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字書詞語陽新方言證

蔡克爛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陜西咸陽 712000)

陽新縣地處長江中游南岸，幕阜山系北麓，隸屬于湖北省黃石市。陽新方言屬于贛語九大片區之一的大通片。由于受到周圍江淮官話、西南官話和湘方言的影響，陽新方言具有鮮明的特色。

近年來，隨著國家對方言研究的大力支持，陽新方言研究碩果累累。但是主要集中在語音、語法上，詞匯方面的研究相對較少[1]，具體到古字書詞匯的考證上，更是寥寥無幾。筆者目前能見到的只有黃群建的《方言證詁劄記》[2]。黃群建在文章中只論及7個詞匯，本文在黃文的基礎上，選取十幾個散見在古字書中的陽新方言詞匯進行考證，以期給古漢語詞匯研究提供一點現代方言的資料，為辭書的編撰和修訂提供一些參考。同時，由于陽新方言存在大量不知道本字的方言語匯，對于陽新方言詞匯的考證將有利于方言詞匯研究工作的開展，提高陽新人民對方言的認同感。

一、欶[so45]

陽新方言中表示“吮吸”這一動作的詞念“so45”。例如：

《說文·欠部》：“欶，吮也?！盵3]177桂馥《說文解字義證》：“本書：吮，欶也?！稄V韻》：‘欶：口噏也?！锻ㄋ孜摹罚骸粴F?！盵4]750《廣韻·緝韻》“噏”同“吸”[5]535?？梢姟皻F”正表示吮吸意思。

欶，《廣韻》作“所角切”[5]467，屬入聲?！稘h語大字典》擬音作“shuò”[11]2139。陽新方言沒有翹舌，有入聲，入聲調值為45。由于入聲短促，導致韻母﹝uo﹞的介音脫落，所以發作“so45”?！蛾栃路窖耘c北京話韻母比較表》中﹝uo﹞對應﹝o﹞[10]75。 因此，“so45”的本字應該是“欶”無疑?！皻F”字《漢語大字典》舉了韓愈等《納涼聯句》為例，《漢語大詞典》增加了黃侃《蘄春語》例?！冬F代漢語詞典》沒有收錄，陽新方言可資一證。

“咥”字《集韻》作“虛其切”[7]117，屬平聲?！稘h語大字典》對“戲笑貌”這一個義項的擬音作“xī”[11]614，“i212”亦是平聲，說明“i212”是“咥”無疑?！冬F代漢語詞典》此字沒有舉例。

《篇海類編·鳥獸類·馬部》：“騸，元無此字?！杜J仙肘后經》云：‘騸馬、宦牛、羯羊、閹豬、鐓雞、善狗、凈貓?！盵11]4573《字匯》轉引《篇海類編》?！墩滞ā罚骸膀~，割去勢也?！盵8]亦引《臞仙肘后經》例?！墩f文》無“騸”字，有表示同一意思的“”?！墩f文·馬部》：“，犗馬也?！盵3]200王筠《說文解字句讀》：“，今謂之騸?！盵13]1334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牛曰犍、曰犗，馬曰……皆去勢之謂?！盵14]68可知“騸”本義是騸馬。后引申為割掉動物的睪丸或卵巢。

“騸”字《篇海類編》作“式戰切”，《漢語大字典》擬音作“shàn”[11]4573。陽新方言今讀“騸”為[為陰平?！皯稹笔侨ヂ暰€韻字，因此“騸”也是去聲線韻字。陽新方言無去聲，中古去聲字今讀陰平?！笆健笔菚缸?，中古擬音作[][15]79，對應的“騸”字韻母必須添一個介音，作﹝ian﹞?！氨本┅zian﹞韻中的來源于古山咸兩攝開口三四等字……其中古牙喉音及泥母字都讀﹝i﹞韻，其余讀﹝﹞韻”[16]88，“戰”在山攝，開口三等，書母是齒音，所以北京話“騸”對應的陽新方言韻母是﹝﹞?？梢?，今陽新話的“騸”字保留了古讀?！啊笔恰膀~”無疑。

