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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江湖

2018-12-19 07:11王占黑
齊魯周刊 2018年42期
關鍵詞:野狗草皮江湖

編者按

前不久,90后新銳作家王占黑獲得了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閻連科、金宇澄、唐諾、許子東、高曉松五位評委的頒獎詞為:“90后年輕作家努力銜接和延續自契訶夫、沈從文以來的寫實主義傳統,樸實、自然,方言入文,依靠細節推進小說,寫城市平民的現狀,但不哀其不幸,也不怒其不爭?!?/p>

王占黑小說集《街道江湖》被稱為“一部中國的米格爾街”:一條街,就是一個江湖,你我凡人,皆行其中。有人喜愛她筆下平凡的小人物;也不乏有人認為這些故事乏善可陳。在獲獎帶來的關注和爭議中,作品本身到底如何?本文節選自《街道江湖》“來福是個獸”一章。

徐爺爺下葬的那天,我到處找不到來福。這是我第一次見它離開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也是第一次知道徐爺爺有這么多兒孫。

徐爺爺今年八十九,到冬天就能過上大壽了。來福十九。如果是個人,來福正是個小姑娘,可徐爺爺說,狗一歲人七歲,這么算下來,來福已經老的不像話了。它確實不像話,毛色蠟黃,牙齒掉光,眼角生出兩條長長的黑線,深深地一直拖到干皺的鼻子。它耳朵聾,你喊它,來福!它是聽不見的。你朝它扔石卵子,扔可樂瓶,扔冷飲吃出來的木棒,它都不理你,它太老了?;蛘吒袅撕镁梅磻^來,也懶得沖你發脾氣,做做樣子起身抖兩下,又變成一攤爛泥糊在地上。

小區一天中每個時段都有些發神經的狗,在人午睡的時候狂叫,追著電瓶車跑,互相打架掉進河里。來福始終保持著長輩的矜姿,不與交游,只在自家樓下的小草皮里打轉,緩慢地挪一下,再緩慢地挪回去。小狗來占便宜,蹭吃,蹭地皮睡覺,來福從不計較,它本來也不怎么吃東西。但徐爺爺會趕它們走。

“欺負到老祖宗頭上來了!??!”

在一個高速運轉的狗的小區里,來福年輕時生下的一胎一胎的小狗,又各自生下一胎一胎的小狗,不知不覺它就和它們差了幾十輩。

徐爺爺不像來福這樣,老了就沒了筋骨,相反的,他是小區一大把老頭子里長得最精神的,又高又瘦,腰板筆筆挺,牙口也不差,臉是上世紀極受追捧的那種長長的國字臉。老遠喊一聲,徐爺爺!他就回你一個大招手,近一點還能看到那種國字臉特有的笑容,大家都說他年輕時一定很神氣。

徐爺爺是蘇北人,大人們叫他“徐爹爹”,他以前在民豐造紙廠值班,后來退休了,老伴也走了,一個人在小區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來福是他唯一的伙伴。聽說那時候他倆同出同進,來福還是個皮毛白凈的小母狗,每天追在徐爺爺屁股后面,走哪跟哪?,F在呢,徐爺爺還是爺爺,來福一下子變成了老太婆。徐爺爺還在走來走去,來福再也跟不動了。

別人成天遛狗,徐爺爺成天遛自己,一遛就是一整天。他一天要去三處,走到哪都被人說成是上班。早上收拾干凈出門,白襯衫,西裝褲,不銹鋼手表,大人們說:

“徐爹爹,出來值班啦!”

徐爺爺就回一個大招手。

不過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再后來徐爺爺也走不動了,改成晚飯后下樓,坐在來福的一畝三分地里值班。放著半導體,聽過地方新聞,聽過天氣預報,等到聽過新聞聯播,就拍拍屁股回去睡。他和來福不講話,也不動,像兩塊兒下雨天賴在地里的爛木頭。路過的人知道來福是聾的,故意大聲喊它,

“來福??!來福!”

來福沒有一絲回應,徐爺爺就仿佛他才是來福一樣,還人一個大招手。

徐爺爺還走得動的時候,我和老王也會去橋上吹風。我們就經常一起去,有時老王上夜班,我就吃完飯自己去橋上找徐爺爺,站了會兒,再一起走回來。他面朝著運河看,我背朝著運河,撐著雙手,看來往的人和車。有時他走到橋上就累了,我還有力氣,我就說:

“再遠一點,你走不走!”

他不走,讓我隨便兜幾圈,他在橋上等我。我翻了好幾座橋,再翻回來天都黑了,徐爺爺還在橋上站著。我說,你有這個力氣站著吹風,不如跟我再多走幾步。

“站著吹不倒的,走路是要倒的,你看來福就是不動的,就趴著?!?/p>

“來福是懶?!?/p>

“來福年紀輕的時候,腿腳比你還勤快,跑來跑去,從來不肯停下來?!?/p>

然后我們就一起走回來,他給我講很多故事。

“你這個手表是什么時候買的?”

