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麗鳴來了

2019-07-25 04:41陸蔚青
北方文學 2019年16期

陸蔚青

去年回哈爾濱的時候,我一直想去分部街四號看看,但時間有限,赴了很多飯局卻沒有去老宅。終于在回程的倒數第二天去了,站在那里卻不知如何是好。小黃樓沒有了,藍瑩瑩反射板的大樓很氣派,樓頂上聳立著幾個巨大的字,恍惚記得是證券公司,或貿易大廈之類,占地面積正是2號院和4號院。童年的住所就這樣沒有了。問過一個老人,他穿藍色的羽絨服,戴鴨舌帽,很符合我印象里這條街上居民的模樣。他用異樣的眼睛看著我,好像看一個外星人。他說那個小樓早就沒有了。我追著他問什么時候沒的,他說怎么也有二十年了,然后問我是從哪里來的,那眼睛中竟有某些質疑的成分。我沒有回答他,只慢慢轉身向文昌街走。過了文昌街就是國慶小學,國慶校前面就是四十四中學。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那些童年的地方。城市每天都在變,我這個離鄉人記憶中的老家卻沒有變。唯心主義者說這世界是主觀的,那么所有客觀的世界就是因心而異的了。這樣想著,記憶就成為了永恒的存在。只要記憶還在,還徘徊在那一棟黃色小樓里,我就會在這里。我回想著曾經有過的石板小徑,門前兩棵丁香樹,五月里丁香花香會一直飄過院子,飄到屋子里。丁香樹守在小徑兩邊,一棵是我家的,一棵是麗鳳家的。

我小學四年級時從文昌街搬到分部街,我非常喜歡這個新家。這是俄羅斯建筑,外邊的顏色是黃白色的,房間內舉架極高,有三米多,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是雙扇的木門,每個房間都很大,我家對面的鄰居就是麗鳳家。

麗鳳大我一歲,個子卻比我矮,原因是她的后背兩邊是不平衡的,一邊像平原,一邊像丘陵。丘陵隆起來,有人叫她小羅鍋。雖然后背與我們不同,其他都是一樣的。她生著一張白皙的臉,尖下頦,兩道眉毛向鬢角處吊起來,兩只眼睛也隨之高挑著。那時我正從父親的抽匣里偷出《紅樓夢》看,看到鳳姐那一雙“丹鳳三角眼,柳葉吊梢眉”時,忍不住拍案叫絕。在我眼中,這就是麗鳳的典型描寫。有了丹鳳三角眼和柳葉吊梢眉,與之相配的就是細而高的鼻梁,一雙直而薄的嘴唇,臉龐也是小小的錐子臉,很符合如今女孩子們的審美。

麗鳳家庭結構與我家不一樣,她媽媽不上班。吳嬸是一個容長臉大眼睛的女人,有一雙厚厚的嘴唇,會養小雞會做飯。搬進來不長時間,石板小徑就成了我們兩家的分界線,吳嬸先是在小路那邊圍起柵欄,然后抓了一些小雞小鴨養起來。每到黃昏,吳家會按時飄出飯菜香,那時我母親還在回家的通勤車上。

麗鳳有一頭漆黑的油頭,是她引以為驕傲的。她還會編小辮兒。有時候她的小辮從頭頂一直編到肩頭,十分好看。早上我去找她上學,經??吹絽菋鹫驹邴慀P身后給她編小辮兒,吳嬸的容長臉厚嘴唇與麗鳳的吊梢眼薄嘴唇形成鮮明對比,怎么看都沒有任何遺傳基因。趙叔是一個安靜沉默的人,長得與趙嬸頗有夫妻相,濃眉大眼國字臉,是當時電影中正面人物的模樣。據說他是個技術部門的干部,沉默而有教養。

我們那一片兒,小孩都在國慶小學上學。開學的第一天,學了焚書坑儒和太子扶蘇的故事。晚上回到家,吳叔問我們學了什么,我說學了兩個故事,卻有矛盾,第一是焚書,把書焚了,怎么能分清哪些是好書,哪些是壞書呢?再有太子扶蘇,一說扶蘇軟弱不堪大用,又說扶蘇反叛,是不是矛盾的呢?

吳叔用驚奇的眼睛看我,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上學并沒有多少功課,常常唱歌跳舞,還敲小腰鼓。咚咚咚吧啦咚,吧啦吧啦吧啦咚,敲得好的就去兒童公園當儀仗隊。我去得晚,沒有去敲鼓。樓上3號的圓圓在鼓隊里。她好看,一張李鐵梅一樣的臉,是當時的審美典范。劉小梅有一個好嗓子,在五年級的時候就被部隊文工團選去了。我還記得她的模樣,黑黑的小圓臉兒,眼睛亮亮的,唱歌的時候一張臉仰得很陽光,天生一個演員的料。

我沒有好嗓子,也沒事做,就跟著吳嬸養起小雞小鴨來。我養的小雞都是剛出殼買來的,雞也毛茸茸,鴨也毛茸茸。哥哥從下鄉的地方回家時,用磚頭砌了雞房子和鴨房子,比吳嬸家的好看。吳嬸家沒有男孩,吳嬸讓吳叔干,他卻不肯。忘了本了,吳嬸小聲嘀咕說。但吳叔是她家唯一掙錢的,不敢驚動。

我每天放學路過菜市場就買一捆菜回來,扔進院子里,任雞鴨們自己撿食。又貪玩,總忘不了去跳猴皮筋兒,所以我的雞鴨總是長不過吳家的雞鴨。

有一天早晨我還蒙頭大睡,麗鳳悄悄潛進來,坐在我床邊。

醒醒,她說。我告訴你,我家來客人了。

來客人算什么新鮮事?我說,我們家一年到頭來客人。

這個客人來了就不走了。麗鳳一邊說一邊望著我,她眼中的神秘吸引了我。

什么人呀?我翻個身,雙手支著床問。

我表姐。從呼蘭河來。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呼蘭河。是個什么地方?