《說文·土部》：“塍，稻中畦也?！盵3]288清王筠《說文句讀》據《爾雅》釋文及《韻會》引文訂作：“塍，稻田中畦埒也?！盵13]1970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十七引《倉頡篇》：“畦，埒也?！盵11]2540王筠增一“田”字正確，增一“埒”字屬畫蛇添足?！都本推罚骸绊曨绠€畦埒封?！鳖亷煿抛ⅲ骸佰?，田間堳道也?！盵11]446堳道即邊界小道。因此，“塍”是稻田中的邊界小道，義正與陽新方言“sn212”合。

“塍”字《廣韻》作“食陵切”[5]201，平聲蒸韻船母，《漢語大字典》擬音作“chéng”[11]2539。陽新話“古知系的知組、莊組、章組也讀[s]”[10]28。船母是章組字，“塍”的聲母變為﹝s﹞?！肮派钫閮蓴z和曾梗兩攝的舒聲字，今韻尾多相混，﹝﹞尾多變成﹝n﹞尾，具體地說，除曾攝開口一等登韻和梗攝開口三等耕韻的幫系舒聲字今讀﹝﹞韻外，其余今讀﹝n﹞尾?！盵16]88“塍”是曾攝開口三等字，故其韻尾當作﹝n﹞。普通話韻母﹝n﹞對應陽新話韻母﹝n﹞。因此，陽新話中的“sn212”應該就是“塍”字，《陽新方言研究》正作“田塍”[10]120。

五、涫[kun21]

《說文》：“涫，沸也?！盵3]23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今江蘇俗語，沸水曰滾水，滾水即涫語之轉也?！盵12]975《荀子·解蔽》：“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楊倞注：“涫涫，沸貌?！盵17]397因此，“kun21”的本字為“滾”或“涫”。

“涫”字《廣韻》作“古玩切”[5]405，去聲換韻見母，《漢語大字典》擬音作“gun”[11]1162?！稄V韻》另有“古丸切”[5]127，平聲合口一等桓韻，《<廣韻>反切今讀手冊》作“gun”[18]79?！肮派綌z舒聲字明顯保留著一、二等分立的遺跡：一等桓韻今讀﹝﹞……”[16]89如果“kun21”本字是“涫”的話，應該念為“”，故其本字應該是“滾”?！皾L”字[kun214]陽新話讀音同[kun21],陽新方言上聲音值為21，﹝un﹞對應普通話﹝un﹞。因此，陽新方言“kun21”當是“滾”字?！蛾栃路窖匝芯俊贰伴_水”正作“滾水”[10]164?！墩f文解字授課筆記》：“涫，今云水滾(沸)當作涫?！盵19]463追根溯源，“”還是由“涫”音變而來。

六、寽(捋)[l?45]

陽新方言表示“用手握著條狀物，順著一個方向移動、撫摩，使物脫落”這一動作的詞讀作“l?45”。例如：

爾把樹葉l?45下來干嘛？︱你把樹葉捋下來干嘛？

蠶葉被你l?45光了啦都。︱桑葉都被你捋光了啊。

《說文·寽部》：“寽，五指持也?！盵3]79段玉裁注依《集韻·末韻》改“持”為“寽”，曰：“凡今俗用五指持物引取之曰寽?！盵12]286“寽”義即用五指握著條狀物體向一端抹動。錢坫斠詮：“寽，古捋字?！盵11]504《說文》：“捋，取易也?！盵3]253《漢語大字典》解釋成“以指輕輕摘??；采?！盵11]1885《漢語大詞典》解釋成“以手沿物摘取”[20]620，意思都同寽有出入?！锻趿艥h語字典》謂“以手握物，順移脫取”[21]368，意思基本相同?？梢奫l ?45]的本字是捋(寽)無疑。

“捋”在《廣韻》中作“郎括切”[5]489，入聲末韻來母?！稘h語大字典》擬音作“luō”[11]1885?！皩湣币繇嵉匚煌稗邸?。又有“呂切”，《漢語大字典》擬音作“lǚ”[11]1885?！稗邸蓖發?45”同是入聲，聲母也相同，韻母暫時沒有找到對應關系，待考。其演變過程可能是luō→lō→l?45?！蛾栃路窖匝芯俊贰發?45”用“勒”表示，注“捋”[10]180。

《說文·八部》：“八，別也?！盵3]22段玉裁注：“此以雙聲疊韻說其義。今江浙俗語以物與人謂之八，與人則分別矣?！盵12]85“以物與人謂之八”同陽新話的“把東西給別人”意義正合?！墩绿渍f文解字授課筆記》八部下說：“段氏謂‘八與人’，當為‘把’之誤?！盵19]252他認為“八”當為“把”的訛誤?？肌鞍选弊?，《說文·手部》：“把，握也?！盵3]252謂以手握持也。后引申出給予的意思，在漢語各大方言里面都有“把”字作給予意的用法。

