?;ò贽抢聛?,整朵花像凌飛時突然被什么擊中,蔫縮在那里。我不甘心地繼續解繼續拆,嗤啦,一個口子,嗤啦,又一個口子,性感蕾絲內褲最終成了一堆紫色的破爛。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色一大團一大團從窗外涌進來,在被黑暗困住之前,我將那些廢物通通扔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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