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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的月亮

2019-09-09 05:57車軍
安徽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小野司馬老頭

車軍

莫名其妙的投訴風波

清晨七點半,9路公交車??坑轴u園站,司馬虹摁鍵開啟前后門,上車五人,下車一人,不過最后一位上車者十分疲沓。司馬虹偏過杏仁眼梢,是個老頭,差不多有八十歲,稀疏的白發像鼠茅草,右側長壽眉的盡頭臥伏著蠶豆粒大小的痦子,甲殼蟲似的趴在那兒窺視右眼深處有無獵物,最奇怪的是兩道眉,以眉峰正中為界,往兩端太陽穴前進的是齊刷刷白眉,往眉心推進的則顯淡黃,很讓人以為老人不是惡搞,便是演戲未卸妝。

老人拎著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不知裝啥物件,一只腳踏在公交車前門踏板上,一條腿拖在車下,似想上車又顯吃力,說吃力卻不見老人努力。司馬虹覺得眼熟,一時記不起在哪兒遇過,皺皺眉說,高峰期湊熱鬧,你上不上車?老人說你扶我一把。司馬虹扭頭對車上乘客道,請哪位先生幫一下老年人。老人搖頭,說就要你扶,老人隨即又拔高聲調,我才七十八,怎么說我是老年人?司馬虹樂了,車上人也樂了。司馬虹說,好好好,你不算老年人,快點兒上車行了吧。老人說,你不尊重我,必須扶我上車。司馬虹說,沒有特殊情況,我不能離開駕駛座,堅守崗位你不懂嗎?老人不高興了,說你態度不好,居然誚貶我不懂崗位,我要投訴你。車上有人不耐煩了,說真是壞人變老了,大姐快點兒開車,我要趕往清江浦辦事呢。老人拖在地上的腿像觸電,麻溜地提上車,吼道,誰說壞人變老了,誰說我是壞人,我既不是壞人,也不是老人,這個誰必須站出來給我賠禮道歉,這個誰不站出來道歉賠禮,這個小大姐有連帶責任,可以不賠禮,但必須道歉,取得我諒解,不然跟你們沒完。

司馬虹哂笑著關上車門,讓老人坐好,啟動車子。老人站在投幣箱附近通道上,掏出老年卡掃一下投幣器上的讀卡區,瞄一眼愛心座不坐,兩手緊緊抓住立桿,握在左手的塑料袋滑到胳膊肘,隨車子擺動。老人不停嘴地說,你不給我道歉,怎么就開車走了,你不尊重我,還造成乘客安全隱患,隨即抻脖子盯一眼司馬虹飽鼓鼓的胸前,說我記住你工號了,我要投訴你。司馬虹想老頭可能神經有問題,好在他沒有過激行為,就是說話太討人嫌。于是沒有搭理老人,小心地駕駛著公交車奔馳在御街大道上,向清江浦出發。老人喋喋不休,聽得一車人哂笑不已、厭倦要命。所幸,老頭坐了兩站,伴隨喋喋不休聲下車了。

本以為事情就此過去了,豈料正午時分,司馬虹駕空車拐入五岔河口岸御街堡分公司調度室,利用小憩時間準備吃自備飯時,章經理打她手機,問她是否在分公司,在的話,立即來經理室。司馬虹說章經理沒去吃飯,找我有何貴干,請在電話中說。經理聲音好像很苦,說出的話更苦,說我哪走得脫呀,你攤上事了,趕緊來解決問題。

司馬虹滿腹狐疑地走進經理辦公室,看到早晨坐公交車的老頭從塑料袋里取出桶裝方便面,擺到茶幾上撕揭紙蓋子。年近四十歲的章經理,平時板著腰身顯得趾高氣揚,此時拎著水壺,彎下腰,仆人似的堆著笑臉,往老頭紙碗里注滾開的熱水。司馬虹的心像被小鹿撞了一下,肉擊肉的聲音都聽得真切,老頭真來投訴了啊,我沒有怎么著他嘛,一委屈,差點兒落淚。

老人盯著熱開水注了大半碗,抬頭向章經理道謝時,看到站在門外的司馬虹,笑笑說,領導,你沒口福,本來請你吃這碗面的,小大姐來了,女士優先,幸虧還有一碗。說罷手伸向塑料袋,章經理阻止老人取方便面,說,大爺,您老別客氣,您先吃飯,吃過咱們再聊。老人不再跟他客氣,對司馬虹說,小大姐你把這碗面吃了,味道不錯,香菇的。司馬虹驚訝,老頭唱的哪出折子戲?苦笑笑道,敢情大爺來請我吃方便面啊,您老心意我收下了,我帶的飯在調度室,剛準備吃,章經理命令我來,就跑來了。隨即對章經理說,找我什么事?

章經理沉吟著如何回答司馬虹間,老人“哦”了聲道,小大姐你先去吃飯,領導,對了,公司人都叫你章經理,我也叫你章經理吧,你先回家吃飯,等你們都吃過飯了,我們再認認真真談,不把事情談好,我不會走的。

章經理牙疼似的咝咝著嘴,說,大爺,您把方便面吃了,咱們就談吧,我肚里油厚,餓一頓沒問題。

老人點點頭,說,章經理是老實人,說老實話,哪有領導肚子里油水少的,餓三頓也沒事??扇思倚〈蠼闶邱{駛員,肚里油水沒你足,等人家小大姐吃過飯總行吧。

章經理哂笑得像哭。

司馬虹哂笑得倒很真誠,說,先說事吧,章經理叫我來,不把事情挑明了,我吃不下飯,再說了,跑車有規定時間段,我吃了飯就得出車。

老人說,這么辛苦啊,那我長話短說。我來投訴你的,你向我賠個禮,道個歉,事情就算過去了。對了,章經理說你叫司馬虹,這名字好聽。

司馬虹哭笑不得,說大爺,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啊,干嗎要投訴我?你一投訴,我這個月獎金就被你投沒得了。

老人一愣,立即板下臉對章經理說,我投訴是我的權利,是我受到不公平對待才找他們當官的,但作為領導,工作不能沒有人性化,你要是敢扣小大姐獎金,我就到市政府投訴你不關心職工,影響職工不能很好地為人民服務。

章經理張口結舌。

司馬虹想笑沒敢笑出來。

老人話鋒一轉,說,你們心里肯定認為我老頭子是神經病,這么想就大錯特錯了,就是讓我增加一個投訴你們的理由。老人伸食指點著司馬虹,你看看,你一直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怪我投訴你嗎?這是原則性問題,你捫心自問,想想有沒有對不起我,我上車時,一條腿忽然不得力,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還沒有上醫院請教醫生,但肯定有原因,你當時什么態度,皺了眉,口氣偏重,問我上不上車,你說我不上車,另一條腿登上去干什么,我讓你扶一把,你不扶就算了,還對車上那么多人說我是老年人,我才七十八歲,能算老嗎,本來呢這件事兒不算大,可你又誚貶我不懂崗位,更為嚴重的是其他乘客趁機興風作浪,說我是壞人變老了,我當過兵,轉業后獲過先進標兵、勞動模范稱號,倒成了壞人?小大姐,我讓你道個歉、賠個禮,當時這件事兒就過去了,可惜你一直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你說,我投訴你屈不屈?

輪到司馬虹張口結舌了。

章經理用手擋住自己的半邊臉,對司馬虹使眼色,意思是姑奶奶趕緊打發老頭走吧。

司馬虹長噓一口氣,學影視劇宮廷戲里的女人道萬福,說大爺,您要不提醒,我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犯了嚴重錯誤,這筆賬我要記到我老公頭上,他昨夜今晨與我拌嘴,導致我心情像新衣裳被人用煙頭燙了個洞,忘了顧客至上的服務準則,對您態度生硬了,在此,小女子誠心誠意向您道歉,求您饒了我,以后保證滿臉陽光地對待每一個上帝、每一位乘客。

老人樂了,瞬間返老還童,說,看看,事情不就解決了嗎,根本不值得小題大作。隨即轉換話題,說,司馬小大姐,不許你找你老公麻煩。又對章經理說,我再說一遍,不許扣小大姐獎金,不然,我跟你們沒得完。

太極打得云山霧罩

下午四點出頭,宋迎捷帶著一個輔警走進魚城城管局找辦公室副主任李部觀,出示警官證后,說,我是龍眼派出所的,想跟你了解個事。正盯著電腦發呆的李部觀,抬眼看著來人,好像沒回過神,愣了足有五十九秒,才輕飄飄地掃一眼辦公室的另兩人,對他使了個眼色。宋迎捷一愣,啥意思?李部觀沒有搭話,起身走向門外。宋迎捷不再多言,緊隨其后,走向三樓東頭的小會議室。

李部觀推開棕紅色木門,在長桌一側坐下,似看非看宋迎捷與輔警,并未讓座,也未倒茶水,掏出一支香煙,吸上,才示意兩人吃煙。宋迎捷感覺李部觀怪怪的,瞥一眼想接香煙的輔警,搖手表示不吃煙,輔警借勢順坡將面前的煙灰缸推開一尺。宋迎捷道,打擾李主任了,創建文明城壓力大吧?開場白屬沒話找話。

李部觀猶豫著吐出兩字,還行。

回答很中性。宋迎捷并不介意,依舊沒話找話,李主任哪年轉業的,在哪兒當的兵?