陽新方言里表“給予義”的動詞“把”有兩個讀音，一個是本音[p21](上聲)，一個是小稱變音[p45](入聲)。黃群建把讀本音的[p21]寫作“把”，讀變音的[p45]用“捌”代替[10]274。黃氏又從陽新方言中的“捌”與“八”同音推測“八”是“捌”的語源[22]，證明過程如下：

1.“八”是“分”的古本字，上古無輕唇音，一音之轉，“分”即“八”字?！墩f文》：“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备啉櫨~《中國字例》：“八之本義為分，取假象分背之形，……后世借用為數目八九之八，久而不返，乃以刀為義符作分?！庇忠瓿鼋o予義?！队衿ぐ瞬俊罚骸胺?，施也，賦也，與也?！薄芭c”即給予?！蹲髠鳌ふ压哪辍贰?楚子)分貧，振窮”，杜預注：“分，與也?！庇?，《孟子·滕文公上》：“分人以財謂之惠?！苯钥勺C。據此，“捌”讀音就是“八”的讀音的遺留。

2.“捌”所帶的與事賓語只能是單音節或雙音節的，這與上述古代例句中“分”的用法極為相似。

3.“捌”讀入聲時，受事者不能在后頭作賓語，這與古代分的用法一致，如：“(楚子)分貧”，“貧”是動作的受益者，是間接賓語；“分人以財”，人也是間接賓語。這說明“捌”不能帶雙賓語是有其歷史淵源的。

晚明吳語中出現表“給予”義的有“撥”和“把”兩個并存[23]249。 吳語的“撥”源自“把”[23]247。用“把”作給予動詞、被動介詞的吳語包括當涂、廣德、溧水、高淳、丹陽、金壇、靖江等[23]245?？梢娊饓斡癫弥^“八與人”有根據，章太炎猜測亦有道理。

羅杰瑞將漢語方言分作北部、中部、南部三大部分。其中中部包括吳、徽、贛、湘，南部方言包括客家、粵、閩方言。丁邦新認為中古金陵音系所代表的方言后來演變為現代的吳、徽、北部贛語、老湘語、閩方言等[23]87。已有的研究表明，客贛方言(尤其是北部贛語)與吳語或者徽語有諸多相同的特征[23]90。吳語和贛語的相同之處有“爾”“落雨”等詞。因此，吳語的“把”與屬于北部贛語的陽新話中的“捌”是同一個字的可能極大。

“八”《廣韻》作“博拔切”[5]490，入聲黠韻幫母，拼音是“b”?！皃45”在陽新方言中的調值是45，對應中古入聲。二者聲母相同。黃群建在《陽新方言說略》中說：“北京﹝a ia ua﹞韻中的﹝a﹞韻和主要元音﹝a﹞，陽新話均讀圓唇后元音﹝﹞?！盵16]87“八”的讀音同“p45”完全對應。 綜上，“p45”的本字可能是“八”，《說文段注》的“八與人”并非臆說。

八、荸薺(葧臍)[mo33i212]

《說文·艸部》：“芍，鳧茈也?！盵3]14段玉裁注：“今人謂之葧臍，即鳧茈之轉語?！盵12]60又做荸薺?！墩f文解字授課筆記》中錢玄同記：“芍，鳧茈也，即俗字之荸薺。今人作芍藥花用，非。芍藥當作勺藥，勺藥系疊韻字，無正字?！盵19]40荸薺，一種可食用的水生草本植物，種在田里，地下莖為扁圓形，表面呈深褐色或棗紅色，肉白。陽新話讀作“mo33i212”。

《漢語大詞典》中給“荸薺”中“荸”擬的拼音是“bí”[20]411，引《篇?！贩辞凶鳌捌褯]切”[20]411?！捌褯]切”應該拼讀成bó才是，此處讀音值得商榷?！稘h語大字典》亦讀“bí”[11]3215，《<廣韻>反切今讀手冊》正作“bó”[18]175?！拜标栃略捵x作“mo33”，古無輕唇音，﹝m﹞和﹝b﹞讀音相同。因此，“荸”和“mo33”的讀音正相近。

