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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了

2019-07-25 04:41王善常
北方文學 2019年16期
關鍵詞:頭兒養老院月餅

王善常

吃晚飯的時候,看看該來的人都來了,齊自新嘆了口氣,撇撇嘴說,你們說說,是不是還是咱們這些老哥們兒老姐們兒在一塊堆兒過節好,人多還熱鬧,可我那不理解人的兒子,非要讓我過去,說明個兒一早就讓孫子開車來接我,吃那么兩頓飯還得來回折騰,不夠費事的了。

其他人聽了他的話,只有氣無力地附和了兩聲,就都沉默了。餐廳忽然比往日大了不少,空曠寂靜,頹靡的咀嚼聲、謹慎的喝湯聲被放大了數倍。格木鎮幸福養老院平時住著六十三位老人,今天來吃晚飯的卻只有不到三十人。因為明天是中秋,不少老人都被兒女或親屬接走過節去了,剩下的幾乎都是沒兒沒女,或兒女遠在外地的老人。

晚飯吃完了,老人們開始拖拖拉拉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像一群剛下夜班的勞工,身上只勉強剩下了一絲走路的力氣。老史頭兒忽然攔住了齊自新,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瞅,里面有一抹挑釁,還有一抹嘲諷。齊自新有些不爽,拿輕蔑的眼睛回敬他。老史頭兒說,還是你厲害,明天就去城里和兒子孫子過節去了!齊自新說,咋的?羨慕還是嫉妒?老史頭兒說,我也不羨慕,我也不嫉妒,我就是覺得可憐。齊自新身子一抖,眼睛里的輕蔑換成了恐懼和憤怒。你啥意思?誰可憐?老史頭兒說,誰可憐?自己可憐自己知道,當然是我自己可憐了。一股怒氣從齊自新的胸里升上來,狗崽子一樣往上躥,但剛到喉嚨,又被他咽下去了。他用鼻子呼出一截長長的氣,轉身向側面邁了一步。他覺得不應該就這件事和老史頭兒糾纏下去。齊自新和老史頭兒在一個房間住兩年了,他知道老史頭兒是什么人。他刁鉆,頑固,愛使性子,還得理不饒人,和這樣的人計較掉價兒。但他剛繞過老史頭兒,還沒走兩步,身后就又傳來了老史頭兒的一句話,雖像自言自語,聲音卻很大,帶著一種碎玻璃的硬度,直直撞向齊自新的后背。老史頭兒說,明天過節嘍,王雪莓說她最愛吃蛋黃蓮蓉餡的月餅,正好前幾天我侄子給我買了兩包,明天我和她一起吃,再去院子里賞賞月。齊自新腳步一頓,堅持著沒有回頭,只在心里憤怒地罵了一句,想得美,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德性。

第二天一早,別人還沒起床,齊自新就穿戴整齊出了幸福養老院。臨走時他到了廚房,扶著門框跟做飯的桂枝說,一會兒胖嫂起來,你替我告訴她一聲,就說我去城里兒子家過節去了,讓她別惦心。桂枝說,齊大爺,今天過節,胖嫂昨天買了不少好吃的呢,今天中午八個菜。齊自新說,多少菜也不吃了,兒子孫子非讓我去,關鍵是我也想重孫子了。桂枝說,你咋去?齊自新說,本來孫子要開車來接我,但我知道他太忙,自己坐客車去得了。桂枝說,那你今天回來嗎?齊自新說,興許明個兒回來吧,孫子說晚上要一起去江邊看花燈。

來到汽車站,第一班車還沒來。街上有幾個早起的人在閑逛。深秋了,空氣有些冷,也有點硬,吸到喉嚨里有股酸澀的味道,像舊鐮刀上日久年深的鐵銹。樹上的葉子也幾乎落光了,落葉貼著地面,濕漉漉的沾滿了露水,早晨的太陽一晃,泛著一層虛幻的白光。

