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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戀

2019-09-05 08:28默音
上海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球球丈夫老師

默音

鬧鐘響起的時候,喬瑛正置身于夢境。她并未意識到那是夢。

她和親戚們在一起。親戚們,指的是她離異多年的父母、媽媽的同居男友趙叔叔、她的同胞哥哥、同父異母的妹妹,還有哥哥的兩次婚姻帶來的侄子侄女。這幫人難得一聚,她先以為是過年,接著意識到,外婆走了好幾年了。沒有外婆作為中心,根本無從聚起。何況沒見到兩個姨媽及其家屬們,也不像是過年。

視線所及,哥哥在教侄子打斯諾克。后者的個子躥了一大截,儼然是個小少年。妹妹站在爸旁邊,兩人低聲而親密地說著什么。任何人都不難看出他們在血緣上的聯系。一樣略嫌方正的國字臉。爸的眉毛摻雜了白絲,妹妹的精心修成弓形,表象縱然有異,兩者的眉骨到顴骨的線條彰顯出基因的力量。說起來,哥哥和侄子也繼承了爸的相貌,臺球桌上方的燈將綠色桌面照得發翠,也照亮了父子倆。他們都生著喬家人的額頭和下巴,一看就是性格強硬的人。趙叔叔背對這邊坐在吧臺邊的高腳凳上,喝酒玩骰子。媽在幾步開外的皮沙發上,正在幫小侄女梳沖天辮。吧臺里穿黑馬甲的酒保有些眼熟。她盯著那人看了幾秒,發現是前男友,忽覺尷尬,便走到房間另一頭的窗戶,朝外張望。這間美式酒吧模樣的房間只有幾面裝飾性大于實用性的圓窗,采光全靠照明。

有人拍她的肩,一轉頭,少女站在她的跟前。比她矮半個頭的少女微仰著頭,急切地說:“跟我走!”她一驚,不相干的念頭躥起來,臉真小??!繼而急忙想起,對了,我們是在游輪上。這是一場家族旅行。

來不及納悶為什么會有這般陣容的旅行——人頭過于完整,也不符合現實邏輯。明明妹妹在美國,爸媽自從上次參加她的婚禮后就沒碰過面——少女拉住她的手,往門口走。掌心傳來的熱度催生奇妙的壓力,讓她差點喊出來:你們看,路老師!

親戚們當然不可能認識被數百萬粉絲稱作“路老師”的少女。這一稱呼來自路廬被轉爆了的微博,她寫道:“我是他們的路人甲,你們的路老師。愛你們?!钡紫赂接酗w吻自拍??隙ú皇敲總€十六歲的女孩都能巧妙操縱關注她的人的情緒。喬瑛在轉發路廬那條微博的時候,像其他粉絲一樣懷著莫名的同盟感,仿佛世界因路老師的存在被分作了此與彼的陣營,我們和他們。喬瑛把那條微博轉了十次,用大號和另外九個小號。

拉著她的路廬走在前面一步,喬瑛得以看清那身裝束。雪白的紗裙搭配牛仔布緊身背心,刻意的不協調感。照例是高高梳起的馬尾辮,露出后頸完美的M形發腳。粉絲們開玩笑說“路老師是三條杠大隊長”。也為了凸顯這一特征,她的舞蹈動作包含大量的轉身,背對舞臺的搖擺。惡意的網評說她“炫耀屁股”,愛她的人們則蜂擁而上,為其辯護。

迷 戀看起來,路廬對去哪里和做什么自有心得,喬瑛便安心地讓自己被她帶著一路穿走廊上臺階,來到甲板上。和室內的平穩不同,夜晚的空氣蘊含著類似不安的因子,海腥味的水沫從四面八方撲到臉上。喬瑛打了個噴嚏。

“我們要去哪里?”她問。問出口才發現聲音嘶啞。

“船要沉了?!甭窂]的語氣像在做名詞解釋,而非宣布悲慘的現實,聽起來甚至有幾分興高采烈。她裸露的胳膊抓住蕩在船舷外的粗麻繩,輕巧地一揚腿,騎馬般跨坐在鑄鐵欄桿上?!暗紫掠芯壬??!彼窈镒影沆`巧,抱著繩子“刺溜”一聲就下去了,喬瑛甚至來不及擔心粗麻繩會不會蹭壞白紗裙,會不會磨破手。那雙彈奏電吉他的手。被一連串的事打亂節奏的喬瑛趴在欄桿上往下看,救生船在鑲著白邊的黑色浪頭間起伏,像個隨時會被掀翻的玩具。從這個距離望去,路廬的紗裙只是個白點。海面居然這么遠。而海如此險惡,更是超乎想像。她徹底呆住了。少女在下面大聲喊了句什么,話語被風聲和海浪聲淹沒了。

“不行!我兒子……”喬瑛喊回去。她這才想到,從剛才就沒看見丈夫和兒子。球球才四歲。如果船出事,他絕不可能在這樣的風浪中幸存。沒法指望丈夫。越是這種危急時刻越指望不上。喬瑛的心頭升起一股混合了恐慌、絕望和努力鎮定的情緒,她望向飄來蕩去顯得渺小又無助的救生船和那上面的少女,試圖把整個瞬間凝固,印在眼底。

對不起!她在心里喊道,扭頭往來路跑。心頭不是沒有永訣般的創痛。

然后該死的手機鬧鐘就響了。

丈夫在旁邊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喬瑛伸手抓住床頭柜上的手機,按掉鬧鐘??雌聊徊虐l現,晚了十分鐘。這么說來,十分鐘前肯定響過了,被她迷迷糊糊按成“稍后提醒”。頭腦中關于上一次鬧鐘的記憶徹底無存,清晰的只有夢境。仿佛有寒氣從那片蘊含著狂怒的海面升起,侵襲進她的皮膚和血管。她感到冷。丈夫不知什么時候把被子搶過去大半。

我居然拋下路老師,去找兒子。在夢里。雖然是夢,要是讓群里的人知道,會說我瘋了。

她用力從肺部深處吐出一口氣,逼自己起床。

把奶黃包放在電蒸鍋的蒸架上,擰開開關,然后推開小房間的房門??諝庵袕浬⒅崮贪愕臍庀?。孩子的房間經過一夜呼吸的沉淀,和成年人的隔夜味兒是這么不同,每每讓喬瑛驚嘆。我們的氣味糟糕,可能因為我們離死亡更近。她腦海中浮起有過多次的念頭。媽媽也就是球球的外婆住在這兒的時候,早上的屋里又是怎樣的氣味呢?她想不起來。那時是媽媽負責把球球弄起來去幼兒園,她得以多睡個把小時再去上班。說起來,她偶爾也會懷念有媽媽在的時候,不過,得到的小憩和承受的嘮叨相抵,很難說結果是正是負。

霍瑩比我更擅長應付我媽。她在心里不情愿地承認。哥哥的第二任妻子差不多和爸爸的小女兒喬璦一樣大,也像喬璦一樣會討老一輩的歡心。媽媽去那邊住了三個月,對霍瑩的韓妝淘寶店從不屑到折服到驚嘆,這幾天不時在微信語音絮叨,哎呀你干脆不要上班了,跟瑩瑩一起做淘寶店,時間自由,也適合帶孩子。

喬瑛選擇不接話。

她湊到球球的床邊,彎腰輕拍他的臉?!捌饋砝?,球球。小豬起床,一,二,三?!焙⒆拥难燮こ堕_一條縫,算是回應。她開始哼歌。路老師的新歌。哼了兩聲忽然想起,丈夫說過,讓她不要在孩子跟前唱歌。你五音不全,別把他帶歪了。他說這話時并沒有諷刺的意思,用的是陳述事實的口吻,但她難免有些受傷。

