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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

2018-11-14 08:56李羨杰
歲月 2018年11期
關鍵詞:镢頭土堆鐵鍬

李羨杰

那人找他談活兒的時候,他還沒有吃午飯。

他剛剛干這個還不到三天,還不懂得這一行的價錢。誰都不愿意搭理他,那些干活的人看著他,眼里充滿了敵意和鄙夷不屑,他看著他們直勾勾地上下打量著他,心里也有些害怕。有活兒的時候,也不敢往跟前湊,來活兒了,那些人亂糟糟地搶活兒,他只好遠遠地在一邊看。

活兒簡單,就是把樓下的那一堆灰土給清理到兩米多高的鐵柵欄外面,那人說,清出去了,他們才能用鏟車。如果沒有這道鐵柵欄,就不用他了。他看了看鐵柵欄,想像著胳膊揚起的高度,覺得會毫不費力。這活兒得用鐵鍬,鐵鍬的把子還有一定的長度呢,雖然他個子矮,但是,手臂的長度加上鐵鍬把子的長度,夠用。鐵柵欄刷著厚厚的黑油漆,粗壯的鑄鐵條顯得非常結實,蒙上了一層灰,灰是白色的。有的地方被磚頭磕了一下,留下了一塊紅印。

那堆灰土看起來不大,是砸墻砸下來的碎磚頭和灰土的混合物。他走到了土堆上面,又下來,腳底被 牙咧嘴的碎磚塊硌得生疼。下來之后,他繞著土堆又轉了一圈,目測著這堆土。那個人說,明早必須完活,具體說是七點,因為七點鏟車就來裝車了,現在是中午。他在轉圈的時候,和他走到土堆上面的時候,其實是在心里暗暗盤算著要多少錢。他當然想多要,但是,又怕多要把活兒要跑了。

他以前在工廠上班,后來工廠黃了,他就到零工市場上來了?,F在,他真想去找一個干過這活兒的人來,讓他給要個價,但是,那樣的話,那人肯定就知道他是個新手,誰都不愿意找新手干活。同時,他勢必就要跟人家合伙干了,合伙干,就應該對半分錢。雖然他還不知道能要多少錢,但是,不論多少,給人分一半去,在他想來,都跟丟錢是一樣的。在那個人的一再追問下,他咬咬牙說,三百。那人馬上就答應了,說,好,你干吧,完活兒就給錢。但是,明天七點鐘之前必須完。那人沒有跟他討價還價,他心里后悔了一下,是不是要少了?但是人家既然答應了,他就不能反悔了。那樣還是個男子漢嗎?男子漢,吐口唾沫都應該是個釘。同時他也安慰自己,畢竟是第一次談活兒,畢竟有三百元錢,那可是他以前一個月的工資啊。再說,也沒有什么虧吃,不會賠本兒,根本就沒有本錢,硬要說有,本錢不過就是自己的力氣。畢竟有三百元錢,哪怕一個下午加上一宿的時間干完,在他看來也值。

說好了,那人就走了。干這種活兒,沒有合同,都是口頭協議,憑著的,不過是做人的誠信。那人走了,他又圍著土堆轉了幾圈,然后又走到土堆頂上,往四下看了看。這時有一個人走過來,問他,這活兒你談妥了?他說嗯。那人又問,多少錢?他說,三百。那人說,咱倆干???他看了看那人,比他還瘦小,說,不用,我自己干。那人什么都沒說,走了。