坐了半個多小時的車,齊自新到了市里。滿眼是亂哄哄忙碌喜慶的人影,滿耳是嘈雜熱鬧歡騰的聲音。他一時竟迷茫起來,像個跟丟了大人的孩子,站在原地四處張望,臉上是被遺忘的痛苦和焦急。這樣站了好一會兒,他才拿定主意,決定先去逛逛人民商場,買一個能聽能看的那種彩色的小電視。這樣的小電視不貴,一本雜志那么大,帶天線,能收到好幾個臺,聽評書,看新聞都行,幸福養老院的老人現在幾乎人手一臺。人民商場他好些年沒來了。最后一次來大概是十年前,那時他妻子還沒去世,他也剛退休沒幾年。那次來這兒,他是給妻子買磁療內衣。他聽廣告說,這種內衣對癱瘓的病人有神奇的療效,不少病人穿上后生活都能自理了。他并不相信,廣告都夸大其詞,但不相信他也決定給妻子買一套,即便貴,五百八不講價,也要買。他只覺得不買對不起妻子,買了不管好不好使,他能心安些,能踏實些。

齊自新在格木鎮中學當了一輩子老師,教出的學生成千上萬,有出息的現在都做了官,出了國,或成了富翁。當然還是沒出息的多,都在務農,在出力氣打工,在絞盡腦汁做小本生意糊口。但不管如何,齊自新還是熱愛教師這項工作。他記得剛退休那幾個月時的情景,吃飯不香,睡覺也不安穩,總覺得有什么事該做卻沒有做,有什么事他還沒做完,留下了個尾巴。那些日子,他隔三岔五就去學校門口轉轉,還不敢正大光明地轉,就怕其他老師看見了,問他來干嗎。

人民商場比十年前熱鬧了不少,人擠著人走。齊自新腿腳不那么利索,總是無意間就擋了別人的路。年輕人在他身后焦急地原地踏步,實在等不及了,就從他身側擠到前面去,擠過去了,還不忘回頭瞟他一眼,眼里是不耐煩和埋怨,算是一種白眼。左挑右選,就在服務員失去最后一點耐心前,齊自新終于買了一臺小電視。他正要離開,忽然又看見了中秋月餅展銷柜臺。他略一遲疑,擠了過去,眼睛貼在玻璃上開始研究月餅。月餅各式各樣都有。最后他買了兩包最貴的蛋黃蓮蓉餡的,包裝精美,他很滿意。老史頭兒說他也有蛋黃蓮蓉餡的月餅,說是他侄子給他送的,他侄子誰還不知道,不過是個殺豬的屠夫,他送的月餅可想而知。齊自新有些洋洋得意,對著空氣撇撇嘴,又把一側的嘴角向上揚了揚,眼前浮現出王雪莓一邊吃月餅,一邊用一雙笑眼瞅著他的情景。

王雪莓也曾是格木鎮中學的老師,教語文,丈夫去世得早,她一直獨自一人生活。有個女兒在加拿大定居,幾次要接她去,她都拒絕了。她說她只屬于格木鎮,她所有的記憶和氣息都存在這里,她的腳下已經生了根,她不再單純是一個人,她已經成了一株植物,植物是不應該挪動的。她說這些話時,齊自新也在旁邊,他因為這句話增添了許多憂傷,是那種關于人生的憂傷,關于生命的憂傷,替王雪莓生出的憂傷,當然,這憂傷后面還隱藏著他自己的一份竊喜。他打心眼兒里不希望王雪莓離開格木鎮,就像他不希望自己離開格木鎮一樣。齊自新喜歡王雪莓,有一段時間,在格木鎮中學還因此引起過一些傳聞,但齊自新自己知道,他只是喜歡,并沒有做過格的事兒。因為這些傳聞,他當時總覺得有一絲愧疚,對王雪莓的愧疚,但當時王雪莓卻是坦坦蕩蕩的,該說說,該笑笑,因此他的愧疚沒存留多久,也就慢慢消失了。齊自新的妻子當時也聽到了這個傳聞,為此還和他冷戰了一段時間。但在她去世的前一天,她卻拉著齊自新的手,勸他以后跟王雪莓在一起生活。當時齊自新老淚縱橫,說你別瞎想,我倆根本沒那事兒。他妻子反倒笑了,那種忍著疼的虛弱的笑,她說我沒瞎想,也知道你倆沒那事兒。但我知道她也是真對你有那意思,所以我死后,你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安心,要不我死得就不踏實,就怕你受委屈。第二天他妻子就走了,齊自新哭得昏天黑地,就因為這句話。

