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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化”與中國散文詩的現代性

2019-04-17 12:55陳培浩
福建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散文詩小兔子現代性

陳培浩

“物化”作為一種中國古典詩歌極為常用的修辭,在大量詠物詩中俯拾皆是。在中國詩歌的現代轉型中,“物化”修辭也分裂出新的現代性方式,它越來越以“動物化”的形式來表達一種現代性批判立場。在駱英的散文詩作品《小兔子》《第九夜》中,“動物化”修辭得到相當精彩并且愈來愈自覺的運用??疾臁缎⊥米印贰兜诰乓埂?,不能不跟它們的文體——散文詩相聯系,它們的成功提醒我們思考:中國當代散文詩如何接續散文詩的象征性傳統和現代性批判傳統,充分發揮散文詩的文體可能性。

1

在《小兔子》附記中,駱英對寫作初衷有一番夫子自道:

我,確定是一個城市的棄兒。

我們已不再意識到思想的痛苦,不再對死亡保有發自內心的尊重,不再因為麻木和漠然感到恐懼。

天堂更高了,地獄更深了,以至一種以公司形態存在的社會結構。

我或者說我們不能放棄一種質疑和批判的態度。

城市作為現代化最重要的社會化形態成為駱英凝視反思的對象;而現代公司制度所隱喻的高效率、非人化宰制同樣引起詩人的警惕。詩人更反思現代化話語對人的內化和馴服,換言之,駱英關注的是人不再保持其精神完整性和自主性的危機。

在對發達工業社會進行深入研究后,馬爾庫塞認為:“我們社會的突出之處是,在壓倒一切的效率和利益日益提高的生活水準這雙重的基礎上,利用技術而不是恐怖去壓服那些離心的社會力量?!保R爾庫塞《單向度的人》)馬爾庫塞最擔心的是,技術作為現代化最誘人的面具導致批判的停頓,從而造就“沒有反對派的社會”:“在這里,發達工業社會卻使批判面臨一種被剝奪基礎的狀況。技術的進步擴展到整個統治和協調制度,創造出種種生活(和權力)形式,這些生活形式似乎調和著反對這一制度的各種勢力,并擊敗和拒斥以擺脫勞役和統治、獲得自由的歷史前景的名義而提出的所有抗議?!保R爾庫塞《單向度的人》)駱英的詩歌內蘊著一個馬爾庫塞式的質詢,顯然希望借著詩歌成為現代社會的反對派。

駱英不甘于小打小鬧、小情小調,他的詩歌所用力、用心的是具有精神高度的人類大問題。在《第九夜》“馬篇”之《第七夜馬的荒原》,他如是寫道:

我終于登上了一個7546米的高地。

回望荒原及上一個世紀,我清晰地看見一片片草、一座座山、一粒粒石子、一座座墳頭、一個個尸體都在裸露,保持加害與被加害者的姿態,保持占有與被占有、享用和被享用的余味,保持變種和異形、被變種和被異形的形態。

我終于仔細觀察了太陽如何被冰涼刺骨地舉起的過程,由此,我也想到了我和我們、你和你們為什么等于低下和沉淪。

這個登高回望荒原的場景堪稱《小兔子》《第九夜》最核心的精神概括。20世紀80年代以來,現代漢詩逐漸確立語言本體的基礎性地位,這本是新時期現代漢詩發展重要的收獲。但反過來,很多現代詩歌在個人性轉型過程中,也日益喪失跟歷史、時代、存在等重大議題對話的能力。在這種背景下,《小兔子》和《第九夜》的精神高度具有炫目的辨識度。它迫使讀者重新思考詩歌跟各種重大議題之間的關聯性問題?!缎⊥米印贰兜诰乓埂返恼鸷承?,既跟詩人站立的精神高度相關,更跟他所創造的表意方式相關?!啊兜诰乓埂纷匀徊皇呛唵蔚呐行哉撌?,而是在語言的歷險中完成思想表述的?!保钚I《快感之快》)具體而言,我以為是其中相當突出的“動物化”修辭。那么,何謂“動物化”修辭?它跟詩歌現代性有何內在聯系?駱英又在何種意義上豐富和充實了“動物化”修辭?

2

《鳳凰涅槃》也許是現代漢詩歷史上最早使用“動物化”修辭的詩歌了。然而,其“動物化”的內核卻與駱英的《小兔子》《第九夜》大異其趣。孫紹振教授在分析《鳳凰涅槃》的意象創造時指出:“不死鳥出于埃及,鳳凰出于中土,涅槃出于印度,而泛神論出于歐洲(荷蘭),為基督教哲學之一派。胡適新詩倡言不用典,而郭沫若則將來自非洲、歐洲、亞洲之神話、哲學宗教中國之話語四者融為一體,加以重構,創造出鳳凰涅槃之新典,其學養與才華無愧于一時之杰?!保▽O紹振《“鳳凰涅槃”:一個經典意象建構的歷程》)