這是他第一個活兒,他不想跟別人分享。再說,他對自己究竟有多少力氣,還沒有確切的把握。既然從此后就要吃這碗飯了,他首先要試探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少力氣,到底這些力氣能堅持多久。跟別人合伙,他就試探不出來了,再說了,如果半途而廢,他還怕被別人笑話。由于沒有活兒干,那幾天他都沒有吃午飯,看著那些干了活兒的人中午在小吃部里喝得臉紅脖子粗,搖搖晃晃心滿意足的樣子,他非常羨慕。盡管他心里非常悲哀,啊啊,我以后就要跟他們一樣了,穿著骯臟的工作服,蓬頭垢面,灰頭土臉,一臉的滿不在乎。他羨慕的不是他們的樣子,他羨慕的是他們掙來的錢。是啊,必須掙錢啊,孩子還小,妻子哄孩子不能找活兒干,他要掙錢養家糊口??墒?,現在想這些是沒有用的,他想?,F在他可以去吃午飯了,只要吃飽飯了,他對自己的力氣就有信心了。飯就是力氣啊,這他可是知道的。以前,他就經常吃不飽,因為他上班掙的錢要還債。他經常感到饑餓,他非常為自己的饑餓覺得難為情,怎么老是覺得餓呢?怎么老是吃不飽呢?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錢,那些錢對他來說等于天文數字,但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些錢卻是他要還的債。他很害怕,也很著急,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還清,所以更著急。這樣,他的胃就在他剛剛還上債務的時候,餓出了一個洞來,(他除了有限的工資和從肚子上省錢外,沒有別的辦法。)補是補不上的,就切除了,一切,就是三分之二?,F在,他的肚子上還有一條二十公分長的刀口,縫合的針痕像一道拉鏈似的,一到下雨陰天那拉鏈就刺刺撓撓的癢。不過,他仍然相信,只要吃飽飯了,他的力氣還是有的。切胃的時候,他剛剛二十一歲,醫生非常樂觀地告訴他,什么都不耽誤,胃還會長。他也跟著不在乎,真的,在乎能怎么辦?像他這樣的人,只有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活下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往小吃部走去。

口袋里的錢他都揣很多天了。早晨走的時候,妻子問他,有錢嗎?他拍拍口袋說,有。妻子問他,夠用嗎?他說,夠。其實,這幾天,每天往家走的時候,他都要買點菜,錢已經不多了。但是他不能再跟妻子要了,再要,她就會心慌的。家里沒有幾個錢,一個女人跟你過日子,過著家里沒有幾個錢的日子,心里是不安穩的。她是個好女人,知道你沒有錢,還跟你結婚,還給你生孩子,他不能再跟她要錢了??墒乾F在,他想把兜里的錢都花掉,因為花掉了,吃飽了,他就能掙來錢了。

他要了兩個火燒,一碗豆腐腦。他想,先吃著,如果不夠了,再要。也許是來晚了,其中的一個火燒有些烙糊了,他想叫人家給換一個,想一想算了,豆腐腦也不熱了,溫吞吞的。兩個火燒吃下去,胃里仍然空蕩蕩,于是他又要了兩個,把這兩個也吃下去了??纯词O聝H有的一元錢,他狠狠心,又要了一碗豆腐腦。等到把豆腐腦都喝完了,他才覺得胃里有些飽了。這頓午飯真的是太美了,太好吃了。他感覺好久都沒有這么痛快地吃過一次午飯了,沒有負疚地、心情愉快地吃一頓飽飽的午飯。因為有活兒干了,因為干完就有三百元錢了,所以他的心情特別好,飯也吃的心安理得。從談成了活兒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情就一直是興奮的,一興奮,吃飯的心情就好了。

出了小吃部,他走到墻根,扶起靠在那里的自行車,飛快地往家騎去。一邊騎,一邊想,必須是平底鍬,尖頭鍬肯定不行,又不是挖土。家里,什么樣的干活工具都有,這些都是吃飯的家什,沒有這些東西,怎么干活???靠出力吃飯的人,怎能沒有出力的家什呢?他怕在他離開的時候,那個找他干活的人又變卦了,如果有人出的價錢比他低呢?那他這頓飯可就白吃啦。所以到家拿起了鐵鍬,他連站都沒站,急忙又走了。

節氣雖然早已立春,空氣中也有了春天特有的懶洋洋的溫暖,但是,柳樹的葉子卻剛剛冒了個芽,不過,今天他卻覺得真熱。他敞開了衣襟,把鐵鍬橫在自行車把子上,貓著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拐來繞去,他覺得街上的車啊,行人啊,怎么都這么慢吞吞的呢?都像在悠閑地看光景似的,他想我可沒有閑心來看光景。