一手拎著小電視,一手拎著月餅,齊自新慢慢地走,像一株陰雨天的葵花。他有些后悔,不應該先買這些東西,應該臨回去時再買。這兩樣東西給他增添了不少負擔。他要在城里度過難挨的一天一夜,這兩樣東西難免礙手礙腳。小心翼翼地穿過一條街道,他隨著人流盲目地又走了一段。不知怎么搞的,他竟然稀里糊涂地來到了嘉德小區,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來的一樣。嘉德小區是兒子住的小區,十號樓三單元四層左面那一戶,一百六十二平方,進了單元門要走七十二步臺階。這些他都清晰地記得,但記得也白記得,記得就是回憶,回憶只能憶不能回去。他想孫子,也想孫子的兒子,他的重孫子。重孫子剛七歲,討人喜歡,但對他卻是陌生的,豈止是陌生,還有點抵觸和反感。也難怪,孩子都七歲了,齊自新和他只見過不到五次面,能不陌生嗎?這不怨孩子,他還太小,眼里只有近在咫尺的快樂,還沒有感悟到綿長的親情。想到“親情”這個字眼,齊自新嘆了口氣,有些落寞。其實兒子并不是他的親兒子,所以孫子重孫子也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孫子和重孫子。齊自新和妻子一輩子沒有生養。這個兒子是從他大哥家過繼來的。那年他三十多了,可還沒有孩子,妻子著急,總覺得對不住他,就催他抱養一個孩子。正巧那時他遠在山東的大哥家生了第四胎,因為無力撫養,就過繼給了他。他和妻子當時都很高興,這怎么也比隨便抱養一個孩子強,因為畢竟還有血緣關系。血緣就是親情,打不折,斬不斷,始終連著根,讓人放心。

齊自新給兒子取名齊鵬遠,希望他長大后能像大鵬鳥一樣志向高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才。為此,他兩口子在齊鵬遠的身上耗費了巨大的心血,從幾個月大的嬰兒,一直培養到大學畢業,又安排工作,買房子結婚,前前后后用盡了力,操碎了心。

齊自新在嘉德小區門口站了一會兒,眼巴巴地往里瞅。他能瞅見兒子家的陽臺,陽臺上的窗子關著,里面影影綽綽好像掛著幾件衣服,也許是孫子的,也許是重孫子的??戳艘粫?,他收回目光,剛轉身要走,忽然嚇了一跳,心忽悠一下。因為他看見了一個領著孩子的女人,正從對面往嘉德小區大門走來,應該是這個小區的住戶。但這不是讓他心驚肉跳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覺得那個女人像他的孫媳婦,那個孩子像他重孫子。他躲沒處躲,藏沒處藏,無奈之下趕緊轉過身,臉沖著一棵大樹站住,那樣子像一個搞秘密活動的特務。那個女人越來越近了,齊自新有些緊張,腿在輕微地抖,而且越抖越嚴重,嗓子眼里也有些發干。他很想回頭仔細看看,看看那倆人到底是誰,卻又有些膽怯。他希望是孫媳婦和重孫子,又不希望是,心里有那么點矛盾。后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就把頭半轉不轉地向那個女人看了一眼??戳诉@一眼,他如釋重負,原來他認錯人了。一場虛驚過后,他不知道為什么卻有那么點失望,心里有些酸楚,于是又嘆了口氣,沿著街道繼續走。他餓了,想找個飯店吃點飯,快晌午了,可他連早飯還沒吃呢。

其實前幾年,每逢過年過節,齊自新都要到兒子家去吃一頓飯。別小看這一頓飯,這是一種儀式,中國人少不了儀式,尤其年節時,要不生活會失去很多重要的內涵和意義。一大家子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吃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氣氛。雖然孫媳婦有時臉色不是很好看,雖然兒孫們也很少和他聊天,但齊自新還是懷念那幾年的節日,一家人聚在一起才是年節,要不跟平常日子有啥區別?

