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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闌橋

2019-09-09 05:57洪放
安徽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機床廠廠子白石

洪放

廠子里突然通知我過去,說我們廠跟港商的項目合作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的廠子又活了。既然活了,就需要機器。要機器,就需要工人。而我,是響當當的機床廠的老技術能手。葉廠長說重新活了的廠子,不能沒有你吳白石。這話聽得我舒服。廠子停了這三年,我一直在外面干活。工錢也沒少拿,但心里沒著沒落。我哥說你就是這苦命,釘在這個上不上下不下的機床廠里。我說人命一條,各有活法。我這命,從十七歲活到三十五歲,都十八年了,就釘在機床廠這梁上沒動過。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砸在這東門外了。哥嘆口氣,哥是省里機關的干部,最近正在醞釀著更上層樓。哥說你就是吃技術飯的,機床就是你的飯碗。我一笑。這年頭,有飯碗就算不錯了。當年跟我一道進廠的許多人,如今都在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里,煎餅子,跑快遞,給人搓澡,穿著件發光的綠背心維持交通……不過,日子熬到頭了,廠子重新活了過來。想到這,我腦子里立即機器轟鳴。我甚至想起廠子東邊的那條小河。有年夏天,我和馬紅蓼在那兒談戀愛。我們拉了拉手,又準備接吻。結果,向上抬起的身體導致腳下重心偏移,兩個人都從水泥坡上滑進了河里。我這人什么都會,啥事都敢,但就一樣不行:怕水。旱鴨子,而且旱得厲害。我跟馬紅蓼兩個人滑到河里后,我立馬成了只湯圓,在河水里翻滾。我開始大聲呼喊:救命哪!救命!而馬紅蓼一聲不吭,居然半站立在水里,望著我笑。那一會兒,她笑得格外漂亮。那也是我見過的她的最美好最沒心沒肺的笑。她笑過后,就獨自上岸了。我依然在水里翻滾,中間還喝了三口渾濁腥咸的河水。水里有鐵銹的味道。等到保安過來向我伸出一根長鐵管子,我順著鐵管爬上來,像只狗一樣抖動完身上的河水。保安問我咋就落到了這河里?才米把深,咋就爬不起來了呢?按說一個全廠出名的技術能手,水里的功夫也得有兩下子呢?我說這水里功夫比機床上功夫要難,老子這輩子看來也過不了這關了。這都是些陳年舊事了,馬紅蓼從那以后再也沒跟我說過話。但我看著她還是親切。畢竟拉過她的手,嘴唇的距離最近時也只有一公分不到。說這些,無非說明我對廠子是充滿感情的,地道是一個釘子廠子里的人。我馬上從紅星廠的車間里跑出來。我最近正在給紅星廠幫忙做一批活兒。我坐901路公交,到三孝口,再轉1路,到東門。下了車后,繞過臨街的那些高樓,往后就看見我們廠弧形的拱門。是用鐵管焊接的,每個字都有一米見方,通紅。估計是剛剛上了漆。進了廠門,已經有不少人在院子里。見著面,竟然親熱得想抱一抱?;ハ噙f煙,點火,問些不咸不淡的鳥話。其間,我聽見傳達室那邊有人喊我。我先以為是工友,結果是那個搞傳達的老于。老于酒糟鼻子,出奇得大,一年四季臉上都頂著這塊肥肉。而且,鼻子正中間還生出一撮黑毛,永遠都半寸長,遠看就像打光的零件上突出個釘子。我每回見他,都想替他將這釘子拔了??墒强傁虏坏檬?。他護鼻子,比蔣老三護禿頭還厲害。我說:都一兩年了,還頂著這釘子,難受不?老于喝了口水,說:難受個鬼!有你的信!

