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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眼于“辭章”效果的文言虛詞教學

2019-05-09 11:48童志斌
中國大學教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閱讀教學

童志斌

摘 要:講到古文作品中的文言虛詞,普遍認為其主要表示語法作用,甚至有人主張“虛詞是完全表示語法作用的”。如果不是簡單化地采用“以洋律中”的姿態,綜合前人的研究我們可以發現,漢語(尤其是文言)虛詞并非語句構造之必需,而是具有相當大的靈活性。在古文作品當中,虛詞的調用更多的是作者行文表達的需要。所以,在古代漢語課程及古文閱讀與教學過程中,我們要對文言虛詞的辭章價值予以充分的關注,通過虛詞去把握文本行文的語氣與脈絡,是古代漢語虛詞教學的重要著眼點,同時也是古文閱讀的重要策略。

關鍵詞:文言虛詞;漢語語法;辭章;閱讀;教學

作為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主干課程,同時也是中學語文課程的重要內容,“古代漢語”中的虛詞知識,一直備受重視?!豆糯鷿h語知識教程》在其“三、語法”部分強調:“古代漢語的詞類系統,就實詞來說與現代漢語大體相似,但也存在重要差別;就虛詞而言差別就更大了,可以說古今漢語虛詞系統完全不同?!盵1]確實,說到“虛詞”,一般人著眼的多為其語法構造功能??础掇o?!返慕忉專?/p>

[虛詞]“實詞”的對稱。虛詞不能單獨充當句子成分,但同句子的語法結構密切相關。如介詞、連詞、助詞等[2]。

強調的就是“充當句子成分”“句子的語法結構”。呂叔湘的《文言虛字》相當強調文言虛字對于文言學習的重要性:“我們要閱讀這些作品(按,指“文言作品”?!撸?,必須先掌握文言。學習文言虛字是掌握文言的一個必要步驟?!标P于文言虛字,《文言虛字》所著眼的是虛字“在語法上的作用”[3]。史存直認為:“就表意作用來說,意思主要是由實詞來負擔的,但實詞如果不靠虛詞的幫助組織成句子,也就不能起表達作用。所以從語法觀點來說,虛詞反而更重要?!盵4]甚而至于認定“虛詞是完全表示語法作用的”。[5]

筆者以為,已有的關于文言虛詞的研究以及教學,較多地強調其語法構造方面的價值,而對其彈性與靈活性特征重視不足。我們應該充分關注文言虛詞的在表達上的辭章價值,把握其在古文當中傳達行文語氣、脈絡的功能,方為符合漢語事實的態度。

一、在語句構造上文言虛詞具有靈活性

對于文言虛詞,研究者關注的主要是其“語法功能”;在語文教學中,又往往具體化為對于虛詞的“詞性”“語法功能”的辨別、“分清”。因為,虛詞“在漢語語法中起著很重要的作用”,“對于實詞,主要辨別它的意義;對于虛詞,是要辨別它的用法”[6]。

比如“之”字,其“用法”有代詞、助詞兩種。而用作助詞,又可分幾種情況,諸如“(一)結構助詞,定語的標志”,“(二)結構助詞,補語的標志”,“(三)結構助詞,賓語前置的標志”,等等。這些不同的類別,要求學生能夠準確地加以區分。

比如“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一句中的“之”字的用法,一般認為是:

結構助詞。當主謂短語在句中作為主語、賓語或一個分句時,“之”用在主語和謂語之間,起取消句子獨立性的作用,可不譯。譯時可省去[7]。

關于“之”字的這種“取消句子獨立性”的“用法”,可說是由來已久。比如編于1948年的《開明文言讀本》便已有此說:

余之識君,且二十年。

其用法為“加在句子的中間,取消句子的獨立性”[8]。

雖然不贊成采用“取消句子獨立性”的說法,不過,王力也承認:這種“主謂結構插進了‘之字,成為名詞性詞組,它可以用作主語、判斷詞、賓語(包括介詞后的賓語),或關系語”。而且,“古代漢語(特別是上古漢語)則必須使用這種語法結構。這種‘之字是必需的,不是可有可無的”[9]。張中行主編的《文言常識》中,將此類現象作為“在句子結構方面”11種“文言與現代漢語的差別”現象之一:“句中的主謂關系多用偏正形式表示。用在句里的有主謂關系的詞語(主謂詞組作句子成分),文言經常在主謂間加‘之字,使它成為偏正關系?!盵10]