是個小鎮,我叔叔家住那里。這個表姐比我大兩歲,16歲。要在咱這兒上學呢。她眼盯著我,欲言又止地說,見我懵懵懂懂,麗鳳終于忍不住了。賣關子要有買主,碰到我這樣的,她這關子賣出去太難了!

聽說她和流氓集團混在一起,父母打都打不過來,只好送到這里來,讓她和對象分開。

我這才明白過來,心生好奇,小流氓是什么樣的?以前我們班有一個女生李艷艷被叫作女流氓,她身高骨架大,梳著阿飛頭,穿細細的包在腿上的褲子,一個黃色的書包吊得低低的,一直低到屁股那里,每一走路,書包就在屁股上拍一下。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和男生們說話毫不畏懼。我們都是離男生遠遠的,必須說話時也不知怎么說,手足無措。吳麗鳴,就是麗鳳的表姐,大概也是這樣的吧?

果然是這樣的,當我看到她時這樣想。

吳麗鳴不僅像李艷艷梳著剪得細碎的阿飛頭,而且還燙成了波浪?,F在這些波浪被趙嬸用許多鐵絲一樣的小發卡別在頭上,看不出燙頭的形狀,只有發梢的彎彎桀驁不馴地翹起來,讓這個頭型看起來十分古怪。

這不是燙的,這是自來卷兒,那姑娘很不滿地說。我看到與吳叔十分相近的容長臉,濃眉大眼,性感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如果把吳家四個人放在一起,麗鳳無疑是一個異類,那三個人才是一家人。

吳麗鳴插班到四十四中學初三,她有一副窈窕的腰身,走起路來,兩只腳在馬路上踢踏著,腰身一擺一擺的,很招搖。她又喜歡笑,笑的時候,嘴唇上翹,一副毫無心機的樣子。

開始時吳叔每天都去送她接她,麗鳳都沒享受過這待遇,我們都是一起上學放學的。

因為怕她學壞,麗鳳小聲對我說。那時麗鳳睡覺時把丘陵一樣的后背放在一個沙袋上。

我媽說能睡平了。她信心十足地說。

你為什么這樣?我指指她的后背問。

小時候從床上跌下來,摔壞了。她說。

漂亮的女孩總是不同凡響,她們能在任何地方引起喧囂和騷動,吳麗鳴進了四十四中不久,校園校門口就開始聚集一群一伙的社會青年,那時的社會青年是穿喇叭褲留長頭發的。

吳麗鳴著實經歷了一個被嚴看嚴守的時代,那時候她只能穿吳嬸的衣服,寬大的中年婦女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卻并沒有掩飾住她的窈窕曲線,反而讓她的青春胴體在若隱若現中更加迷人。她的頭發用發夾別得像一個抹布,也沒有任何飄逸或風騷,但她白皙的臉龐上還是有那么一抹笑,那笑容有著一種與甜蜜混合在一起的放肆。你不能說她天真,因為貌似天真又仿佛有一種勾引,或者你也不能說她是勾引,因為看起來又是那么無心為之。她沒有心機也不故意做什么,只是那么發自內心的笑就吸引了別人的目光,這能算是她的過錯嗎?

吳麗鳴的頭發很快就長起來,吳嬸也允許她在家披著頭發。她的頭發一披下來,就看出那頭發是多么地濃密而漆黑。那時我正在讀魯迅的《故事新編》,我一看到吳麗鳴的頭發就明白了什么叫“黑得像夜一樣”。眉間尺去復仇,楚王妃的頭發就像吳麗鳴的頭發一樣,而吳麗鳴的頭發因為被削過,所以彎彎曲曲層層疊疊,竟形成了一頭常人沒有的美麗!她那時已經有吳嬸那么高,遠遠看是一個成人的樣子,即使裹在寬大的灰色衣服里,卻難掩玲瓏的曲線。吳麗鳴的出現給了我們意料之外的人生經歷,許多年后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吳麗鳴突然出現在分部街4號,我們少年時代的生活也許會缺少一章,因為我們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如此之少,我們只會跳猴皮筋兒。

然而吳麗鳴不約而至,她不僅帶來了大女孩的青春期,還帶來了某些地下讀物。

我的讀書生涯可以上溯到六歲,那時候我開始讀《沸騰的群山》。我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時候吃獨食,那時哥哥在縣里上中學,沒人跟我搶。等到讀《海島女民兵》時,我們舉家遷到縣里,哥哥從學?;貋碜?,我們就開始搶書看。搶書是一場爭奪戰,還是一場捉迷藏。經常人仰馬翻,痛哭流涕,告狀到媽媽那里。哥哥不在家時,我喜歡一邊讀小說,一邊把腳放在火墻上,整個身子都倒立起來。那時我讀了很多沒頭沒尾的小說,一直到1976年之后,我才知道這是《小城春秋》,那是《野火春風斗古城》,還有一些蘇聯小說。有一本厚厚的小說,是寫衛國戰爭的,如今只記得將軍在看陣亡名單時候說的一句話,每個人死了,都帶走了一片天空。

在學校,我開始在同學那里借到《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衛軍》,而吳麗鳴帶來的絕對是讓我們心驚膽戰的,她帶來的是手抄本,那種手抄在筆記本上的小說,有《一雙繡花鞋》《情天恨?!?。不僅如此,她還有筆記本,筆記本里抄滿了各種各樣的名言警句,比如“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順口溜,“你是一個中學生,我是一個二級工,我倆的地位不相同,怎么能夠談愛情?”