喬瑛在心里嘆了口氣,使出撓癢癢戰術。球球縮成一團,用哀怨的小聲音說:“媽媽壞?!?/p>

瞬間以為自己長出狼耳朵的喬瑛低聲懇求道,起來嘛,球球最乖了。

小家伙背過身去,給她一個后腦勺。

她摸了摸孩子的耳朵。這孩子的耳朵和丈夫一模一樣。喬瑛在孩子誕生前有過一絲期盼,所謂的外甥像舅,最好小孩能像哥哥??上蚯蚓珳实乩^承了她和丈夫的相貌,即便以做母親的偏愛視角來看,也就是個中等相貌的小孩。她哥哥喬鈺在尚未把單名從斜玉旁改成金字旁之前,曾是個翩翩美男子。改名說是請人測過字,原來的財運不好。說也奇怪,金字旁的喬鈺真的發達了,同時開始發胖和謝頂,過去的瀟灑身影幾乎不存。

說起來,早上夢里的哥哥,是十多年前的模樣,哥哥的一雙兒女倒是現在的樣子。她不禁自嘲地想,還是個自帶修圖功能的夢。

她開始新一輪努力,用手機播放球球近來喜愛的歌,某法國動畫片的片尾曲。片子是在家用投影儀看的,沒有對白且充滿哲學思辨的短片講的是屢屢遭人嘲笑的馬戲團小丑對自身這一存在的質疑,四歲的孩子當然看不懂。色調優美的畫面讓球球入迷,他還喜歡那些配樂,母子倆在最近反復看了三遍。

片尾曲歡快極了。和小丑死去的結局毫不協調。小提琴,鋼琴,黑管,鼓。樂器們的合奏讓她想起自己短暫的樂團生涯。球球不懂得死的概念,每次都指著屏幕說,小丑睡著了,他沒有蓋被子。

而她也沒有試圖解釋,什么是死。這孩子生在如今少見的大家庭,有一堆親戚,光是外公外婆就有兩組——她的父母及其新伴侶。就讓他沉浸在生的繁榮中吧。

小丑的音樂放到一半,球球終于哼唧著醒了。沒有太大的起床氣。美好?,F在是秋天,等冬天來臨,整套流程就會像游戲從新手模式走到困難模式。喬瑛趕緊把衣服給他。孩子穿衣的工夫,她煮了雞蛋,牛奶熱到微溫,倒入裝麥片的碗。小家伙逐樣消滅早點的工夫,她迅速洗漱。本該洗個澡,來不及了,都怪自己沒有在第一次鬧鐘響的時候起床。幫球球擠牙膏,督促他把臉洗干凈,給他擦上柑橘味兒的兒童面霜,在他的兩頰各蹭一下,說,真香!孩子咯咯笑起來。她的心里膨脹起透明的氣泡,那么輕盈。但她也知道,情緒的氣泡有多易碎。孩子可以在這個瞬間是天使,下個瞬間就變成消防鈴聲般讓人想要逃離的存在。

母子倆搭地鐵出門。早高峰已過,車廂的密度仍有些高。她一手拉吊環,一手牽兒子。車從明亮的站臺開進黑暗的地底,她在窗玻璃上看到車廂燈光反射下的自己的臉。沒化妝,頭發沒挽髻,隨便在腦后一束。掛著黑眼圈的疲憊的年輕母親。這樣的她,同事們即便看到都認不出吧。此前充溢在體內的氣泡開始萎縮。

窗外開始放廣告。這種不受地鐵行進影響的廣告是怎樣的機制,她沒搞懂,如果問丈夫,肯定能得到答案,但他們說話的空檔實在太少,交談多半涉及實務。她在心里督促自己,這時應該和球球聊天。嘴巴像被膠水黏住了。整個人陷入了注視廣告的惰性。

廣告畫面粗糙的光粒子構成了一張熟悉的臉。是路老師。紅色緊身衣,雙馬尾。接著是一組群像。路老師所在的偶像團體UFO少女組,簡稱“優少女”。女孩們唱唱跳跳,滿臉做作的歡快。不,也許她們真的樂在其中。

注視廣告的喬瑛感覺到氣泡再次充盈、膨脹、微顫,幾乎隨時會帶著她雙腳離地。她謹慎地環顧左右,像在害怕車廂內有人識破她此刻猶如服食興奮劑的快樂。她彎腰對球球說,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孩子回望她的臉滿是快樂與信任。

把球球送到幼兒園,喬瑛又花了半個小時回到家。往返之間,丈夫照例已出門了。桌上是球球早餐的殘跡。工作日丈夫在單位附近買早飯帶到工位吃。程序員似乎都這樣,沒人愿意早起個幾分鐘在家吃飯再上工。喬瑛相信,如果沒有和自己結婚,他一定至今仍過著外賣黨的日子。丈夫對食物的評判標準只有一條,吃起來方便。也因此,他熱愛披薩漢堡粽子包子,列表的最后還可加上日式咖喱飯。他無法理解有人愿意花那么多錢在喬瑛工作的餐廳吃飯,說,不就是魚和蝦嗎?貴得離譜。

如果不是這么昂貴的餐廳,我就拿不到現在的薪水。喬瑛很想對他說,又作罷。人們聽說她嫁了個程序員,都會露出若有所悟的眼神,那意思是,高收入人群啊。人們對程序員存在恒常的誤解。不是所有程序員都薪水優厚,任何行業都有金字塔的底部,丈夫屬于最底部的群體。而她在餐廳生態圈通過近二十年的努力,好不容易在中上的位置站穩。丈夫比她年輕。身為孤兒的他從鄉下出來,讀完大學念研究生,背了一身學貸。他們結婚時,他工作沒幾年,貸款尚未還完。不能奢求更多。她一直這么告誡自己。丈夫是個老實人,而且沒有親屬牽絆,這就夠了。

早上到現在只喝了杯蜂蜜水,她有些虛脫,在廚房餐桌邊坐下,條件反射地摸出手機,輪流爬上幾個微博賬號給路老師投票。這是每天的例行動作。雖然微博榜單不能給路老師帶來收益,但光是看到數字一路躥上去,粉絲群便掀起一波波討論的熱潮。從昨晚到現在,群里的未讀消息已破千。她無暇查看,花幾分鐘投完票,嚼了兩片蘇打餅干,開始做家務。

兩室一廳七十平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鋪床,擦各種平面,吸塵,再用平板拖把過一遍。期間她一直開著路老師,不,優少女的新單。只有像她這樣充滿熱忱的耳朵,才能從十二名少女彼此相似又經過后期潤色的嗓音中分辨出哪一句是路老師唱的。丈夫和球球不在跟前,她得以暢快地跟著哼唱,走音就走音吧。

初二的時候,音樂老師來問她要不要加入樂團。似乎是她在音樂課的聽力作業給老師留下了印象。她能分辨出每一個音,在五線譜格子里畫出對應的符號。老師問她有沒有學過樂器,她茫然說,沒有。老師說,現在學樂器有點晚,這樣吧,你要愿意的話,可以負責沙錘。

沙錘是微不足道的伴奏物??峙鲁怂约?,沒人注意到她在正確的節拍舉起雙手,揮動裝著沙的塑料玩意兒。雖然枯燥,她還是堅持參加每周五下午的練習。置身樂隊內部,聆聽樂器們發出的音色,對她來說是少有的愉快體驗。

一段時間后,她終于發現,不是每個樂隊成員都有她的聽力。舉例來說,小提琴的那幾個根本不知道剛才拉錯了若干個音。小號也?;那蛔甙?。更要命的是他們的節奏感,簡直亂來。但學生們甚至老師都不在意。畢竟只是初中的業余樂團。

又過了些時日,她滯后地理解了樂團內的微妙等級制度。不是弦樂、管樂與打擊樂構成的層級,也不是技術的高下。構成等級的,是樂器的單價。同樣是小提琴,也有好壞之分。貴的琴音色佳,不需要她的耳力也能聽出。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一批人正在悄悄地積攢最初的財富,他們的財力間接地體現在念公立中學的兒女們手中的樂器上。因父母離異寄居外婆家的喬瑛,她所有的,只有那兩枚可笑的由學校出資購買的沙錘。