啥?我愣了下。說真話,我真的沒聽清他說什么,或許是我聽清了,沒反應過來。果然,他再說了一遍后,我更愣了。這日子里還能接到信?我都好多年沒看過信這玩意兒像個什么樣子了?當然除了那些廣告信件。人人都有手機,個個都有微信,誰還去寫信這個古老的東西?何況寫了信還得寄。你寄了,郵政也不一定給你投遞。就是投遞了,你也不一定能收到。夾在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報紙里,直接扔進廢品倉庫了。老于頭是個細心、負責、盡職的好傳達。他不因為我一直想拔除他臉上的釘子而恨我,居然還真的收下了我的信?,F在又不遠十米來喊我。他從抽屜里拿出信,玫瑰色的信封,遞給我,說:可不定是哪個姑娘寫的,咋就寄到這了呢?廠子都停了三年了。我說:哪有什么姑娘?說不定就是催話費的。老于頭干癟地笑了下,問:還沒成家?我搖搖頭。他嘆了口氣,說:還記著那紅蓼吧?我呸了他一口,說:都冬天的蓼子了,早已沒個人樣,還惦記啥?我是一個人過慣了,多一個人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老于頭朝門外啐了口痰,說:說鬼話呢!快看信吧,都半年了。

信很小巧,像只鴿子。我點了支煙,一邊接著工友們的話頭,一邊拆信。也沒人注意我。我是說注意我在拆信。他們當然注意我這個人。我吳白石作為機床廠大名鼎鼎的技術能手都能回來,說明這廠子是真的要活了。我在這,就能給他們信心。我看著他們由黃轉紅的粗糙的臉和吐出的一圈圈煙霧,手中的信也拆開了。不知怎地,我竟然沒看,順手就塞進口袋。那天晚上,葉廠長專門請我們喝酒。廠逢喜事工人爽,酒喝得呼天搶地,昏天黑地,五體投地。那之后,我就斷片兒了。等到醒來時,是在紅太陽浴室。賬早已被人結了,其他人也都沒了蹤影。我撫著木木的腦袋,身子還有些發飄。打的,回到南七的小窩。這是已經過世的娘老子給我留下的最后的念頭。小窩兩室一廳,散發出酒氣、汗氣,還有儲藏室里父親留下的那些老古董的霉味。燒水,泡茶,站在窗子前發愣。想抽煙,手伸到口袋里,煙沒了,摸出來的是那封信。玫瑰紅的信封,信封上寫著:本市第一機床廠吳白石收。下面落款是:本市(內詳)。我罵了句:套路!一把揉了,直接砸向門后的垃圾桶??墒?,這回沒砸中。信撲棱棱地飛了出來,而且,一下子就飛到了我的腳邊上。一封堅強的信。這年頭,這么堅強的人生不多了。我由衷地敬重起來。我珍重地彎下腰,撿起信,慢慢展平,然后從里面小心地掏出信件。一片草葉,或者一片樹葉,反正是葉子形狀,粉紅的。我將它放在桌子上,端詳了會,覺得有些意思,心里還甚至涌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浪漫與溫情。猶如久旱見甘雨,我打開葉子,藍色墨水的鋼筆字,開頭一句就是:白石,我找你許多年了!

我一震。媽的,遇上瘋子了。誰找我許多年了?許多年來,我就活在這個城市里,說確切點,就活在機床廠,你要是想找,還需要用許多年?明明是瘋子嘛!不過,這字挺好,娟秀,一看就是個女人的筆法。我繼續往下看。下面內容很短,只有三行。第一行是:我從大宋的詩意里而來,沿著你的足跡,追尋橋邊紅藥。第二行是:我就是你詞中的小紅。還有第三行,寫著:赤闌橋邊,等你年年。這文字簡直就是毒藥,不過在三十五歲的我看來,又幾乎就是囈語。雖然我一直覺得人要存著點天真,但天真這只柔軟的小貓,真的蹭到了你的懷里的時候,你又發現你其實早是滿懷江湖堅硬無比了。我翻過背面,果然又有一行小字:赤闌橋邊。第十八棵樹。樹邊有下河步道。

這是地址么?謎一般。我放下信,窗外正傳來外地人叫賣大饃。我喜歡吃那大饃,半斤一只,殺食。配上一袋小咸菜,就可以喝上三兩。大部分時候,我如果不外出喝酒,一個人在家,就是這標配。我下樓去買饃,同時買煙。全民失信的年代,我到底還有著信仰。我信仰煙、酒和我那重新活了的工廠。