李部觀輕飄飄地瞥一眼宋迎捷,說,西北,有幾年了。

宋迎捷想笑沒笑出聲,問,李主任家住哪兒?

李部觀遲疑幾秒,答道,市中心附近。

宋迎捷愣了片刻,心說這人挺有意思的,問,老家哪兒的?

李部觀說清江浦,補一句,御街堡鎮,反問一句,查戶口?

宋迎捷搖搖頭,說,李小野是你兒子吧。

李部觀點點頭。

宋迎捷道,聽說你愛人在街道辦事處工作,兩口子都是公務員,不錯。

李部觀沒吱聲。

宋迎捷道,兩口子一定都忙,平時跟李小野交流不多吧。

李部觀說,小野很少回家。

宋迎捷問,李小野犯事了,知道吧。

李部觀略顯震驚,搖頭表示不知。

宋迎捷問,李小野回家了嗎?

李部觀說,幾個月沒看到他了,他媽媽讓他考公務員,不肯,犯啥事了?

宋迎捷說,昨晚李小野與他的朋友把競爭對手打傷,跑了,如果構成輕傷,就麻煩了,希望李主任配合我們工作。

李部觀驚訝地說,小野膽子小,咋會打人?鑒定結果出來了?

宋迎捷說傷者正在治療,不是省油的燈,還沒有鑒定。他沒好說傷者有些背景,不然屁大點兒事不會驚動上面,現在要做的是找到嫌疑人,化解矛盾,真嚴重已直接網上通緝了。宋迎捷試探性地問,不會跑你老家了吧?

李部觀道,我大半年沒回老家,說不準。

宋迎捷“嘁”了聲,問,老家有哪些人?

李部觀道,父親。

宋迎捷道,你是軍人出身,相信你,希望別驚動你家老爺子,配合我們找到李小野,調查案發情況。

李部觀點點頭,沒吱聲。

宋迎捷說,李小野要是回家,請你務必勸他去派出所,沒回家,就權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別節外生枝。

李部觀道,應該可以吧。又問,談話算不算結束了?

宋迎捷點點頭,眼角掃一下輔警。李部觀伸手示意他們離開會議室,目送他們出門,走向走廊,才輕輕捎帶上會議室門,回辦公室,繼續盯著電腦屏發呆。

宋迎捷沒有離開城管局,讓輔警在走廊等會兒,獨自走向同層樓最西端門楣嵌有“局長室”的房間。局長年近半百,儒雅,白凈,顯得女相,盯著宋迎捷,表情顯露不認識來人。宋迎捷亮明身份,局長泡杯龍井給他,問什么事?宋迎捷說跟創建文明城市沒有關系。局長笑,宋迎捷也笑,氣氛融洽。局長說今年驗收不合格,國罵一句后,說又得創幾年。宋迎捷道,可不是,各單位忙得屁顛屁顛的,我們忙治安、辦案外,還得創,不比你們輕松。

局長笑笑,說,你們可以?;?,我們責無旁貸。

宋迎捷笑得歡實,說局長真會拿人民警察尋開心。

局長說你錯了,二十年前我也是警察,怎么會拿自己尋開心。

宋迎捷這才引入正題,輕聲問局長,李部觀這人怎么樣?

局長聲音同樣輕,蔫,極少主動跟人說話,和同事關系皆一般,我找他談工作,問一句答一句,答得似是而非,涉及文件簽發、發票報銷、會議紀要等,從不肯簽字,惱火也沒用。前年春節前有個副局長被留置,因工作上的事務與他有關聯,紀委找他了解情況,做過筆錄,讓他簽字,死活不肯,后來迫于壓力,潦草簽了,豈料他第二天找我麻煩,要么銷毀筆錄,要么涂了他名字,唉,大家漸漸習慣他了。怎么想起打聽他?涉及案子?

宋迎捷笑笑說太極高手,云山霧罩,做特工絕對行,安置到城管,可惜了。指指腦瓜,是不是有問題?

局長笑了,說你夠損的,我估摸跟他經歷有關,也不排除受過刺激,所以對所有人都有提防心。

宋迎捷問,怎么回事兒?

局長說,他在某基地服役二十年,副團轉業,軍事保密單位,我也是聽說的,不知真假,有說基地發生過泄密事件,不嚴重。有說涉嫌某個首長腐敗案,匿名舉報,牽扯到他,找他談話,可能發生沖突。他老婆黃鶯是魚城某老領導的閨娘(女兒),在魚嘴街道辦事處任副主任,一身公主病,怎么結合的不知。不管哪種原因造成的,反正他到我們單位就這個樣子。宋警官,你不會為這些事來了解他的吧?

宋迎捷笑了,說局長真會拿我開心,我哪有那么大的權力,他兒子犯了點兒事,找他了解個情況,覺得他很怪,才找您聊聊的,別介意哦。

局長笑笑,送客。

跟李老頭算熟人了

傍晚七點半剛過,司馬虹到家,尹春來正在陪兒子尹馬源做作業,餐桌上三菜一湯,其中一盆是兒子喜歡吃、司馬虹更喜歡吃的洪澤湖小龍蝦,一看蒜泥煮的成色,就知道是南街馬記飯莊的貨。狗東西買來龍蝦,就表示他恬不知恥地服軟認錯了。

昨夜今晨的拌嘴,談不上誰對誰錯,誠如某哲人所說,“家是講愛不是講理的地方”,兩口子的生活確實會出現這樣的怪狀,講理往往傷害了對方,用愛卻能解決很多不講理的事,這道理大家都懂,卻未必人人都能做到,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夫妻矛盾、家庭矛盾,甚至發生離家出走的憤怒。

起因是中秋節快到了,司馬虹說,公交司機愈逢節假日愈忙,中午沒空子到娘家過節,晚上一家三口仍然回娘家過團圓節。尹春來不高興了,說幾個年頭的中秋節都陪你父母團圓了,你去年就答應我今年到清江浦過節,怎么臨近又變卦了。司馬虹說,要不你中午帶兒子跟我爸媽過節,晚上一塊兒去清江浦。尹春來說司馬虹同志,你別忘了,正因為中秋節,警察更忙,我值班到晚上六點,中午怎么能脫班?司馬虹說,我不管,去年我說過什么記不得了,三百六十幾天,誰有這么好的記性?我娘家就在鎮上,不去陪老人,良心上過不去。尹春來皺皺眉,說前天晚上不是送了兩千塊錢禮品,也在他們家喝了酒,我爸媽一分錢東西沒給呢。司馬虹道,你當我爸我媽稀罕你送的東西,他們圖的是飯桌上的熱鬧。

這是當代獨生子女組建家庭后每逢佳節的窘境。尹春來當然知道在鎮上過節方便,岳父岳母家就在御街照相館對面的竹竿巷,距離他們居住的御苑小區不足三里路??蓡栴}的關鍵不是路近,就算清江浦路遠,也不過二十來里,自己父母就不圖熱鬧嗎?!兩人為此爭執,尹馬源倒會拉彎子,說清江浦爺爺奶奶家、御街爺爺奶奶(當代許多外孫稱外祖父母省略了“外”字)家都不去,就去馬記吃龍蝦。這渾小子還以成年人的口吻說,我結婚了也不到你們兩人家過節,跟老婆出國玩去。氣得司馬虹、尹春來哭笑不得。因司馬虹上班的特殊性,必須早早趕往御街堡公交分公司,沒有留下繼續磨牙,氣雖然被兒子逗掉了一部分,畢竟肚子里仍有悶氣。

尹春來說龍蝦出鍋總計半個小時零三分,拿回來距你到家時間九分五十七秒,沒有超過十分鐘,塑料袋包裝得嚴密,不會涼了,為著龍蝦,兒子放學晚飯都沒有提前吃,好了,開飯。司馬虹瞄著龍蝦,悶氣徹底泄完了,包括逗樂的老頭增添給她的閑氣,都消融在蒜泥龍蝦的味中了。她故意瞪尹春來,說算得這么準確,斷案子嗎?