可以看出,這么多學者,他們在考察包含“之”字的“主謂結構”時,基本是將其視為純粹的語法現象來看待的。

以虛詞而論,雖然語言學家也承認,“詞序之外,漢語和英語都引來作為自身語法最主要特點”[11];不過,虛詞因素在語言表達當中的實際作用,漢語與英語之間其實存在著顯著的差異。

由于英語的虛詞從其本質上來說,起了代替形態的作用,因此其使用往往是強制性的、非用不可的;漢語的虛詞本質上是為了傳達語言的聲氣感情,就留有相當大的余地,可隨語氣和節奏需要靈活使用,表現出一定的彈性。

比如說英語形式主語it和所謂引導詞there??梢哉f,“這兩個詞本身完全沒有意義,其使用主要是為了完成主—謂結構的框架”,“下雨了”“下雪了”等自然現象,在漢語及俄語中都不需要主語,但英語一定要說成It rains;It snows[12]。

顯然,漢語虛詞并不具備英語當中這類“本身完全沒有意義”的“形式主語”一類的“強制性、非用不可”的特征。再回頭看所謂取消句子獨立性的“之”字現象。王力曾經表達過不同的主張:“上古漢語有一種‘之字句,即在主語和謂語之間有一個‘之字”,如: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學而》)可是有大學教材稱這種結構叫“取消句子的獨立性”。這就是說,它本來是一個句子,現在插入了一個“之”字,就取消了它的獨立性,就不是一個獨立的句子形式了。王力認為,這種說法“是片面的,甚至是不對的”。[13]

那么,這類句子當中的“之”字,究竟是不是像“The”和“is”在英語中一樣,“非此不成句”呢?何樂士的研究,對此作出了很好的回答。根據對《左傳》當中的[主·“之”·謂]結構的用例的統計,[主·“之”·謂]式在句子中用作賓語的共285例,約占53%。何氏提出了這樣的設問:

問題在于:能作主語、賓語是否就等于名詞性短語?是否只有名詞或名詞性短語才能充當主語或賓語呢?

何的解答是:我們認為此式能作主語、賓語,并不等于它就是名詞性短語,因為在古漢語里,句子形式也可以充當主語或賓語[14]。為了說明這一觀點,何氏提供了很有說服力的例證(按,以下例句全部來自《左傳》)。

[主·“之”·謂]與[主·謂]都可以作主語。如:

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僖33)

我在伯父,猶衣服之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謀主也。(昭9)

王室之不寧,晉之恥也。(昭24)

楚重得志于晉,晉之恥也。(昭1)

[主·“之”·謂]與[主·謂]都可以作動詞的賓語。如:

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宣12)

不若人有其寶。(襄15)

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壹也。(文3)

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皆有有威儀也。(襄31)

上述例句表明,[主·謂] 結構中間,并非必須插入“之”構成[主·“之”·謂]這樣的(所謂“取消句子獨立性”或者“仂語化”)結構,才可以作句子的主語、賓語。也就是說,[主·“之”·謂]結構并不是一種“非此不能成句”的、可以成為規則的語法現象,而是一種靈活性相當大的具體表達中的詞與詞的“組合”而已。更有說服力的是,何氏還發現,有時在同一句內,作同一動詞的賓語,一為[主·“之”·謂],一為[主·謂]。如:

伯有聞鄭人之盟己也,怒;聞子皮之甲不與攻己也,喜。(襄30)

在以上材料分析的基礎上,何樂士最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以上例中的[主·“之”·謂]變為[主·謂]后,在句中充當的成分與[主·“之”·謂]基本一樣,可見兩者在性質上沒有根本區別,并不是因主謂之間加了“之”,改變了結構的性質,才能作主、賓。更何況還有近半數的[主·“之”·謂(也)]雖然加了“之”,并不作主、賓呢[15]?