他就給我講二八大杠花多少錢,去哪里買,騎在哪幾條馬路上最稀奇。

“來福的眼睛為什么有這么長的兩條線?”

他就告訴我來福生過多少個小孩,都分給了哪幾戶人家。

我問徐爺爺的事情,他總是告訴我一些別的??墒窃谒磥?,這些都是正面回答。

我難得見到徐爺爺和來福的互動,他摸摸來福的頭,來福并沒有回應,它合著眼,眼角兩條線拖得更長,涌向鼻子。

“來福是個懶獸?!?/p>

“來福不懶,來福只是老了,走不動?!?/p>

“你也老,你不也天天走嗎?”

“我沒來福老,狗一歲人七歲,來福歲數比我大。等我趕上它的歲數,我也走不動了,你自己上橋?!?/p>

后來徐爺爺走不動了,每天在小區里晃悠,還是穿戴整齊,白襯衫,西裝褲,不銹鋼手表,雙手背在后面,背脊筆挺地走來走去,像一根賣不掉的甘蔗,和路過的人一個大招手。

我常常覺得,來福就要死了,三伏天蹲在外面,不喝水也不動,喊了好幾聲,它聽不見,拿手指去戳它,還是沒反應,隔了一陣,它像是某處癢了似的,動了一下。冬天也是,不是真死了吧,我心里總是很恐慌。

徐爺爺坐在板凳上乘涼的時候,他也睡著了,和來福一樣不動,我看了他很久,湊近了,也沒聽到呼吸聲,走過去貼著他的肚子,感受到肚皮上微弱的起伏,才放下心來。

你和來福怎么睡覺不打呼啊。

我們老了,怕驚動別人,在肚子里打。

肚子里打給誰聽。

給自己,聽不到就是要走了。

來福有好幾次差點被車碾死,它的小草皮屬于停車區域,來福在里面緩慢的踱步,稍靈敏點的見到車就閃開了,可來福太遲緩了,人家按喇叭也沒用,一定要走到它面前,親自把它挪開。碰到脾氣暴一點的,開進去才發現里面有狗,沖著樓上徐爺爺的陽臺大喊:

“誰的癩皮狗!尋死??!”

但是來福每次都能化險為夷,毫發不損。

徐爺爺說,老狗就是這樣,你看它快不行了,它倒有自己的解決辦法。

徐爺爺過世前的一個月,他知道自己不太好了,去住了醫院。 走之前還是一個大招手。這感覺很怪異,以往都是我出門,徐爺爺在小區門口給我一個大招手,這次是我站在樓下,他坐在摩托三輪車后面,給我一個不斷遠去的大招手,變成中招手,變成小招手,最后變得沒有了。

來福并沒轉送給人,還是在自家樓下蹲著。徐爺爺誰也沒有吩咐,可來福的飯碗里每天都少不了吃的,盡管它不怎么吃,最后都給其它野狗吃去了。

吃到了徐爺爺的利事糕。

第一次見到他的子孫輩,他們擺好花圈,哭著喊著上了樓,然后哭著喊著下了樓,帶走了他的衣物。

房子要賣掉了分錢的,來福卻沒人要。也可能是誰要帶走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它——那一天它竟然離開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傆X得擺花圈的時候,來福還在原處悄無聲息地蹲著,再一想又覺得又好像一大早就不在了。來福在那兒呆的太久了,我們的眼睛都習慣了忽略這幅場面。

后面幾天都不在。下了雨,草皮里泥濘極了。野狗們玩得發瘋,踩著來福的草皮和來福的飯碗,來來去去,一塌糊涂。人們還是習慣留點剩菜在它的碗里,停車的人還是習慣先看看它有沒有擋路。來福和它的一畝三分地成了固定的風景,平時不注意,如今不在了,路過倒覺得眼前空了一些,不太適應。徐爺爺沒了大家是有心理準備的,來福走了反倒習慣不起來,仿佛一戶老鄰居不告而別。

出了梅,天氣干熱起來,露天曬得厲害。來福的飯碗還在那里,大家默認那是給野狗留的食盆,野狗不留隔夜食。天太熱了,誰還多放了一個水盆。

那天晚上,和過去的每一個晚上一樣,來福蹲在它的老地盤,不動,偶爾眨眨眼睛。

哦,來?;貋砹税?。路過的人說。

來福沒有回應,來福聽不見的。

哦,來?;貋砹税?。過路的人說。

來福的眼線很深很長的,一直要拖到鼻子下面。毛很臟,身體很瘦,離家這么久,看不出它累,也不知道回來是什么心情?;貋碇?,來福從此就是沒有人管的野狗了。

我給了來福一個大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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