明白這一點后,她離開了樂團。音樂的熏陶雖然短暫,還是在她生活的某個層面留下了持續可見的影響。她的零花錢全用來買喜歡的流行歌手的磁帶。到了21世紀走過十多個年頭的現在,那些磁帶尚未被處理掉,躺在三口之家的某個盒子里。如果用機器放,沒準還能放出聲來。當然,她很久沒試了。

喬瑛沒有念高中而選擇了中專,也是因為錢。外婆明白地告訴她,你爸媽誰都指望不上,我也沒錢供你念大學,早點工作才是正道。中專畢業,她被分到委培的酒店餐廳,擔任服務員。幾年后跳槽。然后再跳。品真閣是她工作履歷上的第五家餐廳,也是唯一一家在米其林榜單上的。米其林說起來也是新興事物,過去沒這種標準,也沒有點評網,食客們的流動性不大,餐廳也不會一夜爆紅或迅速凋零。

她有時懷念過去的日子,那時餐廳工作人員與顧客們的關系要單純得多。投訴這種事在任何一家店都有,有時是廚房紕漏,有時是服務跟不上,但不至于像現在——如果顧客在網上寫一條惡意評論,接踵而至的就是當班的整個班組,從廚房到大堂,都被扣獎金。

上個月剛發生過一起無妄之災。尖刻的點評打了一星,說什么魚蒸老了貝殼不新鮮,飯后甜點催了三次,半個小時才上。其實只有最后一條是事實。而為什么會發生甜點遲遲不上的事故,是由于新來的服務員漏單了。像品真閣這樣的餐廳,按理說不該雇用新手。老板不喜歡在其他店滾過一遍經驗的人,用他的話說,都是老油條。其直接結果就是,喬瑛等中層人員不得不反復培訓和叮嚀下面的人,在他們出紕漏時不厭其煩地給其擦屁股。

那條差評最后在營銷部的努力下被屏蔽了。喬瑛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辦到的,光靠和平臺混關系肯定不夠,估計得花錢。去掉一條評論需要多少錢?她想像不出。和丈夫說起時,他笑著說,不光是去差評要花錢啊,請水軍也要。你們餐廳底下好多評論一看就是水軍。她詫異道,你還看過我們的頁面?他答,我不吃,看看總行吧。她說,你要想吃,咱們找一天去浦東的分店,員工可以打八折。他氣勢洶洶地說,燒得慌嗎?沒必要。

丈夫經常有這種突然冒頭的對消費社會的不滿。喬瑛有一次開玩笑說,你看你不愛吃不愛穿又不愛旅行,簡直無欲無求,人人都像你,那么內需根本拉動不了。丈夫說,什么內需,都是障眼法,每天各種廣告對你說,你需要這個,需要那個。人真的需要那些嗎?吃飽穿暖就夠了。我同事他們今天去日本明天去歐洲,也是燒得慌。在家看電視不是一樣嗎?

那當然不一樣。喬瑛愕然望著他,無從反駁。一個本身無比節約對她卻不吝嗇的丈夫,總好過像她爸那樣的自私者。

“不用你帶我去流浪,有一天我會自己去到全世界,跨過邊界的河流……”

和手機連通的藍牙音箱循環播放到自選歌單里的第一首,Metaphor World。優少女的歌名大多是英文,《隱喻世界》是喬瑛的最愛。從對路老師產生興趣到加入粉絲俱樂部,再經歷了幾個月的“蜜月期”,最初的狂熱逐漸沉淀為日常的一部分。一年多了,她怎么也想不起最初是在什么情境下聽到這首讓她“入坑”的歌。一定有那么個時間地點,不是嗎?意識到時,《隱喻世界》已經在播放列表里有一陣了。某一天,她忽然發現,自己不時在放到這首歌的時候點單曲循環,只為了聽其中一個聲音,女孩華麗的高音唱道,“跨過邊界的河流”。

上網查了才知道,最后那句來自C位的路廬。

她停下擦地的動作,專注聆聽。而后想起來,忘了買菜。

查看冰箱,存貨還可對付兩菜一湯。她在心里擬定菜譜。豆腐蘑菇湯,肉圓燉土豆,番茄炒娃娃菜。沒有綠葉菜是個缺憾,明天送完球球回來得買菜。她知道,丈夫其實更中意今天這樣的食譜,對他來說事少。為了避免二次加熱綠葉菜,她會揀好洗好放在濾水籃里,讓他回來炒一下。要求不高,炒熟就行。從丈夫的角度看,自從丈母娘離開,自己得換乘一次繞道接晚托班的兒子,到家后,一多半的情況還得炒個菜,生活的難度可謂驟然加大。他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說,我看到網上說,許多奶爸下班不回家,寧可當網約車司機滿大街轉悠,其實我也有點理解他們。

可以啊。她附和著開玩笑道,給你買輛車,咱們再請個鐘點工。

丈夫大概是在心里快速計算了一番,正色道,不合算。

土豆切到一半,音樂驟停,充電的手機響了。她在圍裙上擦干手,走去接。是快遞。想不起自己最近買過什么,她對著那邊的送貨員說“有人在家”。掛了一看,好幾條未讀微信。孫梅希請假。小姑娘才來了三個月,這個月已是第二次臨時說不上班。今天的理由是,我媽病了。喬瑛翻到之前的聊天記錄,上次是感冒。她心算了今晚的出勤情況,便準了。暗自說,事不過三。

如今來應聘的幾乎不再有像喬瑛一樣的本地中專生,新人多來自外地,學歷不一,技校中專高中高職,偶爾還會冒出幾個二三流大學的。喬瑛不是很能理解這些家境還不錯的“85后”為什么選擇餐廳的工作,因為他們顯然不打算將其作為長期職業。從根子上,心就是浮的。也不是沒有踏實的孩子,有意思的是,讓她看得入眼的幾個,反而是家境更好、不上班也可從容度日的。

也許這就叫時代的變遷。

聽見門鈴聲,她拔下手機揣進圍裙兜里。沒了音樂的房間,空氣的質地恍然一變。初秋的風從陽臺紗窗涌入。她穿過客廳兼飯廳,開了門??爝f員問,是陳小姐嗎?那是她收快遞用的假名,她點點頭。對方把大箱子往門口一放就走了。

完全不記得自己買過這么大的東西。難道是送錯了?她遲疑著將半米高的箱子往屋里拖,和體積不相稱,箱子非常輕。用剪刀劃開封箱帶,里面是作填充物的報紙。刨出十幾團紙球,內容呈現。她驚叫一聲,像被打中的鳥。

是烏比。和家里那兩只中號和小號的相比,最大號簡直堪稱巨大。白團子臉上兩條黑線作為眼睛,粉色橢圓形腮紅。這個名叫烏比的圓球抱枕是介于兔子和貓之間的不明生物,設計師是路老師。說設計也許不恰當,總之廠商根據她畫的草圖制造出了該吉祥物。優少女的微店有售,最小的車內掛件三十,大號抱枕二百八。網店的展示模特是路廬本人,她抱著烏比坐在地上,用粉絲圈的話說,萌到炸裂。

喬瑛并沒有下單的記憶,接著她想到另一種可能——

昨天路老師的網上直播,她也混在一群人當中送了玫瑰。直播畫面中的路廬在吃盒飯。待會兒就要上臺了,今天的盒飯里面肉蠻多的,還不錯——說話時,路廬并未咽下全部的食物,腮幫子略鼓,像只聰明相的松鼠。她的前方,是紛紛揚揚落下的二維圖像,糖果、花和巧克力。她垂下眼,輕快地報出送禮物者的ID,致以謝意。無論是多么長多么拗口的名字,她的舌頭從不打結。絕對是一種才能。