自從前年齊自新被檢查出患有乙肝后,他就再也沒去兒子家吃過飯。也不是沒去過,那之后的第一個端午節去了。他自己去的,沒人邀請。后來回想起這事,他總想扇自己耳光,懲罰自己的自作多情。那次他一進門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兒子孫子孫媳婦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他,說話站在兩米開外,喝水用孫子現出去買的一次性紙杯,而且孫媳婦嚴禁他靠近重孫子,他剛伸出胳膊,孫媳婦就搶先把重孫子抱走了。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吃飯,一大桌子菜,他卻上不了桌,他剛要坐下,孫子就說話了,孫子說,爺,你到那面茶幾上吃吧,我們倒不怕你的病,關鍵還有孩子。又說,那面啥菜都給你夾了,你自己隨便吃,不夠再給你添。那一頓飯是齊自新這輩子吃過的最難吃的一頓,吃不出香味,難以下咽。那天他強忍著眼淚吃完飯,就灰溜溜逃走了。

想到這里,齊自新有些悲傷,鼻子像挨了一拳。那年都怪院長胖嫂多事,非得請醫院的大夫給他們檢查身體,要不誰也不知道他得了乙肝,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次檢查,幸福養老院的好多老人也都查出了乙肝。當時大夫還安慰他們說乙肝不可怕,十個人里就有一個得的,而且乙肝不會通過食物傳播,和健康人在一起吃飯也不會傳染給對方。兒子孫子都是有學問的人,怎么連這點常識也不懂呢?后來齊自新就再也沒到兒子家去過。他不去,逢年過節兒子孫子也不張羅接他。似乎他和兒子的這場父子情分已經被張牙舞爪的乙肝病毒咬斷了似的。其實齊自新明白,就是他不得乙肝,兒子孫子他們也已經對他厭煩了,只是還沒有表現得那么明顯罷了。他們對他的嫌棄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齊自新能看見隱藏在海水里的巨大的部分。

齊自新找了個小飯店。飯店里沒有人吃飯,也是,今天過節,誰還出來吃呢?他靠窗找了張桌子,要了一盤餃子,三鮮餡的,他最愛吃這種餡的餃子,以前妻子隔三岔五就給他包。餃子上來后,他猶豫了一會兒,一狠心要了一杯白酒。他狠心不是因為他怕花錢,而是他已經戒酒好長時間了,今天過節,他心情復雜,就想破個例。飯店老板娘端給他酒,問了一句,大爺,大過節的怎么一個人出來吃飯?齊自新忍住羞愧說,這不孩子們都在外地嘛,往年過節都回來,今年也是太忙,回不來了。老板娘笑笑,又說,今天你是唯一的客人,等你吃完了我就關店,也回家過節去,兒子閨女都來了,正在家忙活呢。齊自新不敢再搭話,趕緊埋頭吃餃子。

吃完飯,剛下午兩點。齊自新頭有些暈,以前他一次喝三杯白酒都沒事兒,他想,看來還是老了,對酒精的耐受力低了,酒都喝不了,是沒用的人了。感慨一陣兒,走了一會兒,齊自新就走進了一家浴池,先在熱水池子里泡了兩個小時,又花五塊錢搓了澡,然后就躺在休息大廳里看起了電視。大廳里沒幾個人,電視也不好看,他看一會兒,迷糊一會兒,不知不覺外面就黑了天。他本想出去,再吃點東西,順便去江邊看看花燈,但一想,如果出去就再進不來了,進來還得買一次票。他決定晚上就住這里,寬敞、安靜。反正他也不是太餓,他于是又躺了下來,看了一會兒電視,就睡著了,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才醒。

回到幸福養老院,已經上午九點多了。推開房間門,齊自新看見老史頭兒像蝦一樣側躺在床上,佝僂著身子,似乎被陽光蒸干了,顯得比往日小了不少。聽到門響,老史頭兒慢慢抻直身體,睜開一雙紅眼睛,虛弱地看了看齊自新??礃幼铀遣×?。齊自新心里不知為什么竟然生出了一絲小興奮,一絲幸災樂禍的小興奮,但只是一閃,就滅了,他的心里緊接著又升起了一絲愧疚,為自己剛才的小興奮升起的愧疚。老史頭兒身體虛弱,嘴卻不虛弱。他陰陽怪氣地問,團圓節團圓了?齊自新心里的愧疚一下子消失了,他不打算理老史頭兒,暗罵一句老混蛋,開始擺弄新買的小電視。齊自新沒理老史頭兒,老史頭兒也不覺得尷尬,他雙手支著床,齜牙咧嘴地坐起來,伸著脖子看齊自新的小電視。齊自新有些煩,放下電視,拎起月餅出了屋,向二樓走去。

