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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

2019-07-25 04:41虹雷
北方文學 2019年16期
關鍵詞:劉三太爺木匠

虹雷

兒子在前,老子在后。兒子手里拎著二斤馃子二斤肉,一尺路的步子慢慢蹭。兒子知道老子一手拿著根麻繩一手拎著粽子滿臉怒氣在后跟著,就像古時押解的差頭。粽子是老娘裹的,三十六個。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老娘特地裹了個大的放在籃口上,大得足有半升米,把籃口都遮住了。兒子知道老子抓在手里的麻繩是做樣子嚇唬他的。自記事以來兒子就認識了這根指頭粗一尺長的麻繩,每當老子氣急了,就拿出這根麻繩,可從來沒在他身上撣過一下。所以兒子見老子拿出這根麻繩時,就有股像小解時的快意在身上涌動。有時這股快意涌得他幾乎不能自制,但他使勁咬緊牙齒,使勁抿住嘴巴,沒讓不留情面的笑聲蹦出來。

癩蛤蟆在爬,田雞在蹦,蹦一下灑下幾滴尿。兒子用腳去踩癩蛤蟆,一踩一個準。老子罵,作孽!兒子好似沒聽見,索性丟下子和肉,跑進路邊的茅草地里。

哪去?老子吼。

兒子不理,解下褲帶讓褲子一下滑到腳跟,淅淅拋出一條白線,忽地驚飛一對躲在草窠里作戲的短尾鳥。

兒子看著那鳥的倉皇模樣忍不住一陣大笑,笑得白線上下直抖。

沒出息!老子罵。

兒子極不情愿地跟著老子走。兒子知道老子把他送到師傅家里,就會像卸下包袱樣頭也不回地往回走,把他留在師傅那兒吃苦受累。

送你去學木匠吧?

那天兒子從溝浜洞里掏回幾只螃蟹放鍋里用火炕熟剛要吃,老子耕地回來,一手牛臊抓起一只,掰開殼兒把黃澄澄的蟹黃吮進滿是胡茬的嘴里,然后問了那句話。問話時老子兩眼瞪得雀蛋樣的圓。

我不學,兒子說。

兒子不明白老子為啥要問那句話。在家挖野菜挑豬草戽魚網蝦掏螃蟹,逢年過節到劉三太爺大院里聽琴看戲,蠻快活的,學那玩意做甚!

荒年餓不煞手藝人,老子說。

你沒做手藝也沒餓煞,兒子嘟囔。

日娘的,你懂個屁!老子罵,你瞧二斗了?比劉三太爺差多少?

兒子直想笑。

二斗就能和劉三太爺比了?劉三太爺家要孵出幾個幾十個二斗來哩。二斗斫了幾十年斧子也沒斫出個堂屋來,現今住的那堂屋不是當連長的兒子搶了人家的木排,哪能蓋得起?那木排老板費盡心思把木排弄了來,不但一文沒賺到還挨了一頓打,不是劉三太爺聞訊趕去求個情命都沒了。嘿嘿,和土匪沒兩樣,還羨慕哩!我不學,兒子仍然這么說。

老子砰地把半截蟹摔到桌士,拉開被老鼠啃了幾個洞的柜抽屜,拿出根麻繩揚在手里,你學不學?

我不學,兒子眼皮都沒抬,仍然這么說。

啪的一聲,老子麻繩抽了下來,抽在兒子面前的桌子上,把兒子正準備拿的一只蟹抽得稀巴爛,油汪汪的蟹黃濺了兒子一臉。

兒子怨懟地看著老子,我還吃哩!

餓鬼投的胎!老子罵了句,把麻繩扔到地上,跨出門去。

兒子終究沒能拗過老子。

兒子不知道老子叫他學手藝之前已和二斗談妥了。人口說人話,說話得守信用。老子常說這句話。做兒子的,是不是該伸個指頭給老子遮遮臉?兒子問自己。 ?.

兒子總算給老子點面子,嘴里雖然頂著,兩腿還是上了路。

跨進二斗的門坎,兒子就覺得老子在賣子。

二斗坐在木椅上,捧著水煙呼嚕嚕地吸,兩眼上下直掃,像買主打量自己想買的牲口。

幾歲了?

十七,老子說。

叫他自個兒說。

十七,兒子說。

一丈三尺六的桁條上要釘十檔椽子,一檔是多少?

一尺三寸六分。

叫啥名?

昶弘,老子說。

怎起這個不中聽的丫頭名字?

嘿嘿,生他時正好有一老和尚化緣,順便就請老和尚給起的。老子說。

二斗咕噥一句,放下水煙袋,背手在屋里轉了一圈,然后朝外喊,陳四!

陳四也是二斗的徒弟。二斗朝外一指,把夯搬進來。

場邊草田里,有個夯豎在蒿草里。陳四搬來夯,■在地中央。

搬起來我看看,二斗說。

夯是木質的,外面包了鐵皮,足有半人高??礃幼?,沒二百斤也有一百五。

搬,快搬,老子說。

搬不動,兒子說。

搬!老子逼。

搬不動,兒子還是這么說。

日娘的,你在家怎說的?老子罵。

在家我啥也沒說,兒子說。

老子正急得手足無措,房間里走出個沒裹腳的丫頭。大大咧咧地沖著兩個來人一笑,說,這夯他哪里搬得動?還有幾年干飯沒吃哩!

兒子拿眼去偷看那丫頭。那丫頭約摸十七八歲年紀,長得挺逗人的。特別是那眼睛,比貓還亮,正用眼角梢瞄他。她輕視我哩!兒子心頭一緊,一股熱流從腳跟涌上來,撞得他渾身毛孔都脹人。他哈下腰,攔腰挾住那夯,一使勁,從屋里又搬到屋外場邊的草地里。

有種!二斗樂了,學木匠就要有力氣,這徒弟,我收下了!

兩個徒弟,一個挑著家伙,一個扛著大鋸。二斗前頭走,兩手背在身后,握一把早已脫了鋼銹了口只能當錘子用的斧子,一步一步,有模有樣。偶爾煞有介事地放慢腳步,撅起屁股擠出一個高質量的響屁。

昶弘,你幫我忙了,要不這擔子也在我肩上哩!陳四說。

師傅呢?

師傅還是師傅,一貫這樣。

他在牽牛哩。昶弘說。

小聲點,師傅聽見了要罵的。

罵?咱也有張嘴。

嘿嘿,看你樣兒是個死大膽。

二斗的手藝在當地是很走紅的,水、旱、方、圓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大至砌屋架梁小至箍舀修桶,沒樣不會,沒樣不精,只是年紀大了,許多活兒能說不能行。劉三太爺家的活兒向來都是二斗做的,娶孫媳婦要砌一幢廂房,當然還叫二斗。擇定了黃道吉日,二斗便對兩徒弟說,上路吧。

他在牽牛哩,昶弘又說。

不是牽,是騎,陳四說。

咋騎?

到時你就曉得了。

昶弘學的頭一路活計是唱大鋸。

唱大鋸就是鋸木頭。地上刨個尺把深的洞,站進根木頭,兩人一前一后,用大鋸你來我去地拉。二斗指點說,唱大鋸唱大鋸,要唱出大鋸的味兒來,不是直來直去一拽一推就叫唱,唱要唱得活,唱得好聽。這樣,呼呼——沙沙,呼呼——沙沙,一聲是拽,二聲是抬鋸把,三聲是推,四聲是壓鋸把,記住了?

記住了,昶弘說。 ? ?.