遠遠地,就看見那堆土了,謝天謝地,那堆土好好地在那里,他松了一口氣。到了跟前,把自行車靠在鐵柵欄上。自行車老掉牙了,連個像樣的車梯子都沒有,走哪兒靠哪兒??墒?,這幾乎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了。

開始干活吧,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攥住了鍬把。他特意找了一把又字形的鍬把,這樣,右手就始終會把鍬掌握在手里了,無論是鏟、挑、還是利用左手做支點,右手往下壓,都會很好地把力氣傳遞到鐵鍬上。而左手隨時都會移動或松開,做支點時要移動,把土甩出去時會松開。這樣,鐵鍬會使得非常靈活,像一個得心應手的伙伴,而不是一個干巴巴硬撅撅的死鐵鍬。然而往土堆上插第一鍬的時候,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太硬了。

鐵鍬根本插不進土里去,平底鍬必須鏟到土堆下面的地面,貼著地面往土堆里鏟,才能很好地利用平底鍬像簸箕一樣的鍬頭,裝的多,出活兒。但是,那土堆像長在地上或者是從地里冒出來的一樣,和地面之間連一點點縫隙都沒有。而要想從土堆上插進平底鍬,更是不可能的事。他只好徒手撿土堆上的大塊磚頭,扔出柵欄外,撿了一會,就會松動一些灰土下來,這樣就能用平底鍬鏟了。這時,他才猛醒到,他的錢還是要少了,沒有經驗啊。原來這些灰土都是從樓上扔下來的,灰土和碎磚塊一層砸一層,再加上有的人嫌灰塵太大,往灰土上潑了水,所以這堆土才夯得非常實,一點縫隙都沒有。即使用腳踩在鍬頭的橫檔上,用膝蓋抵在鍬把上幫著使勁兒,也沒用。那么也就是說,這是一堆夯得結結實實的灰土,看上去不大,如果松散開來,肯定要比原來大出三四倍。

那也沒辦法,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想,等到天黑的時候,他一定要回家去取一把鎬頭,哪怕一把镢頭也行,必須先把灰土松動了,才能很好地利用上鐵鍬。打定了主意,他想,先這樣干著,反正還有一宿時間。再說,剛剛干一會就走了,別人會不會以為他不想干了,或者是累跑了呢?他才不想給他們笑話的機會呢!一點都不給。你只有兩只手,反正干什么都是干,只要不閑著,只要干,活兒總會干完的。打定了主意,他反而平靜了,平靜了,活兒干得就順利了。他想起小時候跟母親干活時,母親就告訴他,眼是懶蛋子,手是好漢子。

他從離柵欄最近的地方干起,把砸在灰土里的磚頭搬出來,扔出去,只要能撿上手的,他都撿。撿一會兒,就會松動一堆灰土下來,他再用鍬鏟出去,鏟不動了,就彎下腰來撿磚頭。他非常注意自己的手,盡量準確地抓住看到的磚頭,并且一下子就搬出來,不讓手擦傷,也不重復第二遍。腰彎的時間久了,他就蹲下來,這樣省省腰的力氣,但是,蹲下來就沒法往外扔了,柵欄太高,使不上力氣。那么,他就等清理出一堆之后,腿也蹲麻了,才站起來,用鍬把剛剛松動的磚頭和灰土清理出去。干活的時候,他非常專心,他知道專心是必要的,專心可以使自己精力集中,精力集中的時候,不會感到特別累,同時,也不會被別的東西分散了精力。精力也是一種力氣,他知道。所以,不論他正在干活的小區里發生了什么事,還是小區外面的街道上發生了什么事,他都一概不聞不問,在他的眼里,只有眼前的這一堆土,只有手里的活兒,他心心念念的,是怎樣把活兒干得快些。