正如朱德熙所言:“漢語的主要特點之一是漢語詞類跟句法成分(即句子成分)之間不存在簡單的一一對應關系?!薄皞鹘y漢語語法著作認為主、賓位置上的動詞、名詞已經名詞化了。這是拿印歐語的眼光來看待漢語。就漢語本身的實際情況來看,動詞和形容詞既能做謂語,又能做主、賓語。做主、賓語的時候,還是動詞、形容詞,并沒有改變性質?!盵16]——

同樣的道理,文言的主謂結構,并非必然地要在主、謂之間插入“之”字將主謂結構的“獨立性取消”了,使之“仂語化”后,才能做主語、賓語。因為,“漢語有自己的特點,動詞、動詞結構、主謂結構本來就可以作主語,并不須要先改變其性質”[17]。

郭紹虞將虛詞歸類的靈活性視為“漢語的特殊性”的要求:漢語虛詞固然也可有介詞、連詞之分,但是有時又并不一定要有這些分別??梢杂羞@樣分別,這是一般語言的普遍性;不一定有這些分別,這就是漢語的特殊性[18]。

王力也認為,“連詞與介詞不必區別,一則因為它們自身的界限本不分明,二則因為駢文時沒有它們不能相配的痕跡”。比如“以”與“而”為對偶,在駢文里是常事。實際上,我們也不能硬說“以”是介詞,而“而”是連詞?!胺魅欢钡摹岸弊?,與“節用而愛民”的“而”字,一則表示某種狀態與某種動作的關系,一則表示甲動作與乙動作的關系,為析句方便起見,我們固然可以認前者為介詞(甚或認為副詞性語尾),后者為連詞,但這是上下文形成的詞性,并非“而”本身有此不相同的兩種詞性[19]。即如文言文教學當中要求明確加以區分的“而”字的“順接”與“逆接”用法,所謂“順接”和“逆接”及其種種關系,都只是從具體的上下文的意思來看的,不是說“而”字有這幾種性質。比如:

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

句中的兩個“而”字所連接的都是兩個動賓詞組,字面也幾乎一樣,只是后一句換了個“觀”字,加上“始”和“今”相互對待,因而感覺前一“而”字似乎是順接,后一“而”字似乎是逆接。其實,白兆麟認為,“這兩個“而”字的作用都是表示兩種行為的聯系,在性質上是毫無區別的”[20]。

二、應關注文言虛詞的辭章價值

講到這里,估計會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來了。如你所說,“之”字的“取消句子獨立性”之類的“用法”不是文言中所固有的語法現象,那么,如何來解釋文言文當中如此頻繁出現的主謂結構當中的“之”字的用法呢?或者,換一種問法:這類結構當中,“之”字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主·“之”·謂]結構的性質又是什么? [主·謂] 與[主·“之”·謂]有無不同呢?何樂士認為,[主·“之”·謂]與[主·謂]是有區別的。區別在于有了“之”以后給句子增加了一種形式上的標志和內在的粘連性,使句子總是與一個比它大的語言單位緊密地聯系起來。而[主·謂]則要自由靈活得多[21]。

請注意,何氏采用了“增加了……粘連性”的表達?!热徽f是“增加”,也就意味著,絕對不是一種“非此不可”的語法規則。正如“語序在漢語里的重要性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語序并不都是強制性的,大有選擇的余地。在許多情況下,語序變換造成的語法差異并不影響句意的表達,而是產生不同的辭章效果”[22]。還是張志公說得好:

漢語的運用是頗有些規矩的,規矩就是法,運用語言的規矩就是語法。不過在漢語里,這些規矩之中有兩種。一種是強制性的,就是說,合了這條規矩就對,不合就錯,無可選擇。

漢語當然也有規矩也有語法,例如,在文言里,“者”“也”都不能用在句首,只能用在句尾或句中有頓挫處,這一條是硬性的,有強制性的。另外“一種是非強制性的,可以有選擇余地的”。比較起來,漢語當中“非強制性的似乎更多些”[23]。所以,郭紹虞明確主張,“虛詞的詞匯也有彈性作用,可用單音語詞,也可用復音語詞,甚至什么都不用。這種靈活變化的現象就和西語的語法有所不同?!?,正因虛詞的運用富于彈性,所以有可用可不用的現象,有的甚至以修辭的需要為標準”[24]。

比如《史記·淮陰侯列傳》與《漢書·韓信傳》內容基本相同,有些語句意思基本差不多,語句組織上有差異。例如,有人勸龍且不要跟韓信硬拼,可以采取“不戰而降”的策略,龍且不同意這種意見,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史記》是這樣寫的:

今戰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何為止?