師傅,你有事,有我哩,陳四說。

二斗兩手背在身后,站著看。

唱大鋸是個力氣活兒,一天唱下來昶弘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樣地躺在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明兒我不學了,我吃不消。陳四說吃不消也得學,進了這個門就是這家人,不學會被扣珍笑話的。昶弘問哪個扣珍?陳四說就是師傅的三閨女呀,那天笑你搬不動夯的你忘了?昶弘說她笑由她笑吧,有本事她也來唱給人看看。陳四說你別小看她了,她唱大鋸比你有力氣哩。唱大鋸會唱不會唱,區別可大了,會唱省力不會唱吃力,你再唱兩天就不覺吃力了。

昶弘搖搖頭,我不信。

不信你試試看。

昶弘忍住了,就再拉兩天看看吧。昶弘心里說。

陳四說對了,三天唱下來,昶弘唱得有板有眼,真的不覺吃力了。

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陳四說。

昶弘點點頭,笑笑,手里活兒沒停,仍然有模有樣地唱,呼呼——沙沙,呼呼——沙沙。一星鋸屑刮進了昶弘的眼睛里。陳四說,別揉,拎起眼皮朝北唾三口,鋸屑就沒了。昶弘照此做了,鋸屑真沒了。

你能當師傅了。昶弘說。

遲早要當的,從學徒的第一天起,我就打算當師傅了,陳四說。

昶弘進步快,二斗也很高興,你是我徒弟當中學鋸最快的。二斗說。有空,二斗總是喜滋滋地捧著水煙袋站在一旁看昶弘唱大鋸,布條褲帶垂在衣角下面老長老長,像截擠抹干凈的腸子。昶弘看了一眼,直想笑。

漸漸地,昶弘覺得老子逼他學木匠還是對的,活兒雖重些,做慣了也就無所謂了。早上有餅中午有肉晚上有酒,吃的比自家強多了。在人家吃在人家睡,有時還聽劉三太爺說段“三國”,蠻舒服的。特別是劉三太爺孫子的女人,長得比戲里的小姐還逗人,常抓把棒籽兒逗雞兩眼朝昶弘這邊瞄,在家哪有這情趣?不過昶弘覺得劉三太爺屈了自己的孫子,八歲娶了個十八歲的大女人,眼下成親孫子懂甚?待孫子真正懂事時女人已成老媽子了。

她叫啥名?昶弘問陳四。

陳四笑了,你驢日的當心,劉三太爺家里長家伙短家伙都有!

昶弘像吃了一記悶棍,心頭火得直激靈。他猛地一抬大鋸,用力搡過去,陳四沒提防,鋸把撞在胸口上,身子一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 ?.

你家伙報復我?好,有你受的。陳四搓搓手,抓住大鋸繼續唱。早晚叫你認識我哩!陳四說。

有人喊秀子,那女的應聲。于是,昶弘知道了那女的名字,叫秀子。

夏天日長,出工都等日頭冒尖,昶弘每天都睡到這當口才起來,然后拿條印著藍條兒的紗布巾到河邊去洗臉。昶弘去洗臉的時候,每次都看見秀子蹲在河邊的石頭上洗衣服??匆娦阕佣椎臉觾?,昶弘渾身總是涌出股異樣的感覺。

昶弘洗臉,秀子總是拿眼朝這邊瞄,昶弘水里看得清清楚楚。昶弘故意慢慢地洗,慢慢地擦。他想讓自己看個夠,也想讓秀子看個夠。

你叫秀子?一次,昶弘壯著膽問。

嗯,秀子頭沒抬。

你咋嫁個小男人呢?

秀子沒作聲,手里搋著桶里的衣裳,眼睛看著河水。水碧清碧清的,像面偌大的鏡子,河邊的樹呀草呀一棵棵倒長在水里。彎彎的漣漪,搖曳的水草,偶爾露出兩條游移的小魚,似一幅精美的圖畫鑲嵌在河的鏡框里。

我問你哩,你咋嫁給一個小男人呢?昶弘又問。

秀子仍沒作聲,抬手把辮子甩到身后端起衣桶走了,走幾步,又轉過身來看昶弘一眼,像怨懟,又像留戀。昶弘的心怦怦跳,兩眼怔怔地望著秀子的背影。他覺得秀子是一根帶子,系住了他的心,把他的心拽得緊緊的,好疼。

我要娶你。昶弘心一熱,繼而又冷了下來。瞎想,劉三太爺家的,瞎想!

學徒總是免不了挨打。昶弘挨了二斗一斧頭柄子。

挨斧頭柄子的原因是昶弘鑿錯了一個眼。

那眼昶弘本來認為鑿得是不錯的,一根料子上鑿三個眼,鑿之前昶弘還問過陳四,陳四說你按線鑿就是。昶弘叫陳四幫著看看,陳四還是那句話你按線鑿就是。昶弘鑿了,結果鑿錯了。有兩條橫線上已打過×,昶弘不知道打×就是作廢,結果多鑿了一個眼,廢了一根料子。當二斗把斧頭柄子揚起來的時候,昶弘以為二斗是不會打他的,因為在家老子逼他學木匠時,手里的那根麻繩揚起過若干回也沒撣過他的身子,沒想到這斧頭柄子卻扎扎實實地落下來了,落在昶弘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暴出兩根青筋,疼得昶弘哎呀哎呀地直叫喚。

再叫,再叫給我滾!二斗吼。

師傅,我是來跟你學徒的,滾了就學不成了。昶弘說。

知道為啥不用心?刨料去!

昶弘看見秀子在遠處偷看,臉上便覺火辣辣的。

秀子端瓢雞食出來逗雞子,一把雞食撒到昶弘身邊,雞子還沒吃凈,秀子又過來趕,趕雞時,秀子盯著昶弘的手背看,兩眼晶亮晶亮的,像淚水。

昶弘心頭一熱,手上的疼痛好似減輕了許多。

你知道師傅為啥打你?晚上陳四問昶弘。

鑿錯了眼唄,昶弘說。

陳四笑了,屁,鑿錯了一個眼就挨打了?劉三太爺家有的是木頭。

那為啥?

陳四笑而不答。

昶弘說我知道了,是你小子搗的鬼!陳四撲哧一聲笑了。昶弘跳起來將陳四壓在身下,我看你使壞!我看你使壞!陳四說我不是秀子,我不是秀子,你有本事騎秀子去!

提到秀子,昶弘松了手,推開窗子朝東望。

東廂房的窗戶上,有秀子的影子。

這丫頭和那小男人成親,你說那小男人會不會那個?陳四說。

你替人家擔心這個做甚?睡覺!

我做床時替她做個叫床,叫她那個時滿院都聽見。

啥叫叫床?

過幾天床做好你就知道了。

床是做得夠花錢的,三道檐,每道檐里有一塊踏板,每塊踏板兩頭都有兩扇小門。四尺六寸六分寬的大床加上三道檐足有一丈寬。闊綽陰森,如果床正中置上一尊泥菩薩那就成地道的神龕了??⒐つ峭砩详坪雴栮愃?,啥叫叫床你試我看看。陳四說這是秘密,手藝人沒點玩意還算本事?啥叫叫床,待新床睡人后你就知道了。昶弘說睡人我也不知道我們馬上就要走了。陳四說那等你成親,我替你去做一張讓你體會體會吧。

二斗愛賭錢,師徒仨在劉三太爺家做了幾個月的工錢本該得幾十石大麥,輪到竣工時二斗在小紙牌上輸得一斗都不剩了。劉三太爺還算寬厚仁慈,只要一半,另一半派人用牛車替二斗送回去。

二斗夜里輸了錢白天臉色就難看,動不動還打人。昶弘錯了挨打,不錯有時也挨打,打了還不許頂嘴。

不是心里有事兒,我真不學了,這氣叫人咋受!昶弘說。

我知道,你是想秀子,陳四說。陳四說這話的時候用指頭在昶弘鼻尖上點了點。

昶弘點點頭。

幫你出個主意。

啥主意?

我看秀子對你蠻有意思的,晚上你……

陳四到底是師兄,到底比昶弘長一歲,知道的事情比昶弘多。晚上,昶弘摸進秀子廂房。秀子正在繅褂邊兒,見昶弘閃進門來,沒驚也沒慌,說你這個人膽從頭頂上冒了,你就不怕別人看見?昶弘說看見有什么?頂多挨頓打。秀子說,打?打就是輕的了。你沒瞧見老頭子袍子里面的家伙。昶弘一聽,兩腿都涼了。秀子說既然來了,就別慌,要我跟你好,行,晚上和我一道走。昶弘問去哪兒?秀子說走得遠遠的,到哪兒算哪兒。昶弘搖搖頭,來時的沖動一點都沒了,我還沒和家里人商量哩。秀子說,那你回吧,我困了。

昶弘像打了敗仗樣地又回到了西屋。

得手了?陳四問。

昶弘不言語,墻一樣倒在床上。

我還算男子漢哩,慫!昶弘罵自己。

翌日清晨,當氤氳的霧氣從院子里慢慢退去,所有的廊道所有的門窗都清晰地現在人們眼前時,劉三太爺家的院子里亂作一團了。劉三太爺用拐杖把地搗得篤篤響,給我去找給我去找!劉三太爺的兒子媳婦們也在跺腳叫喚,喜日近了親戚請了這丫頭跑了怎得了!

昶弘知道秀子跑了。

我還算男子漢哩!慫!昶弘罵自己。

秀子跑了,在劉三太爺家做工好似沒了情趣,挨了打,昶弘又不想學了。想到劉三太爺家的東西快做完了,快要跟二斗回家了,昶弘又想到了扣珍。

扣珍長得沒秀子俊俏,可屁股長得比秀子大。昶弘記得老子說過,買牛要買爬山牯,娶女人要娶大屁股。大屁股女人會養娃。

地里棒子熟了,幫扣珍家掰棒子,扣珍衣裳穿得單單的,昶弘突然發現扣珍不但屁股長得比秀子大,胸口那個長得也比秀子大。昶弘看著看著,兩眼似噴了火,灼得扣珍滿腮幫子的紅。

看啥?掰棒子!扣珍說。

昶弘沒動。昶弘發現扣珍說這句話的時候略帶挑逗的味兒,臉兒紅紅的,眼梢亮亮的,像怨怪,又像喜樂。

我想摸饃頭,行嗎?