尹春來嘿嘿嘿,司馬虹嘿嘿嘿,尹馬源學父母加了一倍的嘿嘿嘿,其樂融融開吃。司馬虹平時還算文靜,一旦吃龍蝦,便露出吃貨本色,差不多與兒子平分秋色。尹春來幾乎不沾這種硬殼子龍蝦的,用他話說,油乎乎的,費事兒,不如大塊牛肉下口爽。東西南北扯淡,剝龍蝦的司馬虹說到了早晨遇上故意找麻煩的老頭,跑到公司投訴她,可又不像真投訴她,事后聽章經理說,前幾天老頭就投訴過5735號車的老王,老王認為自己沒錯,拒絕道歉。在分公司鬧騰了十幾分鐘,差一點點兒就報警了,老王才很不情愿地說句對不起,說您老上車后在我開車時逗我講話,我不該阻止您,而應該挑一個口齒伶俐的乘客專門陪您嘮嗑,這樣既能保證行車安全,又不讓您受冷落。老頭才嘟嘟囔囔地離開。

尹春來樂了,說老頭是不是姓李,我跟他算熟人了。唇紅齒白的司馬虹,剛把血紅色龍蝦殼內剝出來的白生生蝦肉,送入口半截、留唇外半截,旋即雕塑般凝固住,好在眼睛仍流星似的靈動著,放出的電波變換成一撥兒透著光澤的語言。尹春來豈敢讀不懂,左手抽出抽紙盒內三張潔白的紙遞到司馬虹油乎乎的右手上,右手導航似的一伸,意思你繼續吃,白牙咬著白蝦肉凝固不動,挺嚇人的。當然后半截話不敢讓司馬虹懂,盡管眼神表達的是這意思。司馬虹可能急于知道尹春來怎么跟老頭是熟人,從未聽他提過,故而忽略了他眼神泄露的意思。

尹春來剛要開口說出與老頭相熟的原委,手機卻不合時宜地叮?!笆帯逼饋?,他攤攤幸虧不是油乎乎的手接通手機,是宋迎捷打來的,說有公干來御街堡,還說你小子別到時溜號。他倆是戰友,在上海警備區某部,同一年入伍,同一年轉業,他回家鄉安置到御街堡派出所,宋迎捷分配到魚城龍眼派出所,兩地相距逾百公里,當時皆不爽,后來都適應了,時常通個電話,或逢適宜機會到一塊兒喝上幾碗小酒。但此次公干何事、何時到御街堡,這家伙沒有明說,卻扯了一通似是而非、天南海北、激情滿懷的廢話,最后說他來時帶十公斤在優良水質中養殖的金湖龍蝦,讓弟妹燒十斤十三香重口味的、十斤蒜泥非重口味的,跟你們家一道吃頓爽快的龍蝦宴。尹春來笑罵道,明知她鬼急慌忙地沒你這個魚城小子做的蝦出彩,還損你弟妹,況且我們家也沒有這么大的鍋,你打包帶來吧,龍蝦城有家飯店燒得味地道。隨即又說,你減半龍蝦,拎幾斤螃蟹讓司馬虹蒸,中秋節前后適宜吃螃蟹。兩人說笑一番,才結束通話。

宋迎捷與尹春來同歲,大一天,比司馬虹小一個多月,他老以哥稱尹春來的老婆弟妹,司馬虹不買賬,說尹春來歸尹春來,隨你們兄弟倆怎么稱呼,你宋迎捷必須稱我姐,不準胡亂瞎喊。

司馬虹在尹春來通話間已吃了第N只龍蝦,此時用餐巾紙揩手上的油漬,并非白皙的手指竹節似的瘦長,用于彈鋼琴、琵琶沒得說,遺憾的是司馬虹套用某小品明星話,自己沒有音樂藝術“細菌”,被一心強人的母親扇過不低于三個大嘴巴子,也只能讀職業技術學校,所幸握方向盤比同門姐妹抓得滿。與尹春來談戀愛第一次牽手時,尹春來說只敢輕輕勾著她手指,生怕不留神將“竹節”捏斷了。司馬虹揚揚剪成尖刀狀的指甲道,婚前婚后都不許你欺負我,不然保證讓你滿臉開出絢麗燦爛的鮮花。說歸說,笑歸笑,兩人沒有實戰過。

司馬虹問,大過節的宋迎捷不陪他老婆閨娘雙方父母,跑御街堡來干什么?尹春來說見鬼了,他沒說中秋節,只說最近,你怎么就把自己當成鬼谷子會掐算了。司馬虹不接他話茬,說你跟那個老頭算熟人,看來認識有年月了。尹春來說半年多時間,為他老人家出過多次警,皆是說重不重、說輕又不能忽視、處理不慎容易惹出麻煩的事,醬園社區夏主任說李老頭讓人哭笑不得的頭疼,一次他到居委會也不知辦啥事,喊了聲夏主任,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為創建文明城市與居委會幾人說話,夏主任沒搭理他。好了,李老頭不依不饒,說夏主任跟他閨娘年齡差不多,居然瞧不起他,而瞧不起他,就是瞧不起社區居民,不關心百姓冷暖,忽視民生需求,讓夏主任召開社區居民大會,公開道歉,如不答應,他就到御街堡政府上訪,還要到清江浦市找媒體記者曝光。夏主任差點兒被李老頭氣哭了。

居委會其他人看不下去了,報了警。那天我去了,李老頭跟我控訴了夏主任不理睬他的“嚴重影響”和“深遠意義”,說社區領導不能從點滴小事上關心百姓切身利益。我只好像夏主任上級似的嚴肅批評夏主任,要她心里一定要裝著人民的利益,不管聽沒聽到李老先生喊她,都不能不當回事兒,要知道他是我們衣食父母的人民。夏主任趕緊向老先生真誠道歉,獲得諒解,才哄得老頭開開心心離開,說來辦啥事的也不辦了,臨走還要了我手機號碼,說便于他聯系我監督基層組織。事后,夏主任跟我聊到李老頭,說老頭早年在西北邊疆當過兵,參加過中印邊界秋季自衛反擊戰,以前不像這個樣子,又聊些其他話題,搖搖頭說,老頭越活越像老小孩了。

老子的樂趣多著呢

李老頭在御街堡公交分公司投訴圓滿解決后,端著開水泡好的桶式方便面走出辦公樓,在調度廣場邊一株女貞樹下的石凳上,稀里嘩啦吃完尚有溫度的方便面,從塑料袋內拿出地產五塊錢一包的香煙,捏出一支點著,深深地吸一口,神仙似的享受著非煙民者難以理解的美妙感。

一支煙吃完,李老頭出了公交分公司大門,沿五河口西堤一步三停毫無目的地行走。經一段葦蕩,拐進淮河與運河交匯處一爿明清建筑的舊宅院,此院占地起碼十畝之上,據說是舊時御街堡主祖傳府第,若干年后收歸國有。1960年代初至1980年代末,曾作為御街堡鎮政府辦公場所。1990年代初在鎮繅絲廠附近建了新辦公樓,鎮政府搬走,舊堡主府院作為市級文物保護了起來。新千年以來房地產大開發,傳聞某位有魄力的開發商想打這片土地的主意,亦有人說鎮政府想拆掉舊宅院,翻蓋仿古商業建筑。不知什么緣故,均不了了之。

老頭與大門外的一尊石獅子對峙了約半小時,直到把石獅子的眼珠子盯得感覺晃動了,才緩緩移步,順運河大堆前進。河堆,千百載以來叢生著雜草雜樹雜灌木,近些年被御街堡鎮政府整治成綠化風光帶,有些人間仙境的味道了。老頭用腳丈量著三四里長的草坪、果木、花叢、石道、曲徑、臺階,并未丈量得情緒滿懷。鎮政府初衷是為御街堡人民提供一方休閑、娛樂身心的美麗世界,可惜御街堡人民不買賬,不是被手機勾住了魂魄,就是在大大小小的餐館買醉,或舞廳、教堂、寺廟周邊廣場縱情歌唱,也有追求上進的人在家里家外收聽收看正能量,所以頂多每天晚上來一群老大媽,在靠近鎮政府的廣場跳《荷塘月色》《最炫民族風》。李老頭晚上偶爾光臨,雖不咒罵老女人們,也是一臉的不屑。

老頭轉悠了半天,直至夕陽掉進五河口,才途經酒坊,走進位于醬園花苑旁邊的大雜院。傳聞舊城區改造要扒掉這片明清時期的老房子,可十幾年過去了,終因商住合用拆遷難度大,沒有啟動。