拐棍糖十八元。玫瑰一百八十八。巧克力二百八十八。再往上還有姜餅屋、雪人、麋鹿,價格不斷攀升。二維圖像代表了直播觀眾對直播者的愛,雖然說愛不能用金錢衡量,但誰都愿意看到自己的偶像被糖果鮮花和更高級的圖像淹沒。據說平臺和優少女的經紀公司是五五分成,少女們每次開直播,能拿到五成中的兩成。也就是說,一朵玫瑰,僅讓主播得到三十七塊多,折算下來差不多一杯咖啡或兩杯奶茶。

直播平臺很聰明。在其他的直播間,空中灑落的是金幣鉆石等禮物。到了少女們這里,換成了可愛的圣誕風。粉絲們也不傻,群里說起直播砸錢,都是“今天你請路老師喝奶茶了嗎”。意思是,拐棍糖這么小家子氣的你也好意思出手嗎?至少來朵玫瑰。

喬瑛沒能等到直播結束就下線了,因為不巧的是,路廬喜歡在傍晚的演出前直播,而那幾乎百分之百是餐廳最忙的時候。為了上去看一眼和送玫瑰,喬瑛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到了餐廳所在商場的消防樓梯。只有在那個灰色的水泥空間,她才不用擔心被人看到自己在做什么,才得以安心地面對路老師。網絡真神奇。要在過去,觀眾和大眾偶像之間的距離,除了演唱會現場能縮短到幾十米乃至幾百米,總的來說遙不可及。而如今,你可以看自己的偶像吃飯,仿佛就坐在她對面。

每次看路廬吃盒飯,喬瑛的心情不免復雜,恨不得從自家餐廳閃送一份更加精美也肯定好吃得多的餐盒過去。

路老師有時會在直播臨近結束時抽獎送禮物,莫非烏比是這么來的?可她怎么會有自己的地址呢……

喬瑛點進設成免打擾的微信群,先跳到自己被圈的那幾條,一看便捂住了嘴。

昨晚八點多,群里的同伴紛紛圈她。喂,你中獎了;路老師找你;你不要我就冒領了!然后是有人說,我幫你把地址報給直播場控了,下次請我吃飯!其后,這一波消息被群內的其他話題淹沒了。畢竟是四百多人的大群。

居然中獎了。自己不過送了一百八十八的玫瑰,就得到一個大號抱枕。她望著敞開的箱子里笑臉盈盈的烏比,心神恍惚。接著想起,哦不對,這個月送了快二十朵玫瑰了……路老師說不定因此對我的ID有了印象。

買給球球的兩個烏比,他玩兩下就沒了興趣。她將中號收進衣柜,小的留在球球的枕邊。丈夫說,這種東西以后不要買了,兒子不喜歡,又招灰。今天他看到這么大一個,又會怎么說呢?她在家里轉了一圈,最后搬出扶梯,把擱在衣柜頂上的大旅行箱拿下來。這只旅行箱還是結婚的時候買的。本來想去美國度蜜月,畢竟妹妹在那邊,連簽證都辦了,后來丈夫嫌過于遠和昂貴,兩人去了趟麗江。她以為云南的冬天溫暖,沒想到麗江冷極了,在當地買了條少數民族風格的大披肩一路裹著,回來后再沒用過。打開行李箱的同時,想起那條披肩,已經不記得收在衣柜的哪個角落。她橫下心,把柔軟而顯得無辜的烏比塞了進去。對不起,路老師。

喬瑛的午飯一向簡單,熱一個饅頭,從做好的晚上的菜里揀幾口吃。要是讓外婆看到她這么匆忙吃飯的模樣,一定會說,吃飯要細嚼慢咽啊,將來落下胃病就糟了。更不用說吃飯刷手機了,肯定會被數落。

只不過,這世上唯一一個會在細節上關注她并為此絮叨的外婆,走了八年了。

昨天她從消防通道往回走的時候,遇見廚房的年輕人??赡苁切聛淼?,要不是他的白廚師衣上繡著自家餐廳的標志,她也認不出是同事。男孩在打電話,聲音低微,像是溜出來和女友膩歪。

人就是會把時間耗在這些事上,她想。

爸結過三次婚,都沒能長久。好在和歐陽阿姨的第三次婚姻沒造出孩子,不然整個家族實在過于龐大。如今和爸生活的方阿姨據說沒和他領證,就像媽也沒和趙叔叔辦手續。非婚同居關系一旦有變動,吃虧的總是女人。媽和趙叔叔開始有齟齬,是因為趙叔叔不愿給房產證加名字,說要留給什么遠房侄子。后來媽搬來她這邊住,聲稱是為了幫她帶球球,實質是被趙叔叔趕了出來。誰也不說穿。

喬瑛七歲起由外婆帶大,和媽媽多少有些陌生。外婆走后,拆遷的房子留給了喬瑛。三個姨媽為此沒少說陰陽怪氣的話。媽媽沒有當面講,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動遷房位于偏遠的西南郊,喬瑛結婚那年把它和早年買的小房子一起賣了,湊足了這棟中環內的兩室一廳的七成首付。

在媽媽看來,喬瑛嫁得不好。她經常顯得不經意地講起老熟人的女兒們。誰嫁了公務員,誰經常出國旅游。她對女婿始終維持著生分的客氣。

等到球球進了幼兒園,媽自覺任務告捷,去了哥哥那邊,幫他照顧兩個小的。喬瑛暗自松了口氣。

洗過碗,握著手機坐在沙發上,那感覺,就像是把一天中唯一屬于自己的時間抓在手里。

又像是坐在一處密度不同的空間。更年輕的時候,每當手捧漫畫書,她也常有這種感覺。十幾本一套的日本漫畫,她作為租書店的???,從中專到工作的頭幾年,看了幾千本。奇怪的是,那種熱情在某一年倏然消失,如同河流長途跋涉到河床的某處,被土地吸收殆盡,不復流淌。如今網上有大量漫畫可看,多是獲得授權的正版,她大致知道流行的篇名,僅此而已。

對路老師的熱愛也會在某一天急轉直下嗎?她不愿提前思考這種可能性。微博上,她以路老師的各種昵稱進行關鍵字搜索,一頁接一頁地往下翻,不愿錯過任何談論。有時她會因為別人表現出的熾烈愛意停留片刻并點贊。有時“路黑”的抨擊映入眼簾,她忍不住寫長回復作捍衛,同時轉發。做粉絲需要的不只是經濟投入,更是大塊的時間。她幾乎想不起來,在遇到路老師之前,自己上班日的短暫午后是怎么度過的。午睡?還是發呆?也可能是看劇。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們擁有晚飯后的閑暇,而她一天里只有這么一塊完整的時間。等球球上小學,中午需要接送,到那時,連這個時間段也將無存。

生孩子更多的出自她而不是丈夫的期望。他童年喪母青年喪父,吃了太多苦頭,本能地認為“孩子來到這個世上也是受苦”。

她想要孩子。想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小家庭——她自己是個孩子的時候沒有過的。

實際體驗育兒的艱辛,尤其是媽媽住在這里的三年間,喬瑛不止一次地心生悔意。丈夫因為有丈母娘在,徹底化身“算盤珠子”。有一次媽媽不禁抱怨道,你老公好像這個家的客人一樣啊,吃吃飯看看pad睡睡覺。

總比我爸好,那個人連客人都不肯做呢。喬瑛暗自冒出一句反擊。接著她被自己心里涌出的惡毒刺痛了,納悶究竟哪根神經出了岔子。

路廬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她的母親是本市一家老國營餐廳的服務員。喬瑛不至于因此有什么職業上的親近感。第一次在網上看到路老師家庭內幕的時候,她甚至有小小的不適。天哪,我要是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生個小孩,也有這么大了。她查了路廬母親的年齡,發現比自己大三歲,莫名地松了口氣。

據說路廬從小熱愛唱歌,小學時就聲稱自己將來要做歌星。原話是“歌星”,不是歌手。她在2015年參加優少女的選秀節目,在臺上的鎮定一點也看不出只有十三歲。那個在網上一度成為話題的節目對喬瑛來說不過是滑過眼前的片段,她要到成為路老師粉絲大軍中的一員,才回看了從海選到決賽十幾個小時的節目,又把差不多同樣時長的花絮和粉絲剪輯盡數看過。事實上,優少女推出首張單曲時,選秀帶來的話題性已消散殆盡,幾個月后的第二單《隱喻世界》的銷售數字更是一路下滑。

銷量不妨礙喬瑛的熱忱。到了今年,優少女的粉絲們驕傲地說,去年的低迷期是“洗粉”的過程,愛得少的人被淘汰,留下的才是鐵粉。

要是被人問到,你怎么會喜歡小偶像,而且還不是年輕男孩,喬瑛多半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反正,看到路老師,心情就一下子飛起來。

如今已“出坑”的明旭說,哎呀這有什么不好解釋的,根本就是高齡瘴氣。年齡大了有各種不順心,越來越喪,看到小姑娘唱歌跳舞而且那么拚,就受到感染,好像自己也可以重新活起來拚一下!