你怎么老是睜著眼睛?我停了下來,問馬紅蓼。她把眼睛睜得更大,望著我,甚至有些無辜。我有些生氣,我不喜歡被一個女人這么盯著。我希望她閉著眼睛,我欣賞她的沉醉。從前,南門商店的那個女孩子說我這是要尋找自信。我才不管呢!我又說了一遍:你怎么老是睜著眼睛?馬紅蓼終于開口了。她說:看你怎么動!算你狠,我大幅度地提高了動作。她把眼睛轉向別處,似乎在看著桌上的那只大饃。我停下來,又從她身上翻下,然后摸了支煙,她問:怎么了?我說:加點油。她笑起來,煙能加油?你怕不是干不動了吧?我干不動了?老子才三十五,正壯年。不說干你,就是……我沒有說下去。我忽然想起廠子里的那條小河,想起馬紅蓼站在水里那沒心沒肺的笑。這笑聲刺激了我,我將煙在床板上滅了,跳起來,像只黑披風,準確無誤地蓋在了她的身上。嚴絲合縫,讓她驚訝得大聲叫喚。立時整個床都動了起來,接著屋子開始動。那只大饃滾到了床前,手機里傳出《好漢歌》。那是我的手機,最近剛剛下的曲子。她在叫喚聲中問了句:誰?接唄!我看看她,眼睛居然閉上了??磥聿皇遣粓?,時候未到。我惡毒地動了動,回過頭,說:馬紅蓼,你早就該是我的人了!

我這樣說,其實都是在工廠重新活了之后。而且是過了大半年的事情。馬紅蓼也回到了廠里,她是化驗工,負責對一些模具的處理。這活兒,說真的,需要點技術。她是中專畢業,她回廠的第一天,就碰見了我。也是活該。那天我正拎著瓶酒,準備找人一起到廠子后面的小飯店喝酒。我連續在廠里上了三天班,剛活過來的廠子,一派興旺。我這釘在廠子里的人,也如打了雞血般,日夜不停。她遠遠走過來,身材一般,穿著一般,壓根兒沒引起我注意。但她竟然喊了我一聲:白石!這名字是我的大名,很少被正式用到。我在廠子里正式通行的名字叫吳一眼。這名字雖然不太雅觀,可是有故事,而且是值得自豪的故事。廠子里幾百號人都清楚,這名字就是歷史,就是光榮,就是資歷,就是分量。咋這么說呢?其實真的有故事。我在機床上比劃產品的精度,往往不需要工具,只需要瞅一眼,穩、準。誤差不會超過0.1毫米。這也真是神了吧?是神。神得有時連我自己也佩服。廠長在全廠大會上表揚我,說你眼睛這么好,就叫吳一眼吧!滿場哄笑,就算認可。因此,能喊我吳白石的人,就少;喊我白石的,更少。我說:這白石也是你喊的?后悔了?她站在我面前,背景是空曠的工廠大院,成堆的鐵料壓著圍墻。我這才看清楚,馬紅蓼并不是從前的那個馬紅蓼了。大概四五年前,馬紅蓼比我早一點離開廠子,聽說是到一家外企去了。與她一道去的,還有她丈夫。她丈夫也是我們廠的,比我大一歲,大學畢業生,搞設計。那年,我們吻著掉進小河后,她就跟她丈夫戀愛了。再后來,結婚,聽說一直沒孩子。對于她,我當初也就是不冷不熱。斷了后,也沒有多大牽掛。她這一喊白石,倒顯得生分。她攏了下頭發,說:習慣了。習慣了?我的天!我們當年才談了幾天?何況這又隔了十幾年了。哪來的習慣?她臉一點也不紅,只是臉形由長及圓,鼻子上添了幾粒黑斑,眼睛還是從前那樣大,只是沒什么神采。她沒穿工裝,米黃色的秋褂,牛仔褲,與她這年齡相配。她說:白石,我聽說你也回來了。我想想,也就回來了。我說:你回不回廠跟我有關系嗎?馬紅蓼。我特地稱呼她的全名,說:我可不會水,我怕又把你淹著。她又攏了下頭發,我注意到她頭發染了點淺金色。她從挎包里拿出一盒煙,接著又拿出一盒煙,遞給我。我沒接,問她這是嘛意思?她說沒意思,家中煙放的時間長了,怕壞了。你不是煙癮大嘛,拿去抽吧!說著,她將煙塞進我手里,起身要走。我說你去哪?她說去廠長辦公室,約好了的。走了幾步,她回過頭來對我說:我來時就想著能遇見你,真的就遇上了。