昶弘壯著膽子說,聲音有些發抖。

扣珍說,想摸就摸唄,只準摸一下。

昶弘說,一下就一下,說著把手伸去捉住,久久不松。

你走開呀。過了會兒,扣珍說你不是說只要摸一下嗎?昶弘說是一下我不能松手松手就兩下了我要摸到天晚不不不不天晚也不松手,松手我就沒命了??壅涿偷剞D過身子,說得寸進尺的饞貓,我又不是你女人,你做哪門子夢?給你點甜頭你就開罐子挖糖吃了。昶弘說我要你做女人我要你做女人我不學徒了,我回家跟爹說去!扣珍說你不把手藝學好我不嫁給你。昶弘心頭一冷說那啥都完了三年才有一年,哪天你才是我女人?扣珍說做你女人費啥事?你天生睡在我家里哩。

昶弘的心被扣珍撩熱了。

昶弘不是二百五。

二斗也不是二百五。

二斗對昶弘說,你該出師了。

二斗說這話的時候,臉冷冷的,眼睛沒朝昶弘看。

昶弘一愣,我才學一年,不是說三年嗎?

二斗又說,你該出師了。語氣比前句重。

看二斗臉色,昶弘知道自個兒和扣珍的事被二斗察覺了。二斗老兩口睡在東房間,扣珍睡西房間,昶弘睡鍋屋旁的小屋里。那天在玉米地里昶弘要扣珍晚上和他出去,扣珍說那怎行,出去就不回了?我指頭上扣個線,線尾就扣在窗欞上,你后半夜站窗外拉一拉線我就出來。昶弘一下把扣珍摟到懷里,你真有辦法,你真有辦法!扣珍彎起指頭刮了昶弘一下鼻子:也不覺羞!昶弘說羞?個個怕羞世上早就沒人了。

之后,昶弘拉了幾次。也許開門聲被二斗聽著了。

我才學一年哩,昶弘說。

你一年夠了,回家慢慢操練吧。

因為沒有學足三年,昶弘只學會了唱大鋸,人們便都叫他昶大鋸。

刨呀鑿的大鋸也會擺弄,只是簡單些,粗糙些。請大鋸做工的,也只是些恭凳板凳裝耙裝草叉之類的粗活兒。請二斗犯不著,就找大鋸。大鋸圖名聲,出工早,收工遲,中午不休息,不抽煙不喝酒整天下死力。別人三個工的活計大鋸兩個工就成了。雖說木匠做活兒用不著八盤四碟,但四樣小菜還是要做的。多一個工就多一天招待,多一天招待等于多花幾天的工錢。人是便宜蟲,因此人們只要有大鋸能做的活兒,都叫大鋸。這在大鋸看來,自己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但粗活兒畢竟有限,免不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子叫大鋸再去找二斗。大鋸不去,說他馬上會來找我的。老子說放屁,你不去找師傅,師傅還會來找你?大鋸頭一歪,不信?你等著瞧。

幾月過后,老子認輸了,二斗真的叫人來找大鋸了。

——扣珍肚子里有了大鋸的種。

這事二斗很傷心,當著大鋸的面跺腳罵,你這雜毛沒良心,我當師傅的哪樣對不住你,偏抓屎往我臉上泥?大鋸說,師傅你別急壞了身子自己倒霉,如今錯已錯了,木已成舟,還有甚說的?做了親換了心,往后還要來往哩!

二斗挨了嗆,怨氣只好往里咽。

這事由于不光彩,沒請親戚,沒放鞭炮,待天黑,叫大鋸帶著腆著肚子的扣珍往家走。上床前,扣珍說,你這人不規矩,我估摸你日后還是不規矩。大鋸說咋叫不規矩?扣珍拍拍肚子,規矩,這哪來的?大鋸說這也叫不規矩?那個個規矩幾十年后世上就沒人了??壅涔未箐彽谋亲?,歪理,還是那句歪理!大鋸說好好好,你說咋著就咋著。反正日后我不朝別的女人看,看就害眼睛??壅湔f賭咒我不聽。大鋸說那咋著?扣珍說今晚你作馬。大鋸說這哪作興!扣珍說我說作馬就作興了?吹燭!

那床作怪了,像夜晚路道上腳夫擔著的破扁擔,一動就吱嘎吱嘎地叫,能聽半里路??壅錃獾糜萌^搗大鋸,虧你還是木匠哩!虧你還是木匠哩!就做這個破玩意!大鋸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好抱著扣珍滾到踏板上。

床是陳四做的。

大鋸見到陳四,見面就是一拳,你驢日的捉弄我呀!陳四知道大鋸為啥找他,笑得在地上直打滾,你不是說想知道啥叫叫床嗎?你不是……大鋸說走,快去幫我弄一弄。我給你喜錢。陳四問多少?大鋸說一塊光洋。陳四說好,看在你是我師弟的面上給塊光洋我去!

陳四關上房門在里面擺弄一陣,然后開了房門,說好了。大鋸說替我叫個好吧,做床時還沒叫好哩。陳四說熱二兩酒我叫。大鋸說行。陳四用斧子輕敲床面叫道:

天地賜下龍鳳床,

龍鳳床上喜成雙。

南海觀音來送子,

明年喜得狀元郎。

……

扣珍沒好氣地罵陳四,好話挨你說盡了,壞事挨你干絕了!陳四說師妹,我還干著哩,你要不是我師妹呀,我還真不來哩! 陳四說這話時朝扣珍做了個鬼臉,扣珍抓起鍋鏟敲了敲,去去去,厚皮臉,三刀斫不透!

既然成了女婿,二斗有事兒還得找大鋸。過去是徒弟,現在是女婿是客師,不再挨斧頭柄了。大鋸的拿手戲就是唱大鋸,唱起來精神抖擻,有板有眼。相比之下,陳四遜色多了。二斗逢人便說,那是我女婿,怎樣?聞者總是點頭稱是,不錯,精神,精神。每逢做壽材,大鋸都要出番風頭。做壽材講究日出開鋸日落完工否則就不吉利,也就是日落完不了工,就意味著主人壽材做好,壽命也就不長了,沒光輝了,已摸著黑了。主人夫婦都健在,一天要做兩口棺材,木匠多,場面大,四五張大鋸一起拉,呼呼——沙沙,呼呼——沙沙,誰慢了節奏就會被人嗤笑。在所有的木匠活兒中,大鋸最喜歡的就是做壽材。唱大鋸出了風頭,到晚還要露一手——叫好。

二斗做了一輩子手藝,樣樣都行,就是不好意思叫好。滾瓜爛熟的喜話,人前一站兩句一叫就沒詞了,所以做壽材就叫大鋸幫他叫。大鋸臉大皮厚不在乎,眾目睽睽臉不改色心不跳,學著二斗的樣兒,兩手身后一背,唱戲樣地字正腔圓叫出一串主人聽了歡心的好來:

手執銀斧亮堂堂,

府上做個百歲坊。

九天仙姑來賀壽,

百子團圓聚一堂。

……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一天又一天。

一天午后,來了一隊人馬,駐進了劉三太爺家的院子。劉三太爺家忙得熱火朝天,光豬就宰了二十來頭,還請來了一個戲班子。大鋸一聽,才知道是大舅子扣喜回來了。

你哥回來了,大鋸說。

在哪?扣珍問。

在劉三太爺家里,你沒聽見豬叫半天?

他回來怎不家去,跑人家干啥?

人多呢,怕有百十號。

人多怕啥?他回去就是了。

你怎知他沒回去?

回去爹就叫我了。

還是去看看吧。

不去。

你想叫你哥來看你呀?