門敞著,王雪莓一個人坐在床頭,戴著老花鏡在看一本什么書。和她同屋的老周太太前天就去女兒家過節了,估計還沒回來。齊自新進了屋,王雪莓也沒抬頭。齊自新在門口干站了幾秒,沒辦法,只好咳嗽一聲。這時王雪莓才把眼睛從書上艱難地挪開,低著頭,眼睛從鏡框上面看了一眼齊自新,但還是不說話,臉是黑的。齊自新有些尷尬,嘿嘿干笑兩聲,從背后變戲法似的拿出月餅,雙手舉著給王雪莓看,看我給你拿什么了?高級蛋黃蓮蓉餡月餅,你最愛吃了,是我從兒子家特意拿來給你吃的。王雪莓摘下眼鏡,冷眼瞅了瞅齊自新,沒瞅月餅,撇撇嘴說,留著你自己吃吧,人家都是八月十五吃月餅,這都八月十六了,你才給我吃,我不吃。又說,還是人家老史頭兒有心,昨天他就熱情地請我吃月餅了,也是蛋黃蓮蓉餡的,好吃。

齊自新愈加尷尬,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月餅在手里干舉著,送不出去,又收不回來。好一會兒,他才自嘲地苦笑一聲,頹喪地放下胳膊,轉身往外走,邊走邊哀怨地說,那你以后就吃老史頭兒的月餅吧,這月餅我現在就丟垃圾箱里去。他快走到門口了,王雪莓才把忍住的笑笑出來,喊了一聲,齊自新,你給我回來。齊自新轉回頭,懵懂地看王雪莓。王雪莓嗔怪道,你都七十二了,怎么越老越像個孩子。齊自新立刻領會了王雪莓的心思,嘿嘿樂起來,舉著月餅,送到了王雪莓眼前。王雪莓接過月餅,一整臉色說,昨天過節,你倒好,去兒子家歡樂去了。齊自新說,你誤會了,雪莓,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哪里是歡樂去了,是自己找罪受去了。王雪莓說,我還不知道你?你這輩子就死要面子。以后再過年過節,你就留在這兒陪我吧,昨天我很難受。齊自新使勁點頭,眼睛里有些水霧,趕緊打開月餅盒,捏出一塊月餅,討好地遞給王雪莓,說,你嘗嘗,我在人民商場買的,這才叫正宗的蛋黃蓮蓉餡月餅,你快嘗嘗,看看有沒有老史頭兒的好吃。王雪莓接過月餅,咬了一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嗯,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蛋黃蓮蓉餡月餅。

老史頭兒死了。中秋節之后他就總是病懨懨的,有時候開飯了也不去吃,胖嫂喊過他幾次,他只說不餓。后來他就臥床不起了,胖嫂給他侄子打了好幾次電話,他侄子才匆匆來了一趟,用拉豬肉的三輪車拉著他去了一趟醫院,又拉了回來,也沒說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幾乎每天晚上臨睡前,老史頭兒都要哭一會兒。一連哭了半個多月,以至于齊自新都摸透了他哭的規律。他每次開始哭的時間都很準,都是在晚上十點十分前后,最多差不上五分鐘,哭的時間也不長不短,剛好半小時左右。齊自新弄不明白,平時脾氣倔強,舌尖嘴利的一個人怎么能有這么大的變化。他的哭像孩子的哭,像饑餓的孩子,像受委屈的孩子,更像想媽的孩子。一開始老史頭兒哭的時候,齊自新還會逗他,說你都快八十了,怎么眼淚說來就來,你平時那股子勁兒都跑哪兒去了?老史頭兒就一邊哭一邊說,我也不想哭,可不哭我就難受,就害怕。后來齊自新也不管他了,每晚老史頭兒一開哭,他就捧著他的小電視離開房間,到大廳里坐著看戲曲,估摸著老史頭兒該哭完了,他才回房間。