《鳳凰涅槃》是詩人為一個民族從前現代向現代轉換過程所找到的“動物化意象”,其奧妙在于意象創造過程中強大的歷史想象力和文化涵納性的結合。它體現的是對一個民族匯入“現代”的熱烈呼喚和浪漫想象。相比之下,《小兔子》《第九夜》的“動物化”修辭卻是在“反思現代性”的譜系中運作,其精神趣味和立場必須歸屬于小說家卡夫卡《變形記》中“甲蟲”的譜系。

在一篇小說中,青年作家王威廉將一個有關“動物化”的質詢鑲嵌其中:“如果卡夫卡在寫作《變形記》時,不是把人變成甲蟲,而是變成了其他什么形式的生物,這部作品的感染力還會有這么強大嗎?或者說,這部作品還能具備如此深遠的原創價值嗎?”(王威廉《書魚》)

如果說傳奇的動物化變形是獲取美好生活的文學途徑,那么現代文學的動物化變形則是通向破碎世界。換言之,“甲蟲”的變形實質是世界出了毛病,而訴諸“甲蟲”想象的動物化修辭則是將現代世界置于文學反思的顯微鏡之下。無論是《小兔子》中的“小兔子”“蟑螂”“蝌蚪”“烏鴉”“螳螂”“響尾蛇”“小母狗”“小麻雀”,還是《第九夜》中的“馬”和“貓”,駱英的動物化修辭都為當代的中國生存找到了一批與卡夫卡“甲蟲”的家族相似的意象。有趣的是,王威廉將卡夫卡的“甲蟲”唯一化,駱英則以多樣的動物化意象,昭示了動物化修辭內部具有相當的多樣性。

20世紀之初,郭沫若在歡呼召喚著代表帝國現代轉化的“鳳凰涅槃”;21世紀初,駱英以同樣激烈然而野蠻的風格書寫“現代”所帶來的“動物化”荒原。在追求現代和反思現代的兩者之間橫亙著的中國,發生了復雜豐富的劇變。如果說《鳳凰涅槃》的“動物化”修辭開啟了中國文學關于現代的浪漫想象的話,那么中國文學關于“現代”的反思在駱英之前已經不絕如縷。同樣是“物化”修辭,聞一多的《死水》是駱英化物為詩的現代性反思的先聲?!拔锘被蛩^詠物詩,是中國古典詩歌傳統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在《死水》中,“物化”修辭發生了現代轉換。物世界已經不再能夠成為承載自我精神頓悟的“天地”,轉而成為滿身裂痕、滿目瘡痍,需要通過批判和反思來為其凈身的對象。對于中國文學而言,古典向現代的轉換,其實質在于:人被迫從天人合一的世界中分離出來,世界不再可以棲心,轉而成了批判對象。批判性成了現代詩人為自己創設的重要精神位置。在此現代背景下,一個有趣的詩歌轉變是傳統詠物的“物化”修辭將被大面積地從“植物化”轉換為“動物化”。梅蘭菊竹等靜態的美好植物意象跟和諧的精神修為有更天然的聯系;而甲蟲、蟑螂等不無惡濁之氣的動物意象則跟現代的分裂緊密相關?!皠游锘庇纱顺闪伺c現代性反思如影隨形的詩歌想象。

當代詩壇不乏同樣使用“動物化”修辭的詩人。然而,真正使修辭成為一種鮮明個人風格的,非駱英莫屬。在散文詩集《小兔子》的《蟑螂說》《小兔子》《蝌蚪論》《最后的人》諸篇中,駱英已經對“動物化”修辭牛刀小試。這些篇章中,諸如話語規訓、公司化宰制、倫理失范、欲望泛濫、叢林法則盛行等現代和城市之惡的主題都一一呈現。然而,它們畢竟只是10篇中的4篇。其他如《致死亡》《兩棵樹》《論恐懼》《痛苦》《思想者》《性的考證》諸篇,則試圖以其他途徑來表達。但駱英顯然強烈感到了采用動物化修辭諸篇的強大動能,因此在《第九夜》中分別以“馬”和“貓”為對象將“動物化”推至極致,并給作為一種文學修辭的“動物化”打上了鮮明的個人烙印——生猛的文學創作和野蠻的語言風格。

3

從《小兔子》到《第九夜》,“動物化”修辭被聚焦、提煉、強化,并且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感和沖擊力。正如楊小濱所言:“一種跳躍的、迷亂的速度成為駱英這部長詩的基本節奏,但詩人強調的是,只有在這種迷戀的享受中才能劈開享受的幻美外衣,或者說,必須沉浸在這快(感)之中才能體會到詩人所砍向的‘誘拐‘無恥‘放縱‘亂倫……”(楊小濱《快感之快》)又如陳超所言,這部作品的語言創造力體現為某種“雜語融匯體”。(陳超《我看駱英的〈第九夜〉》)