馬紅蓼在我們廠子里,就是個化驗工?;灩ど习鄷r間都待在化驗室里,很少能出來。我抽了她的兩包煙,有一包放的時間長了,有些發硬。我每抽一支,都得揉上半天。但煙是好煙。兩包煙抽完,我幾乎就忘了這事。有天下午,哥打電話讓我過去,說小姨和小姨父從北京過來了,晚上聚下。這我當然愿意,小姨是母親最小的妹妹,六十多歲,人長得有風度。母親在世時,說到小姨,就一臉的妒忌,說外婆把所有的優點都遺傳給了小姨,太不公平。我說在我眼里,你比小姨更漂亮。母親噘著嘴,笑著說你這傻兒子,也學會說安慰話呢??禳c找個老婆結婚,給我添個孫子,比什么好聽的話都強??上?,母親終于沒等到我給她添個孫子。話說回頭,如果當年我跟馬紅蓼不是掉到了河里,要是成了,結了婚,添了孩子,也算是了了母親一個心愿。母親是在那事后的第二年,腦溢血走的。她走得太快,小姨從國外趕回來時,母親的喪事已經辦完了。小姨哭倒在墓碑前,說大姐你不該這么狠心,再怎么著,也得讓小妹再見一面。后來,小姨跟小姨父結束了駐外工作,回北京定居,每年都來這邊一次,她說她是替我們母親來的。前年,父親也走了。小姨說你們就都是我的孩子了,小姨在,你們的父母就在。這話讓哥、姐都哭了,只有我沒哭。父母的三個孩子當中,只有我不爭氣,三十多了,還是光棍一條。要說相貌,不差;說工作,有技術;脾氣也不算太壞。歷史也清白??墒?,就是結婚成家這事,像春天的棒槌,不開竅。小姨來,我歡迎,打心眼里也高興,仿佛又能看一回母親。但我心里也怵。父親走后,小姨來的目的更單純了,她甚至有些恨鐵不成鋼。去年走時,抹著眼睛,說她對不起我母親,沒能讓小侄子盡快成家……怵歸怵,聚會還是得去。下了班,換了身衣服,我就趕公交。剛上了公交,哥又打來電話,說小姨來最想看到的事情你自己明白,要是有了,就帶來,也好讓小姨心情愉快些。我說哪有呢?又不是趕集,隨便抓一個了事。哥說你啊,你啊,他這樣嘆著,我似乎都看見他額頭上的皺紋往下耷拉。我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想抽煙,卻只是聞了聞煙味。我閉上眼睛,有人在放音樂,有兩個女人正在聊天。說昨天晚上萬達那邊著火了,聽說是被人放火的。放火的是個女孩子,才二十歲,商店里的員工,跟老板有一腿。不知怎么的想逼著老板離婚娶她。老板哪能答應?女孩子就悄悄地放了火?;鹨粺饋?,她嚇得哭了,好在沒人傷亡。老板也算有良心,出來證明說是電路老化。一個女人說現在的孩子啊,傻得很。另一個說也不怪那孩子,要怪就怪那老板,怪這社會。我覺得現在真是全民憂心的時代,動不動就扯到這個社會上來了。我想睡一覺,可是睡不著。不喝酒,我現在很難睡著。我望望窗外,路燈開始亮起,這個城市,越發地被罩在各種光線之中,越發地陌生了。