當我說這是順口溜時,吳麗鳴就瞪大眼睛反駁說,你懂什么,這是詩。

這怎么能是詩呢?我想,毫無詩意。那時候我喜歡李瑛的詩,寫非洲的那些詩,那些詩讓我第一次知道在黑非洲有那么富的地礦,那么多身穿彩色長袍的人們,他們頭上頂著水罐,行走在黑非洲的大地上。

1976年我們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對于這個被吳嬸把頭發剃得很短的女孩,我保持自我的看法,我距離她比較遠。母親說,這個女孩看起來不安分呢,你看她那一雙眼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問母親后兩句是什么意思?母親說生得好并不是她的過錯,只是不容易被世間所容——女孩子第一要本分。

我是個本分的女孩,我養雞喂鴨,照顧弟弟,沒事兒的時候我喜歡看書,在學校我很快進入了傳書看的隊伍。

我看書快,我總是以這個優勢爭得第一閱讀權。

我爭分奪秒地看書,上課時偷著看,回到家不分晝夜地看。一本《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我能在一夜之間看完,然后絕不耽擱地傳到下一個人手中。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青年近衛軍》,我一邊走路一邊看,回到家,沒有進門,就坐在臺階上看起來。

看什么書?一個聲音問,我抬起頭,看得時間太長,眼睛有些花,有個人影在我眼前霧蒙蒙的,我揉揉眼睛。

《青年近衛軍》,我有點兒不情愿地說,我認出她就是剛來的那個不安分的女孩。

那時我正看到鄔麗婭和謝廖沙去發傳單那一段。我很緊張。我不喜歡有人告訴我結果。

我不會告訴你結果。麗鳴笑著說,她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她薄薄的嘴唇向上翹一翹。

我聽說過一個故事。說一個人在看戲,有一個人總是想跟他說話,但他看戲太認真,就不想理睬那個人,后來那個人就貼在他耳邊說,我告訴你,戲里的這個人死了。那個認真看戲的人立刻沒了興趣,只好夾著帽子走了。

我和她都忍不住笑起來。這個故事很經典,在很多年之后,被稱為劇透。

這是一種抹殺好奇心的做法。麗鳴站起身來說,我不想當這個壞人,所以我先走了。

我對麗鳴產生了好奇心,她看起來完全不像別人口中說的那種壞女孩,她很有趣,也喜歡看書。

如果你喜歡看書,我說,我也可以傳給你看。

我們傳書看是家長們默許的,如果不耽誤做家務,大院里的家長并不反對孩子們看書,但真正喜歡看書的卻不多。孩子們有很多有興趣的事情做。比如木表哥會做紅纓槍,他的紅纓槍做得極好看,還刷上了銀粉,用幾條紅領巾的穗子系上,好像是《閃閃的紅星》中潘冬子手中的那一支。他一時名聲大噪,很短時間內就許諾出好幾支紅纓槍,完全忘記了我父親還等著他的沙發坐。圓圓那時候迷上了刻紙,她在一張張彩色的紙上畫好圖案,把紙放在一塊玻璃上,用小刀刻,刻出來的圖案,都很像窗花,那時她還振振有詞,她說女孩子嘛,就是要會做這些女紅。她的這個宣言讓我對她有了陌生和好奇。我那時對自己還沒有女性身份或者性別的強烈認同。而麗鳳迷上了鉤茶墊,她將兩卷白線合成一股,用鉤針鉤茶墊兒,她說等茶墊攢得多了,她就把它們連起來,給自己鉤一件背心,白色的,穿在身上輕巧而別致。

她迷戀鉤茶墊,迷得都不想寫作業。

你幫我造一個句子吧。她說,造一個長長的句子。我們老師說造句越長越好,最好像一篇作文那么長。

我說那還不容易,你只管一路寫下去。

我連一句話也造不出。她說。一雙手飛快地鉤著,白線團在身邊轉來轉去。這一團線又快用完了。

那就再想想。我說,我的《青年近衛軍》還沒看完。

你幫我寫作業,你寫一周,我給你鉤一個茶墊,麗鳳突發靈感地說。

我提筆就寫。我家因此有了六個茶墊,我媽很喜歡,我也很喜歡,這是我勞動的成果。

有一天我有了一本書,沒有封皮也沒有扉頁,也沒有前幾頁,開頭就是三十頁左右了,后面也沒封底。

一定是大毒草!木表哥說。

我不理他。麗鳴看見了,說你看這個?我還有比這個更毒草的呢。

你?我不相信地說。那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她是一個壞女孩。

你來。她伸出一個小手指,勾一勾,神秘地說。她嘴角的那顆小黑痣更加明顯了。

大概一年多以后,《望鄉》在中國上演,炒得很火,因為據說那是寫妓女的。這個定義煽動起了觀眾的好奇心。母親有兩張票,她猶豫再三是不是帶我去,后來聽說已經剪輯過了,才心驚膽戰地帶我去了。我們去時電影已經開始,黑暗的電影院里,人頭也是黑壓壓的,我們在一種奇怪的聲音中摸索著找位置。遇到的人都很不滿,我們打擾了他們。