這是一片剛剛交工的小區,買房子的有錢人進進出出領著裝修的人員、親朋好友們來看房子。有的人家干的快,已經開始裝修了,有干瓦工的,有干木工的。當然,大多數人家還在砸墻、備料的階段。最先離開的是房主們,后來離開的是裝修工人,再后來,連那幾個拎著編織袋子撿破爛的也離開了。沒有了砸墻電鎬的聲音,沒有了切割鋸切割瓷磚的聲音,沒有了皮錘子敲擊瓷磚震砂漿的聲音,連木工的電刨子的聲音也沒有了,小區就出現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安靜。這種安靜,在靜靜的夕陽斜暉的映照下,讓他突然生出了一種想哭的感覺。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是那種安靜讓人思考嗎?還是喧囂過后的沉寂讓人一下子覺得仿佛大夢初醒呢?他想,我是不應該有這種情緒的,這種情緒會讓人變得軟弱,變得多愁善感。呵呵,多愁善感,那不是我應該有的玩意,我是干活的,我是出大力的,出大力的人有那樣的情緒還怎么干活兒?還能有力氣對付堅硬的磚頭嗎?還能有力氣端起五六十斤重的一鍬灰土嗎?他聽見肚子里咕嚕咕嚕地叫著,他想,哦,我之所以會有這種情緒,一定是餓了。中午吃得很多??!哦,太陽都卡山了,我怎么能不餓呢?可是奇怪的是,他干了很多的活兒了,干了很久的活兒了,柵欄外面也堆了很大一堆土了,但是,面前的土堆卻僅僅被他啃掉了一個小小的豁口,這堆土實在夯得太實誠了。

他往樓上望了望,窗玻璃在夕陽蒼白的光線里像水似的反射著銀白色的光。太陽完全下山去了,連一點紅光都沒有了,只有西天上,還映著白白的光,告訴人們,太陽就是從那里落下去的。太陽啊,這么威力無比的太陽也到山那邊休息去了,可是,我不行啊,我的活兒還沒完呢,如果明天早晨七點鐘的時候我還沒干完,我怎么有臉見那個人呢?我怎么有臉跟人家要錢呢?那么,我干的那些活兒,不是都白干了嗎?還有,更重要的是,那個想跟我一塊干的人會怎樣笑話我啊,我再以后還怎么在這一行里混呢?沒有力氣,干不動活兒,還怎么吃這碗飯?

就是在想著這些的時候,他的手也沒有停止干活。他早早就把上衣脫了,脫之前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太熱了,汗水把上衣濕透了,貼在身上,身上的汗散發不開去,而敞開的衣襟在前面呼啦呼啦也礙事,他就脫了。剛一脫的時候,他覺得身上嘩的一下就涼快了,像有一股涼爽的水從身上潑過一樣。渾身的皮膚馬上起了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他胳膊上的肱二頭肌,他手腕子上的筋脈,都凸鼓著,汗津津的,仿佛涂上了亮晶晶的油。他又看了看胸肌和腹肌,他們一塊一塊的,非常明顯,里面都藏著力氣。他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了信心,他對這些蓬勃的肌肉感到非常滿意。他把鐵鍬掄得沉實,每一下的動作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樣。雙腳岔開的寬度跟肩膀始終保持著一致,腳掌牢牢地抓住地面,以左腿為軸心轉動,扭身的幅度不大不小,正好把一鍬土送到柵欄外面去,盡量不隨便挪動位置。彎腰、插鍬、蹬鍬、用右膝蓋和大腿幫助使勁兒,鏟上滿滿一鍬,右手往下壓,左手端起來,每一個動作,他都做得從容,一絲不茍而又速度均勻。他知道,對付這樣的力氣活,是需要這樣機械干法的,不快不慢,沉穩有力,每一下,都是有用功。大量的活兒會消耗很多體力,如果不合理使用,會很快就沒有力氣了。

干了一會兒,又熱了。剛開始脫衣服時的小疙瘩沒有了,全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來了,像一張張小嘴,往外排著汗,同時,也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因為現在他所需要的氧氣只靠嘴和鼻孔是不夠的。脊背上的汗水順著脊梁溝流下來,流到了褲腰上,褲腰濕了,但是,他不能脫褲子,那成什么了?甩鍬的時候,揚起的灰塵粘到皮膚上,被汗水沖刷著,身上就有了一道一道的痕跡,大概像夏天漲水時的草地吧?