同樣還是這句話,《漢書》里卻寫成:

今戰而勝之,齊半可得,何為而止?

同一句話,《漢書》比《史記》少了一個“之”字,多了一個“而”字。張志公指出:

“之”“而”是純粹的虛詞,都是語法成分,卻可有可無。這些成分用與不用,這樣用或那樣用,仔細琢磨起來,只有語氣上的不同,沒有語法上的差別。

所以,前引《文言常識》一書,雖然明確承認“文言經常在主謂間加‘之字,使它成為偏正關系”。不過,它也同時指出:“這也許是為了緊湊,因為偏正關系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單位,主謂關系是事物和動作并立,像是兩個單位?!盵25]——用上這個“之”字,不是出于語法上語句組織的要求,而只是“為了緊湊”這樣一種表達效果而已。

對于文言虛詞,王力是比較注重其實在意義的傳達的。不過,他也承認虛詞在語法構造之外還有辭章價值。比如“也”字的使用:

雍也仁而不安。(《論語·公冶長》)

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論語·公冶長》)

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論語·季氏》)

今由與求也,相夫子……(《論語·季氏》)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莊子·逍遙游》)

王力認為,“也”字可置于主格之后,表示一個休止時間(pause)?!斑@一類的助字,省去也可以;不省則更覺其頓挫有韻致?!盵26]——

所謂的“頓挫有韻致”,正是一種辭章效果。

對于[主·“之”·謂]結構的認識,王力前后有搖擺不定的情況。不過,他也承認這類“之”的使用,有使“語氣緊湊”的表達作用。例如《左傳·成公三年》:“臣之不敢受死,為兩君之在此堂也?!比舾臑椤俺疾桓沂芩?,為兩君在此堂也”,就完全不是古文的味道。前者是用“之”字把連系式(句子)轉成組合式(仂語),語氣緊湊得多。這種語法一直沿用到后代的古文里。例如王安石《讀孟嘗君列傳》:“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比舾臑椤半u鳴狗盜出于其門,故士不至也?!币簿妥兊脽o力了[27]。

又如《答司馬諫議書》中,王安石首先反駁了司馬光對他實行變法的四點批評,之后下了一個結論:

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敢知。

張志公指出,按照文言語法的一般規律,最后是要用一個虛詞“也”的。這個“也”可以說是虛到家的虛詞,古人給它下了個定義:“語已詞也”,就是表示一個句子結束了,是個純粹的語法成分。而在這個地方,王安石居然就沒有用這個“語已詞”??墒?,這絲毫沒有使我們感到這個句子不完整,或是語法上有錯誤。相反,王安石的話使我們感到他對司馬光的批評表示了決絕的態度。我們幾乎看到王安石好像拍案而起,真是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這似乎可以表明,連虛到家的這么一個虛詞,也不是一個絕對純粹的語法成分。如果是一個純粹的語法成分,那就當用必用,不當用必不可用。然而,它不是。它在一般當用的地方可以不用,用與不用對這個句子在語法上的完整性并沒有產生影響。起的作用是反映了說話者的語氣、情態,換個說法,就是產生了一種蘊含的語義作用,產生了一種修辭表達效果[28]。

潘文國認為,古人對于“虛字”的認識有幾點非常重要:

(1)虛字沒有意義;

(2)虛字從實字虛化而來;

(3)虛字的使用是為了傳達神氣;

(4)虛字可以轉化;

(5)虛字使用的多少隨時代、文體而不同;

(6)虛字有使句子充足完成的作用[29]。

潘先生認為,上述(1)(2)與西方的虛詞有共同之處;(6)是現代講虛詞的人最感興趣的,但古人卻語焉不詳;(3)(4)(5)是古人最強調的,今人卻往往注意不夠[30]。