他不來看我我就不去看他。

他是軍隊上的連長哩。

連長有啥,去年路過的那個軍隊,頭頭是軍長哩,還不都住在老百姓家里。

大鋸沒詞了。細想想,扣珍說的也沒錯。

晚上,劉三太爺家張燈結彩,鼓聲鏗鏘。要是以往大鋸早去看熱鬧了,這次沒去。他要等大舅子到他門上來。他去了,覺得就顯得有點那個了。

大舅子沒來,在劉三太爺家住了幾天,開走了。走的時候,劉三太爺送了他們幾牛車東西。聽人說,扣喜這次回來什么都撈著了,幾個年輕女人整天圍著他,他已開口叫劉三太爺老丈人了。

挨槍子的,大鋸罵。

扣珍說,罵他做甚?只當沒他。

平日大鋸外出,家里有老子。一晚老子突然倒地不起,死了。老子沒了,家里就??壅湟蝗???壅淠懘?,孤零零地落在草地中間的兩間小屋,不靠莊不靠鄰,大鋸出外做工,扣珍照樣里里外外地跑。土匪經常出沒,搶東西,鬧媳婦,大鋸有些擔心,家里沒啥東西夠他們挖的,只有扣珍??壅渑呐亩亲?,怕啥?他們沒眼看這個?

大鋸笑笑,也是,土匪也是人,也是娘養的。

扣珍很會過日子,大鋸不在家,挑些野菜烀烀便算一頓。大鋸罵??壅湔f不關你的事, 我自個兒身子自個兒曉得照應。大鋸說你要照應肚里的娃??壅湔f咋?我不比你上心呀?生下來保你白白胖胖的!

大鋸只好笑笑,無話。

扣珍省下不少糧食,怕霉,攤到外面曬曬。不想一曬給人漏了眼,一個蒙臉漢子乘大鋸不在家,對著扣珍肚子踢了一腳,背上口袋跑了。

正巧,大鋸在路上撞上了那漢子,把口袋又背回來了。

大鋸出工或者夜晚回來,也是學著二斗的樣兒,手里總是少不了一把斧子。老人說,斧子能避邪,神鬼不敢靠前,所以大鋸總是帶著斧子。那搶糧的漢子做賊心虛,見迎面有人影走過來就繞開道走。大鋸覺得蹊蹺,追過去一看那口袋是自家的,上面有自己寫上去的名字,揚起斧子就追過去。那漢子嚇破了膽,扔下口袋跑了。于是,大鋸把口袋又背了回來。

幸虧當初老子叫我學木匠,要不這會兒這糧食就沒了。大鋸說。

扣珍指指肚子,不學木匠,我也不會受這份罪。

大鋸說,這是前世注定的。

還后世哩,哎呀……扣珍說著,忽然抱住肚子。

大鋸驚慌起來,是不是要生了?

誰曉得呢?恐怕是剛才被那雜毛踢了一腳,踢傷了。

大鋸手足無措,我去把東面王四奶奶請來?

扣珍說不,請王四奶奶接生好歹也得包個喜錢折子。我娘生了五個也沒請過人。

那咋辦?

怎辦,雞子生蛋沒見過?你去燒鍋水。

水沒燒好,扣珍就臨盆了。娃兒的頭露出來就是不下來,疼得扣珍額頭上汗珠直冒。這小狗日的不出來,你替我往外拽!扣珍喊。大鋸哆嗦著蹲下身子,雙手輕輕操住娃兒的頭,往外拽。嘩啦一聲,娃兒出來了。

是個小子,可不喊不叫,是個死胎子。 ? ? ? .

扣珍說,你拎住娃兒的腿,拍他的屁股,娃兒是憋的。大鋸拎住娃兒的腿,拍了兩下,娃兒真的哭了。

娃兒活了,兩口子歡喜得心頭直抖。

給娃兒取啥名呢?大鋸說土些好,別像我土人取個洋名兒,不男不女的??壅湔f不,要取就取個有玩意的名字,瞎想比細想的好。大鋸說成,叫飯盒吧?扣珍沒好氣地瞪了大鋸一眼,還糞桶哩!叫你瞎想就叫你想飯盒的?大鋸說那叫啥呢?扣珍說明早你開門看見啥就叫啥。大鋸說成。

翌日清晨,大鋸開開門,一眼就看見門前樹梢上的喜鵲,于是,就給娃兒起名叫喜鵲。

日后要讓咱喜鵲好好念書,留洋,混出個人樣兒,大鋸說。

喜鵲瘦小多病,直到十二歲才開學。

學堂設在劉三太爺家的西廂房里。劉三太爺早故世了,主屋已成了大隊部。大鋸送喜鵲來開學的時候,學生們正在咿呀咿呀地念書,先生在走廊里看雕刻的花板??粗壬侵缘臉觾?,大鋸心里樂滋滋的。

先生,我帶我娃兒報名來了。

先生扭過臉,看一眼大鋸,又看一眼喜鵲,好,好好,報吧。

大鋸跟著先生來到放著一張小床和一張破桌子的辦公室,先生掰開報名冊問大鋸,娃叫啥名?

喜鵲。

先生笑了,這名字不錯,看你娃兒的模樣,將來肯定是只會飛的鳥兒。

大鋸滿心的熱乎。托你先生的福哩,托你先生的福哩,大鋸連聲說。

先生說,交錢吧,學書費合計壹塊伍角錢。

大鋸連忙交了。

報完名,先生又回到走廊里,還是盯著那雕花板看。大鋸說,先生,你曉得這花板是誰刻的?

先生搖搖頭,不曉得。

是我和喜鵲他外公刻的。

先生一臉驚訝,原來你是木匠大師傅呀,太好了,太好了,我這兒正要請人修桌子做椅子哩,這下請你了!

兒子在這兒念書,沒法回,大鋸只好把家伙背了來。桌子好修,該換腿的換腿,該換面的換面,照樣脫樣,依葫蘆畫瓢。椅子就不好做了,一張板椅二十六個眼兒,沒個正的,全是斜眼兒,而且大多還是兩面斜。椅子前寬后窄,后背上大下小,有一個眼兒岔度不一就不成樣兒。過去跟二斗時只顧鑿眼兒,從沒留神過畫線,而做椅子關鍵恰恰就在畫線上。怎辦?大鋸去請二斗,二斗正躺在床上哼哼,大鋸沒法開口,只好硬著頭皮瞎摸。他搬來一張舊椅子,挨檔兒量,照樣兒套,弄是弄起來了,可就是放不平,前后橫檔不對線。一個大隊干部搬起來看看,然后哈哈笑出聲來,說大鋸呀大鋸,你這椅子真做絕了,狗尿尿,買都沒處買哩!大鋸只覺臉上發燙。無地自容,恨不得鉆到泥里去。

該讓扣珍來送喜鵲上學,大鋸好懊恨。

既然如此,只好和先生打招呼。

對不起先生,失手了,沒做好。

先生畢竟是先生,肚量大,說這沒啥,蠻好蠻好。

工做完了,錢也拿了,大鋸反而睡不著覺了。

當初不懂事,學少了。大鋸說。

才知道哩,活該!扣珍說,老爹在那兒,不懂再去問唄。

老爹快要死了,那天我去,躺在床上光哼哼了。大鋸說,七十多歲了,也該死了。

扣珍失火樣地從床上跳將起來。

我爹病了?

嗯。

那你怎不早告訴我?

你又不是醫生。

扣珍掀掉大鋸的被子,抬手在大鋸的屁股上啪啪就是兩巴掌,你個死鬼,起來,送我回去!

二斗一病不起,看來沒多日了。大鋸說爹,給你做個壽材撞撞喜吧?也許能把你老人家的病魔撞跑了。二斗閉著眼睛點點頭,然后用手指枕頭,這里面有二百塊錢,你拆開拿去買木頭吧。

大鋸買來木頭擇定黃道吉日請來了二斗的一班徒兒們,噼里啪啦一陣鞭炮,大鋸把一根木頭架到凳子上,三拜三叩,然后開鋸切根。

這切根就是把山上砍木頭時的斜頭鋸齊。若是木根落地時滾動,病人即可轉危為安。若是不動,則無希望。眾人眼睛盯著,大鋸更是留神。木根快落地時,大鋸故意用鋸鼻觸上木根,木根篤的一聲落地,骨碌碌滾出去幾尺遠。眾人叫好。大鋸立刻把這喜訊告訴二斗,二斗睜開眼,兩眼漸漸有了光亮,繼而叫大鋸,扶我起來,把我弄到門口椅子上,我要看看。

二斗的徒弟當中,手藝好的要數陳四,做壽材按理該由陳四握尺畫線。但陳四不是二斗的女婿,沒大鋸硬錚。大鋸知道做棺材不是做家具,簡單,便不和陳四客氣,自己握尺。其他師兄弟們有些替陳四抱不平。陳四說,管他去,他叫咋弄就咋弄,出了岔子他擔著。做棺材大鋸是胸有成竹的,粗棺材細雕花,緊榫犁松眼耙,只要有個三腳貓的手藝,別的東西做不了,做棺材還是沒話的,事無巨細當然也沒有巨粗的,再粗的活兒也有細心之處,大鋸忽視了這一點。

太陽還剩三竿高,六塊板全部拼刨成功,即將釘攏。大鋸端著一壺釅茶,這邊看看,那邊說說,指揮攏材。

攏吧,趕太陽正好完工,大鋸說。

陳四只顧坐著抽煙,不動。

其他師兄弟們也一個個面面相覷,不動。

今兒你們到底是怎的了????