《漢語大字典》“薺”拼音作“qí”[11]3208?！氨本┳x﹝i﹞韻的字，陽新話多讀﹝i﹞韻?！盵16]87《陽新方言與北京話韻母對照表》中[]對應[][10]72,陽新話陽平212，可見“i212”正是“薺”。

九、川芎()[ty33i33]

在陽新的鄉下，人們在夏天會拿一種圓形的灰黑色塊狀物泡水喝。大家稱這種東西為“ty33i33”。泡出的茶微甘，能清熱解暑。

“川”是平聲山攝合口三等仙韻昌母。陽新話平聲調值是33。昌母中古擬音作﹝t﹞[15]79，陽新話“川”字可以說是保留了古聲?！蛾栃路窖耘c北京話韻母對照表》中[uan]對應[y][10]77。今陽新話讀為[ty]符合規律。

“芎”是平聲字?！稘h語大字典》擬音作“xiōng”[11]3177，聲調跟陽新方言對應?！蛾栃路窖耘c北京話韻母對照表》中[y]對應[i][10]78。因此，根據對應規律“芎”在陽新話中應該是發﹝i﹞韻的?！蛾栃路窖匝芯俊氛鳌按ㄜ篬ty33i33]”[10]69。

十、斫[tso45]

陽新方言表示用刀斧砍柴這個動作的詞叫作“tso45”。例如：

我去山上tso45柴。︱我去山上砍柴。

爾把那個大樹棍tso45下來。︱你把那根像棍子那么大的樹砍下來。

《說文·斤部》：“斫，擊也?！盵3]301段玉裁注：“擊者，攴也。凡斫木、斫地、斫人，皆曰斫矣?！盵12]1245《廣韻·藥韻》：“斫，刀斫?！盵6]503可知“tso45”的義與“斫”同。但是陽新方言的“tso45”外延縮小，只繼承了“斫”砍樹木這一方面的意思，表示砍人這一動作用“剁”，無用刀斧砍擊地面的說法?！墩f文》還有一個意思類似的字“斲”?！墩f文·斤部》：“斲，斫也?！盵3]301徐灝《段注箋》引戴侗說：“斫木使應規巨繩墨之謂斲?！盵11]2027謂砍削木頭使符合繩墨規矩。陽新話表示這個意思的詞一般念“剁”“削”，他們并不具有砍倒樹木的意思。

“斫”字《廣韻》作“之若切”[6]503，入聲藥韻章母?！稘h語大字典》擬音作“zhuó”[11]2024?！皌so45”在陽新方言里也是入聲，二者聲調相符。陽新方言無翹舌音，﹝﹞一律念作﹝ts﹞。韻母變化同“欶”字，也是介音脫落導致的?！蛾栃路窖匝芯俊贰翱巢瘛弊鳌绊讲瘛盵10]126。

十一、鉛[i 212]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的徐敏女士于2018年6月20日在“江西地名研究”公眾號上發表了一篇名為《鉛(qin)是如何取代鉛(yn)的——也說江西鉛山地名讀音》的文章[24]。文章通過考察各大字書辭書發現“鉛”在中古時期本來是讀作﹝yn﹞的，并引用日人平山久雄的研究成果，提出到了明代才出現﹝qin﹞這一讀法，到了民國時候人為的規定才導致﹝qin﹞取代了﹝yn﹞的地位。文章同時指出，鉛讀﹝yn﹞的讀音分布于許多地區，如北京、濟南、西安、太原、武漢、成都、合肥、揚州、蘇州、溫州、南昌等地。陽新方言和南昌話同屬北部贛語，因此也有“沿”的讀音。

徐敏在文章中還寫到“受教的人回家翻查常用字典，一看鉛字果然有兩個注音，一個是qin，表示一種金屬礦產；一個是yn，表示鉛山的地名專讀音”。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漢語大字典》中明確地在qin的后面注明“又讀yn”，可見徐說有些牽強。又陽新方言讀鉛球作qin球，讀鉛筆卻是作yn筆，可見兩個讀音之間的區別并不像徐說的那么簡單，反倒是《漢語大字典》的注音更符合語言實際。

注釋：

① 說明：下文中所列舉的例句，豎線前為陽新話的說法，豎線后為與之相對應的普通話的說法。每一例字后注出陽新方言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