李老頭打開他家三間瓦房主門,尋思搞什么晚飯,老人機“朋友別哭”起來,他摁鍵接聽,是兒子李部觀打來的,相互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兒子說,你在家吧?老頭問,大灶子,八月半回不回來?兒子問,最近有人看你嗎?老頭說,社區干部嗎?沒來看我,說我沒到八十歲,我干嗎是八十歲,好像八十歲有多老似的,前兩天遇上夏主任,說有兒有女的,為什么要居委會送禮品,錢更沒有,我從來沒跟她要嘛,肯定什么人瞎傳話的。兒子“哦”了聲,問他想不想來魚城過節。老頭問,黃鶯叫得順耳了,同意烏鴉登門?兒子說,魚城也不是沒有賓館。老頭說,大灶子,你兒子把你老子賣房款都拿去了,你意思讓烏鴉住賓館過中秋節?兒子問,最近過得好嗎?老頭說,老子的樂趣多著呢,不勞你煩神。兒子說,我考慮一下,到時候再說吧。這句指八月半回不回御街堡。

手機掐了,顯得決絕,沒有客套的問候或熨帖話,倒像當兵的風格。老頭舉著手機呆半晌,才惡狠狠地罵道,大灶子比他老子還牛。李老頭的大名叫李什么并不重要,用他自己的話說,連拿養老金都省了簽名,純粹就是個符號。李老頭,也有人喊老李頭,有一兒一女。女兒在新千年西部大開發前后,作為隨軍家屬落戶新疆石河子,女婿正營職,按李老頭意思轉業到內地好,何必兩口子都離家萬里之遙。女兒的話出乎李老頭的意料,說邊疆總得有人守,還說你當年在邊防部隊戰斗過呢,哥哥也在大漠,作為軍人家屬她有自豪感,氣得李老頭兩口子直翻眼白。李老頭是1960年代中期轉業分配到同屬一個地區的魚城食品公司工作的,娶了魚城紡織廠優秀女工虞珍蘭做老婆,1969年兒子誕生,他剛好隨領導在公司食堂的大灶臺檢查衛生,就把大灶子當了兒子的乳名,一直喊了多少年,也不習慣稱兒子的學名。女兒1974年出生的,高職畢業,在三產公司工作三年,因脾氣犟,跟領導關系不和諧,早早下了崗,幸虧隨軍再就業有了新工作。大灶子于2015年轉業安置在魚城城管局。

魚城在新千年后劃離原地級市,升格組建成新的設區市。那會兒李老頭剛退休,之所以幾年后與早他幾年退休的虞珍蘭將魚城兩室一廳出租搬回老家御街堡生活,主要為了照顧他年邁的父母。御街堡雖為副縣建制,家居環境不比魚城差,尤其慢節奏的生活很合上了歲數人的拍子,故而,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便和虞珍蘭留在了御街堡。大灶子轉業,李老頭發覺兒子的性格有不小變化,說話拐彎抹角,有時膽子忒小,問他原因,不是沉默,就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黃鶯或許能知道些情況。黃鶯與兒子的婚姻,李老頭夫婦一直沒有看好,兩家背景不一樣,跟親家幾乎沒有見過面,可見親家也十分反對黃鶯跟大灶子結合。要怪就怪這兩個混賬東西高中時就談對象,雖然大灶子考上了軍校,黃鶯讀了本地一所大專,以為能中斷的,誰知鴻雁連得更緊了。至于婚后,談不上兩人是好是壞,有了李小野也這樣。但對公婆,黃鶯很不待見,孫子小的時候,他和虞珍蘭曾想幫黃鶯帶的,豈料被拒絕了,當然老兩口也不怎么想見一身公主病的兒媳。年前虞珍蘭死了,年后大學快畢業處于實習期的李小野跑來御街堡跟老爹(爺爺)借錢加盟朋友辦的公司,小野說媽媽說了,考公務員花多少錢都支持,辦公司一分錢不給。李老頭的食品公司哪八輩子改制倒了,哪有閑錢給孫子辦公司,猶豫再三,將魚城的房子賣了。

李老頭呆愣好久,關了電燈,不明所指地罵一句,說老子不做晚飯了。于是來到大雜院隔壁美食老街的德勝飯店,炒倆菜,喝上了小酒。

李老頭自斟自酌的是御街堡地產純糧小燒,小酒館有散酒零售,李老頭要的一小壺,二兩,52度,先上了一碟椒鹽花生米,圖的一香一烈,手捏花生米扔進嘴里,用真牙、假牙組合的一腔利齒,咀嚼得臨路廳堂隨他生香。他香就香著唄,偏跟吧臺三十多歲的小老板娘扯大天,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十年前起碼喝60度的,半斤下肚,再用五瓶啤酒漱口。老板娘淺淺地陪著笑。她和男人來自鄰縣鄉下,飯店開了不到一年,小老板兼作廚師,聘一個二廚、兩個姑娘做服務員、一個中年下崗女工打雜,飯店除前廳,后院有三個包廂。小兩口子日常與老頭打交道并不多,正式交往,是今年夏季某天下午近五時有個服務員先到班時,發現通往后院的通道上盤著一條大蛇,尖叫著逃出大門。李老頭恰巧閑逛回來途經飯店,看著花容失色的姑娘,以為遭到強暴,連聲問是哪個畜生,姑娘哆嗦了半晌,才比畫出意思。也就在這前后,二廚、小老板夫婦來到飯店,看到青蛇絕對逾一米長,二廚想逞英雄驅蛇,被李老頭阻止了,說防止是毒蛇。興許聲響驚動了青蛇,只見它緩緩地昂起高高的蛇頭,幾人以為它會乘機溜走的。豈料竟是一條懶蛇,蔑視幾人一眼,又緩緩落下蛇頭繼續假寐。

你大爺的,居然瞧不起人。李老頭抄起手機報警,還告訴小老板兩口子,說有困難找警察,宣傳上這么說的。小老板娘長相靦腆,跟細長的小老板倒像天生的一對,說,大爺,警察能管蛇?李老頭笑了,說你們沒來開飯店時,咱家大院榆樹上一只碗大的馬蜂窩就是我報警后,警察和消防戰士揪掉的,人民警察愛人民嘛,他們不管,就告他們、投訴他們,不信沒人管他們。二廚哂笑,說警察也不是你家小二子為你跑腿,惡意報警,會受處罰的。李老頭跟二廚抬杠間,尹春來帶一個警察一個輔警來了,那個警察會抓蛇,用蛇皮口袋套住了青蛇。李老頭拉著尹春來,責問二廚,我說人民警察愛人民,你小子竟敢跟我較勁兒,嚇得二廚一個屁也不敢放。

李老頭的二兩小酒快飲完時,夏主任與一干人從后院走出來,剛好與面向內坐的李老頭對上了眼睛,招呼道,老爺子好雅興啊,一個人在快樂。李老頭樂了,望著墩墩實實大臉盤淡眉細眼睛簡直沒有女人相的夏主任,說夏領導來搞腐敗啊。夏主任瞇著更細的眼睛打趣道,社區一干人忙深化創建文明城市,跑了一天,晚上還得加班,剛剛讓老板用大碗上了四菜一湯,把一電飯鍋的米飯吃了大半,還得勞老板娘再煮飯,您老不會因我們太能吃去舉報投訴吧?李老頭樂呵著說,你們要是喝酒我就舉報,你們要是不為人民服務不創建文明城不做文明人我就投訴。

夏主任說您老不無聊嗎,趕明兒想法子投訴一下你自己才大快人心呢。李老頭說,老子的樂趣多著呢,我喝完酒就打電話找那個對我很客氣的尹警官投訴我喝酒了,看你怎么著。夏主任一行哈哈大笑,說不跟你逗了。

探風后的并非正式布防

第三天即農歷八月十四日,下午兩點多鐘,宋迎捷悄然走進御街堡派出所,與所長談了會兒話,所長說尹副教出警了,回來我們議一下。

大約半個小時,尹春來回派出所,看到宋迎捷,沒覺得意外,說你小子來啦,扯幾句閑話,才跟所長說,李老頭難得沒為自己的事報警,值得表揚一下。所長苦笑笑,這個月二十多天下來,李老頭報了七次警,六次不是他與別人發生糾紛、門鎖損壞有被盜嫌疑,就是窗玻璃疑遭槍擊等。槍擊事件當然嚴重,可實地查看,他家屋后有棵大榆樹,玻璃顯然不是槍擊所致,應該是調皮孩子用彈弓打鳥時誤打到玻璃上的。故而大多不是原則性問題,卻又不能不出警,為此,跟他交流過幾次,一些非警務事不可再報警,之所以為他出警,考慮到他歲數大了,但歲數大更應該理解警力需要用在刀刃上,這次又出啥幺蛾子呢?這次還真算正經事兒。