你看到我嘴角的這顆痣了嗎?阿歧婆用顫巍巍的聲音,對栗原小卷說,她那蒼老而沙啞的聲音真奇特。我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這是一種戲劇化的聲音,有舞臺腔。這種舞臺腔是當時電影藝術的標志之一,尤其是外國電影,因為我們當時是聽電影的,在收音機中聽電影。

這顆痣,人們叫它美人痣。阿歧婆的話讓我想起吳麗鳴,那時吳麗鳴已經失蹤有一年多了。

吳麗鳴的到來,給大院里的女孩子們開啟了一扇門,一扇通向外界的大門,在吳麗鳴來到之前,這個大院的女孩子們的青春還沒有蘇醒。她們都是本分的有家教的女孩,在學校是好學生,在家里承擔著那個時代雙職工家庭的某種責任,她們小小年紀,脖子上掛著鑰匙,兜里揣著各種票證,肉票,豆腐票,糧票,在回家的路上買菜,回家做家務。我要照顧弟弟和雞鴨,圓圓要采買,因為黑嬸不能出門。黑嬸常年穿藍布褲子和一件綠色的圓領套頭毛線衫,她的雙腿因為缺鈣而變成X型。天氣好的時候,黑嬸就走出小屋,到樓梯上曬太陽,那木樓梯常年失修,人走上去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黑嬸經常把圓圓送到下樓梯的地方,對她再囑咐幾句,別丟了各種票和菜金之類的話,圓圓家與我家是兩種生物,圓圓家的菜,剩下的都是肉,我們家的菜,剩下的都是菜。

在吳麗鳴到來之前,女孩子們玩的是跳皮筋,捉迷藏,嘎拉哈。我們在路燈底下跳皮筋兒,從腳踝到小腿,從膝蓋到大腿,再到屁股到腰到胸,肩膀一直跳到細脖,這時級別就很高了。細脖這一節難度最大,因為細,跳起來用腳尖勾的時候,常常會兩根皮筋兒一起勾下來,如果到眼睛就更難。到頭頂是最高級的,要兩只胳膊一直舉起來,很少有人可以跳到那么高,那種高度,要凌空飛起來,像小燕子一樣才可以達到,在吳麗鳴來到之前,我和麗鳳、圓圓,三個人從來沒達到那么高。

雖然麗鳳身有殘疾,但那時她并不比我們矮多少,一直到我和圓圓開始發育起來,麗鳳才好像停止長個兒。在十二歲那年我長了四公分,圓圓長了三公分,我們習慣于在自己家的灰墻上畫小杠,標明日期,看自己長了多少。有一次我正在和圓圓興高采烈地比個兒,麗鳳走進來,她沒說話就又走出去,我倆依然大聲說笑,并沒有注意到她來去匆匆。

那時我們還跳房子,在地上用畫石畫各種大大小小的房子。嘎拉哈是冬天的玩意兒,吳嬸兒有一籮筐小巧玲瓏的嘎拉哈,都是羊骨頭的,吳嬸用二百二紅藥水把它們涂成紅色。這個精巧的小嘎拉哈,叫我們愛不釋手,它們光滑圓潤,輕易地握在我們還沒有長大的手掌里。我們坐在床上,把雙腿叉成八字形,把一個口袋高高扔起來,扔得越高越好,因為扔得越高,它在空中停留的時間就越長,我們的手就可能摸到更多的嘎拉哈,如果扔得低,時間短,就會手忙腳亂,有時手還沒摸到嘎拉哈,口袋就落下來,只好認輸,把玩的權利給別人。

吳嬸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她的口袋也是大小不一的。她用六塊不同花色的布拼成一個口袋,在里面放些小米。我那時也想有一個口袋,但我媽媽沒時間給我縫,我也從未要求她給我縫。母親非常忙,下班回來吃了飯,她就順著桌子腿睡著了,雖然我們這一群孩子一邊吃喝一邊吵鬧,沒有一時安靜,母親卻在我們身后睡得沉沉的。奇怪的是她睡的時間卻不長,好像她長了三個耳朵,一到我們吃完飯她就醒來,她睜開眼睛,看到小麗和海鷗把碗筷撿到廚房去,母親的責任并沒有完,她慢慢地踱到廚房,開始發面或者切菜,為明天做準備工作。

我們家的房子是兩間大房間,還有一個儲藏室,儲藏室大約有六米多,按照木表哥的說法,完全可以睡兩個人,但母親害怕睡在里面會窒息,因為那個儲藏間沒有窗戶,但卻有兩扇門,一扇門通向我家和麗鳳家對門的小走廊,但奇怪的是從來沒打開過。還有另一扇門,通向臥室。這個六米的儲藏室被用作木表哥的工作間,里面用兩米的木板,做了木匠的工作臺,另一面墻堆滿了從呼瑪帶回來的木頭。木表哥經常坐在里面,他的耳朵上別著一支鉛筆,好像一個隨時工作的人,雖然在1976年整整的一年時間里,他只做了一對沙發和一個茶幾。

我不記得為什么我們選中了這間儲藏室,事實上最早的幾次學唱歌都是在麗鳳家。像我們家一樣,房間都是套在一起的,去父母的臥房也要經過她的臥房。

我們對大人有本能的戒備。我們看麗鳴的手抄本時,像做賊一樣心驚膽戰,但我們還是要偷偷地傳閱這些手抄本,我們也本能地拒絕讓男生知道這件事,雖然麗鳴并不在乎這一點。

讓他們看看又有什么。她說,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我很膽小,我不想讓他們認為我是個壞女孩,或者說我印象中一直認為麗鳴是壞女孩吧。她那些手抄本里的地下故事,雖然一只繡花鞋,國民黨的李宗仁,他的太太郭德潔,我并不了解,但那些歌曲呢?那些讓我驚訝的歌曲,吳麗鳴開口一唱,我就被迷住了。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

月兒照水面閃銀光

我想對你講卻又不敢講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麗鳴會唱許多歌曲,她會唱《三套車》,還會唱《伏爾加船夫曲》,對這兩首歌我沒有太多異議,我理解那些對地主的控訴和船夫們革命的勇氣,但對《山楂樹》有些不解,愛情不應該是兩情相悅的嗎?為什么一個姑娘會在兩個小伙子中間徘徊呢?

