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白事

2019-04-17 12:55楊凡
福建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玩伴做客靜默

楊凡

父親最不喜歡應酬,每每別人來送請柬,都像是專門來給我媽下發交際任務??墒悄翘?,父親很開心地告訴我,他要帶我回老家做客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父親從床上鉗了起來,說是在村里辦喜宴,雜事多,他得去幫忙。天吶,我簡直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自信,他這個平時只會趴在桌子上畫圖紙的人,能幫得上什么忙?我睡眼蒙眬,被催著洗了把臉,就不明所以地被父親塞上了車。路上,父親才告訴我,是他童年玩伴的兒子要結婚了。一路上,我都在聽父親講述他那中年人回憶式的故事,但父親東說西說,都沒完整跟我說明白他的這位玩伴。我只零星了解到,他的這位玩伴叫戰榮,論輩分,他得管父親叫小叔叔。前些日,三伯在電話里告訴父親,楊聰要結婚了,戰榮回村里張羅喜事。父親寡言,沒有多問。他與戰榮二十年未見,這個楊聰,想來就是戰榮的兒子了。

山路崎嶇,三彎五繞的,我們終于到了。我們走到禮堂門口,但來得太早了,這兒只有幾個父親不太認識的小輩在擺放桌椅,父親又不好意思直接進去幫忙了。我只能又跟著他走了老遠,繞去大伯家休息。大伯出去做農活了,只剩大伯母和小黑狗在家。大伯母年紀大了,有點老年癡呆,認不出我,只認得父親。她見父親來很高興,拿了幾個梨硬要父親吃,卻粗聲大氣地一個勁兒問我來找誰,來干什么。父親一邊把我從他身后拉出來,一邊跟大伯母解釋說,我們來做客。她盯著我的臉,懷疑地把梨塞到我手里,又問,到哪家做客?父親一手拿著梨,一手把畚箕和水果刀移過來,一邊削著梨,一邊慢慢答道:“戰榮兒子的紅事客?!?/p>

大伯母忽然轉頭盯著父親,聲音拔高地說道:“戰榮死了,你們做哪家的紅事客?”

父親正在削梨的手驀的頓住,然后又接著削。他問道:“你聽誰說的?”

大伯母盯著父親手里的梨,甕聲甕氣地說:“就是死了,早就死了,是撞死的?!?/p>

父親不再說話,只低著頭削梨。梨皮一寸一寸地從梨上滑到父親手上,又從父親手上滑到畚箕里。梨削好了,父親把梨遞給我,囑咐我切成小塊和大伯母一起吃。我切好梨從廚房出來,看見父親正在給大伯打電話,問他地里的活計做得怎么樣,要不要回來了。父親拿手機的那只手上沾滿了梨汁,梨汁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在卷到手肘處的白襯衫袖口上留下黃黑的印。

不一會兒,大伯回來了。問我們有沒有吃飯,又問我們怎么不提前跟他說要來,最后終于問我們為什么來。

父親笑著說:“我聽三哥說,戰榮兒子今天結婚,我就想著來看看,都多少年沒見了?!?/p>

大伯瞪著眼睛問:“你見著請帖了?”

父親訕笑著說沒有。

大伯訓斥道:“老三糊涂,你怎么也跟著糊涂?請帖都沒見著就來?!?/p>

父親沒反駁,只試探著問道:“我聽大嫂說,戰榮死了?”

大伯頓了一會兒,然后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唉,就前兩天的事。酒喝多了,騎摩托撞在石頭上,醫院都沒送到就不行了?!?/p>

過了好久,父親也沒有答話。

大伯像是為了打破這靜默似的,又說道:“今天結婚的,是戰榮后娘的兒子。這酒席上的菜式還是戰榮前幾天去訂的。人啊,說不準吶!說不準說不準?!闭f完,大伯就拿起了水煙筒,一邊咳嗽一邊吸煙。父親還是不答話,像在看著什么。水煙筒“咕咚咕咚”響著,除此以外,一切都沉默著,靜穆著。

我看著大伯水煙筒上的煙霧,從煙嘴里冒出,又舒卷著飄散在空氣里。終于,父親開口了,淡淡地說他想去看看。大伯被煙嗆得滿臉通紅,啞著嗓子說:“等我抽完這袋煙,我領你去,你不認得路?!备赣H只說認得。

我跟著父親來到了戰榮的家。這里很熱鬧,前院到后院都是喜氣洋洋的人們。新郎穿著筆挺的西裝,和那矮矮的土房,和那穿紅戴綠的來吃酒席的人,和那破鑼嗓子般的大音響,都很不搭。不過如果沒有這身西裝,我可能認不出來誰是新郎,因為大家都那么歡樂,連笑容都好像是同一位師傅捏出來的——都朝著極燦爛的方向在笑。父親也在笑,只是淡淡地禮貌地在笑。

父親帶我從前院進去,繞過重重的人群,要到后院去。我們一路走著,一路遇著不同的人。認識父親的人,對著父親笑笑,然后用夾著煙的手拍拍父親的肩,什么也不說就走了。不認識父親的人,迎面遇上,也對著父親笑笑,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喜糖,要塞給父親。父親忙擺手謝了他們的好意,又一邊慌慌忙忙地從自己口袋里掏出煙來,笑著遞給他們。

父親帶著我在后院找了個偏遠的角落坐著??晌覀冎車琅f熱鬧。女人們在竊竊私語,時不時爆發出密集的笑聲。男人們在吹牛侃大山,只聽得一個又一個不同嗓音卻同樣不服氣的“咦”。

父親是靜默的,他就帶著淡淡的笑坐在那兒。他也是和諧的,像是真的來參加喜宴的人,像是高興到極點之后的默然無聲。

慢慢地,周圍的人開始跟父親搭話,父親一邊回答著,一邊又拿出煙盒給周圍的人發煙。我覺得父親像是在等著誰似的。

到父親煙盒里的煙只剩三支的時候,一個白發蒼蒼有些枯瘦的老人向我們走過來。他一路走,周圍的人一路對他說著恭喜恭喜。等他終于走到父親面前,父親卻問了一句:“這些天身體還好吧?”

老人家沒回答,只拍了拍父親的手臂,然后轉過頭來,笑瞇瞇地問我多大了。我說十七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和父親一起坐在那里靜默著。熱鬧啊熱鬧,熱鬧得連孩子的乳牙嚼碎喜糖的聲音都聽得見。

后來,幫廚找過來,要老人家去看看??词裁次覜]聽清,我只聽見老人家臨走前對父親說,今天要多吃點兒??!

父親笑著回答:“好,您去忙吧?!?/p>

老人家剛走,父親就對我說,走吧。我問為什么,父親只緩緩地說:“沒煙發給人家了!”

人太多,我和父親只能貼著房邊走。從后堂門口過的時候,我從門縫里看見,屋子的正中停了一口黑得發亮的棺材,棺蓋上放了一朵由紅布和白布混在一起扎成的花,白布很暗淡,倒是紅布紅得很耀眼。

責任編輯 陳美者

猜你喜歡
玩伴做客靜默
我的玩伴
都柏林的靜默行者
世界不靜默
預備,出發!
玩伴“妞妞”我最愛
“做客之道”
以沉睡的姿態 行靜默的叛亂
做客
來我家做客吧
最佳玩伴 5分鐘帶你了解馬自達MX—5 RF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