李老頭閑來無事,從明清時期南街的老當鋪出來,鋪前是公交站臺,正巧司馬虹駕駛公交車???,李老頭對司馬虹燦爛地笑笑。司馬虹對李老頭留有深刻印象,問他上不上車。李老頭搖頭說小大姐認識我啊,我很少坐車哦,除非上清江浦。司馬虹又笑笑沒吱聲,車啟動了。李老頭擺個“拜拜”手勢,沿南街往前逛。讓李老頭想不到的是,路西側的藥房巷竄出一條小牛犢似的狼狗,撒開四蹄追趕公交車,路上行人雖然稀少,皆嚇得呆若木雞。這還不是關鍵,二百步開外是御街堡小學,豈可兒戲,李老頭急忙掏出手機報警。

原來是藥房巷的王姓狗主人外出辦事上了公交車,他的德牧,俗稱狼狗,掙脫拴樁的鏈子追趕出來,所幸不是上學放學時間段,倘若滿街有孩子,就算德牧不咬人,也極可能嚇得現場混亂,從而激發出狗的狼性來,那樣子就不可收拾了。尹春來批評了狗主人王先生,表揚了李老頭,司馬虹也夸贊李老頭是御街堡熱心市民,且開玩笑說,提議御街堡政府授予他榮譽市民稱號。李老頭在難為情之余,發覺司馬虹與尹警官關系不同尋常,不懷好意地笑了。司馬虹吃過李老頭無事生非的虧,忙說你別投訴我,也不要舉報這位警察,我跟他是有上崗證的。在圍觀者哄笑聲中,慌忙駕車出發了。

宋迎捷說這老頭有趣。宋迎捷想不到的是,此次御街堡之行,目標正是這有趣的老頭家。

所長安排警員調取御街堡客運站及醬園社區通往李老頭家的街巷監控探頭時,尹春來與宋迎捷來到醬園居委會。夏主任接待了他們,說李老頭除大半年來改腸(方言,指行為不合常規),最近沒留神他家有什么異常,屬地這么多人家,他們也顧不上過問每一家憑空冒出的人來,況且創建文明城忙得屁顛顛的。宋迎捷表示不解,創建文明城一般指設區市的主城,弱一些也指縣城,你們只是個小城鎮,居然莫名其妙地跟風。尹春來損他,甭以為魚城去年創下國家級文明城,你就牛皮哄哄的不食人間煙火,創建文明城是人人有責的事,小城鎮怎么啦,好歹也是副縣建制,擱二十年前,不比縣級市魚城城區小。宋迎捷說,不跟你小子抬杠,在部隊的臭毛病還沒有改掉。

夏主任說,敢情你倆是戰友啊,怪不得……她咽下半句,改口道,鎮里在中秋節前給八十周歲以上老人和家庭困難人家發放慰問禮品,李老頭不符合標準,戶口也沒有遷來,要不居委會出點兒錢,買兩瓶食用油、兩袋米、兩盒月餅,找個讓李老頭挑不出毛病的理由,送到他家探探動靜。尹春來笑,說勞駕主任出馬比我們上門好,我正愁一旦處理不慎李老頭就亂投訴,搞得走漏風聲,你登門名正言順,保不準老頭夸你是人民的好公仆呢。

夏主任樂開了花,說老頭不投訴我就謝天謝地了。她心里話不是為協助你們,八輩子都不想登李老頭家的門。

宋迎捷說,要不我穿便衣跟夏主任一道去,李小野在家就控制住他。夏主任猶豫道,李老頭阻攔咋辦?宋迎捷說跟他說清原因,相信老軍人這點覺悟應該有的。尹春來道,也好,我在他家附近隱藏好,有動靜配合你。

宋迎捷與夏主任提著禮品走進李老頭家,已值黃昏,早超出機關朝九晚五的下班時間。當時,李老頭拿著方便面正準備到廚房煮,自他老妻過世,老頭的飯食無常,想怎么對付就怎么對付,只要填進肚子就成。他見夏主任與一個身子魁梧、龍眉豹頸,顯然是個練家子的青壯年男人走進家來,很意外,不禁瞇著眼睛端詳來者,既未搭言,亦未讓他們進屋。宋迎捷心里一驚,老頭盡管上了年紀,眼睛深處透出的光,絕非凡庸之輩,果然軍人的秉性能伴隨人一生。夏主任忙跟李老頭打招呼,指著宋迎捷道,清江浦市民政局的宋處長來看望您。

宋迎捷熱情地問聲李老好,首先檢討,說自己最近才知道李老參加過中印戰爭,中秋節到了,民政局對參過戰的解放軍退役官兵表示特別慰問,聊表寸意,望李老笑納。

李老頭笑了,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第一次享受這待遇,感謝政府,感謝黨。連忙讓兩人進屋,倒開水,水瓶空的。夏主任說老李你別張羅,我們不渴。李老頭掏香煙,宋迎捷率先取出一支“中華”牌香煙給老頭,幫他點上火。老頭美美地吸上一口,說革命干部公務員好啊,抽這么老貴的煙,我一直吃七塊錢一包的。宋迎捷尷尬地笑笑。夏主任岔開話,說宋處長來看望您,特地買一包好煙,他自己吃的是不超過二十塊錢的。閑聊幾句,得知宋迎捷在上海警備區當過兵,老頭高興了,說見了老班長,你個新兵蛋子應該敬禮。宋迎捷就“啪”地立正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老頭回敬禮,隨即老首長似的揮下子手,氣氛顯得濃烈起來。李老頭要取一瓶珍藏二十年一直舍不得喝的高檔洋河酒,招待宋處長。夏主任樂呵著說,老李同志想腐蝕革命干部啊,公務人員是不能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六條禁令的,我倒不怕被腐蝕,可惜我不喝酒,要不這樣,把您酒送給我帶回家給老公喝,怎樣?

說逗一番,宋迎捷掃視主屋正堂,說李老好像一個人???李老頭的臉灰暗下來,一聲不吭,走向西臥室,推開房門,指指室內,說虞珍蘭不夠意思,一聲招呼不打拋下我就走了。宋迎捷乘機上前掃視,西山墻壁掛著虞珍蘭遺像,室內一床一柜一桌一箱子及胡亂堆放著的雜物,僅此而已。夏主任順勢探看敞開的東臥室,一床一高低櫥一衣架一寫字臺,如果能藏啥秘密只有那個能悶死人的高低櫥。老頭說,孤老頭子一人住安靜,話說回來,人老了不就圖個靜嘛。宋迎捷與夏主任對視一眼。夏主任問,您兒女不回來看您?

李老頭哼了聲,說他們都在各忙各的大事呢,大閨娘在魚城時倒隔三差五往家跑的,自打隨軍去了新疆,我和虞珍蘭搬來御街堡就沒回來過幾次,去年她媽媽去世,來家待半個月。兒子轉業后,一年到頭頂多逢年過節客人似的來轉轉,前兩天打電話,說幾句狗屁胡話,也沒有說清楚究竟回不回來過節。黃鶯嘛,指望她跟老公公過團圓節,哼,可能嗎,夏主任你說呢?

夏主任“咦”了聲,道,老李同志,人都說隔代親,你不是有個孫子叫啥名字的,難道跟他老爸老媽一樣混球?李老頭臉上有了笑容,說別提那小子,小的時候黃鶯不讓我和老太婆帶小野。但上學后小野黏我和他奶奶,上大學后對我們不親近了,寒暑假都很少來御街堡,說啥子打工磨練自己,我看磨他娘的屁,今年春天冒出來說快大學畢業了,跟朋友開公司沒資金,磨得我把魚城老房子賣了,混小子拿了錢就不冒泡,照這情形,準是個白眼狼。

宋迎捷“哦”了聲,說,看來小野也不回來陪您老過節了。李老頭道,哪個知道呢,說不定腦袋瓜子一發熱,也能跑來陪我看中秋節的大涼月。有一年混小子就忽然跑來說跟老爹奶奶玩啥子高雅的詩情畫意賞嫦娥,把他老爹喝醉了,以為老爹不知道嫦娥攆開吳剛抱著玉兔站在月亮上面喝桂花酒似的,混小子,故事還是我講給他聽的,想不到眨眼間就長得比他爸高、酒量比他老爹大了。

扯了一通閑,夜色暗淡下來,兩人在李老頭一迭連聲的感謝中告辭。

宋迎捷在御街與尹春來會合,先回派出所,所長還沒有回家,跟宋迎捷說,沒有查看到與李小野照片相似的人物。宋迎捷眼睛向空中閃了半晌,簡略說了在李老頭家的偵查情況。就下一步工作謀劃了一番,尹春來說馬上派兩個便衣輔警,在李老頭家附近布防。所長讓尹春來安排工作餐,宋迎捷說免了,今晚宰司馬虹。所長笑得曖昧,尹春來樂了,說我去魚城也宰他老婆。

所長沒有隨他們同行,宋迎捷讓尹春來跟他去落腳的御街賓館取貨。

游離在龍蝦螃蟹外的話題

晚八時許,尹春來提著小竹皮箱,宋迎捷兩手各拎一個黑塑料袋套著白塑料袋的包裹,走進御苑小區B樓1107室。司馬虹正往桌上擺冷菜,一碟醬牛肉,一碟鹽水雞,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海帶絲。尹春來跨進門就說,少弄倆菜,這家伙真把魚城飯店燒好的龍蝦帶來了。宋迎捷緊隨而入,說弟妹好,因公叨擾,有違原則,但在花好月圓前夕,用馮鞏的話說,太想死你們了。

司馬虹瞄一眼包裹、竹皮箱,翻了宋迎捷一個大大的白眼球,說道,跟姐怎么說話的,聽說你來,姐下班鞋子都來不及換,就跑去買幾個大菜、冷拼。指桌上,看,我也剛進門。

宋迎捷將包裹袋往桌子一放,說,今晚不宰弟妹,姐宰我。

正在小臥室寫作業的尹馬源拉開門喊道,小宋叔叔好,要刀嗎?