他想起住在單身宿舍里的時候,他們那些年輕人掰臂力棒的比賽來了。每一次比賽,他都是贏家。他不承認他是最有力氣的一個,論爆發力,他比不過許多人,但是,論耐力卻沒有一個人能比過他。所以,他最后總是贏家。他還記得在中學的時候,他就是長跑運動員,他尤其喜歡跑馬拉松。每一次,他都不是跑第一的人,但是,每一次,他都是最后跑下全程的有限幾個人中的一個。他知道,其實,他贏的不是力氣,而是耐力,贏的不是耐力,而是信心。就說掰臂力棒吧,有些人一邊掰著,一邊東張西望,炫耀,希望有人給他鼓掌,同時,又故作瀟灑地跟別人說話,或者,嗷嗷大叫著,或者,掰得快極了。他們不是沒有力氣,只是他們不會正確地使用他們的力氣。輪到他的時候,每一下,他都掰得很慢,但是,每一下所用的時間都幾乎相等,也就是說,勻速運動。同時,他什么也不看,眼睛只直直地盯著臂力棒中間的那一點,那一點是正好彎曲的地方,當然,也是臂力棒的中心,60KG50mm粗的彈簧像一個硬撅撅的鐵棒子,完整的一個堅硬的整體,是沒有所謂這中間點的。但是他能看見,看見了那一個點,讓那一點彎曲了,那么,這一棒就掰成了,然后再伸直,可是他還是能看見那一個點,然后再讓這個點彎曲。所以,他似乎不是在用臂力彎曲臂力棒,而是在用意念。他不跟任何人說話,當周圍起哄叫好的人都不存在,世界是空的,只有他和他的臂力棒。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大張開鼻孔,讓呼吸順暢地出入,卻不讓嘴和舌頭企圖有什么動作。他也不聽任何人說的話,他們為了攪擾他的注意力,說著俏皮話,故意逗他發笑,或者叫好,引起他的驕傲心,他全都不聽,他告訴自己,他們都不存在。掰到五六十個的時候,他覺得身上就熱了,汗水像螞蟻一樣悄悄地從毛孔里擠出來,癢癢的,然后匯聚成一條小溪流,順著皮膚往下流。那么,在意念里,他也不去想這些汗水。直到他超過了他們所有的人,他才大叫一聲,扔下臂力棒,絕不多掰一個,也絕不逞強。他想起這些的時候對自己說,那時候就是年輕啊,有使不完的力氣啊。但是,他卻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正確認識自己,正確使用自己的力氣,守住自己的心。他想,很多人做不好事,不是智商的問題,而是心亂了,心亂了,就什么事都做不好了。

路燈亮了,干活的小區里已沒有一個窗口有燈光了,一片闃寂。路上的行人仍然很多。他在黑影里,借助著路燈的光,垃圾堆和鐵鍬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原來還擔心黑暗來著,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余的。白天的熱氣散去了,他覺得身上有些冷,穿上了衣服。衣服被汗浸透之后,晾在柵欄上,這回硬邦邦的,汗堿白花花。他把鐵鍬順著放在鐵柵欄下面水泥座兒的陰影里,然后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往家走。他要回家吃飯,還要拿一把镢頭來。

他很快就回來了。

有了趁手的工具,活兒干得快多了。彎著腰,高高地揚起镢頭,一下一下把夯實的灰土刨疏松了,刨下來一大堆之后,他把镢頭往旁邊一扔,撿起平底鍬,覺得這一回鏟起土來像個小鏟車似的,一會兒工夫,剛剛刨下來的土就被他甩到了柵欄外面。鏟土的時候,他將平底鍬順著地面鏟,始終給平底鍬找出一個平面,下一鍬就容易了。他就這樣刨一會兒,鏟一會兒,無數遍地重復著這兩種動作。