陳四甕聲甕氣丟了一句,你自個看吧。

大鋸愣住了,莫非哪兒弄錯了?大鋸端著茶壺分別朝六塊板上看了看。忽然,大鋸兩眼盯住了兩塊墻板,身子不由悚地一抖,茶壺叭的一聲落在地上。

大鋸昏了。

棺材兩邊的兩塊墻板是由塊“ () ”形拼合的,前寬后窄,前斜后正,里槽外光,畫線時稍不留神就能做成一順跑,即:“))”,無法拼攏,非得重新買木料再做一塊不可。而再做一塊又不吉利,那剩下的一塊給誰?誰家承認?曾經有個木匠也這樣做錯了,故意磨蹭到天黑,就說沒太陽不能攏材,明兒上午再來兩個人攏吧。主家沒法,只好承認。當天夜里,木匠叫徒弟趁那戶人家睡熟了悄悄扛半邊扔下大港。第二天,主家只曉得半邊墻板被人偷了,哪曉得是木匠做的手腳?只好再買木頭重做一塊。二斗是內行,又是丈人,瞞不住也沒法瞞,大鋸沒了章程。

見幾個師弟站一邊捂住嘴笑,大鋸心里像錐子挖樣地疼。

二斗坐在門邊看著,氣色比早上起來時好多了,且有想吃的感覺。見太陽快要沒了,棺材沒拼攏,便問大鋸。大鋸沒法,只好實說。 二斗聽了,身子朝后一仰,一口氣再沒回過來。

大鋸發誓一輩子不再抓斧子。

哪個再做木匠就不是人養的!

大鋸把斧子扔進了大河。

大鋸不做木匠,扣珍也支持。手藝蹩腳,常丟丑出洋相,不如不做。三十六行,種田為上,為啥偏要做木匠?

哪個再做木匠就不是人養的。有人提到大鋸的手藝,大鋸就說這句話。

不過大鋸這話說得有點早了,如今做不做木匠不是由他自己做主了。早先是老子逼,如今老子歿了自然有人逼。

社會不是過去的社會,“大躍進”了。過去開河靠肩挑,如今要實現車子化??硟袅丝吹靡姷臉淠?,找遍了會抓斧子的人。大鋸稱不上是木匠,但斧子還是會抓的,大鋸還是會唱的,當然也在召集之列。

我已不做木匠了。大隊干部來找大鋸,大鋸說。

他早就不做了??壅湔f。

為啥不做了?

好多東西不會做。

你為啥不會?去年會今年為啥突然不會了?是不是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不滿?

我啥都滿,就是不做。

你不做?好,我叫你做。

扣珍火了,他說不做就不做,你還把人逼死怎的! ? ? ? ,

嘴兇沒用。大隊干部丟下一句話走了。不一會兒來了幾個民兵,用繩子將大鋸綁了,押上了工地。

大鋸還是不從。再做木匠就不是人養的!大鋸已鐵了心。

這句話大鋸本來是對自己說的,不料其他木匠多了心,也紛紛丟下家伙不干。這一來,大鋸成了攻擊“紅三面旗”的反革命,和四類分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站到一條線上了。

大鋸被押到了公社人武部。

人武部長是個當兵的出身,連鬢胡子,打人捆人很有水平。大鋸進了門沒回上兩句話就知道他這水平不同一般,捆人只需半分鐘,小麻繩輕輕一抽兩只膀子就離開了身子。

你和你逃到臺灣的舅子有啥聯系?

沒聯系。

小麻繩又是一抽,大鋸的兩腳離了地。

說,你家的電臺藏在啥地方?

說,你舅子給了你啥任務?

說,你搞過哪些破壞活動?

大鋸沒言語。

大鋸沒法言語。

大鋸第一次嘗到了受冤屈的滋味。整天哭號,整天喊冤枉,幾天工夫,人瘦了一殼。

一天,大鋸被帶進一個會議室樣的房間里,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正中坐著,兩面坐滿了公社干部。大鋸好似覺得這女人有點兒面熟,可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你叫啥名字?那女的問。

昶弘。大鋸說。

你做過木匠?

做過。

你做過木匠,偏偏又在社會主義建設的高潮中丟下本行,煽動鬧事,破壞社會主義建設,你說你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

大鋸嚇得渾身直抖,頭垂得低低的。

這樣吧,那女的和兩旁的公社干部低聲說了幾句,然后揚起聲說,今天我放你回去,希望你正確認識自己的錯誤,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為社會主義建設出力流汗。你聽到了嗎?大鋸不敢再犟,他已被捆怕了,連連點頭,聽到,聽到。

大鋸懵懵懂懂地回了家。

大鋸覺得奇怪,來時那么兇,走時竟這么隨便,這女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扣珍已為大鋸備好了飯菜。大鋸說你曉得我回來?扣珍說何止是曉得,不是我你怎回來的?你道放你回來的那個女人是哪個?

哪個?

就是當年劉家跑了的那個童養媳!

大鋸一拍大腿,怪不得我面熟哩,原來是秀子!

大鋸好懊恨,要是當時聽秀子的話和她一塊兒跑,說不準如今也弄個官當當,少受這頓悶氣。

你在哪兒碰上秀子的?大鋸問。 ? ? ? .

扣珍白了大鋸一眼,在哪兒?在路上!吃飯,看你瘦成啥樣了!

原來扣珍見大鋸受了冤屈,受了折磨,兩次到公社看望都沒讓進門??壅錃獠涣裘?,拿根繩子到大路邊樹叢里去上吊。她不想死在家里,死在家里會嚇煞喜鵲的。剛把繩子扣好,一輛小汽車開到面前,車輪突然嗤嗤往外冒氣。小車停了下來,車上人也下來了,為頭的是個女的??壅渑侣飞先丝匆娝?,屏息靜氣地躲在樹叢里不發出一絲聲響??粗粗?,扣珍突然覺得那個女的好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只聽那女的向一個胖男人介紹說,我十三歲那年,就是被賣到這兒一個姓劉的地主家當童養媳的。后來我就從這兒跑出去,參加了革命。聽到這話,扣珍一下子想起來了,怪不得好面熟,原來她就是在劉三太爺家待過的秀子??壅鋸臉鋮怖锱艹鰜?,她相信秀子能坐上這車,肯定是個不小的官,肯定能救出大鋸。

你是秀子?你救救我男人吧!扣珍跪到那女人面前。

那女人一怔,你是誰?

我是做木匠的二斗家的三閨女扣珍呀!

扣珍?那女人說,我是秀子,你快起來,有話慢慢說。

扣珍站了起來。

那女人問,你男人到哪兒去了?

被他們抓去了。

哪個他們?

公社里的人。

那女人臉色漸漸冷淡起來,這么說你男人犯法了?

他啥法也沒犯。他們逼他做木匠,他不做就……

那女人點點頭,呵,我知道了。我正好要去你們公社,我去幫你了解了解情況吧。你回吧,回去好好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

扣珍把繩子從樹杈上解下來,扔進大河,回來了。她相信秀子說的那句話,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大鋸是好人,黨不會冤枉他的。

唉,只怪我當時沒聽秀子的話,要是跟她一道走就好了。晚上,大鋸躺在床上還在想著白天的事情,想著秀子那張每個毛孔都放射著威嚴的臉,嘆了一口氣說??壅湔f人家怎會帶你走?大鋸說這里的枝枝節節怎能告訴你?你知道了,會吃醋的??壅湔f得了吧,別剮肉往自個臉上貼,人家是啥人你是啥人?只有我跟著你這個丑八怪!說著便把身子壓了過來。

大鋸做了馬。

誓發過了,苦頭吃過了,木匠還得做。當大隊干部再次來叫大鋸的時候,大鋸記住了秀子的話,二話沒說,背上家伙就上了工地。

工地設在一塊茅草地里,幾十個木匠和不是木匠的木匠在一起鋸的鋸鑿的鑿刨的刨。大鋸看到這場面,就想起早先的做棺材,就想起做棺材時的快活勁兒。

木匠組長問大鋸喜歡做啥?大鋸說我唱大鋸吧。組長說行。于是大鋸就加入了唱大鋸的隊伍。

唱大鋸是大鋸的拿手好戲,可大鋸怎么也唱不起精神來,一天八兩大麥,一頓都不夠吃的,唱大鋸這重活兒怎擔得起?幾天唱下來,大鋸熬不住了。一個踉蹌栽下來斷了一只膀子。這一來,大隊干部們只好叫大鋸回家治療。