所以,對待文言虛詞,正確的思路可能是改弦易轍,要將探究的重點由“現代講虛詞的人最感興趣的”“使句子充足完成的作用”(即虛詞在組織語句結構作用)方面,轉向“古人最強調的”虛詞的辭章效果的探討上來。因為,“虛詞的使用既是語法問題,又是辭章問題。從辭章學的需要來研究虛詞,有助于更深入細致地探索漢語虛詞的語法特點”[31]?!劣诠盼拈喿x教學中的虛詞教學,更加應該強調對于虛詞作辭章探究的重要性,有利于引導學生從虛詞的運用當中獲得文學欣賞的體驗。

三、文言虛詞是把握古文行文“語氣”的重要路徑

講到語法時,人們常常有這樣的比方:詞匯好比磚頭、木料,虛詞好像水泥,可以把磚頭木塊膠合成高樓大廈?!坝⒄Z中把虛詞比作水泥,用來膠合磚頭木料等倒還是貼切的,因為沒有水泥,磚頭就粘合不起來?!笨墒?,“把漢語的虛詞比成水泥膠合劑并不很妥當,因為在許多情況下,漢語實詞的結合并不需要虛詞參與其中”[32]。當然,漢語的組合方式除了“直接組合”之外,也還是有“以起關聯作用的虛詞為主要語法手段,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語言單位連接起來組成一個較大的語言單位”[33]的情況。不過,總體來說,漢語虛詞在語句構造方面的作用并不突出,“不像英語的介詞、連詞、關系代詞、人稱代詞那樣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拿得一個不剩,也不影響意義的表達,古漢語中尤其如此?!盵34]

關于文言虛詞的“語法功能”,張世祿就主張“漢語虛詞的語法意義就在于表示各種關系和語氣”。表示“關系”和“語氣”,是虛詞的兩大語法意義。所以張氏主張要將漢語虛詞的分類加以大大簡化:“一般所說的嘆詞、語氣助詞、語氣副詞都是表示語氣的;‘判斷詞是實詞虛化的結果,也是表示語氣的……應統歸語氣詞”。[35]王力亦提出虛詞 “只有聯結詞和語氣詞兩類”[36]。

如申小龍所論,我國的語言研究具有“以語氣為中心的漢語虛詞學傳統”。在中國傳統詞法學看來,語氣是虛詞的精神所在,而語法意義則是語氣的派生物。申先生認為,我國一千多年的虛詞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相當重要的是“辭氣式的虛詞研究階段”。耐人尋味的是:

辭氣式的虛詞研究是從文學理論家、散文家那里開始的。他們在自己的創作實踐或文藝評論的實踐中深感虛詞體現文章的神情。文章的抑揚頓挫、氣韻的順暢與否,都與虛詞的運用有關。

這種研究視角,由創作實踐與文藝評論入手的虛詞研究,對我們的古文閱讀教學尤其富有啟迪。如《文心雕龍》云:“至于夫、惟、蓋、故者,發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舊體,乎、哉、矣、也,亦送末之????!眲③恼J為,這些虛詞“據事似閑,在用實切。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辭氣式的虛詞研究從句子的節律、語氣入手貫通虛詞,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把握住了古漢語虛詞的真諦。例如《虛字說》解釋“乎”“與”“耶”三個虛詞,在辭氣上“均屬平拖長曳,疑活未定”。不同之處在于“乎字氣足,與字氣嫩,耶字氣更柔婉”,因而在作用上“一則實疑未定者,一則謙退帶疑者,一則無疑拖語者”[37]。

可見,文言虛詞的運用不是一種語句構造之必需,而是可有可無,有彈性。文章作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表達需要,來靈活決定虛詞的取舍及虛詞在句中的位置。張志公指出:“漢語中相當多的虛詞,不只那些半虛半實或者偶爾虛化的虛詞,就連某些經常虛、完全虛的虛詞,它們的使用不是強制性的,而是可選擇性的。虛詞的這種可選擇性提供辭章手段,產生辭章效果,成為辭章學的研究對象?!盵38]——那么,文言虛詞這種“辭章手段”,所能夠產生的“辭章效果”,主要體現在哪里呢?現在我們可以明確:漢語虛詞的“聲氣作用”正是其辭章效果的集中所在。

什么叫“語氣”?郭紹虞的回答是:“語氣”就是“語言的呼吸作用,表現在說話時的聲調和停頓的作用的,聲調有高低,高低就是一種語氣的表現?!f話有宣歇,有時一直講下去,有時略作停頓,這停頓也是一種語氣的表現。正在這種一呼一吸之間表現了語氣,所以這語氣問題還是可以說明的,而且是容易說明的。這就是一般人說的“語氣”“口氣”“辭氣”或“文氣”[39]。