因為她想選擇最勇敢最可愛的那個嘛!麗鳴說。

但對我來說,這種情感還過于復雜。我還是懵懂不知人事的模樣,但我本能地喜歡“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這樣的句子,而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讓我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的冬妮婭。我曾經多么喜歡那個穿?;晟赖呐?,也為她與保爾最后的見面痛心疾首。她打扮得像一個貴婦人一樣,與她臃腫的丈夫挽著手走過保爾的身邊,我真為她羞愧。

而喀秋莎卻不一樣,喀秋莎是一個戴著紅頭巾的女孩,喀秋莎純真熱情而飽滿。何況《喀秋莎》樂曲那優美的旋律,我們三個人都被麗鳴的哼唱迷住了。

別說出去啊。麗鳴說,叔叔嬸嬸如果知道,會說我帶壞了你們。她歪一歪頭,一頭剛剛長出來的卷毛輕巧地抖動起來,在陽光中發出褐色的光芒。

你很像喀秋莎。我突然說,這樣說完我就怔住了,她們幾個也怔住了。

吳叔和吳嬸回來的時候,我們正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的書本,學習小組結束了。

你怎么能說麗鳴像喀秋莎?走出麗鳳家,走到大門洞的時候,圓圓問我。她不是一個壞女孩嗎?

我也不知道。我紅了臉說。我覺得她唱得很好聽,聽她唱歌時,我覺得她就是喀秋莎。

喀秋莎是不是一個好姑娘,沒有人告訴我們,我們也不去問誰。因為喀秋莎是從一個壞女孩那里來的,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兒,因為有一個男朋友被送到分部街4號院,而她的毒素卻不斷蔓延給我們?,F在我們看過《一只繡花鞋》,還聽了《喀秋莎》,我們是不是也變成了壞女孩?這是我一直擔心的事。

圓圓從門洞的那一端回家,我轉身回家。

我回到家臉還紅著。緊張又激動地紅著。媽媽剛回來,一家人正要吃飯。

你去哪兒了?一天不著家。母親看我一眼說。她就是順口說一句,并沒有責怪的意思,我是這個家的閑散人員。

我沒說話,異常迅速地爬上椅子,母親坐在我身邊,她并沒有自己吃,她要先喂弟弟。

我來吧,大伯母。海鷗伶牙俐齒地說。

沒有人發現我的秘密,一直到睡覺也沒有人發現。我睡在莉娜和海鷗姐中間,我們三個女孩一張床。她們很快睡著了,只有我不停地翻身,我的耳邊一直回響著喀秋莎的旋律,那么好聽,那么美妙??η锷驹诰偷陌渡?,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我怎么能夠睡著呢?我又翻了個身。

你烙餅呢?莉娜姐睜開眼睛問。

莉娜姐,我忍不住說,我給你唱個歌好不好?

好,莉娜說。我就小聲地哼唱起來,卻對不上歌詞。自我陶醉地哼了一遍,轉身看莉娜,她已經睡著了。

窗外月光很美好,我希望在月亮的那邊,喀秋莎正在歌唱。

吳麗鳴的失蹤讓我對人的可能性多了一層認識,也讓我在青春期堅持女性獨立,甚至暗下決心要單身一生。因為這件事我是唯一的見證人,更增加了我的負疚或者震驚,那是極復雜的感情,在那一段時間,我成為學校和大院里的焦點人物。

你怎么不拉住她?麗鳳問我。我癡呆了一下。

不過你也拉不住她,麗鳳又說,好像為我開脫一樣,她比你高也比你有力氣。

她是怎么跑的?圓圓問我。

我真是無從說起。那時我們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我們一起讀《青年近衛軍》,我學會了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一天我沒有書看了,就問她有書嗎?

有。她說,有點吞吞吐吐的,我有一本書,但你不能看。

什么書?我說,我連《小城春秋》都看過了,還有比它更毒草的嗎?

我的這一本叫《一只繡花鞋》。她說。手抄本,你聽說過嗎?

我搖搖頭。

這你都沒聽說過。麗鳴撇撇嘴。

我沒看過手抄本,我說。

那我晚上給你,她說。

我們那時是趁天黑交換情報的,天黑的時候,吳嬸去抓雞,吳叔晚飯后會回到他的房間小憩。我們甚至回避麗鳳,不僅因為麗鳳不讀書,還因為麗鳳對麗鳴的開放態度頗為不滿,麗鳴來了之后,她的生活質量下降了。

她現在越來越多地感到自卑。在別人,尤其是男孩子們跟在麗鳴身后吹口哨時,麗鳳的心情是復雜的。她一方面鄙視麗鳴,認為她是一個風騷的壞女孩,一方面心里卻暗暗生出一絲絲酸澀,那是本能的生命對異性渴望的心,從沒有人在她身后吹口哨,也沒有人給她遞紙條。