那是老史頭兒的最后一個晚上,他破例沒哭,不但沒哭,而且還一直喋喋不休地跟齊自新講往事,從童年到中年,又從中年到老年,那些陳芝麻爛谷子都被他翻了出來。他越講越精神,這甚至讓齊自新疑心他之前一直都是在裝病??彀胍沽?,老史頭兒忽然又吵吵餓了,齊自新把自己的一袋槽子糕給了他。他躺在被窩里,沒多大會兒就都吃沒了。第二天早上,齊自新不到五點就起來了,他起來后,看見老史頭兒還在被窩里,側著身子,臉朝里躺著。齊自新打開小電視,開始用最小的音量看早間新聞,新聞都看完了,老史頭兒還是一動不動。齊自新就喊了一聲,快起來吧,一會兒該開飯了。老史頭兒還是紋絲不動。齊自新忍不住站起來,走到他床邊,推了他一下,一推才發現,老史頭兒又冷又硬,已經死了。

老史頭兒死后,幸福養老院一直沒有新入住的老人,這個房間就齊自新一個人一直住著。他一開始還覺得自己挺幸運的,一個人住雙人間,空間就大了,看電視可以隨便放大聲,他的許多雜物也都堆在了老史頭兒的床上。

冬天來了,隨著這個冬天而來的還有死神。每年冬天,養老院里去世的老人都會增多。老人們本來就體弱多病,而冬天的干燥和寒冷會讓他們抵抗死亡的防線更加岌岌可危。死神無色無形,似乎就懸浮在幸福養老院的上空。他虎視眈眈地盯著幾十個羸弱的老人,趁他們不備,抽冷子就會伸手抓走一個。在老史頭兒之后,死亡像會傳染一樣,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格木鎮幸福養老院先后就有八個老人離開了人世,最大的九十三歲,最小的才六十五歲,比齊自新還小七歲。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個老人被發現死在床上,就會有殯儀館的車來拉走老人的尸體。其他老人默默地目送殯葬車離開,那車里躺著一個冰冷的人,這個人昨天還和他們在一起生活,今天卻被拉走了,他不會再站起來,他會被推入烈焰奔騰的火化爐,只需短短幾分鐘,就會化成一抔慘白的骨灰。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景,老人們就悲從中來,就會感到無邊的恐懼,好像死神的巨手已經扼住了他們的脖子,正在慢慢地收攏。

齊自新也病了。他總覺得自己身體發虛,只剩了一副干癟癟的皮囊,像一截空了心的朽木。而且他有時還會頭暈,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有虛幻的重影。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就像之前死去的那些老人一樣,他會在某一天的早晨再也醒不過來,呼吸沒了,心跳沒了,體溫沒了,身體僵硬,甚至尸斑已經遍布全身,丑陋不堪。有許多次,他想給兒子孫子打電話,讓他們來一趟,他也不是有什么想交代的,只是希望他們來看看他,不一定非得帶他去醫院看病。他總覺得,兒子孫子重孫子是他在這世上最后的親人,最后的親人在人生的最后總要在一起,沒有送行,誰都走不安生。但他還是沒有給他們打電話,也不是沒打,打了好幾次,甚至有兩次號碼都已撥完,就差最后一個綠色撥出鍵了,可他還是停下了。這些年,他覺得兒子他們越來越陌生了,他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拉大,他已經看不清他們的身影。他們像霧一樣模糊,一陣風就能把他們吹走。

齊自新自己去城里醫院看了一次病。排隊掛號,樓上樓下,四處打聽,尋找各種科室,最后做了好幾項檢查,也沒查出什么大病,就是血壓有些高,心跳有些異常。醫生給他開了些降壓和管心腦血管的藥讓他回去吃,并且告訴了他一些平時的注意事項。齊自新回來后,把所有藥都倒在床上,逐一認真研讀藥物的說明書,成分、用法用量、注意事項和不良反應,看了一遍又一遍。因為字太小,他看不清楚,期間又找王雪莓幫他看過一次。他開始每天堅持吃藥,按時按點。但吃了一段時間后,他的病卻一點也沒見好轉,相反,他覺得更加重了。他開始懷疑是不是醫生給他誤診了,也許他已經患了什么要命的病,醫生沒有檢查出來,或者檢查出來了,卻沒有告訴他。