至于“高齡瘴氣”一詞是明旭本人發明的還是她從哪里看來的,不得而知。明旭在日企工作,收入不錯,也不算太忙,有大把的時間用來追星。路老師之前,她迷過島國的某男演員,還專程飛到東京看舞臺劇。喬瑛第一次看優少女演出的時候坐在她旁邊,兩人聊起來,交換了微信,可以說她是喬瑛的領路人,關于直播之類的知識都從她那里批發得來。

明旭新近喜歡上了韓國男子偶像團體的某人。她有時會在微信問,你還沒出坑?喬瑛答,沒有啊,為什么要出。那邊打一個俏皮的表情,不答。

喬瑛想,自己沒有明旭那樣的經濟實力遠程追星,也沒有隨時更迭的熱情。自己有的,僅僅是專注。

今晚第一撥客人的菜陸續上齊時,喬瑛走到門口,查看排隊等位的手寫欄。和面向大眾的中檔商場不同,這座三層樓商場的穹頂下匯集了四家精品餐廳,聽不到排隊叫號的喧囂,有的只是細碎的鋼琴背景音樂和偶爾走過的顧客。一眼望去人影寥落,底下樓面的商鋪顯得昂貴又蕭瑟。真有人買那些動輒四五位數的衣服嗎?喬瑛有時也感到納悶。她知道,這種念頭和丈夫無法理解顧客為什么到品真閣吃飯,本質上并無不同。

目前有五組等位,三桌二人兩桌四人。餐廳沒有設等待區,客人們留下手機號,自去逛商場或喝咖啡。她迅速估量后面的預約和店內用餐情形,推算時間,低聲對迎賓說,再有客人來的話,就說要等一個小時。

“是瑛姐嗎?”一個聲音問。抬眼望去,聲音的來源是個白襯衫領口曳出絲巾的女人。絲巾上繚繞的金色圖樣似乎是愛馬仕,也可能是仿品。沒有印象的面孔。喬瑛對人的記憶力頗佳,客人來了兩三次,她便能叫出姓,一副對熟客的態度,人們因此感到被重視,神情愉悅。

對方看向她前襟的金屬名牌。黑體字印著英文“Linda”。喬瑛趁此間隙繼續研究眼前化了妝的面孔,視線掃過顯然價格不菲的挎包、闊腿褲和絲絨平底鞋。

“我是小文。李郁文?!?/p>

喬瑛愕然。小文她自然是記得的,卻無法和眼前的女人對上。她工作第三年帶的徒弟,那時不過是個青澀的小丫頭,如今十五六年過去了,變化巨大也屬正常。印象中,小文有張圓盤臉,這一位則是三角形尖下巴,典型的“網紅臉”。

大概整了容。她點頭說:“好久不見啊?!?/p>

“真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小文歡快地開始敘舊,問起幾個老同事。喬瑛大多也已失聯。那邊低頭斂目,浮起半分笑意,說,對了我光顧著和你說話,忘記問你,里面有位子么?喬瑛問,你排號了嗎?小文答,我剛來。又問,幾個人?答,兩個,我和我先生,要等很久嗎?

喬瑛思索片刻,說:“你要是不介意,我給你排張桌子在角落?!?/p>

小文笑起來說:“太好了。我先生最恨等位的?!?/p>

每家餐廳都有為熟客或特殊客人多加位的特例,小文曾在餐飲界工作,不會不懂。喬瑛迅速安排人手搬了小圓桌在吧臺旁的空地,因靠近出菜的走道,又拉了屏風作隔擋。桌布、三層疊放的餐盤、束在銀環里的餐巾、筷架和筷子以及長柄湯勺,一樣樣歸置妥帖。她親自領了小文進來,那邊款款說,瑛姐你在這里,我們以后要多來。

舊同事顯而易見的生活境遇的上升沒有讓喬瑛多生感慨。她事務性地解決了多加的一桌,重又投入到忙碌的節奏。今晚很流暢。餐廳運轉正常的時候,她仿佛能透過背景音樂聽到另一種節奏,如隱藏于樂隊中的沙錘的節拍。

小文那桌買單的時候,她過去打招呼。小文對面是位開始謝頂的西裝男士,看得出有健身的習慣。和此人相比,丈夫像個剛畢業的學生,盡管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小文眼波流轉,柔聲問,瑛姐,連城他怎么樣了,你們還在一起嗎?

就知道她不會放棄八卦前男友的機會。喬瑛表情放松地答,我結婚了,我先生是做IT的。連城現在是知名侍酒師,在柏悅,還有個公眾號,叫“狐貍酒談”,你沒看過嗎?

工作帶來的腎上腺素在她走進更衣室時耗盡了最后一滴。和出自知名設計師的莊重又不失現代感的店內不同,更衣室呈現荒涼的工業化外表。日光燈管,水泥地,上下兩節的金屬柜上貼著名牌。沒有一個人。每天如此,她按慣例做完收尾確認,同事們已換完衣服走了。

她打開柜門,雪亮的日光燈下,路廬的笑臉呈現在眼前。柜門后貼著從粉絲俱樂部買的簽名照。高一米多寬三十厘米的柜子里塞滿了零碎的路老師周邊,都是她不想帶回家讓丈夫看到的。其實放在家里他也不會注意到。他的活動范圍驚人地小,平時最多開抽屜拿條內褲,需要換的衣褲都由她選擇拿出。

徽章。馬克杯。扇子?!奥贰弊譄晒馀?。CD。棒球帽。應援Tee。帽子和Tee都是黑色,上面印著翠色的“Rs”。馬克杯上是卡通形象的路老師。喬瑛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衣柜內沉積的“路氣”吸入肺腑,借此攢足走完這一日的能量。鼻腔內唯有更衣室的消毒劑氣味。

晚上到家,球球在睡。她洗完澡,在門口看了會兒小床上昏暗的輪廓,沒進去?;氐椒块g,夜貓子丈夫醒著,側躺在被窩里刷pad。他熱衷于修仙網文的連載,說是看不費腦子的東西才能放松。

她鉆入被窩的另一側,他的后背紋絲不動。她忍不住輕拍他,說:“還不睡?”

“馬上?!闭煞虼?,并不動彈。

她想和他說白天遇見前同事,又覺得說了只是自找麻煩。丈夫說不定會表現出不可理喻的鄙夷。但有什么可鄙夷的呢?嫁得好也是成功的一種。

最后她說:“周六你記得哦?”