一開始,他覺得刨累,因為每刨一下,都要把頭揚得高高的,頭落下來了,他還要一抬手,把镢頭插進去的灰土撅起來??墒呛髞?,他又覺得鏟土累了,鏟了一鍬土,要走幾步,才能送到柵欄跟前,因為柵欄跟前的灰土已經沒有了,土堆和柵欄之間有了一段距離,他不可能像原來那樣一擰身就把土甩出去了。這說明,他的活兒干得不慢,但是,看看那堆灰土,還是不容樂觀。他還是后悔有些要少了,下回,下回就有經驗了。他對自己說,你不能總也不吃虧,老話說,吃一塹長一智。

路上的行人鬧鬧嚷嚷著,擰身甩土的時候,他往外面瞟了一眼,有的女人都開始穿裙子了,淺色的裙子在路燈下白花花的,讓人聯想起那些開在春天里的花。不論桃花杏花還是梨花槐花,反正,這些花白天看是各式各樣的,但是一到了晚上,特別是有月光的晚上,看上去就都一律是白花花的了,并且還有香味,香味潮潮的,用手摸一把,濕漉漉的,甚至分不清這香味是花兒們的,還是月光的。他想,等以后的日子好了,晚上,也要領著老婆孩子在外面走走,讓孩子笑著跳著,纏著他要各種好吃的小食品,妻子挽著他的胳膊,也穿著像花兒一樣的裙子。那時他能說什么呢?嗯,就跟孩子說,當年哪,你爸我啊……

除了回家吃飯之外,干上活兒他就沒有歇一歇,一直以勻速的動作干著,不快也不慢。他記得母親曾說過,不怕慢,就怕站。母親是滿族人,節儉勤勞,抽煙喝酒,他從母親那里學來了很多為人處世和勞動的經驗。母親勞苦了一生,晚上在他大姐家吃完了餃子,喝完了酒,睡下就再也沒醒來。他們都說,這是福分哪,是幾世才能修來的福分哪。他想著這些事,手里的活兒卻絲毫都不松懈。只有抽上一根煙的時候,才算歇歇。但是煙頭一扔,嘴里的煙還沒有完全散盡,他就又掄起了镢頭。

起初,他還能從刮來的風里聞見烤肉的香味,小城的人們非常會生活,到了晚上,所有的燒烤攤前都是烏央烏央的人。燒烤的煙霧彌漫著,肉上的油滴在炭火上,炭火興奮得嘩地躥出了火苗,火苗舔著肉上的辣椒和孜然,辣椒和孜然的香味就跟著煙霧飄蕩,格外誘人。他貪婪地吸著鼻子,想,等哪天我也要請妻子去吃一回燒烤。不過,現在可不行,現在,他的肚子不餓,晚上吃的也非常飽,當然現在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但是,正是這時候,才是干活兒的最佳狀態。

后來,他就聞不見燒烤的香味了,街上也冷清了起來,偶爾有幾個晚歸的人,急匆匆地走著。寥寥的幾輛出租車,快得像瘋子似的。還有幾輛出租車,亮著頂燈,趴在路口上,司機大概是睡著了。他才發現,夜已經很深了。就在這時,白天跟他談活兒的人突然來了,給他帶來了一摞胳膊那么長的火燒,還有用最大的飲料瓶裝著的一瓶水。他連忙說謝謝,心里暗想,這些東西真及時啊。那人說,他來看看,明天能不能干完。這時,他已經有了必勝的信心,說,放心,一定干完。