車到了長江西路。我一片空白地閉目呆坐。馬紅蓼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她推著我,說白石,到哪去???你不是不坐這趟車的嗎?我揉揉眼,她站在過道上,側身向我,不太飽滿的胸部,正跟我的眼睛平齊。我說我去趕個飯局。她啊了聲。我靈光一閃,問她去哪?晚上有安排不?也是天意,她眉毛挑了下,胸脯很快地在我的額頭上擦了下。我站起來,說你坐。她說不了,一天坐到晚,現在該站會兒,還是你坐吧。我站著。我重新坐下來,她收回了她的胸脯,說晚上倒是沒事,你要請我?不是我請你,是想請你陪我去圓個局。圓個局?什么意思?你就說行不行?要是行,下一站我們一道下車,再慢慢跟你說。她頓了下,拿出手機看了看,說行吧!我們就在下一站下了車,我說想請她當一回我的女朋友。她愣著,說那可不行。不像,也不能。咋就不像了?又怎么不能了?我說你都跟我下了車了,不像也得像,不能也得能。反正我們從前不也當過男女朋友嗎?她被我推著往前走,嘴里還咕嚕著:都十幾年了,哪還有那感覺?白石,你這不是……

小姨對我竟然第一次很滿意,很高興。小姨看馬紅蓼的眼神,其實有些空洞。這點我明白。小姨也是在完成一個任務。她答應了我母親,她必得要將我放到另外一個女人手上才算了事。小姨拉著馬紅蓼的手,想問,又沒問。只是對我姐說:這孩子挺好,文靜。嘴唇上的煙擋住了我正要噴薄欲出的笑聲。馬紅蓼側著身子,神情更加文靜。這種樣子一直堅持到飯局結束。我要送馬紅蓼回家。她說不了,先去你那小窩看看。我一怔,卻鬼使神差地同意了。然后,我們像十幾年的夫妻一樣,過上了夫妻生活。我也納悶:一切水到渠成,自然得比夫妻還自然。毫不造作,順理成章。兩個人的配合也是渾然天成。末了,我抽著煙說:馬紅蓼,你干脆離婚嫁給我算了。她眼睛睜得老大,一絲火星一閃即滅。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身子發抖,拉開門,小跑著離開。我一時沒明白過來,不就是一句話嗎?事情都做了,還經不住一句話?或者……我腳踩在大饃上,一個趔趄,差點倒地。好在我手頭上還有點硬勁,五指禪撐在地上。

第一機床廠里熱火朝天,工資卻已經三個月沒發了。我去找廠長,廠長說快了,快了。要理解廠子目前正在大發展嘛,大發展就需要資金,工資緩一步,就算是對廠子的支持。廠長從小鐵盒子拿出支煙,往我面前一甩,我用兩指隔空夾住。廠長說:吳一眼,你是最愛咱們機床廠的,是吧?那么多廠要請你,你還是回來了。這就是愛廠!愛廠就要與廠同甘共苦。不僅你自己,還得勸勸周圍人。你可是咱們廠有影響的人物??!我從小到大最受不得表揚,一表揚就臉紅,一臉紅就心軟,一心軟就犯錯誤。我回到車間,苦口婆心地給其他人做工作。晚上又請了一桌。酒自然是多了,我回到廠里,坐在小河邊上。河水腥咸,一條魚,或者黃鱔,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劍紋。劍紋那頭,一顆星光,被使勁地拖著,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面上。我想起馬紅蓼站在水中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小姨居然那么滿意。小姨臨走時給哥轉了十萬塊錢,說是等我結婚了,就用這錢辦事。我說還早著呢,說不定這輩子也用不上了。哥官員式地攥著雙手,問這怎的了?不是都見面了,看那樣子,也不是處一天兩天了。瓜熟蒂落,該結婚就結婚吧,你都快四十了,再挑,就真的……我最聽不得哥說這話,拂袖而去。過兩天,哥打來電話,問廠子現在怎么樣?我說還行,熱火著。哥欲言又止,我有點不耐煩,就說哥有啥就說唄,我還得干活呢。那我可說了,聽說你們廠跟一汽的合作出了點問題,不過,市里也正在想辦法。沒有吧?前幾天廠長還說挺好的。那是跟你們這些工人說的,市里已經先期投了上千萬,那邊一分錢也沒到。不過,你不要在廠子里亂說,你當前最大的任務是結婚。