大鋸的膀子治好時,車子化的風潮已徹底降溫,砍凈老百姓的樹木做起的成千上萬輛的車子此時都進了灶膛當柴燒了。為啥?小車在挑河上起不了多少作用,新挖河還可用幾天,疏浚河道一天也用不上。木頭輪子沒彈性難推一些倒還罷了,那自制的軸承半天下來彈子就成了鐵疙瘩了。

挑泥這活兒是最折磨人的,誰都怕挑泥。越是怕去的事情偏偏都要去,少去一個都有人攀比。上面規定,小至一十六老至胡子白都得上工地,大鋸能不去?起五更睡半夜,三天下來大鋸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工地上的口號是頭頂星腳踩冰某某河上煉紅心。所有民工不得請假,請半天假要通過民工團,誰敢請?除非真的病了。人們一個個像打了敗仗的散兵游勇,實在累得不行了,就故意用劣酒把體溫燒上去,然后抿住嘴屏住呼吸到團部衛生室去量體溫討假條。大鋸不會喝酒,只好假裝拉肚子,一天十八趟茅廁,好讓硬棒樣的腿子彎一彎。

看來,我骨頭要撂在這河工上了,大鋸說。

做木匠苦,挑河比做木匠更苦,大鋸心里說。

隊里煮飯的鍋桶炸了,要人修。隊長問哪兒有人會修這玩意?大鋸自告奮勇,說我會。隊長說你會你就來修吧,不過要趕上燒晚飯。于是大鋸就扔下了擔子。

大鋸不會修鍋桶,他逞能是想找機會歇息。

鍋桶就是甑子,這玩意看起來簡單,鍋口上加一尺來高的木板好煮上百人的飯菜??蛇@木板與鍋口結合處是很講究精密度的,大了,鍋口漏水,小了,上面縫罅漏水。桶箍炸時,燒飯的沒按原樣編上號,拾亂了板。板亂了就要重新刨縫,刨縫就得加板,板加多少就是關鍵了。為了歇息,大鋸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二十二,拾起板來就刨。

整整半天,大鋸沒把鍋桶箍好。

下工了,民工們一個個疲憊不堪饑腸轆轆地涌來吃飯,可鍋桶還沒修好??吹絼e隊的民工們一個個都端上了粥碗,隊長暴跳如雷,你不會弄就別出這個洋相,麻蝦戴斗笠,你充啥大頭蝦?你給我拿晚飯來給大伙吃呀???!

大鋸任罵不回嘴,蜷縮在墻角里一聲不響。大鋸有啥說頭呢,別說罵,就是打也不會還手的。從答應隊長的那刻起,他就準備挨著這頓罵了。他壓根就不會修這玩意??疵窆円粋€個橡皮蟲樣地縮著,大鋸心里好悔呀,你自顧自個兒歇半天,可害了大伙兒了。他真想大伙兒團起來揍他一頓,那樣他心里反會舒服些。

你說呀,你跟大伙怎交代?你說呀!隊長繼續吼。

陳四聞風跑了來,拿過家伙,沒半個鐘點就替大鋸解了圍。

你真洋相出足了,陳四說。

大鋸見鍋桶修好了,反而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幸虧早先學幾天,要不這洋相想出還出不了哩!

兔走烏飛,轉眼喜鵲十八歲了,高中沒考上,回家了。

十八歲,正好是進了壯勞力的杠子,挑泥挖方全是整份兒。一想到挑泥,大鋸兩腿就抽筋。細皮嫩肉的學生娃,做工日頭毒毒的,挑泥擔子沉沉的,怎吃得消?扣珍說,讓喜鵲跟陳四學木匠吧?大鋸說成,說來說去,手藝還是能做的,只要手藝好。這么多年我算琢磨透了,要是當初我用心多學幾年,也不會出那么多洋相,也不會扔了斧子。陳四不是一直做到如今?蠻熱乎的么??壅湔f你那時候還有心思學手藝?眼睛都長到人家身上去了。大鋸說,老人說有得就有失,手藝沒學好,早早地抱了個兒子,要不憑咱這年紀,兒子就能學徒了?早養兒早得濟??壅潼c了下大鋸的鼻子,馬上要娶兒媳婦了,還臉厚!

喜鵲學手藝不同于大鋸學手藝的年代,想學就走。喜鵲學手藝時關關卡卡多了,先要買酒買菜把大小隊干部請家來,酒酣飯飽時說出這事兒。酒杯端了,政策也就寬了: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軟,受請的人大多要幫腔說句好話以了結這頓嘴債,支書就是不同意也不好當面拒絕,至多說待我們再研究研究吧。這研究二字有時有結果有時沒結果,諳行的背地里往支書家里送點東西結果也就有了,傻包兒就只好自認倒霉罵幾句那酒菜挨狗吃了。這時手藝人很吃香,吃人家的拿人家的省了計劃糧還賺根油腸子,工錢比公社書記還豐厚。姑娘嫁人首先看有沒有手藝,所以申請學手藝的人很多,支書當然也不能個個批準。大鋸還算幸運,支書臨走時就丟了句話,報告你打吧,我認為喜鵲學手藝支委會會通過的,因為你就是木匠,不是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嘛。

大鋸激動了半夜,幸虧當年老子叫我學木匠,要不喜鵲學手藝哪有這么順當!

扣珍刮大鋸的鼻子,臉厚,你還算木匠哩!

我不算木匠算啥?起碼要算半邊銼的木匠吧!大鋸說著突然翻過身子壓住扣珍,哎,說不準我家喜鵲真能學出個大木匠來哩!

扣珍說那當然,我養的娃兒,不會像你的。

喜鵲畢竟是念過書的,心眼靈巧,陳四說一遍就能記住了。三個月下來,做張小凳四平八穩,一點兒也不狗尿尿。大鋸逢人就夸,你瞧,這是我家喜鵲做的,看來我家喜鵲日后能出個大木匠哩!陳四也夸,你家喜鵲是塊料子。

喜鵲把學過的東西都畫在本子上,哪兒多長哪兒多寬都記上尺寸。大鋸看了,心里樂滋滋的,說我家喜鵲不像我,看來真是用心的。

是用心??壅湟部?。

一晚,喜鵲回家對大鋸說,爹,我不想學了。

大鋸和扣珍都吃了一驚,咋?

學徒好像當奴隸樣的,悶死人了!

大鋸開導說,你三年苦吃下來不也當師傅帶徒了?還是學。

我不學,喜鵲很堅決。

扣珍臉一拉,你不學回來能干啥?

啥不能干?三十六行,當農民種田最光榮。

不行,哪有這么隨便的事?明兒你還給我到師傅家去,要不就不是我的娃!

喜鵲嘟囔,你逼我……我去了也不學。

扣珍手一揚,你敢!繼而對大鋸,你變啞巴啦?

大鋸蔫了,當年自個兒也說過三十六行種田為上這句話,如今喜鵲又說了,就是把他逼到師傅那兒去,不用心也是白搭。兒大由兒吧。

那你就回來做工吧。

扣珍背后埋怨大鋸,他不學你就不叫他學了?你這老子還有半點用場?大鋸說你逼他學他就學了?他吃不消農活兒馬上自動會走。

喜鵲回來做工的時候正值五月搶收季節,啟明星在東方還沒升起的時候,隊房場頭上便響起出工的哨聲。人們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門,沒進霧靄。待太陽遲遲升起的時候,人們早已衣濕如洗,疲憊不堪。

這僅僅還是一個晨曲。

三天下來,喜鵲癱了,在家睡了一天,然后背起家伙走了。

大鋸對扣珍說,怎樣?

扣珍笑。

嘗到了做農活兒的滋味,喜鵲不再三心二意,認認真真學。大鋸和扣珍滿心歡喜,不想兩年沒到,喜鵲和陳四又鬧翻了。

陳四愛喝酒,且酒后又易失控。白酒買不到,陳四從當醫生的侄女那兒弄來酒精,兌水當酒。出工時,懷里揣上二兩,要是人家沒酒,他就自己掏出來。酒精是藥用酒精,有毒,吃了容易沖腦子,因此陳四喝不了幾口說話就沒了分寸。

當今說我們手藝人是小生產者,資本主義尾巴哩!屁,我憑本事吃飯,憑技術拿錢,啥主義不主義的?他公社書記講主義,錢拿的還不如我多哩!

有人激陳四,公社書記一月七十多哩,你陳師傅有這么多?一天一塊五,三十天才四十五哩!

陳四頭一仰,七十多塊算啥?屁,我徒弟不拿錢,工錢也是我的,沒八九十?我拿八九十嘴還伸在人家鍋里哩,他公社書記拿七十多還要自己拿錢買飯哩!