誠然,語言速度感和雜語融匯體都是《第九夜》相對于《小兔子》的獨特審美印記。正如陳超所言:“如果說在《小兔子》里,‘說話人(詩人)對生存的批判、反諷和揭弊,與詩中的‘小兔子‘蟑螂‘蝌蚪如此等等寓言角色的‘內心自語,還達成了某種對稱性的盤詰的話;那么在《第九夜》中,‘馬和‘貓卻一躍成為最主要的‘說話人,二者以其大面積的無恥而無告,施虐和受虐扭結一體的‘獨白,幾欲打破那種對稱和平衡?!保惓段铱瘩樣⒌摹吹诰乓埂怠罚氨M管駱英在詩中痛擊著這些邪惡符號,詩人并沒有自我提升為俯視世界之惡的批判主體,而是沉浸在歷史性之中,以不斷反身的方式進行主體自身的批判?!保钚I《快感之快》)所謂“前景敘事人”,是指一個在文本中既承擔敘事人功能,又在精神上平行于“動物化”象征符號的“我”。于此,駱英觸目驚心地指出了現代人乃至于物種的道德沉淪。他無意高高在上、置身度外地與精神沉淪完成切割?!皼]有人是一座孤島”,人類的潰敗,“我”必縈繞其中,這是駱英的基本判斷。有趣的是,這種自噬其心的敘述卻沒有損失作品批判的鋒芒,“反而更內在、更令人感到觸目驚心了”。(陳超《我看駱英的〈第九夜〉》)必須補充一句,詩歌主體要素的復雜化折射的不是簡單的技藝純熟問題,而是現代精神境遇的劇烈復雜性問題。正是無比幽深分裂的現代精神危機使詩歌主體要素的復雜化具有合法性和可能性。

4

當我們如此這般探討《小兔子》及《第九夜》的精神視野和文本創造的時候,其實不能忽略它所屬的詩歌亞文類——散文詩。正是散文詩“有詩的情緒、意境、想象,但又容納了有詩意的散文性細節”(王光明《散文詩的世界》),相比分行詩歌具有更強的經驗涵納性,相比散文又具有詩性的表意方式,才造就了《第九夜》對豐富“個人語型”的吸收。相比之下,分行詩傾向于“修枝剪葉”,散文詩傾向于“開枝散葉”。分行詩特別是20行以內的短詩基本上是一種凝縮的語言微型景觀,它固然也內蘊著無限的詩法可能性,但其吸納經驗內容的有限性是很明顯的。而優秀的散文詩,往往能用散文性細節包裹社會經驗內容,又將這些散文細節置于整體的詩意提煉框架中。因而,容納“雜語”的散文詩往往成了嶄新表意創造的急先鋒。

必須說,駱英的《小兔子》《第九夜》充分發揮了散文詩文體的可能性。那么,這些作品跟中國散文詩傳統有著何種勾連?對于當代散文詩又有何啟發呢?在我看來,《小兔子》《第九夜》的成功顯然因為它們始終緊密地聯結著中國散文詩的現代性傳統?!爸袊⑽脑姷陌l展,與20世紀中國社會的現代性尋求,一直保持著十分直接、緊密的聯系。這是貫穿中國現當代散文詩歷史發展的最突出的特點。這種特點既與現代中國異常突出、尖銳的社會政治課題直接溝通,亦與中國作家傳統的社會責任感和文學意識緊緊相連?!保ㄍ豕饷鳌冬F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無疑,《小兔子》《第九夜》也是有著深刻時代、社會關懷的作品,只是它是站在現代狂潮席卷之后,以審視批判的眼光來看待社會現代性。然而,我所謂的中國散文詩現代性傳統,還包括散文詩在回應社會現代性課題過程中發展起來的技藝現代性。如果說中國散文詩在藝術的現代性上有什么堪稱傳統的文學經驗的話,那么也許是“象征性傳統”和“美文性傳統”。

無疑,魯迅的《野草》代表了中國散文詩象征性傳統的開端和高峰,其后何其芳、彭燕郊、昌耀等優秀詩人所寫的散文詩,正是這個傳統的綿延?!跋笳鳌眰鹘y對于書寫現代分裂豐富的內心具有獨到的優勢,即使是在世界散文詩譜系中,那些偉大的散文詩作家,基本上都熟悉并深諳象征式的散文詩。但是,在具體的社會進程中,中國散文詩的象征傳統由于其跟現代個人的內在關聯而被拋棄了。1949年以后,中國大陸散文詩興起、流行并沉淀的是一種“美文性傳統”。革命文學視野下的美文性凍結散文詩跟現代個人的連接通道,將散文詩收歸為革命頌歌的文體,將散文詩定位在語言修辭層面,充分發展了散文詩自由抒情、語言舒展、優美悅耳的層面。這種“田園牧歌”的散文詩即使濾去具體的贊美對象,用于抒發個人情緒,往往也格局有限。

中國當代大部分散文詩往往不能被納入先鋒性視野,其原因很可能是它們往往沒有從強大的美文性傳統中擺脫出來,它們把散文詩定義為精巧、抒情的語言小玩意。駱英的《小兔子》和《第九夜》提示著:散文詩寫作如何深刻地站在當代人之危機的立場上,如何接續跟現代性有著更深關聯的散文詩傳統,如何充分發揮散文詩文體的可能性,又融合先鋒性語言的創造能量?這種啟示對于新詩,特別是其中的散文詩顯得尤為意味深長。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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