小羅鍋!那些男孩子這樣說。麗鳳的丹鳳三角眼就射出錐子一樣的寒光。

今天麗鳴又惹事了,麗鳳常常漫不經心地說,她這樣說時,吳嬸就會嘆一口氣,兩只牛蛙一樣的大圓眼睛盯著吳叔。

應該把她送回去。終于有一天,吳嬸說。如果她在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我可不負責。

而吳叔是猶豫的。他有時會用憐愛的眼睛望著麗鳴,這個時候麗鳳就會嫉妒。有時他又用氣惱的眼神望著麗鳴,麗鳳就會幸災樂禍。麗鳴的到來讓吳家的關系越來越復雜了。

我在天黑下來時得到了《一只繡花鞋》。麗鳴敲了一下我家的門,我就走出去。在走廊,只有十五瓦的電燈,我接過來的是一個十六開的筆記本,我回到家,家里還熱鬧著,他們還沒有吃完晚飯。小飛俠今天又有了新的把戲,他把一雙紅條絨的棉布鞋打上了黑鞋油,然后端端正正地擺在父親的黑皮鞋旁邊。那是一雙新的紅條絨棉鞋。但小飛俠的行為并沒有受到父母的譴責,反而有些興高采烈,有些欣賞。

他一定認為所有鞋都能打黑鞋油。母親溺愛地說。

我沒有說話,我趁這個時候把筆記本塞進我的枕頭下頭,我總會找到一些沒人看到的空閑時間,在沒有人的地方讀書。但這一本比較不容易,因為它不是書,只是一本筆記。它又不能和一般的本子混在一起,方格本只有它的一半兒大。

飯后木表哥習慣地坐在床上開始他的養生訓練。他從叩齒開始,一直練到八段錦結束。我一直不太明白他小小年紀為什么對養生極為癡迷。

但這一段時間是我的黃金時間,我鉆進了他的木工小屋,坐在木板上,翻看著地下手抄本。手抄的筆記很工整,可以看出這個手抄的人沒有多少文化,筆跡生硬,字的間距有大有小,還有很多錯別字。我的心怦怦地跳著。

你看什么呢?木表哥突然在我身后說。

作業,我假裝打個哈欠。

這么用功。他說,別有深意地一笑,兩只細小的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母親的眼睛并不小,但表哥們都是每個人都有一雙細小的眼睛,這成為了他們的家族標志。

我今天被老師叫去改作業了,沒上課。我說。那時我常常被這樣重用。我的老師家里生小孩了,沒時間改作業。

我這樣說時后退了幾步,母親他們現在都去睡覺了,我在黑暗中摸索著躺下,我用棉被罩住頭,整個人,縮在被窩里,打開手電筒。這是我第一次看地下手抄本,而在之后的歲月里,我時常與禁書相逢,只是第一次卻不能忘記。

1976年5月,小兜叔叔再次成為我們家的???。他每次來,都同爸爸在里間屋里聊天,他們關上門。母親常常送茶水給他們。每次母親開門時,都有一股濃重的煙味飄出來,我還能看到他們坐在沙發的兩邊,但頭湊得很近,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神秘、困惑,被突然打擾的緊張。哥哥試圖進去聽他們在說什么,但每次都被父親用各種借口攆出來。有一天,我在父親的枕頭下面發現了一本《天安門詩抄》,那時,我對手抄本已經很熟悉了,不同的是,這一本的鋼筆字都是連筆字,字跡成熟遒勁,一看就是大人寫的,有文化的讀書人寫的,在那些潦草的字跡中,我感到一種匆匆的風云際會。我努力分辨那些字跡,在那些潦草中猜字,每猜出一行詩,心里就若有所得,第一首是“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然后是“十里長街送總理”。

夜里輾轉反側,我聽到父母竊竊私語。

要出事了。父親說,天要變了。

陰的還是晴的?母親問。

說不好。父親的煙頭在黑暗中閃著。父親摸出詩抄,遞給母親,你把它藏在老地方。

路燈陰沉地亮了,我們的眼睛在熟悉的黑暗之后會變得更明亮,因為在黑暗中我們把事物看得更加清楚了。母親敏捷地跳下床,她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把一只皮箱拿出來,她居然搬動了一塊地板,我聽見母親把書放進去,又把地板合起來。

第二天我輕易地得到了這本書。

那時候我與吳麗鳴已經成了朋友,按著她帶有江湖氣息的稱呼,我們是鐵姐們兒。她這樣說的時候我有點難以接受,感到自己墮落到一個黑道里。但看到她真誠的目光,我也就默然了。我感到某種不忍拒絕的善意,然而內心卻在掙扎。我的高傲和清白在麗鳴眼里毫無意義,或者她完全不懂我內心的感受。然而我又會被她吸引,她的世界與我所了解的世界截然不同。我們分享幾乎所有的事情,她給我看男孩子們寫給她的小紙條,我沒想到學校工宣隊的鄧大人也會給他寫紙條。那個人看起來很道貌岸然,他的紙條寫得也很道貌岸然,他叫麗鳴是吳麗鳴同志,信的第一段寫的是“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第二段寫的是“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嘴上講仁義,肚里藏詭計”,第三段寫的是“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然后他請趙麗鳴同志晚五點到長虹電影院看《春苗》。

吳麗鳴一字一句給我念完了,就笑倒在臺階上,她笑得花枝亂顫,好像一朵風中的丁香花。然而她的笑是諷刺的,她撇撇嘴,把鄧大人的情書撕成碎片,沖著天空撒過去。

去他媽的!吳麗鳴叫道。

我內心里把她看成女特務。她又美又邪惡。

我們既然患難與共,我當然也會把最秘密的事情與她分享,于是我把《天安門詩抄》借給她看,她看起來有些緊張,臉色煞白,我很好奇她怎么會突然這樣,吳麗鳴一般來講是不大驚小怪的。