喜鵲聽了當時就發毛。跟陳四學徒,說定第一年不給錢,第二年一半工錢。二年快滿了還沒見一個子兒。喜鵲想開口要,大鋸不準,說陳四是我師兄,不會克扣我的,遲早要給。聽陳四這么一說,喜鵲才知道原來陳四壓根兒就不想給。于是喜鵲便與陳四開口。陳四說要錢可以,叫你老子來。喜鵲說工是我做的,勞力是我出的,你叫他來是蠻不講理!

喜鵲背著家伙回了家。

為了幾個工錢,你就和師傅鬧成這樣,值得?大鋸說。

山都爬過來了,還在乎這土疙瘩?學這半生不熟的,學你老子?明兒還是去,給師傅賠個不是!扣珍說。

喜鵲不作聲。繼而說,反正我不去了,什么時代了,還剝削?

大鋸吼,今天受人剝削,是為明天剝削人,你懂個屁!

做了大半輩子半邊銼的木匠,出了大半輩子的洋相,兒子又中途輟學,大鋸心里難過極了?;哪牮I不死手藝人,當年老子是這么對自己說的,自己又是這么對兒子說的。雖說種田照樣吃飯,但手藝人還是比種田吃得開,比種田香噴。大鋸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兒子不懂事,自己是老子,老子應該拿出點老子的主張。大鋸上街買來了酒菜,把陳四和大小隊干部請了來,讓喜鵲當著大小隊干部的面,賠師傅個不是。陳四倒也豁達,說只要喜鵲愿意再學明兒就去,天能蓋地大能容小我當師傅的還能記徒弟的仇么?大小隊干部們都說也是也是。飯后,大鋸把喜鵲叫到廚房里,叫喜鵲過去賠師傅個不是。喜鵲不聽。大鋸說那你端盆熱水去替師傅遞個熱毛巾。喜鵲還是不聽。大鋸火了,說我老子說話不如放屁?不去也得去!

喜鵲沒作聲,過了片刻說,好,我去。端上面盆真的去了,可他沒帶毛巾,進了大屋就把一盆熱水對著陳四澆過去。我讓你洗個夠!陳四沒提防,澆成了落湯雞。

滿桌子人火燙樣跳起來,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打!

你這樣對待師傅,師傅還肯教你?畜生東西!大鋸操起棍子,對著喜鵲的屁股打了兩棍子。喜鵲硬邦邦站著,不喊不叫。大鋸扔了棍子自己眼淚反而落了下來。自喜鵲出世以來,他從沒在喜鵲身上撣過一指頭。小時候,捧在手里怕跌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如今長大了,反而動了棍子。

喜鵲挨了打,晚飯沒吃就上床了。等人們都走了,大鋸和扣珍又去哄。大鋸說,天底下做父母的對兒女是沒壞心的,你那樣放肆,叫我臉往哪兒擱??壅湔f,學手藝就怕半途而廢,你學兩年不學了,文不文武不武的,日后要被人笑話一輩子的。

喜鵲說,我已會了。

瞎逞能,大鋸說,人家三年都學不會,你兩年還不到,你是神!

喜鵲說,你不信等著看嘛。

喜鵲沒有瞎逞能,一般活兒喜鵲真的會了,有幾家請喜鵲做過工的,都說喜鵲做的東西比陳四好,細。不像陳四,雖然快,粗。

既然如此,大鋸只好正面引導,人是便宜蟲,你要自己做出點地盤來,非得吃點苦。出工早,收工遲,中午不休息,煙酒不沾邊。別人做三個工的東西,你兩個工做出來,不愁沒活兒做。

喜鵲真的按老子說的去做了,沒年把工夫真的做出好大塊地盤。在一所學校做工,把校長的姑娘帶了回來。

大鋸見到這姑娘時姑娘正被兒子摟在懷里親嘴。這場面大鋸沒干過也沒見過,他怕兒子犯了王法,便罵聲畜生闖了進去。

兒子先是一驚,繼而慢慢松開姑娘說,爹,她叫旱船,她爹是校長,是校長主動和我談的。

人家識字懷文的要你這木匠做女婿哩,屁!

不信你去問嘛!

大鋸找到了校長,校長說不錯,我們夫妻倆都是教師,教師說起來是國家干部,可認起真來不及一個做手藝的,所以旱船要嫁一個手藝人我們支持。

校長成了親家,大鋸樂了,說校長你說得是哩,我家喜鵲沒讓他念高中念大學,就是怕耽擱了學手藝,如今手藝人香著哩!

校長連連點頭,是啊是啊,做手藝比念書好,做手藝比念書好!

于是,旱船便成了大鋸的兒媳。

閨女,你怎叫旱船?大鋸問。

咯咯咯,那你兒怎叫喜鵲的?

大鋸笑。

旱船畢竟是教書人家的姑娘,利索大方,性格開朗,和大鋸在一起撕棒頭揀豆兒,叉腿蹺腳,談笑風生,毫無避忌。大鋸忽然覺得生活注滿了內容,注滿了色彩,一切都變得那么美好,那么可愛。

大鋸的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喜鵲的喜鵲能學木匠的時候。

這時候,喜鵲已成了當地響當當的大木匠,徒弟帶了一大幫,出工時口袋里別根八折尺,耳根上夾支木鉛筆,兩手背在身后,握把脫了鋼銹了口的斧子,一步一步,威風無比,今天這家砌樓,明天那家造屋,忙得不亦樂乎。

小喜鵲和他老子一樣,高中也沒考上,也學了木匠。青出于藍勝于藍,只一年工夫,小喜鵲就能單獨作業了。大鋸和扣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大鋸說,我們家三代木匠,可說是祖傳了??壅湔f,別死要臉了,喜鵲是跟你學的?就你這個老祖宗最沒出息。大鋸嘿嘿笑。

扣珍胸口不舒服,吃不好飯。大鋸用自行車把扣珍馱到鄉醫院查查。醫生問了問,對大鋸說,這病能重能輕,最好到市里大醫院去查查。大鋸知道醫生說這話的意思,如今這個癌那個癌的,假如扣珍得了癌,自個兒就成孤鬼了。大鋸心好害怕,一刻也耽誤不得,從鄉醫院出來就上了公共汽車到市里,一查,扣珍得了胃癌。大鋸哭了,哭得像女人樣的傷心??壅湎仁亲柿艘粫貉蹨I,然后來勸大鋸。大鋸還是哭??壅浠鹆?,我病在自個兒身上也沒像你,人老了不死等脫殼呀?大鋸說我傷心的是我自個兒,少年夫妻老來伴,你走了,我還有啥過頭呀?看病的那個醫生也過來勸,你這樣傷心是不行的,你要打起精神替病人治,這病還是早期,還是可以治好的。大鋸一聽能治好不哭了,問醫生,怎治法?要不要開刀?醫生說,不要開刀,化療,鈷放射。大鋸說,要是人是木頭做的就好了,哪兒多用鑿子鏟鏟。醫生笑了,說看來你是木匠師傅,三句不離本行。大鋸笑了。

扣珍住進了醫院。

恐怕要不少錢,扣珍說。

你安心治,錢不挨你事。大鋸說。

一瓶藥水幾十塊,天天如此。十天下來,扣珍躺不住了,說我不治了,喜鵲一斧子一斧子斫出來的汗珠子,怎經得住我這么折騰?我家去。

你安心治,錢不挨你的事。大鋸說。

床上躺夠了,免不了到外面去轉轉。院中間有個小公園,專給病人散步聊天的,大鋸每日都把扣珍帶到小亭里坐坐,看看池里的金魚,聊聊天。

這金魚不曉得死不死?扣珍說。

怎能不死?和人一樣,老了也就死了,大鋸說。

看這美樣兒死了也太可惜了??壅湔f。

別說魚,就是過去的皇帝老了也得死,大鋸說。

人在世上爭來爭去全是假的,眼一閉,還不變灰?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壅湔f。

大鋸嘆了口氣,唉,人生在世,真沒意思,少年時還覺沒幾天,而今說老就老了。記得當初才看見你那會兒,整天心頭吊吊的,這會兒呢,唉。

扣珍說,你那時哪是想著我呀,你是想著劉三太爺家的秀子。秀子沒想到才來找我的。

大鋸嘿嘿嘿地笑。

大鋸和扣珍正說著,一個滿頭銀絲面色并不十分衰老的老女人走了過來,伸出干白的指頭問扣珍:你是不是二斗師傅家的三子?

扣珍說,是呀。

老女人說,你還認識我嗎?我是秀子!

秀子?大鋸和扣珍都吃了一驚。

是啊,我是秀子。

秀子?扣珍一把抓住秀子的手,哎呀恩人哪,你怎也在這院里?你是這里的頭兒?

