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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敘事新篇章——讀石一楓的《心靈外史》

2019-07-15 03:30張小霞
北方文學 2019年20期
關鍵詞:石一楓大姨媽信仰

張小霞

摘要:長期以來,由于中國信仰文化的欠發達,當代中國文學信仰力量匱乏,信仰書寫面臨著被忽視的困境。2017年,石一楓的《心靈外史》對話信仰,為文學指示出了一個叩問信仰的新維度。在文章中,信仰作為精神本質實現了自然回歸。同時,通過對于信仰眾生相的描摹,映射了當代社會的心靈群像??傊?,它突破了長久以來信仰敘事“宗教”之維的單一局面,開啟了信仰敘事的新篇章。

關鍵詞:《心靈外史》;信仰敘事

拿到石一楓的新作《心靈外史》,腦子里不住地兜兜轉轉勾連張承志的《心靈史》,這主要是因為兩個書名的信息素相似。至于為何命名為“外史”?我想,一來是要借一個“外”字與張承志的《心靈史》區別開來。二來是一種戲說,以便稀釋正統書寫中太多的莊重肅穆,重鑄極具個性化的自我表達?!巴狻毖诱沽藷o限的空間,可供吊兒郎當、插科打諢、玩世不恭。鑒于石一楓個人的情性和一貫的文風,《心靈外史》作為題名再恰切不過。

翻閱《心靈外史》,果然與《心靈史》有連帶,兩者共同展現了這個時代的關鍵詞:“信仰”。自80年代,中國社會進入轉型期之后,占據人們精神領域的意識形態回撤,虛無主義、懷疑主義、實用主義甚囂塵上,整個社會價值錯亂,道德不適,人的靈魂無枝可依,精神枯槁失落。缺乏信仰已經成為了白熱化問題。石一楓感受到了這種時代風氣,開啟了新時代的信仰敘事,以此來追回人們失去的神性。在信仰敘事中,石一楓有意避開了超拔的神性書寫,舍棄了對于超越的、抽象的、啟示性的個體信仰體驗的描摹,向人物的內心挺進,對信仰者本心的最本質困境加以“怯蔽”和“照亮”,具有實質性的感人力量。

文章的主人公大姨媽,歷經大半個世紀追求信仰,流連于不同的信仰之間走走停停,心靈始終處于逡巡中,一直尋求一個可以安頓的處所。對于此,石一楓并沒有將其圈定于“靈”的單向度尋求與明朗性探問。而是描寫出大姨媽內心深處異于他者的殘缺,表現出了“心”的體驗性、內在緊張性,使信仰敘事回到了人的真實存在中。文章中,大姨媽因參加傳銷組織被關入看守所,“我”收到消息后去看守所探視大姨媽,當“我”伸出手想摸一摸大姨媽時,大姨媽卻向后一縮,躲開了,說道:“楊麥,我有點兒怕你?!痹凇拔摇钡奶絾栂?,大姨媽道出了她內心深處的恐懼:“我怕你跟別人一樣看我……說我不正常?!?。這段描述如一束探照燈照亮了大姨媽的本體殘缺,她內心深處不僅僅存在個體化的殘缺——孤獨,更多存在的是社會化的殘缺,即來自他者的審視的目光,以及由之而感受到的差別、隔離、恐懼和傷害。正因為大姨媽意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和隔離,所以,在一個具有融合力的群體召喚之下,大姨媽感受到了被指引,被接納,被肯定,無法抗拒,無可避免,無所顧忌地奮力投身其中。信仰之始,源于生命自身的殘缺。大姨媽的五迷三道顯然與理性無涉,與心靈相關,她自言:“我的腦子是滿的,但心是空的,我必須得相信什么東西才能把心填滿。我覺得心一空就會疼,就會孤單和害怕,……我好像一分一秒也活不下去了,好像所有的日子全都白活了,好像自己壓根就不配活著……我就相信什么都無所謂了,關鍵的是先找個東西信了,別讓心一直空著……”大姨媽呢喃的表述將盲信者脫除公認的缺智表征還原到缺愛本體,顯現了人性深處的孤立無援與惶恐。抖抖擻擻之間,無所歸依之時,只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真想相信什么。真想相信。真想相信。真想相信?!蓖x反復里大姨媽的盲信終于水落石出,留下的是太多的驚愕。