她那時候快十八歲了,她常常認為我們是小屁孩,少見多怪,但這次吳麗鳴少見多怪了,她抓住詩抄問我在哪里得到的,我也緊張起來,同時感到了一種危險,我把詩抄奪過來說不想借給她了。

好吧!她說。但你答應我,我可以借一天。

第二天,吳麗鳴要借詩抄看,那時候我父母都上班了,我把地板撬起來,把書拿出來。

你別讓別人看見,我說。

不會,我到飛機場里去看,那里沒有人。

別,你還是在家看,萬一我爸媽回來了呢。我說。

我很快就回來。她轉身就走。

我還是不放心,我決定跟在她身后。她的身影就像一條魚,很快就走到文昌街口了,我忍不住大聲叫她,但她卻不停下,她上了汽車。我陷入了緊張,我飛跑起來,趕在后門沒關之前擠進了汽車。

汽車從文昌街一站一站向前走,樹一棵一棵在車窗外劃過。許多年之后,我還記得那些樹,那些在五月的北方里,綻放碧綠樹葉的白楊樹,那些白色的樹皮上結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有些眼睛是細長的,有些眼睛是圓形的,非常奇怪的是,無論怎樣的白楊樹,都有異常清晰的眼線,清晰的眼珠。我常常在白楊樹的眼睛中看到淚水,它們比馬的眼睛更悲哀。

汽車上擠滿了人,我試圖向前面擠過去,卻擠不動,我只好把整個身體都貼在玻璃窗上,我不敢眨眼地望著前面的車門上下的人流。我也不敢站得遠,就站在臺階上,上下車的人從我身邊擠過去。有人不滿地斥責我,這個小姑娘,你向上走一步好不好?一個老奶奶對我說,你這樣擋著車門讓別人多不方便!我便向邊上貼過去一點,再沒有縫隙了。

我把自己貼在上面,好像一個蝙蝠,一張照片。我固執地不移動腳步,上一級臺階就會看不見吳麗鳴是否下了車。吳麗鳴為什么要撒謊,為什么要騙我?也許她并不是故意騙我,也許她只是有點事需要去辦,但她隨身帶著那本天安門詩抄,這是一本重要的書。父親嚴厲的眼睛好像在我眼前晃動,如果我丟了詩抄,將比丟了肉票和錢嚴重一千倍。

汽車經過藍天賓館,經過工人文化宮,經過和平邨。汽車經過那個栽滿花草的大轉盤,母親說那里以前是一個俄羅斯教堂,在“文革”的時候被拆除了,如今留下一個巨大的遺址,人們不知道用它干什么。母親說她每天上班走過都若有所失,一座教堂突然消失了,留給我們一片空曠。

無軌電車的天線是掛在電線上的,我們叫她大辮子車。前車門和后車門之間有幾節活動關節,利于大辮子車流暢自如地轉彎,有時天線和電線會擦出火花。每次擦出火花時,都有人仰頭望,那火花并不大,只一瞬間,電光石火,就消失了。

汽車一直向下走,居然來到了火車站。我看到前門開了,趙麗鳴下了車,她還背了一個棕色的人造革小背包,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了來來往往的旅客之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無疑是一名旅客,因為她匆匆的腳步,背上的背包,整個人的狀態都是一個即將離開這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的人。

天哪!我飛快地向她追去,好像不要命一樣地跑,我瘦小的身影在人的叢林中,好像一頭誤入的野鹿。

吳麗鳴!我大聲叫著,在巨大的鐵柵欄的入口處,她還與檢票員說了幾句話,我看到她的側臉,她笑著,純潔無瑕地笑著。

吳麗鳴!我的聲音有了嗚咽,一種巨大的悲傷籠罩了我的全身,她為什么騙我?我靈巧的身體擠進檢票口,那穿藍制服的人攔住了我。

一分鐘,我比劃說,我找我姐,前面那個,就是剛跟你說話的,我有事。

人們一直阻擋著我,好像一道永不消逝的柵欄,阻擋我接近目標,我相信吳麗鳴一直聽到我的聲音,但她沒有停下來,她也沒有奔跑,她就像一個沒有人追趕著的人一樣,不急不緩地行走著。

列車已經進站,綠色的鐵皮火車安靜地停泊在站臺上,等待著旅客,大喇叭里有一個女聲緩慢而清晰地重復著,開往北京的第17次列車已經進站,旅客同志們請前往二站臺——

每一節車廂前都站著一個穿藍色制服戴大檐帽的乘務員,他們檢查著車票或者站臺票,我看到吳麗鳴上了第12節車廂。我終于抵達了12節車,我站在車窗外面,看到吳麗鳴與一個中年男人說著話,那個人長著一張清秀的臉,戴著一副白邊秀郎眼鏡。他比吳麗鳴高些,當他俯身看著吳麗鳴時,我看到他溫柔的眼睛。他健壯而矯健,我看到趙麗鳴拉住了男人的手,我知道這個男人就是吳嬸他們說的流氓。

吳麗鳴,我拍打著車窗。把書還給我!我幾乎就要哭出聲了。吳麗鳴終于看到了我,她把書從包里翻出來,遞給那男人看,我害怕極了。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本地下手抄本,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手中。