司馬虹哭笑不得吼宋迎捷,死一邊去。

宋迎捷說,大侄子真逗,大侄子你好,幾年級了?

尹馬源道,二年級。

尹春來問,作業寫好了?

宋迎捷驚訝道,小長假,二年級也做家庭作業?

尹馬源說上午補習班老師布置的,老媽說不能讓我輸在起跑線上,數學語文寫字畫畫彈琴跆拳道一樣不能拉下。

宋迎捷盯著司馬虹,搖頭道,你呀,又盯尹春來,還有你,莫名其妙,算了算了,不操聯合國心了,反正不是我家的妙妙,來,十三香、蒜泥的,各十斤,放灶上熱熱,再把螃蟹蒸了,管夠,你掌廚,我掌廚?

尹春來賴會兒床,六點半起床,吆喝兒子穿衣裳,灶具打成小火頭燒水,上廁所、洗手臉之后,水正好開了,放大火頭,餛飩下鍋,尹馬源還沒睡醒似的坐在床上,尹春來只好協助他穿衣裳,鍋里的餛飩水差點噴上灶臺。尹馬源上廁所,尹春來盛餛飩,端到桌上,將盤子內的煎雞蛋夾進餛飩碗,雞蛋沉浮掙扎著,他率先吃,雞蛋剛下肚,尹馬源手臉不洗爬上凳子就吃。尹春來本想喝令兒子洗手臉的,只人性化地瞪他一眼,換了司馬虹準碎嘴八百句,不洗手不許端碗動筷子的。尹馬源吃了飯,主動洗手臉,沒有半點兒不近情理。

收拾停當,尹春來送兒子到學校對門的某書畫培訓中心學習半天,不足一華里,按說不必送的,可這家培訓中心跟學校一樣有規定,他做警察的也不敢違反,心里談不上愿不愿意接送兒子,只覺得現在的孩子太嬌貴。想當年他上小學乘車或騎自行車,自城東奔波城西有十里路,也沒有讓家里人煩神。這些老師給出的理由,世道亂,遇上人販子,或路上被人欺凌誰負責?況且,現在路上車子多,很不安全。后面的理由他認可,前面的理由讓他很不舒服,未免太拿著雞毛當令箭,校霸、社會上小混混不否認存在,也確實是社會的小毒瘤,可哪里能滿街都有人販子,真那樣社會豈不亂套了,警察真成了白吃干飯的。

父子倆進了培訓中心,尹春來囑兒子中午下課別亂跑,爺爺接你吃過飯,下午玩會兒就回家做作業。尹馬源答應著,揮手說,爸爸再見。

尹春來出了培訓中心,步行去御街賓館。在御街堡,除了出警、巡防、創衛、創文明城市、扶貧、外出開會等公務,他才駕車,一般皆步行,說既環保,又鍛煉體能。

尹春來剛走到南街商城附近,手機鈴聲愉快地響了,陌生號碼,本不想接的,卻不能不接,萬一是啥來頭不明或哪個局領導尤其軟建辦、暗訪組電話因不接而耽誤事被追責、投訴或問責,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私下曾跟司馬虹嘀咕,工作看著體面,其實如履薄冰。摁下手機愉快歡叫的聲音,傳來似乎不太愉快且低沉的腔調,小尹嗎?尹春來一怔,差點立正,問,請問您是?手機里傳出,方便的話,能來我這兒坐坐嗎?八月半大清早就打擾你,感覺自己不懂事,唉,算了,你忙吧。聲音斷了,尹春來回味尾音,猛然明白是李老頭打來的。判斷其口氣,分明有事找他,莫非李小野現身了?上次李老頭不真不假要他的號碼,他給了李老頭一張名片。

尹春來放緩了腳步,繼續去賓館,還是拐進小巷奔向醬園老宅區?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宋迎捷夜間離開他家,一直沒與他聯系,估計還在老虎山上打鼾,這家伙讓我協助他查找李小野,落腳御街堡變成他協助我了。也罷,咋說他人生地不熟的,就隨他睡吧,有事他自動會聯系我的。

尹春來走進李老頭居住的大雜院,院內走動著一些中老年人,有外出鍛煉的,有買菜剛回來的,有去打工上班的,也有出攤子的。熟悉的人跟他打招呼問好,似熟非熟的點頭致笑,不熟悉的則面無表情。

李老頭的家木門虛掩著,尹春來敲門喊兩聲老李。門內傳來并不熱情的應答,說,尹警官吧,門沒閂。

尹春來推開木門,堂屋沒人,李老頭躺在臥室,原來病了,說頭暈,四肢無力,渾身酸痛。老頭敘述身體狀況中,尹春來摸摸他的額,有點燙,看情形感冒發燒了。尹春來說受涼了吧,秋季不比夏季,要注意保暖。李老頭說,昨天夏主任、宋警官離開后,我到街頭喝點兒酒,回來倒頭就睡,忘了蓋被子,老了,身子骨扛不住了。

尹春來愣了,問,哪個宋警官?

老頭笑了,盡管笑意勉強,說,當我傻子吧,忘了我是干啥出身的?早年跟你一樣,做過偵察兵,中印邊界交戰,深入過敵后呢,能瞞得了我,一看他進屋神情就知道是個警察,普通話說得不錯,但魚城尾音改不了,居然跟我侃什么民政局,還說特地送過節禮品,板定是小夏他們出的錢,編一筐子謊話誆我。

尹春來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您老當年轉業不干公安,簡直浪費人才。

李老頭抬抬身子,說水瓶有開水,你自己倒喝,我不想動彈。

尹春來說,我不渴,送你去醬園醫務室。

李老頭道,沒那么嬌貴,睡睡能扛過去。

尹春來說,人上歲數,感冒了不能忽視。

李老頭道,扛不住我會去醫院的,上班時間快到了吧,你趕緊去上班。

尹春來說,沒事,我打電話給所長說一聲就行了。

李老頭道,尹警官,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我家小野犯啥事了?

尹春來說,您咋這么想?

李老頭嘆口氣,說,大灶子自打退伍,跟我不交心了,跟誰講話都藏著掖著,山不山霧不霧的,早上打電話問他小野電話怎么打不通,他說小野啊,不知跑哪玩去了,還想找他回御街堡過節呢,又說,不知他在不在公司,還說,以為小野在御街堡呢。問他今天回不回來,他說,過會兒問問黃鶯,看,不狗屁胡話嘛。

尹春來道,您兒子兒媳應該回來陪您過團圓節的。

李老頭說,誰說不是呢,可我想開了,他有難處吧,回不回隨他,咋說他也當不了黃鶯的家,反正我老頭子習慣了。

尹春來口氣強硬,要送李老頭去醫務室。李老頭擺擺手,說我緩口氣再說。尹春來拎水瓶給老頭倒杯白開水,說感冒要多喝水,來,喝一口。老頭顯出感謝神情,說你擺床頭柜上,我過會兒喝。

尹春來道,您一人住,可不是個事兒,干嗎不去魚城?再不濟,到養老院,也有個照應。

老頭又嘆口氣,說,我不想給黃鶯添堵,讓大灶子為難。

尹春來說,他們就沒想過自己也有年老的一天,不怕小野跟他們學?