另外,石一楓的信仰敘事走出了一味宣揚宗教信仰,強調信仰對人的救贖和啟示的怪圈,書寫了人質疑神、與神辯難的可能性。文章中通過書寫大姨媽對信仰懷疑和徘徊態度,表現了宗教信仰和個體自由的悖論、啟示與理性的矛盾、宗教倫理與世俗倫理的沖突。文章中隨處可見的是大姨媽悸動不安的靈魂。大姨媽尋求信仰:“革命——氣功——傳銷——上帝”。每一個她都熱烈地追隨過,而每一個信仰對象都無法長久。六七十時代,大姨媽相信革命,告發了母親私藏手稿的事情,卻在最后關頭內疚了,后悔了,豁出命來保護了母親;八九十年代,大姨媽相信氣功,為了見氣功師父籌備良久,卻在臨上臺接收能量時把“我”向前一推,讓“我”接受“普度”;之后,大姨媽相信“蟲寶寶”,在“我”拉她逃跑時狠命拽住了“我”,可就在“我”被拋入“大鍋爐”后,她不惜與“組織”決裂,把“我”救出來;新時期,大姨媽相信上帝,走向天國,因為她不想拖累“我”。她也曾坦言:“我一直不知道他們那些人(氣功師父、蟲寶寶)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稍俣嘞胍粚?,真的假的好像又都并不重要,不能妨礙我讓自己去相信他們……”這樣的信仰敘事告訴我們——即便一個虔誠向神的靈魂,也經常會有疑神、瀆神的一面,這是人性的普遍真實,是理解宗教信仰的關鍵。人的內心是不和諧的,可能存在既懷疑信仰、又尊崇信仰的東西。這種東西存在于人的心里,是本真而非姿態的。它是人的心靈內部的信仰,它來自人的心靈矛盾和人擺脫這一矛盾的渴望。這樣的書寫深入人的精神領域,揭示人的靈魂狀態,體現了信仰敘事作為精神內涵向自身本質的自然回歸。

石一楓對于信仰敘事的挖掘不止于此。在《心靈外史》中,他細致地描摹出了一幅信仰者的眾生相。大姨媽,由于生命內在的殘缺,渴望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為了找到理想中的圣地,她始終在“九死而其猶未悔”地尋找。強烈的渾重的感情推動著她,使她無法自制,激動難忍,在理性之前,不顧一切地朝著信仰撲過去,填補內心的空虛。她不斷地從一種信仰中拔出又急不可耐地投入另一種信仰,把結束當成了開頭,把生命交付給了道路,長別了休息和安寧。在普世價值中,大姨媽被認為是“腦子不正?!钡呐?。然而吊詭的是,正是這個以精神“行走”為生命形式的大姨媽過著逼仄的生活卻總能一次又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崇高圓滿,同時還能給“我”溫情。

作為敘述者的“我”是理性的信仰者,在啟蒙之光的照耀下懷疑一切,批判一切,“我”識破了大姨媽信仰中的荒謬,拔掉了大師的毛,破壞了氣功大會;砸了雕像,擾亂了傳銷大會。一次次以破壞之舉將大姨媽拖出謊言之境,癲狂之地?!拔摇弊鳛橹亲R的代表,顯現出了不同于庸眾的優越性。對事事辨識清晰,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無疑具有了很高的生存基點。然而,作為生活助力的理性最終止步于情感門閥前,無法將“我”送入幸福的殿堂中?!拔摇辈豢梢种频鼗忌狭恕敖箲]癥”,只有藥物才能維持“我”情感的基本平衡。理性的計算也無法遏制“我”內心對于大姨媽的追隨。在大姨媽聽從上帝的召喚撒手而去之后,“我”的理性也被掩埋于漫溢的情感中。理性的可變性動搖了“我”對于事物確信,對某些確定性價值的堅守,使“我”在面對“決定性質問”時脆弱無力?!拔摇钡拇嬖谡宫F出了理性信仰在與心靈信仰交戰過程中的不堪一擊,體現出了理性信仰的限度。

文章中的李無恥是第三類信仰者——世俗信仰者的表征,在很大程度上象征著失去精神馳援后的當代中國人。不同于心靈信仰者指向彼岸世界的終極尋求;也不同于理性信仰者指向現實的終極理想,“世俗信仰者的終極目的不過是一種放到很低的現實要求,它直指此世的、當下的、可觸摸的實際生活?!彼N近人性的欲望和需求,因此更受人們的追逐。而人在一頭栽進世俗物欲的泥沼時,受著世俗目標的信念驅使,精神世界里往往發生了病變和異化。文章中的李無恥占虛位拿實俸,背后運作,左右逢源,賺的金銀滿缽。名利雙收后更是以成功者的姿態出入不穿內褲的高端會所,分享性解放,大發信仰財,然而卻對朋友不仁不義、對妻子始亂終棄,毫無底線和道德可言。一個李無恥已經令人觸目驚心,但更可怕的是當今社會李無恥遍地:“神棍們的招搖撞騙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產業,這個產業和色情業,和形形色色的‘腐敗經濟一樣,雖然半遮半掩但卻確鑿存在,并且有著清晰的利益鏈條,不知多少人指著它吃飯呢……”當世俗信仰已經蔓延開來,更多的人如同小龍蝦一般信奉著“同類相食”的原則時,人性之善何處追尋?人的精神如何放置?生命怎樣才能和諧安妥?這成為了當今時代思考的主題。