車窗被一雙大手舉起來,沉重地開了一條小縫,一本書從縫隙中遞了出來,那個男人將書還給我,我抬起頭望見他的目光,那目光定定地望著我,充滿憐憫和理解。

我從火車站回來,懷揣著那本詩抄,滿臉是淚水,向母親坦白了一切,我的承受力已經崩潰,不能自己承受了。母親沒有責怪我,她深邃的眼睛望了我很久,她接過那本書,重新藏在地板下面,然后兌了一盆溫水把我的臉洗干凈,平靜地等待我的抽泣過去,然后母親說,現在我們去吳嬸家告訴他們麗鳴走了。小莉姐說為什么要告訴,告訴他們家就會爆發戰爭。母親說必須告訴,不然一個女孩子突然沒有了,他們會急瘋掉。我站在母親身后,第一次感到母親非常強大。我敘述了在火車站看到吳麗鳴和一個中年男人上了去北京的火車,我省略了追書一節,這是母親事先告訴我的。

吳叔很沉默,吳嬸迅速翻檢著家中的衣物,看少了什么。并沒有。吳麗鳴只帶走了她簡單的東西。

過了幾天我聽見吳嬸跟黑嬸聊天,大聲說麗鳴已經回老家了,麗鳳悄悄地對我說,她媽媽在撒謊,吳麗鳴根本就沒有回老家,她跟那個老男人私奔了,她爸爸氣得住進了醫院,說隨她是死是活,再也沒有這個女兒。

我大學一年級時,班里開新年晚會,四個女孩唱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聽了一半就站起來,走到門外去。我在陰暗而狹窄的走廊里走了很遠,后來在靠近樓梯的走廊里,看到一個男生在抽煙,他坐在窄而高的窗臺上,對著窗外的月亮,那男生戴著一副秀郎架白框眼鏡,我走過去跟他要了一根煙,抽了一口就嗆得透不過氣來。那個男生叫秦郁,是從呼蘭河上游的一個小鎮來的,他與吳麗鳴一個小鎮。

你認識吳麗鳴嗎?我問。

不認識。秦郁回答。

吳麗鳴失蹤之后,我們不斷地回想,其實吳麗鳴后來的日子已經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她像我們一樣穿著寬大的藍褲子,白襯衫,秋天的時候套一件紅毛衣,或者一件藍外套,在腦袋兩邊扎兩個小辮子,一左一右搭在肩膀上,她笑得很平常,但眼角依然斜吊著,表現出一種異常的光芒。她不再蓄劉海兒,小辮兒扎得很緊,也看不出卷毛頭發,只是小辮梢兒處卷曲著,這當然也算不得什么,因為那時我們已經開始故意用猴皮筋兒把發梢兒系緊,扭一下卷進去,過一會兒放出來,小辮梢兒就是彎曲的了。小辮梢兒卷曲著,給女孩子們平添了溫柔的氣質。

吳麗鳴也不再改瘦腿褲腳,也不再把米黃色衣服的領和袖口貼上一層棕色的布,變成一件別致的多色彩的衣服。她倒還會在白襯衫上進行一點小小的改革,把方形的領口剪成圓形,然后在圓形的頂端繡上幾朵小小的花。她繡的顏色從不突兀,總是與襯衫的顏色很接近,接近到不注意就會忽視那些小花。奇怪的是,她做這些并不用吳嬸繡門簾兒的花繃子,她只用普通的針,手指上下一挑,花的模樣就出來了。吳麗鳴長著尖尖的手指,一看就是一雙巧手。別說別人,就是吳麗鳳也說吳麗鳴的手真巧,麗鳳那鉤得飛快的茶墊,在麗鳴信手拈來的各種形狀中,相形見絀了。

麗鳴成了吳嬸兒的好幫手,也成了黑嬸的好幫手。那時不知誰在工廠里弄了一些棉布,給家庭婦女們做零活兒,讓她們撕成棉紗,麗鳴沒事的時候就撕棉紗,她撕得又快又好。

抓住順茬的這一頭。她教我們說,撕的時候要用力,毫不猶豫。力氣太小,線頭就別住了,太用力線頭就會斷,用力要恰到好處。她一邊說,一邊低頭撕,一會兒工夫,一團白云一樣的棉紗就撕成了。

總之,吳麗鳴在大院里住得安分守己,原來找她的男孩子們像門前的麻雀一樣消失了。吳麗鳴變成了一個安分守己的女子,按照母親的話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她不再踢著石子走路,抱著肩膀站著,也不再叉著腿坐著,只是那水蛇腰怎么改也改不了。

那時候我們的友誼也漸漸加深,我和圓圓早已忘記了“麗鳴是個壞女孩兒”的庭訓,只有麗鳳時時斜著眼睛看著我們,像巫婆一樣說,你們早晚要吃虧的。

我們不明白吃虧是什么意思,我們本來也沒有什么得,也不知道什么是虧。何況那時麗鳴開始教我們唱歌,我們不僅學會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還學會了《三套車》《伏爾加船夫曲》《喀秋莎》。那些優美的旋律是我們幾個心中的小秘密。

真好聽!我和圓圓常常陶醉在那些旋律中,卻從未想到麗鳴從哪里學會的這些歌曲。

如果我走了,你們會想我嗎?有一天麗鳴這樣問我們。

你要走嗎?圓圓問。

我們都知道麗鳴不是這里的人,她只是一個客居的人,她有自己的家,她的家在呼蘭河畔,她是遲早要走的。

還沒有,麗鳴垂下頭說。用手打著拍子開始唱《喀秋莎》。

我從未見過麗鳴憂傷的時候,她好像總是笑的,她好像天生就不會憂傷。那一次的對話是她最有感情的一次。

責任編輯 ?白荔荔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