每天夜里,齊自新都難以入睡,他不敢關燈,黑暗會加重他對死亡的恐懼,但開著燈他更睡不著,燈光一絲絲的,像細細的針芒,一個勁往他的眼睛里刺。他不得不再次關了燈。但只要房間一黑,他就會感覺屋里多了一個人,就坐在原先老史頭兒的床上,一動不動,一雙紅眼睛一直盯著他瞅。他身子開始發抖,心跳加快,呼吸也在加快,他知道,這個人其實就是索命的惡鬼,惡鬼正在等待時機,只要他一睡,惡鬼就會撲過來,緊緊地扼住他的喉嚨。他于是猛地坐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打開燈。屋里登時亮起來,那個惡鬼溜掉了。齊自新為自己的勇氣有些自豪,接著,他心中又升起一股怒氣,用一根手指指著黑漆漆的窗子,破口大罵,你這個孬種,你為什么要跑?有種你進來,來拿我的命??!窗外寂寂無聲,也許惡鬼已經被罵跑了,也許惡鬼根本不會在乎一個將死之人對他的憤怒,正在窗外耐心地等待。

齊自新每天都這樣折騰。他慢慢地虛弱下去,臉色暗黃,泥土一樣,舌苔發苦,渾身乏力,就連飯量也下降了不少,而且吃不出一點味道。他堅信自己已經得了什么要命的病,馬上就要死了。后來,他每天晚上睡覺不但開著燈,還會把房門也敞開。他想,房門開著,死亡降臨時他微弱的呼救聲就會傳出去,另外,房門敞開,他就會覺得他和這個世界還有聯系,這能給他帶來一絲安全感。睡覺前,他會在床頭的小桌子上依次擺好降壓藥和速效救心丸,再放上一杯水。他的手機晚上不再關機,充滿了電,這樣萬一他犯病的時候,可以第一時間用電話呼救。但他還是睡不著,即使睡著了也不踏實,往往剛睡著沒多大會兒,他就一下驚醒過來,滿頭是汗,手腳冰涼。

王雪莓每天都會來齊自新的房間看看他。有時還會逼著他跟她一起去院子里轉一圈兒。雖然正是冬天,但院子靠墻的地方還是能曬到一點太陽。他倆在墻邊站著說會兒話,感覺到冷了就再回屋。王雪莓說,人不能總憋在屋里,養老院的屋里現在有一種死亡的氣息,會讓人的精神受損,萎靡不振,到外面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曬曬太陽,會讓身體更舒服,精神也會更清爽一些。

雖然齊自新每天都能見到王雪莓好幾次,但不知為什么,他每次見到她還是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鼻子發酸,想要流眼淚。他以前不理解老史頭兒的哭泣,總取笑他。他現在忽然就懂了,哭泣是對死亡的恐懼,是對人世的不舍。尤其是死亡慢慢逼近的時候,一個老人的安全感會慢慢喪失,他們焦慮,恐慌,除了哭泣,他們再也沒有辦法來應對死亡了。死了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就什么都沒有了,就從此消失了。似乎這一生就沒走過,之后就是空,什么都沒有的空。王雪莓說,你就是心理作用,虧你還是個老師。又說,死是自然規律,誰都逃不掉,這點你還沒認清嗎?齊自新不回答,盯著王雪莓瞅,瞅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問,那你怕不怕死?王雪莓沉默了一會兒,一雙眼睛也緊緊地盯著齊自新,好半天,她才幽幽地說,我也怕。

幸福養老院又死了一個老人,一個六十二歲的無兒無女的老太太。她平時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別人都對死亡充滿恐懼的時候,只有她是樂觀的。她說年輕時有人給她算過命,說她最少也能活到九十五歲。就是這樣一個老人,卻在一個午覺后再也沒有醒來。她的死對其他老人造成的影響最大。她的死是出乎意料的死,一個平時沒病沒災,樂觀開朗的人都會忽然被死神拽走,那其他人誰還是安全的呢?