我想我必須弄明白這事。我這人就三大信仰,酒,煙和工廠。酒和煙,誰也剝奪不了,我自己可以做主??蛇@工廠,幾百號人,我吳白石也頂多就是個技術能手,那些通天的事情,我是夠不著的。包括廠長說的那些話,現在想來也真真假假。我必須得弄清楚。我讓馬紅蓼晚上到我那去,我告訴她別吃晚飯,晚飯我請她。就在我住的地方樓下,有家土菜館,有紅燒羊鞭,有嚼勁。她遲疑了下,然后說那好,我可能遲一點,五點下班,六點半到。我先給土菜館老板聯系,讓他把羊鞭燉上,再加點枸杞。老板說這是有大動作啊,都是發物。我罵了句,掛了電話?;氐杰囬g,蹲在機床前干活,褲襠剛剛碰到機床邊上,一硬,一熱。趕緊收住。抬起頭,大家都在干活。機床頭昂得比公雞頭還高,卻硬生生地讓我看得低了下去。我草草地干完手頭的活,就出門抽煙。眼瞅著老于頭就跑了過來。他的酒糟鼻子被初秋的風吹得更加龐大、鮮紅,那枚釘子也更顯眼。他手里舉著個信封,玫瑰紅,打眼。我沒等他喊出來,就迎了上去?;蛟S每個人的內心都有期待。老于說又來了一封,剛到的。我接過,但沒拆,塞進口袋。是你女朋友的?這年頭還寫信,那得有多少話在說呢?我當年跟我那對象相處時,一個在新疆,一個在這,兩千多里,沒電話,一年也見不著一面,只有寫信。一封信你猜要走多長時間?她五月節寫的信,我八月節才看到。哈哈,也有意思。他突然害羞了下,一個六十歲的老男人的害羞,不經意,卻一下子讓我感動。老于頭接過我遞的煙,抽了口,咳嗽著,小聲說吳一眼,你聽說咱廠又犯難了,知道不?不知道。唉,你們都是些好工人啦,當然,我也是。我從部隊回來就在這廠,這不,從明天開始,我就回去了?;厝??那倒不是,是退休了。上午辦了手續,把這信送給你,也算是打個招呼吧,以后多去傳達室那邊,有信,自個兒找。你都退休了?我剛來廠里時,你還在保衛科,威風著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怎么就退休了呢?快啊。人都要老,你吳一眼來廠里時,才十七八歲?,F在多大了?三十多了吧?還有那些女工,來的時候個個水靈得很,現在可都成了半截菜幫子。唉!把青春和一生都獻給了這廠子,到頭來怕還要半死不活,你說這改制改的,咋就回不到當初那么紅火呢……哎呀,不說了,不說了。我還得在廠子里轉轉。老于頭倒背著手,我第一次看見他的背影已經駝了。我猛地抽口煙,又使勁地吐出來。西邊,太陽正要滑下工廠的大煙囪。我抽著煙,心頭禁不住涌上悲愴。

那天晚上,我獨自吃完羊鞭加枸杞,喝了兩瓶江小白。馬紅蓼三次掐斷了我的電話,然后關機。半夜酒醒,全身燥熱,我起床喝了一水瓶冷開水。然后拿出口袋里玫瑰紅的信。依然是娟秀的字跡,打開,依然是葉子形狀的信紙,里面依然是那些內容。我酒眼昏花,字跡踴躍,如同一根根向我伸來的纖指。我突發浪漫,穿衣下樓。城市之夜,燈火闌珊。我快步走過金寨路,再轉上桐城路。不久后就聽見包河水聲,隱隱約約。赤闌橋上空寂無人,三四年前,我記得這橋修過。每回坐公交經過這里,都得繞道。我在橋上站了會,然后轉過南邊。我記得那里有下河步道。有一次相親時,我和一個女護士從這里下到河岸平臺,在那里坐過半個小時。夜氣濃重,包河愈發闊大,兩岸樹影與河水融為一體,深沉的樣子,使我想起我過世的老父親。他是個大學教授,而且教哲學??上б簧矝]通透。我確信我找到了第十八棵樹,是棵大香樟。樹身上有無數的突起,摸上去,潮濕,幽遠。有一種沁涼通過指尖進入心里。河那邊恍惚亮起燈籠,一只夜鳥飛過,那一刻,我的手正停在樹身的凹陷處,里面縱橫交錯,依稀是兩個字:白石。