樓房上的燈火都黑了,只有一兩處以不夜著名的酒店的燈還孤獨地亮著。喧嘩的城市此時才真正進入了睡眠,不過,這只是又一場喧嘩開始之前短暫的安靜而已。路燈的光昏昏欲睡,像熬夜人的眼睛。濕漉漉的空氣中,有一股甜兮兮的味道,那是新發柳葉的味道,是楊樹葉芽分泌出的那股粘液的味道,是青草芽拱破泥土攪動出來的味道,這些味道,白天是聞不到的。有幾只流浪狗出現了,它們偷偷摸摸地溜著墻根走,慌慌張張的樣子好像剛剛干了壞事,這里嗅一嗅,那里聞一聞,往他這邊跑來了,呆呆地從柵欄外面望著他,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甩出去一鍬土,它們嚇得趕緊夾著尾巴跑了。

他在一塊剛剛翻出來的磚頭上坐下來,那磚頭在灰土里埋著,并沒有被夜露打濕,還能感覺到磚頭干爽的溫熱。他開始吃火燒,他奇怪自己怎么會吃下那么多東西,它們都到哪里去了呢?現在他感覺有點累了,看看剩下來的那堆灰土,他覺得累了也不怕了?,F在,他的胳膊,他的腿,他的腰還都好好的,除了微微的酸乏,什么感覺也沒有,他相信,只要他把這些火燒吃下去,再喝上幾口水,那么,腿上的、胳膊上的、腰上的酸乏就都會消失了。

這一次,他坐的時間有些長了。吃下了東西,身上有了濃濃的倦意。遠處有火車拉響了長長的汽笛,機車的轟鳴把空氣震得微微顫動,在機車的轟鳴中,他幾乎要睡著了。他趕緊站了起來,吸上一根煙,馬上就開始干活了。他不能再休息了,再休息就會給身體發出錯誤的信號,那些疲乏的細胞就會睡著了,唯一的辦法,是干活,叫那些困倦的細胞全都醒來,把眼皮睜開,打起精神來。

現在,他想,如果妻子能來幫他干活兒多好???晚上吃飯的時候,她說過要來幫他干。她說,我就是給你刨土也行,或者,就是給你撿磚頭也行。他看了看孩子,猶豫了一下,但馬上說,不行。他想,怎么能叫女人也跟著你干這個呢?你干活是應該的,你是男人,天經地義就應該干著出力的活兒,但是女人不行。再說,叫人家知道了,多丟人啊。讓女人跟著出力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噢,你一定是累糊涂了,才會有這樣丟臉的想法。他對自己說,你是孤獨的,你注定是孤獨的,注定要一個人奮戰。這么想著,他把镢頭掄圓了,一下一下地刨下去,他把鐵鍬甩得帶著一股風。是的,你注定是孤獨的。他想起了他的父親,父親在他記事起就沒有管過他們,只有母親領著他們過日子,他對父親是有怨恨的,如果不是他,他們不能有那么些債務,如果不是有債務,他不能年紀輕輕就把胃給切除了,誰說什么都不耽誤?誰說什么事都沒有?如果不是那次胃切除,他就不會大傷元氣,就不會現在干上這么點活兒就累了。以前,他結實得像塊石頭,三四個人都摔不倒他。這么想著,他把镢頭揚得高高的,落下的時候狠狠的,鐵鍬一下一下把土鏟起來,甩得比剛才還遠。他身上的汗又出來了,不過這次他感覺這些汗出得沒勁兒,細細的,膽怯怯的,偷偷地就出來了,不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洶涌澎湃。這樣的汗是虛汗,是不要臉的想偷懶的汗。

突然,遠處當當地響起了鐘聲,鐘聲的背景是拉長了舒緩的《東方紅》,它的每一個音符都像長了翅膀似的,翅膀很大,扇動的時候很慢,音符像在夢里似的上上下下慢慢地搖動著,搖出一圈光芒來,回音空曠又悠遠,有一種近于宗教的情緒在他的心里升起,莊嚴,悲愴。他想起來了,這是火車站鐘樓的鐘聲,鐘樓已經很多年了,大鐘卻一直在使用著,它每天都在響,只是白天太嘈雜了,聽不見。只有在這樣的靜夜里,只有不眠的人才能聽見。兩點鐘了,他想,馬上就要天亮了。