李老頭不接尹春來的話鋒,說,養老院嘛,我還沒七老八十,干嗎跟那些老頭老太婆攪和一起。

尹春來笑了,說老爺子不服老嘛,怪不得司馬虹說您不服她喊您老年人,還投訴她,讓她給您道歉。

李老頭微微笑了,說,你講的那個小大姐吧,我估摸著不是你媳婦兒,就是相好的,昨天攆狼狗我就看出來了,現在你說我投訴她,不是她跟你咬耳朵,你咋能知道。隨即又呵呵笑了,說,我那天跟她鬧著玩的。

尹春來道,司馬虹也感覺出來您不是成心投訴她,就是故意找樂子。

李老頭搖搖頭,笑意中帶著幸福,說,我悄悄跟你講,你可不能對別人散布我不實的謠言,不然我也要投訴你的。

尹春來不明所以地笑笑。

李老頭說,虞珍蘭在世時,老兩口子攪和一塊兒過日子,倒沒有覺得,自她走了,我心里空得慌,時間越長越空,最近幾個月我四處找人茬子,其實就是太孤單了,故意找人麻煩,只是為了多說說話,我不會過分為難人家的,大家謀生活,都不易。

尹春來的心悠然一動,石塊似的往下沉。那次在商場處警,雖然是老頭子找的小事,說對方裙子碰到了他,要求對方道歉,可他遇上的是個不依不饒的兇女人,非但不道歉,還破口大罵,說老不正經的占她便宜,兩人雖然同時報的警,但他對老頭訓誡得有點過了。

他把床頭柜上的杯子端給李老頭,老頭側起身子喝了一口,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希望你能原諒我,以后我盡量不找人茬子,我要學會孤獨,適應孤獨,怎么說我也是一名老軍人。

尹春來沒有答言,他不知該說什么,也沒有合適的語言安慰,更不好鼓勵老人盡管去找人茬子,只要自己能快樂就成。沉默了一會兒,他勸老頭上醫務室,不能將小病拖成大病,那樣子就真給兒女帶來麻煩了。老頭點點頭,說聽你的。

夏主任感到有點慚愧

醬園醫務室的門,與醬園社區居委會的院大門直對,居委會是兩層帶走廊的小平樓,筑于1990年代,很不洋氣。比它更土氣的是三間紅磚灰瓦房的醫務室,“差不多像古董”,十年前創建衛生城市,一次檢查衛生時,御街辦事處負責人如是說?!罢媸枪哦怪靛X了”,剛走馬上任的醬園社區居委會夏主任當即答??墒赀^去了,御街堡高樓大廈蓋到了城外,把城區范圍擴大了兩倍多,讓許多鄉村農民都做上御街堡新居民,過上了城鎮人生活,居委會辦公樓跟醫務室瓦房依然“濤聲依舊”。是沒錢翻蓋嗎?未必,不過醬園一帶老城區近半仍未改造,真都改造,這兩處無疑也“舊貌換新顏”的。

夏主任早晨來上班,其實算加班,走向院落大門時,下意識勾過頭看一眼醫務室,發覺窗口閃過的身影像警官尹春來,心下奇怪,他大清早跑這兒來干啥?就算他生病,也不可能到醬園社區醫務室看醫生。尹春來雖不是醬園片警,畢竟工作上有牽扯,既然到門上,招呼必須打的。夏主任折身走進醫務室,門診室有幾人候診,有的人客氣地喊她,沒見到尹春來。她走向相通的輸液室,看到尹春來跟正在打點滴的李老頭小聲說叨著,明白咋回事兒了,上前幾步,說老李昨晚像銅豌豆,今早怎么就成豆芽菜了,居然驚動了尹教導護駕。

李老頭本來微閉著眼睛,聽尹春來說多休息多喝水好在體溫不算太高等話題,回復說尹警官你去上班吧,小毛小病的沒啥,擱平時我連藥都不吃,醫生剛才不是說了嗎,掛一針保管我生龍活虎。忽然就睜開眼睛睥睨夏主任,本想說讓她道歉或投訴之類的話語,終究懶得開口了。尹春來側過身對夏主任笑了笑,說主任大清早就到醫務室檢查工作啊。夏主任道,哈,看到你我進來的,想不到遇上老李頭。

閑扯幾句,夏主任說老李掛過針水,我安排人送他回家。

李老頭臉上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但說出的話能將人抵到南墻根,死不了,不勞你費心。

夏主任故意板下臉說,中秋團圓節,不許說帶死字的不吉利話,你就是投訴我,就是當著教導員面報警,我也要安排人把你送回家。好了,不影響你掛水了。

說罷,夏主任與尹春來一道走出醫務室,邀他到辦公室坐坐。尹春來說不了,借一步跟你說兩句話。在醫務室屋山宣傳欄旁,尹春來跟夏主任簡略說了今早所了解的關于李老頭的一些情況,說老頭挺不容易的,你們社區干部最好多關照一下。又挺挺身子,加重語氣說,從大的角度講體現你們以實際行動踐行黨的十九大報告精神,關心群眾到了切身事務上,小的說也表明社區干部很具人文情懷。

夏主任笑了,說別跟我侃大道理,我在居委會開會時說得不比你差。隨即嘆息道,李老頭最近幾個月討人嫌不假,好在沒出格,我確實不知道他內心發生這么大的變化,說來也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伴就是老來伴,失去一半,難免空落。其實我曾經動員過他到社區老年活動中心,和大家嘮嘮,搞些有趣的活動,甭一個人滿街瞎溜達,動不動搞個投訴、報警的事兒,可老頭不搭理我。算來是我工作不細,真是慚愧。但話說回來,他閨娘遠在新疆就不說了,他兒子也不是千山萬水遠,咋就將老人扔在老家不過問呢?

尹春來道,這種事兒難說,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老李也不希望他兒子為了他,搞出家庭矛盾來。他兒子有他兒子的難處吧,我們管不上這些,能抽出空子陪老李說幾句話,盡到心意就行了,下一步怎么將他動員到活動中心,就看你這個居委會主任的本領了。

夏主任搖搖頭,說,我不過是個普通小主任,家里柴米油鹽還得忙,哦,忘了問,老李的孫子有沒有動靜?

尹春來說,不清楚呢,我馬上回派出所,看看有什么動靜。

夏主任說,那就不耽誤你工作了。

相互揮揮手,尹春來走向御街大道。

夏主任到辦公室,召集居委會干部召開一個簡短會議,主要布置檢查醬園社區地段創建文明城市情況,說越是過節越不能放松,公務員放假了,我們無假可放,想休息的節后輪流補休,咱基層社區更要自覺主動地干好本職工作。準備出發前,她吩咐一個中年女保潔員,說醬園大雜院的李老頭認識吧,就是那個要投訴我的?保潔員笑,說認識。夏主任說,老頭在對面醫務室掛水,你去看看掛沒掛完,結束了送他回去,順道幫他到飯店訂一份午餐,必須說好按時送達,錢嘛,我掏老頭板定不愿意,甭鬧得個被他無厘頭的投訴,再說老頭也不差幾個飯錢,服務好就成。

保潔員又笑,說李老頭挺逗的,我一定完成任務,省得他找您投訴我,您一發善心開除了我,每個月一千多塊工資就沒下落了。

夏主任亦笑,說你工資是保潔公司發的,跟我沒有關系哦,辦事處給保潔公司可不止一千多塊錢,克扣是他們的事。

保潔員道,別介,你大主任一旦跟公司說對我不滿意,不被踹才怪。

夏主任說,我在群眾心目中就那么壞啊,嘚,你老公不踹你就成。

保潔員說,借他五個膽子試試瞧。

夏主任笑得歡實。保潔員是下崗再就業的女工,老公在御街拆遷辦工作,都是熟人,無傷大雅的玩笑常逗幾句。

保潔員走進醫務室,李老頭一只手舉著手機說話,一只手舒展在椅柄上輸液,懸在頭頂側空的塑料瓶滴液接近尾聲了。保潔員沒有驚動李老頭,李老頭接電話間瞥一眼保潔員,沒有想到女人來是為他服務的,他嗯嗯啊啊著結束通話,隨口罵了聲誰的媽。

原來電話是他兒子李部觀打來的,說中秋節創文明城市加班,沒時間回御街堡過節,黃鶯單位也加班(李老頭想堵兒子,你老婆加不加班都一樣),小野在家睡懶覺,讓他回御街過節,他說出差幾天累了,哪兒也不想去。李老頭狐疑,小野究竟犯沒犯事?如果沒犯事,警察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找到御街堡來干啥?于是問怎么打不通小野手機。李部觀說手機一直關著,可能怕人打攪吧,這次談生意涉及秘密。

保潔員取來棉球,摁住李老頭手背拔下針頭,仍摁著棉球止血,不像其他掛水的人,醫生讓病人自己摁棉球。老頭以為醫務室對他特殊照顧,望著女人問,新來的?保潔員說,夏主任派我來送您回家。老頭嘟囔句,多事,也沒七老八十,小夏是個好人。保潔員樂了,說老爺子,你是夸主任還是批評啊,我咋聽糊涂了。老頭說,要那么聰明干什么?不許喊我老爺子,叫師傅就成。保潔員說老土,喊你老先生怎么樣?李老頭說先生也是瞎稱呼的嘛,甭跟小姐一樣叫白了,一錢不值。保潔員嘿嘿著,說老師傅一點也看不出生病樣子。老頭說本來就沒病,一瓶白水掛下去白費了。說罷起身就要走,不意腿腳打了下飄。保潔員伸手扶住他胳膊,老頭倒也沒有拒絕。