秀子搖搖頭,凄然地笑笑,人老了,哪個不到這兒來轉一圈?不轉一圈也不死心呀。

扣珍嘆了口氣,唉,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災呀魔的落在我們這些沒用的人頭上倒也罷了,像你老姐姐……唉!

秀子說,你說錯了,好妹妹,老天爺是最公平的。當了一輩子官,如今都過去了,和你妹妹又坐到一起了。細想起來,我這輩子過得還不如你踏實。在臺上的時候,像一盆火,他呀你的個個把手伸過來烤?;饻缌?,一個個都走開了。如今生病了,連個照應的都沒有,你妹妹還有個老頭伴著呢。

扣珍問,那你的…… ? ? ? ‘

秀子搖搖頭,早沒了。

扣珍安慰了秀子幾句,大鋸怕耽誤了掛水,就和扣珍回病房了??壅湔f,真沒想到在這兒碰上秀子。大鋸說是??壅湔f你那時候要是聽秀子的話,跟她走,恐怕秀子也有兒有女了。大鋸不作聲。

不曉得秀子住哪號病房,有空兒,扣珍都叫大鋸陪她到小公園里坐坐,碰碰秀子??芍敝脸鲈阂矝]碰上。

那天就怪你急急乎乎的,扣珍說。

大鋸說,也是。那天我心里不知怎的,亂乎得很。

扣珍的病并沒治好,出院兩月又發了。再叫去治,扣珍死也不去,說我這把年紀了,有兒有孫的,能死了。別把錢瞎往水里扔,省點錢娶孫媳婦吧。

一家人沒法,只好忙著替扣珍做壽衣,忙后事。

扣珍在世上又熬了兩月,走了。

大鋸傷心得差點跟著扣珍走。

送走了扣珍,大鋸記著扣珍的那句話,替小喜鵲說個媳婦。

大鋸對喜鵲說,給你兒娶個媳婦吧。

喜鵲說,你真多事,如今的年輕人還用你操心?

大鋸想想,也是。

小喜鵲二十出頭了,整天忙東忙西,家來不吱聲,見人沒多話,從不談及媳婦的事。大鋸覺得應該自個出面替孫兒找個媳婦。而今姑娘是最最緊俏的物資,手慢了就搶不到。不過大鋸寬心的是孫兒有個好手藝就不怕娶不到媳婦,當初兒子娶媳婦就沒用自己操心,旱船就進門了。

又過了一年,小喜鵲還是老樣子。大鋸急了,覺得自個兒有責任,自個兒應當出面請人替孫兒找個媳婦??烧埑鋈フf親的人都回來了,都說,提到是做手藝的 ,大家都搖頭,不肯。

大鋸心里涼了半截。當真手藝不值錢了?大鋸問自己。

十一

手藝還是吃香的,頂多沒先前那么紅火,這一點大鋸堅信不疑。誰家不砌房子?誰家不做家具?有人就得有木匠。早先一個日工一塊伍,而今吃香的喝辣的還拿八塊哩。孫兒媳婦找不著,說不準就是命中注定的婚姻遲吧?大鋸這么想。

好些日子不到鎮上逛了,這天天好,大鋸來了興兒,便來到鎮上轉轉。

鎮上不比從前了,到處是小樓,到處是店鋪,不管農忙農閑,反正滿街都是人。這才幾年?變化怎就這么大呢!大鋸正悠閑地走著、看著、感嘆著,忽聽有人叫他,扭頭一看,原來是陳四。

陳四正在賣豆腐。

你怎干起這營生來了?大鋸問。

陳四把大鋸拉到身邊坐下,說老弟你還怎的不識趣呢?如今手藝不值錢了。雖說一天八塊錢工錢,可連個打零工的都不如。幫人家拾棉花或者割溝草沒十塊錢一天你就干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滿打滿算做二百七八十天。多少錢?兩千多點兒,還不及人家種三畝西瓜哩!加上支書村長七親八鄰請你做工,你就能一頂一收工錢?再說,做手藝的端人家碗歸人家管,哪有這賣豆腐自在。

這賣豆腐一天能賺多少?大鋸問。

不管怎的,反正比做木匠強。陳四說,我要是再年輕二十歲,我就不玩這苦交易了,去販海鮮,販海鮮賺大錢。而今老了,只有說老了的話,做老了的事。

大鋸說,照你這么說,日后木匠就沒人做了?

陳四手搖搖,這話你老弟就說錯了,木匠我不做有人做,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你沒瞧見那外地來的一班班小后生?他們一個個不都是忙得熱乎乎的!

大鋸笑笑說,那班后生哪能算木匠?膠水涂涂釘子釘釘,頂多算個膠水木匠釘子木匠就差不多了。

陳四說你老弟這就不時髦了,老不管少事。年輕人喜歡這個你就讓他們做去,你我還能活幾天?再說現在好多小青年,結婚家具都上街買,都嫌自家做的老土了。我們這手藝呀,將來沒多少人請我們了。

大鋸覺得也是。

我家喜鵲還是蠻不錯的,喜歡他的人多,整天在外忙活兒。大鋸說。

陳四笑了,說忙活兒是忙活兒,就是一年到頭忙不出個名堂來。你瞧這鎮上,有幾幢小樓是斧子斫出來的?

大鋸覺得也是。

要是我家喜鵲也有幢小樓在這鎮上就好了,有幢小樓,小喜鵲就不愁對不上象了。大鋸心里說。

你說而今干啥能賺大錢?晚上喜鵲出工回來,大鋸問。

喜鵲說,賺大錢的門兒多的是,關鍵是要本錢。我要是有一萬塊錢本錢,我早就改行了。

你想開商店?

販海鮮。

大鋸說銀行里不是有五千嗎?我幫你再去借五千。

大鋸一連跑了四天,從親戚家借來五千塊錢。喜鵲樂了,說不是礙著你老子呀,我早就不做這倒霉的木匠手藝了。大鋸也笑了,說,你爺爺當初逼我學木匠,而今我勸你不做木匠,都是望自個兒的兒孫活得比人好,你說是不是?當老子對兒孫是沒壞心的。喜鵲說是的是的。

喜鵲扔了斧子,買了輛摩托車,與小喜鵲一道販起了海鮮,只兩年工夫,便在鎮上建起了一幢小樓。

樓上住人,樓下開水產門市。喜鵲問大鋸,由你和旱船在家照應行不行?

大鋸說行。

大鋸心里好歡喜。

搬進小樓那天,大鋸把一套跟隨自己幾十年的木匠家伙也帶進了小樓。這套家伙也和大鋸人一樣,老了,鋸鼻上刨殼上都被指頭磨出了很深的溝槽,多年手汗的浸泡使原本黃亮亮的木質變得黑乎乎的,老斑點點,看了叫人生厭。盡管如此,大鋸對這些如同垃圾堆里挖出來沒兩樣的東西卻有著很深的感情。畢竟是自個兒的老伙伴??!他覺得鋸把上刨殼上的褐紅色不是他的手汗泡出來的,而是他的血。

都扔了吧,喜鵲說,我不想再看到這些東西。

大鋸說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怎說出這不知情理的話呢?我們家幾十年來不都是靠這斧子鑿子養活的?

人家沒這玩意,幾十年不也照樣過來了?一個也沒餓死。喜鵲說。

大鋸被嗆了一口冷氣,這冷氣沉到心底又化作火團一個勁地往上頂,但大鋸始終沒讓這火團爆出聲響來,只是把斧呀刨呀鋸的扔到地上,轉身就走。

我不想再看到這些東西。大鋸重復著兒子的那句話,背著兩手來到自己住了幾十年的那塊老墩子上。老墩子上到處都是碎磚破瓦,大鋸在老墩子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努力想從這磚頭瓦礫之中尋覓出哪是老子的腳印哪是自己的腳印哪是兒子孫子的腳印,他這幾十年來哪一步走的是對的哪一步是錯的?

一陣風吹來,老宅上揚起一片煙塵,嗆得大鋸睜不開眼。

大鋸失望了,在這磚頭瓦礫之間,在這老墩子上,不知落上了多深的塵埃,不知掩埋了多少代人的腳印,就憑他這只能看清木頭紋路的老眼,怎能分得清這些呢?更談不上誰對誰錯了。就自己這幾十年來所走的路,哪一步是對的,哪一步是錯的,自己能說得清?唉,人在這世上,也就像這腳下的塵埃一樣,隨風起落,隨風飄揚,哪有自己的事情?至于兒孫們,古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不需要想,也沒法想。兒子孫子的日子,日后肯定會過得比他好,這一點他相信。

而且,他也只能這樣相信。

責任編輯 ?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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