誰也說不出原因,隨著死亡的來臨,格木鎮幸福養老院竟然掀起了一陣結婚的熱潮。有五對老人在這個冬天結了婚,最大的一對都八十多了,他們結婚后,就都搬到了三樓的夫妻間。盡管這些老人的結合普遍遭到了家人的反對,但他們還是堅定地走到了一起。這些結婚的老人都沒有去民政局領結婚證。院長胖嫂很開通,她說,領什么證?都這么大歲數了,就算是非法同居,誰還能管?非法同居的多了去了,你們別在乎,只要你們過得舒心,比啥都強。沒事,你們該結就結,萬一出啥事我給你們頂著。每對老人結婚時,胖嫂都特意囑咐食堂的桂枝,讓她多加幾個菜,結婚的老人自己也都會買一些糖果,這樣在吃飯時,就算舉行了一場婚禮,每個吃飯的老人,都是這場婚禮的見證人。

齊自新的病還不見好。這天他對王雪莓說,我們也結婚吧。王雪莓說,怎么?看別人結婚你眼饞了。齊自新說,不是,其實別人不結,我也早就有這個打算了。王雪莓就笑,說你什么時候有這個打算的?是不是年輕時就有這個想法?別以為我不知道。齊自新老臉一紅,說,年輕時我確實喜歡你,這你不傻,也應該知道,但就是喜歡,也沒打算和你結婚。王雪莓說,其實結婚也沒啥用,咱們都這么大歲數了,又天天都在一起,不是一樣嗎?齊自新說,那可不一樣。王雪莓又笑了,說咋不一樣?齊自新支吾半天,也說不出啥,臉卻更紅了。王雪莓一直冷靜地盯著他瞅,等著他說答案,似乎他要是不說出答案,她會這樣盯著他一輩子似的。最后好半天,齊自新才說出一句,結婚了我能踏實點,心就有著落了。王雪莓不再看他,低下頭,沉默起來,似乎在考慮事情。等了好半天,齊自新說,你到底同不同意?給我個話???王雪莓抬起頭,鄭重地說,我同意。又說,但我有個條件,就是咱倆必須去登記領證,否則的話我總覺得隨便住在一起,不夠嚴肅,也沒有那份神圣。齊自新就笑,說你真不愧是語文老師,結婚也要個神圣。王雪莓沉下臉,說你要不同意領證就算了。齊自新趕緊說,我同意同意。王雪莓說,你兒子孫子不會反對嗎?齊自新說,我想好了,我也不征求他們意見了,征求了也白征求。又說,你把身份證啥的準備好,咱倆明天就到鎮政府民政辦結婚證。

齊自新和王雪莓結婚了,他倆是整個幸福養老院唯一一對領了結婚證的夫妻。這天午飯是他倆的婚禮,胖嫂特意加了六個菜。齊自新又去超市買了許多糖果。老人們都很高興,暫時忘記了對死亡的恐懼,都為他倆祝福。齊自新喝了一杯酒,王雪莓也喝了一小杯酒,他倆對望著,臉上泛著紅光,眼睛里儲滿了幸福。吃完午飯,胖嫂和桂枝幫著他倆把東西都搬到了三樓的一間夫妻間。這間屋子也不大,床是雙人床,靠著窗子,外面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灑在潔白的床單上,顯得溫暖潔凈。王雪莓特意買了一張紅紙,親手剪出了兩個大紅“囍”字,貼在了窗玻璃上。

夜里,齊自新和王雪莓并排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們的眼睛一起望向天花板。天花板潔白平整,在燈光下像一面鏡子。在這鏡子里,他們看不到現在的自己,卻能看見所有的過往,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像煙,像霧,那是逝去的歲月和不可挽留的生命。他們沉默了好久,誰都沒有說話,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他們的心里此刻都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憂傷。又躺了一會兒,齊自新收回目光,把頭轉向了王雪莓??粗跹┹膫饶?,齊自新說,跟做夢一樣。王雪莓也收回目光,轉過頭來,她的嘴唇周圍現出一道輕輕的,可愛的線條,像幾十年前的那抹微笑。她說,是,人這一生就是在做夢。齊自新的眼里淌出了一滴淚,他伸出手臂,緩緩地把王雪莓摟在了懷里,緊緊的,像重新擁抱那些失去的時光,他怕一松手,就再次失去了。

王雪莓看著齊自新的眼睛,幽幽地問,你現在還怕不怕死了?齊自新一字一頓地說,不怕了。他又反問王雪莓,你呢?王雪莓說,我也不怕了。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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