后天周六,她難得周末輪休,早就和丈夫講好了,那天他負責帶球球,她要去參加初中同學會。實際上她自從被拉進初中同學的微信群,還一次也沒參加過他們不時舉辦的大小聚會。很少周末輪休是原因之一,且她對了解別人的現狀或呈現自己的境遇也沒什么興趣??纯慈豪锏膶υ捑椭懒?,他們,或她們,都愛曬消費,感慨帶娃的不易——后者也是變相地曬消費。同學們大多比她早婚早育,孩子上小學或初中,因此,他們談論的育兒話題離她非常遙遠。私立學校、補習班、夏令營,每個詞語都伴隨著金錢的回響。

丈夫“嗯”了一聲,她閉上眼。

周六,她要去看路廬的下午場演出。少女團體的好處之一,是每周有演出,而且是小場子,不像那些大牌偶像,一年才幾次演唱會,粉絲買六七百的票也只能在看臺汪洋大海的浪尖上,喜歡的人唱歌時,不過是個手指頭高的身影。

優少女的票價近來被黃牛炒高了,前幾排的二手票,動輒七八百。

她有票。群體的好處在于總有人幫忙上網搶票,而且一應事宜不用操心,那天送什么花,由誰負責攝影,誰修圖,做什么字牌,哪幾個人舉,都有人定下,她只需要跟著湊份子和聽指揮。和上班或在家不同,作為路老師粉絲中的一員,她不用做決定。那是陌生的輕松,知道自己在命定的洪流中。想到再過四十多個小時就可以混在看演出的人群里,離路老師不過幾米遠,她隱隱激動。疲倦很快壓上來,像后浪滾過前浪。她被拖進了將被鬧鐘截斷的睡眠。

周六,喬瑛起床時情緒很高。她放任丈夫和兒子各自賴床,在客廳用低音量放著優少女的歌,吃了枚羊角包作為早餐。本市著名法餐廳兼設的面包房出品的羊角包在冰箱冷凍室躺了一周多,經過烤箱加熱,重新煥發香脆。羊角包加手沖咖啡,是她每逢休息天給自己的犒勞。愛吃這個大概是小時候喜歡油條的延伸。從前外婆家的早飯經常是泡飯配油條。外婆算準了時間去買剛出鍋的油條,等喬瑛起來洗漱完坐在飯桌前,蘸過醬油的油條吃到嘴里,仍是脆的。

媽媽的喜好完全不同。包子、白煮蛋、豆漿,是媽媽住在這里時的套路。她不知道爸爸和哥哥的早餐偏向,一家四口的記憶幾乎不存,至于妹妹,根本沒有共同生活過。爸爸和第二任妻子秦阿姨也就是妹妹的親媽在一起時,她去過幾次那個家。插著花的房間充斥著讓她聯想起腐敗的氣味,地板光亮,立式鋼琴閃著幽光,新式的廚房兼餐廳里,櫥柜也閃著光。和外婆家的老弄堂房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小學低年級的她問外婆,為什么哥哥跟著爸爸,自己卻不能一起?媽媽為什么從來不讓自己去媽媽家?等到年歲增長,她學會了不再問。

就著手沖咖啡吃完羊角包的同時,喬瑛刷完了慣例的微博投票。她難得在微信群冒了個泡,寫道:“今天去看演出!”隨手貼了笑瞇瞇的烏比臉。烏比的表情包是收費的,群里人手一份。喬瑛只在這個群才用,和家人或同事微信時,她不用任何微信表情。

又刷了會兒微博,進屋去看球球。小家伙半醒不醒,她趴在床邊逗他,問他這周在幼兒園學了些什么??邶X不清地回答了幾句后,球球終于醒過來,開始喊餓。她問,你要吃包子還是羊角包???

球球毫不遲疑地選了包子。喬瑛笑起來說,你和外婆好像啊。

“我們今天去大舅家看外婆嗎?”小家伙問。

“下次好不好?今天爸爸帶你?!?/p>

沒想到一句話不知拂了哪片逆鱗,球球哼唧幾聲,繼而哭喊道:“我要去大舅家!外婆說大舅媽給我買了玩具!”

又用錢收買孩子。喬瑛壓住心頭翻涌的不快?;衄摰呐畠罕惹蚯虼髢蓺q,看起來卻儼然是個小大人??赡苁且虼?,霍瑩很喜歡幼稚得像半個小動物的球球。又或者,那僅僅是為了完成霍瑩“明朗有愛心”的人設的一環。

喬瑛有時對哥哥感到不解。喬鈺也曾“寄人籬下”,和后媽妹妹共同生活,卻幾乎是原樣復制了爸爸的家庭關系——再婚,新老婆生了女兒,上一任妻子的兒子繼續住在一起。不同的是,他沒有一個多余的扔給自家老媽養的女兒。當然了,沒有固定住所的媽媽也承擔不起這樣的重任。至于念初中的喬子俊,雖然走了他爸喬鈺的老路,似乎并未因后媽感到不適。反正他一副手機在手就萬事滿足的樣子。

喬子俊也在追優少女,對喬瑛來說,這是不用多加留意就能發現的事實。她還敏銳地注意到喬子俊的“本命”是她最不喜歡的劉萱,從名字到形象乃至個性都乏善可陳的女孩。但不至于和自己的外甥就此辯論。她裝作毫不關心。

當務之急是哄好突然蓄滿了負能量的球球。喬瑛知道丈夫肯定不愿帶兒子去哥哥家,不管是她的媽媽,還是霍瑩,都是他應付不來的類型。她柔聲說:“球球乖啊,媽媽下次休息帶你去。媽媽保證。媽媽今天有事。球球如果夠乖,媽媽回來的時候給你帶禮物!”

孩子的哭泣一緩,她趁勢接上:“白天讓爸爸給你放動畫片。你最喜歡的《機器貓》?!?/p>

球球撇嘴說:“爸爸才不像你,我要看幾集都可以?!?/p>

喬瑛心頭火起。說好了不能給他看太長時間,傷眼睛,而且會讓孩子喪失玩耍的自主性。丈夫似乎認為發個pad給小孩就可一了百了。

球球問:“你給我帶什么禮物?”

她思索片刻?!盀醣群貌缓??一個大大的烏比?!毙睦锵氲氖枪耥斚渥永锬莻€綿軟的物體。

球球說:“不要烏比!媽媽只喜歡烏比,不喜歡球球?!苯又珠_始哭。這一次顯得異常傷心,仿佛他完全沉浸在“媽媽不喜歡球球”的總結中。喬瑛哭笑不得。難怪丈夫說自家兒子是“戲精”。同時她隱隱心驚。四歲的孩子比丈夫敏銳得多。

最后花了一個小時才哄好兒子,把他弄起來吃早飯。上午從一開始就亂了套,像一場節奏不對喪失了先機的戰役。喊賴床的丈夫起床,收拾房間,洗曬堆積的衣服,回了粉絲群的幾句話,熬了粥炒了雙菇,在各種間隙刷微博。丈夫像是完全忘了關于周六的安排,一臉茫然坐在沙發上,等她換了衣服化了妝,他才驚問,你要去哪兒?她沒好氣地答,同學會啊,你忘了?粥在電飯鍋里,菜也有,你不夠的話再熱一下冷凍室的包子。下午帶他出去走走。別忘了四點吃個酸奶。晚飯你帶他出去吃吧。

她看向在茶幾邊坐個小凳玩樂高的球球,補了一句:“給他看片要有節制?!?/p>

“你們同學會要吃兩頓啊?!闭煞蛘f。他常用陳述句的語氣表示疑問,有時因此顯得陰陽怪氣。

“嗯,難得嘛?!彼龑η蚯蛘f,“媽媽走了哦?!闭f完趕緊走了,怕兒子不知怎的又難過起來。有時候,真可謂眼不見心不煩。

兩頓飯是看演出的慣例。不管演出是下午場還是夜場,粉絲們先聚齊了吃簡單的一餐,交換上次見面以來的粉偶像心得,共同的親密感把等待開場的氣氛醞釀到最高;等演出結束,則是相對漫長的一餐,看照片談感想聊周邊八卦,走的時候彼此都有種透支的快樂,也不是沒有疲憊,像剛跑完八百米。有些人從外地乘火車甚至飛機趕來,情緒的鋪墊更長,離開大家也就更為不舍。有人調侃說,優少女們唱唱跳跳兩個小時一下結束了,我們要靠這兩個小時的能量過好久呢,當然戲要做全。