途經醬園大雜院外的德勝飯店,小老板剛好采買回來,保潔員叫住小老板,問老頭,大過節的,中午別生火弄灶了,想吃什么菜我幫您點,錢您自己付,到時讓服務員送到您家去。老頭說,你倒是個實在人,換了夏主任準假惺惺地爭著付錢,我不差一頓飯錢的。保潔員說那是那是的,何必假客氣,再說我才拿一千多塊工資,也舍不得。老頭笑了,說你投我味兒,為人就要實在嘛,我反感的就是做人虛偽。小老板說李大爺是毛主席的好戰士,最好一口紅燒肉,來一份?李老頭搖搖頭說,肉生火魚生痰,給我來一份小雞燉蘑菇吧,過節就要有個過節樣子。

保潔員想笑,忍住了。送李老頭到家,幫李老頭燒壺開水,保潔員告辭。李老頭目送保潔員出了門,攆一句,代我謝謝夏主任,她今天表現不錯,就是讓你受累了,我保證不投訴她。

保潔員差點笑噴。

暖色月光下的風景

尹春來來到御街賓館,宋迎捷不在房間內,打他手機,說正在派出所調看監控。尹春來問他有什么新發現。宋迎捷說沒有,你來再一塊兒回放,看看能否查到蛛絲馬跡。尹春來與宋迎捷會面,把御街堡客運站及醬園周邊調取的監控從頭查看起,李小野依舊沒有現身。宋迎捷說看來中秋節只能在御街堡過了。尹春來笑笑,宋迎捷知道他的笑意是損他拿著雞毛當令箭,也不是啥的重大刑事案件,值得這么做嗎?!其實宋迎捷心里也不愿意這么做的,明知這是所長拍分局長的馬屁、分局長拍那個領導馬屁的小事兒。那么自己算啥角色呢?宋迎捷苦笑笑,說我明早天一亮就回魚城去。

然而,天意讓宋迎捷提前回魚城過中秋節了。大約下午三點多鐘,宋迎捷接到魚城打來的電話,李小野在他父母陪同下,到龍眼派出所投案自首,當然,已不能完全說是“案”了,被打的那人同意和李小野和解,只要把住院幾天的費用結清,就不追究責任了。宋迎捷冷笑,問打電話來的副所長,不是說傷得很重嗎,法醫不鑒定了?副所長笑得真誠,說重個屁,出院就奔魚城大酒店,說不喝七碗酒,對不起傳聞中今晚絕美的圓月。宋迎捷嘴張得像一個大大的O形字母,差點罵臟話。

傍晚七點剛冒頭,司馬虹到家,比往常提前了足足半小時,讓守候著的尹春來生出幾分感動。秋季晚班車六點半結束,司馬虹這趟車正好駛入御街堡,抵達終點站,乘客下車,將車子駕駛到分公司,上個廁所,換下工作服,洗把臉,與同班師傅們互道中秋祝愿的話,領取公司發放的兩盒月餅,推電瓶車騎回小區途中,等候兩個路口的紅燈,進入車庫擺好車子,乘電梯上樓進家門,全程幾乎沒有耽誤片刻,擱平時除誤班,加上磨磨蹭蹭,半個鐘頭就沒了。

司馬虹身上輕爽了,駕車一天沒人找麻煩,又逢過節,心情特好,故而當心情同樣輕松的尹春來打電話問她如何解決晚上團圓飯的問題,她二話沒說,兌現承諾,既然宋迎捷回家了,咱們去清江浦跟公婆一塊兒過節。尹春來在手機中說OK,打電話通知父母,讓他們別張羅多少菜,小宋昨天送來不少螃蟹、龍蝦。父母說家里已張羅了一大桌子菜,螃蟹、龍蝦放冰箱里,留孫子吃。

司馬虹瞄一眼擺在茶幾上的兩瓶4K酒、一條硬“中華”、兩盒月餅及一堆土特產,還有信封裝著的一千塊錢,以為自己一進門,尹春來便拎起禮品,喊兒子一塊兒下樓,駕駛自家買了兩年但開得不多的轎車出發。豈料,尹春來沖她笑笑,滿臉心事的圍茶幾兜圈,讓司馬虹大為不解,說你小雞吃食啊,還不趕快走,讓兩位老的等到二半夜吃飯嗎?

尹春來苦著臉笑笑,說我正糾結要不要跟你說說,要不要跟爸媽解釋一下,常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2018年的中秋,偏就趕上了好多年難遇的月亮最圓時刻,在農歷八月十六日的夜間10時52分19秒。

司馬虹伸手摸一下尹春來的額頭,問他發燒了還是發神經?在客廳一旁看動畫片的尹馬源說發財。司馬虹沒搭理兒子。尹春來說,半個鐘頭前李老頭打了我手機。司馬虹道,喜歡投訴的老頑童打你手機稀啥奇,就為這個轉圈子?

尹春來說你開車一天累了,來,你坐下。將司馬虹雙肩往下摁,司馬虹順勢坐到沙發上。尹春來捧一杯水給她,說了今天早晨發生的事兒,說李老頭剛才在電話中講,下午李部觀打電話給他,不回御街堡過節,加班實在脫不開身。又說跟李小野通上了電話,混小子說手機丟了,騙他老子說關機的,本想回御街堡的,由于公司聚餐,讓外地不能回家過團圓節的員工感受家的溫暖,只好對不起老爹了,還說今晚下班時間,夏主任特地去他家看看他病好些沒有,讓他難為情,他說下午兩點半鐘跟小野通過電話就生龍活虎的。

司馬虹沉默片刻,問,你什么意思?

尹春來搓搓手道,假如,倘若,如果……司馬虹說你別七繞八繞了,直接說。尹春來道,有可能的話,你不反對的話,今晚我們陪李老頭吃頓飯,明晚回清江浦,我跟爸媽解釋清楚,相信他們就算有意見,也不會反對的。

司馬虹眼睛眨巴了至少有十下子,說這算什么事兒,陪一個不相干的老頭子過節?為兌現承諾,我連爸媽都丟下了,去陪你爸媽團圓,可你……外人知道不罵你發神經才怪。

尹春來搓手道,所以我糾結、兜圈,拿不定主意,別說別人,你爸媽知道,就指不定要數落我分不清輕重。

司馬虹笑得很不動人,說聽你意思,我爸媽蠻不講理,你爸媽通情達理,敢當我爸媽面這么說嗎?

尹春來尷尬地笑了,說我絕對沒有這層意思,兩邊老人在大是大非面前都通情達理,都不負黨教育了多年,都是正直、善良、勤勞、勇敢、可愛的中國人。

尹馬源插言,我們老師也是這么說的。

司馬虹說,尹春來啊尹春來,我算服你了,馬源的爹爹(爺爺)奶奶要是沒意見,我憑啥反對?還省我來回跑幾十里路呢。

尹春來頓然松口氣,捧起司馬虹的臉,在額上親了一口。司馬虹剛欲忸怩,尹馬源喊道,不害羞,不許談對象。司馬虹瞪了尹春來一眼,一塊兒笑了。

七點半,尹春來一家三口拎著兩瓶地產中檔酒、一壇黃酒、五斤蒜泥熟龍蝦、八只活螃蟹、一只白斬雞、一塊醬牛肉等禮品,乘電梯直達地下車庫。

尹春來推出電動自行車,將貨物放后備箱、前簍,沒裝完,把螃蟹擱在踏板上。司馬虹推出電動自行車,騙腿上去,尹馬源爬上后座坐好,摟住他母親的腰,說“駕”。司馬虹笑了,啟動車子往地面緩緩而上,說狗兒子,把你老媽當馬了啊。尹春來啟動車子緊隨,樂呵著說,以母作馬,也是望子成龍啊。

一家三口說說笑笑著馳上地面,拐出御苑小區,穿過小小的巷道,奔上御街,向東出發。月亮已爬到御街堡城頭之上,像大巴車的輪子渾圓碩大,圈邊暗黃中泛著淺淺的潮紅,圈內潔白如玉,散發著夢幻般的光芒,照徹如洗的大地,照徹御街堡燈光亮麗的街道,照徹喜慶節日的千家萬戶。尹馬源很興奮,大喊道,媽媽媽媽你看,月亮像太陽。司馬虹點點頭道,真美。尹春來說,今晚的月亮是暖色的。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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