我離開廠子那天,又喝了一瓶二鍋頭。葉廠長并沒出現,只是廠大門口貼出張告示:因產品嚴重積壓,自即日起,機床廠無限期停工。唯一不同的是,這張告示下面還有一行字,寫著:對不起!這估計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張二合一的告示。它被貼在我作為信仰的機床廠的大門口,工人們圍著告示看,很快,便有人發瘋,大聲哭鬧,說怎么就一點風聲沒呢?昨天,我們還給產品拋光,今天廠子就又完了。發瘋是傳染的,一大群人沖進廠長辦公室。廠長當然不在。這個時候如果還在,那就是等死。傳達室新來的是個退伍軍人,矮個子,孩子樣。一見這陣勢,趕緊關了門。我遠遠地站在小河邊,心中一派悲憫。我抽了三支煙,又給馬紅蓼發了個短信:廠子停了!然后,我叫開傳達室的門。矮個子傳達身子發抖,盯著我。盯我干嗎?我是來找信的。找信?沒信!沒信?我翻了下那一大堆報紙。廠子斷斷續續,報紙卻從沒斷過。我沒找著玫瑰紅的信封,踢了一腳報紙,出門時扔給傳達一支煙。他跟出來,說我不抽的,真不抽。我接過煙,點著。這樣,我嘴上便有了兩支煙,朝兩個方向冒著煙氣。我狠狠心,頭也不回,就出了廠。我第一個打算是去找胡大明,而且真就去了。樓還是那樓,辦公室還是那辦公室??墒侨藳]了。一問,早搬走了。狗日的胡大明,比狡兔還狡兔。還能找著他嗎?沒人回答我。剛下了場雪,臺階上結凍,我選擇了滑著出門。一滑,就撞上了外面停著的一輛小車。馬紅蓼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她穿件黑色的羽絨服,活像只烏鴉。倘若拿根樹枝放在她手上,她可能就會“呱呱”地叫上三聲。她看著我坐在車子邊,說我就知道你要過來。吳一眼,胡大明是你能找著的?我都找好幾年了?,F在,出了這事,他還不早就跑了?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哪有廟呢?他就是一個光禿禿的和尚。她這話讓我想笑。我扶著車身想起來,她蹲下來,按住我肩膀。她把我抱到她懷里,我抬起頭,我小姨想讓我跟你結婚。你小姨?我點點頭,說小姨給了十萬塊,讓我跟你結婚。十萬塊?她往起一站,我的頭失去倚靠,身子向后滑倒。整個人四仰八叉。十萬塊?真巧了。怎么都是十萬塊?昨天下午,胡大明給我打了十萬塊。你小姨又是十萬塊。吳一眼,你們約好了吧?放屁。我再怎么著也不會跟胡大明糾纏到一起。那可不?她笑起來,有些瘆人。我骨頭發疼,她的笑聲戛然而止。

馬紅蓼搬到我的小窩里來住。我們像二十歲的小青年,每晚吃一鍋羊肉枸杞,然后興風作浪。我已經在另一家廠里找到了工作,而且兼任技術副總。機床廠再沒去過。而且,我也不打聽機床廠的事情。但馬紅蓼不行。她比我表現得更愛機床廠。她總是選擇高潮來臨時,告訴我機床廠的新消息。葉廠長住院了,據說是肝癌,心中郁悶太多,消不了。廠子可能要被市里征收回去,計劃建一座商業綜合體。三車間的趙志明和他老婆離婚了。電鍍車間的齊大個帶著幾個人將一批產品賣廢鐵,結果被抓住,要逮捕。她越說越興奮,整個身子繃直,似乎要彈射升天。我腦子里其實想著赤闌橋。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我這腦子,要么被酒精麻醉,要么就被這三個字搗亂。三個字左轉右轉,第十八棵,玫瑰紅的信封,白石。該死的白石!我一罵,黃河沖決,浩浩蕩蕩。馬紅蓼特幽默也特喪心病狂地問:廠子被征收了,我們的工資該兌現了吧?