“語氣”因素在漢語中、在古文當中的作用特別突出?!皾h語的語氣是建立在它的單音與孤立之上的。正因為單音與孤立,所以語氣的作用就特別明顯。只要根據的是漢語的語言事實,何必諱言‘氣!”[40]“語氣”在文言文中的重要,還與古文的書面形式密切相關。如王力所言:“疑問句與感嘆句,在西洋非但用標點以表示,有時候也從詞的次序表示。在中國,詞的次序另有作用,不為表示疑問或感嘆之用;標點又非中國所固有。因此,古人只能利用助詞以表示疑問或感嘆了。無論名詞或動詞,皆可加上疑問助詞以表示疑問,或加上感嘆助詞以表示感嘆?!盵41]

對于“也”這樣本身就是句末語氣助詞,其語氣表達的作用相信語文教學中老師與學生多少也會加以關注。那么,其他的“介詞”“連詞”之類的虛詞呢?——我們一定要樹立這樣的意識:“表達語氣”,絕非少數“助詞”的“專業”職責。如郭紹虞所言:漢語所獨的,正在這種語言有它的特殊現象,即是特別重在表達語氣的作用。所以表達語氣,決不限于助詞。我們應該更進一步“看到整個虛詞在漢語中表達語氣的作用”,“看到了整個虛詞的全貌與其本質”。[42]

而且,在“看到助詞的語氣作用,更看到其他虛詞的語氣作用”之外,“甚至再看到不用虛詞的地方也同樣有語氣作用”[43]?!@才是真正抓住了漢語的特質。 這一點極為重要。

朱光潛則從“虛字”與“聲音節奏”的密切關系的角度來立論,也給我們很多啟迪。他說:古文難于用虛字,最重要的虛字不外承轉詞(加上“而”字),肯否助詞(如“視之,石也”的“也”字),以及驚嘆疑問詞(如“獨吾君也乎哉?”句尾三虛字)幾大類。普通說話聲音所表現的神情也就在承轉、肯否、驚嘆、疑問等地方見出,所以“古文講究聲音,特別在虛字上做功夫”[44]?!肮盼闹v究聲音,原不完全在虛字上面,但虛字最為緊要?!盵45]

通過古文的比較,我們可以充分地感受到文言虛字在表達上的重要作用。比如《孔子家語》往往抄襲《檀弓》而省略虛字,神情便比原文差得遠。例如“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檀弓》)比“仲子亦猶行古人之道”(《孔子家語》),“予惡夫涕之無從也”(《檀弓》)比“予惡夫涕而無以將之”(《孔子家語》),“夫子為弗聞也者而過之”(《檀弓》)比“夫子為之隱佯不聞以過之”(《孔子家語》),風味都較雋永。柳子厚《鈷姆潭記》收尾于“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如果省去兩個“之”字為“天高氣迥”,省去“也”字為“非茲潭歟?”風味也就不如原文[46]?!焓纤^的“風味”,也就是王力所說的“韻致”,其實就是虛詞在“語氣”表達上的辭章效果。

比如張志公所分析的下面這個例句:

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韓愈《祭十二郎文》)

張志公認為,在“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這個句子里,只留第一個“而”,略去后兩個,完全可以,從語句結構來說,似乎還更合常例。重復用三個“而”,使人讀起來清楚地感到,韓愈在說這話的時候對自己過早衰老的感觸是很深重的,從而說的語氣是低沉的,緩慢的。只用一個“而”,成了很流暢的轉折句,即使念得慢一點,調子低一點,也還不足以顯示出那么深重而低沉的語氣神情[47]。

葉圣陶也很強調文言文教學中的虛詞在傳達“神情”方面的作用:“就文章種類說,文言與白話也不宜用同一態度對付,文言——尤其是秦漢以前的——最先應注意那些虛字,必需體會它們所表的關系與所傳的神情,用今語來比較與印證,才會透徹地了解?!盵48]

除了在傳達語氣方面的作用,同時還要注意文言虛詞在提示行文脈絡方面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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