現在,他感覺困得站著都能睡著了。其實,他已經睡了,頭腦里的思維跟他手里干著的活兒不在一條線上了。他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是在一只悠車里,腦袋暈乎乎的。悠車是他們滿族人家家都有的哄孩子工具,像一只小船,用四根繩子吊在屋棚上,孩子就放在里面,一推,悠車就悠了起來了:

悠悠著,把卜著

悠悠著,悠悠嘞

狼來了,虎來了

馬猴跳過墻來了

寶貝寶貝怕不怕

閉上眼睛別哭了

悠悠著,把卜著

悠悠著,悠悠嘞

狼走了,虎走了

馬猴跳過墻跑了

滿族是馬背上的民族,據說,這樣的悠車是為了孩子將來能適應馬背上搖搖晃晃的生活??墒?,他的腿、他的手、他手中的工具,還像是有記憶似的,機械地、慣性地勞作著。

土堆越來越小,當土堆被鏟去一半的時候,原來的緊密就都土崩瓦解了,而他干活的速度并沒有放慢,不過沒有注意罷了,所以當他發現土堆變小的時候,已經所剩不多了。這時他興奮起來了,腦子里暈乎乎的那團云霧也散去了,困意一掃而光,眼睛睜大了,周圍的景物也漸漸清晰了。遠處已經傳來清道夫嘩啦嘩啦掃大街的聲音了。然后是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它們比那些住戶們提前入住在大樓里,他望了一眼,發現麻雀們就在樓房外面下水槽的斗里。其中一只麻雀站在窗臺上,嘰嘰喳喳在跟斗里的一只麻雀說話,隱隱的,還能聽見微弱的碎碎的喳喳聲,那是小麻雀們在叫吧?更遠的地方偶爾還傳來了一聲雞叫。東方的天空上,出現了一大片藍黑色的云,云那么長,那么闊大,低低的,仿佛跟大地連接在一塊了似的,把天空襯托得格外壯觀。云上的天空瓦藍瓦藍的,有幾縷云絲像燒紅的銀子似的亮得刺眼,天越來越亮了。

現在,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地上的腳印了。密密麻麻的腳印重復著、疊印著,和周圍落了厚厚一層浮灰的地面一比,顯得格外黑。清理干凈的土堆,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圓圓的平整的印,像小孩子隨手畫的一個表示太陽的畫。最后的一鍬灰土清理完了,他突然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早起的人在街道上出現了,有的手里還牽著一只狗。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很遠,才看到一個工廠收發室,從收發室的窗戶望進去,看了看時間,剛剛四點多了一點。他跟收發室的老頭要了口水喝,又走回去。他想等到七點,把錢拿到手。于是就把鍬和镢頭把子墊在屁股下,坐了下來。但是,清晨的風太冷了,甚至可以說料峭。他出透了汗,感覺身上格外冷,困得要命,又冷得睡不著,他就決定回家了。他現在甚至想,錢不錢已經無所謂了,但總算把活兒干完了,這就行了。他對自己說,哥們,你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了。你也再不用害怕那些人了,真的。原來他看見那些蓬頭垢面干活的人,很不禮貌上上下下打量他,是有些害怕的??墒乾F在,他不怕了。他把镢頭插在自行車的貨架子上,把鍬仍舊橫在車把子上,往家里騎去。镢頭在他的身后直直地立著,像一面沒有旗幟的旗。

屋子里,夜晚酣睡的氣息又濃厚又甜蜜,妻子和孩子還沒醒。他悄悄地在地上的一張床上躺下來。他還在想,哥們,你行,你完全可以干這一行了,一個人能不能干哪一行,別人誰都說不算,只有自己說了算。這么想著,他已經睡著了。

他不知道,在他酣睡的時候,鏟車來了,卡車也來了,整整裝了六卡車,才拉走了他清理出去的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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