從前喬瑛不是這樣的。她最初只會看看視頻,刷刷微博,買幾樣小周邊,用行話說,“相當的外圍”。認識明旭是進圈的契機。那之后,她的生活被分成顯而易見的兩重。這邊和那邊。與家人的,在圈內的。哪一邊都是現實,有時卻讓她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一群人坐在麥當勞。有人刷了會兒手機,說,路老師今天沒開直播嘛。又說,劉萱在直播。

占據了連續三張桌子的都是路粉,大半套著統一的應援衫,穿自己衣服的也配合地選了黑色。當即有人開始抨擊劉萱,說她只會裝清純,其實心機深,不像“我們路老師”。這群人女多男少,年齡參差不齊。喬瑛在加入群體后發現自己并非最年長的,感到安心。路廬和優少女其他成員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粉絲不是以年輕宅男為主。有人說,她的女粉絲多,是因為其身世喚起了“母性”。喬瑛認為那都是鬼扯。

觀望路廬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母親的代入感。那更像是她沒能成為的另一個自己。倔強的、獨立的、精彩的、無二的。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的觀感不能代表其他人。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就是,她不會像他們一樣出言詆毀劉萱。她不喜歡劉萱,但不會說出來。也可能是鄙夷到不屑去說。

最近有個傳言,經紀公司開始推劉萱,把很多原本屬于路廬的資源給了她。這也加重了路粉們的怨氣。

一群人離開麥當勞,開始三兩成群往優舞臺所在的老舊大樓走的時候,喬瑛摸出手機,打字問丈夫,球球怎么樣?那邊沒立即回復。她想,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視野內是蘇州河北岸新舊摻雜的街區,石庫門的舊墻上寫著畫圈的巨大“拆”字,一街之隔便是玻璃幕墻的高層寫字樓。優少女的經紀公司“優世”擁有的建筑兩頭不靠,由廢校改建。原來的校禮堂成了演出廳,五層教學樓的一二樓作為辦公室,樓上是優少女們的宿舍、練功房。在粉絲們看來,少女們的住宿條件太差,公司只拿她們當搖錢樹。事實上,如今做年輕偶像的公司遍地都是,優世在其中不算太寒磣。小公司一般租套房子簽幾個練習生塞進去,讓其參加各種選秀,很多少男少女熬著熬著就過了可能出頭的年紀,泯然眾人。

隔著幾個人,前面有人驚叫出聲。聲音如同漣漪,很快擴散到喬瑛和旁邊從杭州來的網名“羽毛”的女孩這里。

劉萱在直播里說團里有人欺凌她,還哭了。

那個“有人”指的是路廬。

喬瑛拿出手機打開微博,相關的帖子映入眼簾。轉發量驚人。她想,這是血口噴人,公司怎么不管。方寸的界面硝煙彌漫,熟悉的ID們紛紛反擊,其中也有此刻前后左右的伙伴們。

羽毛大聲說:“劉萱瘋了嗎?待會兒她要敢上臺,我第一個不放過她!”

和網名相反,她的體型健碩,小了一碼的應援衫讓她像只黑熊。喬瑛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在群里說話比較有分量的“三妙”是個四十多歲的建筑設計師,她回頭喊道:“羽毛,你這樣不是讓路老師坐實了欺凌嗎?粉絲做的事也會算到她頭上的?!?/p>

原本興沖沖的一群人迅速炸成幾個陣營。有聲稱不能放過的,有主張靜觀其變的,有喬瑛這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還有面露動搖的。喬瑛觀察著一張張臉,感覺到集體的脆弱。只要一粒石子飛過來,她想,就會讓我們分散到不同的位置。盡管被砸中的是我們都愛的那個人。

驗完票就要進場時,喬瑛忽然注意到一個熟人。是小文。后者坐在大廳角落鋪著絲絨的臺子后面,手握一疊信封,正在和人打電話。喬瑛的一顆心提了起來。我以前就在這里見過她。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忙碌。她在餐廳認出我之前,我一次也沒有想到過那是她。

喬瑛當然知道,坐那兒分票的小文,是優世的工作人員。

她應該走過去寒暄的,被羽毛一拉,身不由己地進了場。

盡管網上吵翻了天,演出和以往并無不同。還是那么湊合的燈光、音樂和舞臺。兩個小時的過程中,燈光有時太紅,有時過于泛青,使路廬的妝容搖擺在俗氣和慘淡之間。不過反正粉絲們發在網上的照片都會經過專人的PS。而且現場除了喬瑛大概沒人在乎區區燈光這種細節。所有人都站著,手握應援熒光棒打CALL。臺上的女孩們運動量驚人,臺下的觀眾們花的氣力也不少。光是學會應援CALL,也就是用熒光棒揮舞出每首歌不同的規定動作,就需要粉絲們老人帶新人,新人常練習,最終形成一波波從舞臺看去達成協調的熒光浪潮。管字牌的就更累了,想要跟著其他人的節奏搖擺,卻只能牢牢抓著字牌手柄,盡可能高地舉起,不讓前排的動作變成阻擋。

只有路廬不擔任C位或是不出場的歌,路粉們才能坐下小憩。這時難免有人交頭接耳,談論事件在網上的進展。場內的音樂湮滅了一切,他們幾乎是貼著彼此的耳朵在喊。喬瑛的左邊,三妙湊過來講了一句。喬瑛只聽到半句。

“……實錘了?!?/p>

什么實錘了?是指路廬真的欺凌,還是劉萱撒謊?喬瑛的手機沒電了,剛摸了充電寶插上線,還沒來得及上網看。她正想反問,熟悉的前奏從半空壓下來。周圍的人紛紛歡呼起立?!峨[喻世界》。喬瑛也跟著站起來,匆匆把膝上的包塞到座位的空隙?!坝幸惶煳視约喝サ饺澜纭睙o論聽多少次,喚起的感動不減少半分。路廬的臉上,濃妝也遮不住汗水,被燈光一照,晶瑩璀璨。她用手比心。她轉過一百八十度,露出后頸的三道杠發腳。有粉絲尖叫。她轉回正面,拋個飛吻,隨即唱出高音的后半段。她是那么,閃亮。她就是青春本身。

這樣的路老師會欺凌別人?

然而一首歌結束,喬瑛右側的羽毛忽然穿過其他人的座位擠出去,頭也不回地走了。羽毛似乎在哭。喬瑛茫然地問隔一個位置的人,她怎么了?那邊搖頭。喬瑛下意識地去摸手機。敞口的托特包里,發燙的充電寶還在,手機沒了。

一系列的事亂作一團,喬瑛甚至沒法在演出告終后對別人說,我覺得是羽毛拿了我的手機。羽毛沒有工作,今天來上海的路費還是其他路粉贊助的。群里有看演出基金,更偏遠小城的人湊出他們的五十一百兩百甚至一千,讓比較近的能來現場支持路老師的人替自己坐在場內??抠澲鷣淼囊簿褪悄切┳罡F困的粉絲,在其他人眼里類似朝圣者。似乎同伴們都認為,羽毛是受不了路老師那件事才哭著跑掉。一個因為愛得多而傷心的人。喬瑛在亂哄哄的大廳里,用三妙的手機看了網上正被瘋轉的小視頻。路廬扇劉萱的耳光。一下。一下。更用力的一下。路廬冷然的臉,對于看慣了她的笑臉的他們而言,是那么陌生。

三妙顯得比其他人沉著,她說,事情也許有什么緣故,不能只憑一個視頻片段就亂了陣腳。她主張靜觀其變。其他人這時要么認為劉萱先做了什么惹得路廬這樣,要么和羽毛一樣表現出強烈的反面情緒。用流行的話說,他們正在經歷粉轉黑。