十二月底,雪下到第三場了。哥告訴了我小姨的死訊。沒有征兆,小姨睡到天亮就走了。哥說我們都得過去,尤其是你,小姨本來還等著看你結婚成家。這下好了,你去邊磕頭邊交代吧。那要什么交代?不就是個證嗎?哥說晚上的高鐵,你五點半到高鐵站等我。我跟馬紅蓼說到這事,她說也要過去,至少要再看看這小姨一眼。我們剛剛到高鐵站準備出發,馬紅蓼接到一個電話,她神情慌張,說我去不了了,公安找我。公安找?你犯啥事了?我能犯什么事?是胡大明的事。胡大明?我正要找他呢,不僅我要找,全廠的人都在找他,他還敢出來?他當然不敢出來,公安說找到他住的地方了。讓我去看看。我對哥說你們先走,我搭明天早上的高鐵過去。哥氣得舉起巴掌要扇我,姐拉住了。姐說就讓他去吧,這事他不去,他心放不下來。記著,明天早晨一定得過去。你再怎么著,也不能對不住小姨呢!

果真又是赤闌橋。一條幽深的巷子,一直到盡頭,兩間小房子,上面有閣樓。警察讓馬紅蓼進去,她回頭看了看我。我點點頭。她走到門口卻又站住,跟警察說得讓他一道進來,不然,我瞅不準。警察們嘀咕了下,示意我進去。一切的生活,可能真的只是假象。如果這是胡大明的屋子,那么,胡大明的從前,包括馬紅蓼的丈夫,包括被我打了一拳的男人,包括逃得沒有蹤跡的牽線人,都將是子虛烏有?;蛟S只是其中的一副面具。滿屋子的折成葉子形的紙片,墻上依次掛著的一沓沓玫瑰紅的信封,每個信封上都寫著一個白石。只是白石兩個字前面的姓不同而已。李白石,黃白石,吳白石,江白石,陳白石,王白石,高白石,汪白石,許白石,肖白石,張白石,余白石,周白石,蔣白石,魯白石……在所有的白石信封的上方,有一個巨大的信封,玫瑰紅,上面寫著三個大字:姜白石。

這是胡大明?馬紅蓼問警察。警察哼了聲。他是個外地人,指著滿屋子的紙片和信封,問馬紅蓼:你一點不知道這事?我咋知道?這真的是他的?那還有假?隔壁屋子里有床,有他的生活用品??磥硪恢笔且粋€人住,而且,在這里,我們也感覺到奇了怪了,他似乎是另外一個人,至少是另外一個身份。除了他留在抽屜里的身份證外,其余所有的地方用的名字都叫紅藥。紅藥,你們知道吧?他為什么要用這個名字?一個大男人,為什么要用這么個女里女氣的名字?警察有些氣憤,似乎胡大明不該用這個問題來難為他。馬紅蓼正掩面而泣,聲音如同夜露。警察說哭有啥用?我們也只知道他可能出事了,至于出了什么事,也搞不清楚。你還得好好配合我們調查。旁邊有個警察正在拍照,拍著拍著他停下來。他又看了看滿墻的信封和最上面的姜白石三個字,說有意思了,有意思了!

有什么意思?你倒快說說。

宋朝有個詞人叫姜夔,字白石,人稱姜白石。傳說他曾經到過赤闌橋這地方,遇見過一對叫小紅的姐妹,兩情相悅,無盡相思。后來當然沒成。姜白石過了好多年再回到赤闌橋,已是人去屋空,唯有河水嗚咽。我這也是在公園里的文化長廊上看到的。不過,這與胡大明有何相干?

鬼才知道。要是殺了人,放了火,明火執仗,倒是容易破解。這滿屋畫符,除了讓人瘆得慌,哪有一點頭緒?

警察讓馬紅蓼在登記冊上簽字。我獨自上到閣樓,雖然小巷幽深,但這閣樓卻一下子將赤闌橋和橋下的河水拉到了眼前。黃昏,夜燈漸次點亮,橋邊樹影濃重。河水站立,依稀有人馬往還。而在橋與水面相接的地方,一抹最后的天光正照著一團面影。那面影幻化無常,呈現著無相之相。我手心出汗,四肢發冷。我趕緊下了閣樓,馬紅蓼問:閣樓上有些啥?

什么都沒有。一座空樓。

2019年3月5日合肥百花井

責任編輯 趙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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