這三種信仰者的形象無縫對接地映射了當代社會的心靈群像,最終的旨歸是為信仰迷途指出多種可能性,這其中甚至蘊含著向上一路的希望。但要注意到的是這三類信仰最終都歸于破產,李無恥身敗名裂凈身跑路,“我”陷入焦慮和瘋癲,大姨媽最終走向自戕。當這三種不同形態的信仰都被否決,是否隱示著尋回心靈本身才是最終的救贖之路?以上信仰形態的逐步試錯,只是為我們展現了信仰在心靈之內的唯一可能性。

在以往的信仰敘事中存在敘述者過多地干預敘事,徑直進入人物內心進行宗教信仰宣講的情況。這樣的敘事方法,既為信仰寫作設置了內在障礙,也體現了作家面對信仰的藝術重構能力的欠缺。石一楓在《心靈外史》中巧妙結構,設置第三者“我”來輔助刻畫人物,有效地規避了主體精神的鮮明投射。文章通過“我”的眼睛照出了信仰者的全像,通過追尋大姨媽的行蹤作者描摹出了當代中國人的信仰史,實現了對于信仰書寫的全面統照。另外,作者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完成了大姨媽宗教心理和信仰態度的敘寫。第三人稱的間離式描寫一方面使得作者得以站在審視席上進行客觀敘述,有力地遠離了信仰敘事中的自我迷醉。另一方面有效地實現了讀者的主動建構。文章通過把人物放在作者與讀者之間距離相等的位置上,使讀者能與作者以同樣的空間感去面對這個人物和彌散于故事中的困境,通過與“我”的共情,實現與作者的共情。

藝術化的處理不限于敘述策略,文章的結尾也很有韻味?!缎撵`外史》在結尾部分撰寫了附錄故事,其對于正文敘事的回溯與正文構成了二重敘事??陀^真實與心靈真實同時顯現,楊麥的精神病癥在此時不僅有時代病癥的顯像功能,也構成了敘事可能性中的一種。此時的二重敘事顯然區別于先鋒小說中的不可靠敘事,“先鋒小說所有的技巧和手段都是為了強調敘事,讓過程更加有趣,與其說他的敘事是為了‘更為真實地再現世界,毋寧說為了游戲?!痹跀⑹虏呗缘倪\用上,石一楓走得更遠。二重敘事不是噱頭,而是完整地敘寫了楊麥的心靈世界:大姨媽的離去讓他一直尋求的溫情落空,業已崩塌的精神再添負荷無法承受榱崩棟折,所以他出現了幻覺?;糜X的敘寫一方面與前文本形成了呼應(楊麥精神上存在問題);另一方面表現出楊麥對大姨媽、對溫情的依戀;更為重要的一方面是完成了大姨媽之所以選擇自殺的解碼敘事。敘事策略恰到好處的運用使得《心靈外史》踵事增華。當然對于結尾也可以做如下解讀,這是石一楓為困于理性之圍的精神受難者所提供的一種面對苦難時的解決方案——進入自我想象,想象足以改變存在的時間和空間,讓人重新找回自我的生命感覺,重返被生活的無常抹去的自我。這是一條逃離苦難的可能性出路。

結語

《心靈外史》突破了以往心靈敘事的局限,在敘事中實現了對心靈命題的思索,展開了個體生命靈魂的“光明與幽暗、偉大和渺小,并發出靈魂的呼喊”,建構起了文學的宗教啟示錄,具有長足的進步。但其主題表達也不乏遺憾。文章的信仰書寫最終沒有帶領讀者走出心靈困境,反而讓我們陷入到了無妄的絕望當中。結尾的二重敘事,在一定程度上昭示著尋求解脫者陷入信仰迷惘的可悲境地,灰色敘事令人無限悵惘。盡管如此,但瑕不掩瑜,總體而言,《心靈外史》還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其中對于當代中國信仰問題的探討切中肯綮,藝術手法的運用爐火純青,這一切都具備了一部好的小說的素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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