喬瑛莫名地不想站在這樣一群人中間。她亂了方寸,更何況還有丟手機的事。她穿過認識不認識的人走出去,演出廳外的操場上聚集了三五成群的人,看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隸屬的小團體,并安于待在各自的位置。他或者她,年少的或年長的,都知道自己喜歡誰,捍衛誰,憎惡誰。

喬瑛往另一頭的曾經的校門口走出去。要抵達舞臺的后門,需要繞過舊校舍。她走得很快,超過了幾組往那邊走的人。堵后門的粉絲每次總是有的,實際上收效不大,只能遠遠瞧一眼。優少女們演出結束,照例由大巴直接拉去某個日式浴場,包場讓她們在那里卸妝洗澡吃東西,算得上是優世給她們的唯一福利,估計也有避開粉絲圍堵的用心。

通常來后門的都是粉圈外圍的人,像喬瑛這樣的,已經諳熟規則,加上有同伴做好了各項安排,是不會貿然前往的。在有組織的粉絲們看來,那不過是外圍粉不知天高地厚的嘗試。

但今天似乎與平時不同。喬瑛尚未走近,就發現后門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完全不是她見過的稀疏場面。整場演出也不過一百八十個觀眾,此刻大半聚集在操場上,這些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接著她意識到,那都是劉萱的粉絲。她幾乎立即慶幸自己今天沒有穿應援衫,不至于被一眼看破。下一秒,她又為這份慶幸感到自我厭惡。當路老師成為眾矢之的,我應該繼續站在她這一邊,不是嗎?

很快,她發現那群人是有組織的。他們擺出了等待的架勢,人群中的地上擺放著一格格生雞蛋。她感到渾身發冷。公司就沒人來維持秩序管一下這些人嗎?保安站在玻璃門內,似乎對門外即將掀起的風暴漠不關心。

該死。偏偏這時候沒有手機。

喬瑛在心里迅速估量走回前門的時間,覺得不能冒這個險。她想上前問誰借個手機,接著想起,自己背不出群里任何人的手機號。有沒有路老師的粉絲在呢?可以喊他們在網上趕緊發個消息。她環顧四周,尋找熟悉的應援衫,一件也沒找到。像她一樣穿黑衣的人倒是有幾個,但無法確定那到底是誰的粉絲,路廬的,劉萱的,或是另外十個女孩之一的。

焦慮間,后門有人影出現。少女們一個接一個出來了,仍帶著舞臺的妝,表演的衣裙換成了日常的休閑衫和牛仔褲。劉萱是第三個出來的。她剛露面,四下轟然。她像是不知所措地停了片刻,露出略顯僵硬的微笑,繼續朝大巴走去。她后面的徐舸沖粉絲們揮手,有兩個人大喊,愛你!看來是徐的粉絲。徐的后面是霍蕭蕭。然后是商玲。喬瑛認識她們每一個。她的視線緊盯著她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消失在大巴里。劉萱沒有坐在靠窗的位置,像是不想目睹接下來的情景。

第十二個出來的不是路廬。是小文。她今天沒有戴那條昂貴的絲巾,妝也顯得潦草。她在玻璃門外停下,對黑壓壓的人群說:“你們都是劉萱的粉絲吧?不要在這里鬧事,都散了吧?!?/p>

“路廬呢?”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叫道。

“有種就不要藏著!”“對!”“她打人的時候多霸氣呢!”人們七嘴八舌。

小文高聲說:“公司會處理的。你們這樣只會讓事情更復雜!”

說完,她決然地上了大巴。車門合上,車開走了。

保安開始鎖門。

人群交頭接耳。人們在猜測,在質疑,在表達更多的不滿。毫無疑問路廬溜走了。但是從哪里呢?今天只能就這么算了?他們中的很多人握著手機,顯然網上的戰斗仍在持續。

突然,一枚雞蛋被扔到了拴著環形鎖的玻璃門上。蛋殼破裂,蛋黃在玻璃上留下如同蝸牛爬過的痕跡。接著是第二枚。人們開始把所有的雞蛋朝門和墻扔去。有人在罵,有人在笑,另一些人開始散去。要么是不那么沖動的類型,要么根本不屬于劉萱一伙。

路廬為什么要打劉萱呢?

記得劉萱是十二個女孩當中家境數一數二的,念的是私立學校,從小學鋼琴。音樂方面的教養不妨礙劉萱無數次唱走音。也有人說,她之所以能留在選秀的十二強,是她家里給了贊助。

在喬瑛的眼里,路廬和妹妹很像。不是面貌的相似,而是更深的層面。

五年級的一個周末,她去了爸爸和秦阿姨的家。偶爾會有收到邀請的時候,來自爸爸的心血來潮。爸爸買了紅寶石的鮮奶小方作為下午茶,她和妹妹坐在餐桌邊,一人一塊。上初中的哥哥不在,說是去同學家了。五歲的妹妹笨拙地用著叉子,嘴邊沾了奶油沫。

秦阿姨在旁邊說,還有一盒,里面有兩塊,你帶回去跟你外婆一起吃吧。

她知道這時該說謝謝,尚未開口,妹妹叫起來,我的!

秦阿姨笑著說,璦璦,你要吃,媽媽明天再買。

妹妹不依不饒,開始哭。喬瑛說,我不帶了,給妹妹吃。秦阿姨便也不再堅持,輕聲說,哎,她小,不懂事。

喬瑛結婚的時候,酒席辦得簡素,只請了兩桌,幾個熟朋友,媽媽以及哥哥全家。猶豫之后,還是喊了爸爸。席間,爸爸不出所料地喝醉了。醉了就開始哭,說,我真希望今天在這里結婚的是璦璦。她一個人在美國也不知過得好不好。丈夫顯得無語,問她,這是你親爹?喬瑛說,我爸就這樣,你別管他。心里補了一句,再疼喬璦,也擋不住你和秦阿姨離婚。

她最初計劃蜜月去美國,有一半來自爸爸的力勸。丈夫說,他不就是想讓我們帶吃的給喬璦嗎?讓我們當人肉快遞,又不見他出機票錢。最后沒去成,很難說和丈夫對爸爸的這份成見無關。半年后,喬璦自殺的消息傳來,她不由得陷入莫名的恐慌:如果我當時去了,會不會對她的精神狀態有所幫助,或是更糟?

喬璦自殺是因為抑郁癥,沒死成,開始看病。爸爸去了趟美國,待了兩個月,回來后,老了一大截。

哥哥對此的評語幾近冷淡,說,都是慣的。

路廬貧窮的母親據說非常愛她,給了她條件許可的一切。路廬從小有專業老師指導她唱歌,學費來自母親下班后兼職給人做鐘點工的收入。喬瑛了解餐廳工作加上帶孩子的強度,她自問再愛球球,也不可能為了多賺錢給兒子而兼第二份工。她想,所以路廬臉上才有那樣的自信和淡漠,那種可以說是不可一世的光彩。有些人因此厭惡她,就像我厭惡妹妹。而我對她的愛也來自于此。這事沒法解釋。

愛是盲目。

意識到時,她已經不受控制地跑了過去。心跳如鼓,渾身像發燒般滾燙。她站在玻璃門前。

路廬一定還在里面。她了解那棟樓的結構。鎖門不過是障眼法。

扔雞蛋的人們像是愣住了。若干枚雞蛋正在以弧線劃過空氣,那是它們注定無法抵達食道的最后旅程。

啪。啪。

雞蛋落在她的頭發上,衣服上。微腥的氣味。她熟悉的廚房氣味的一部分。那種黏膩,如同外婆病危時咳出的痰。過去在她的周圍如蛋殼般紛紛碎裂,她是喬瑛,她也是路廬,她站在原地,挺立不動。腦內是熟悉的歌聲?!翱邕^邊界的河流?!彼肟?。她想喊叫。她忘了丈夫,球球,爸媽,哥哥,有一半血緣際遇卻截然不同的妹妹。她只剩下她自己。她直視人群,幾乎是滿意地注意到他們的退縮和驚愕。

她想,這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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