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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與人之間的互動
——《戀愛中的女人》三組意象評析

2019-12-16 07:03陳敬璽
唐都學刊 2019年1期
關鍵詞:杰拉德公貓俾斯麥

陳敬璽

(西北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127)

勞倫斯在1913年1月寫給好友恩尼斯特·柯林斯的信中對自己的創作原則有這樣的說明:“我確信,只有通過重新調整男人和女人的關系,通過使性愛獲得解放而變得健康,英國才能從它目前的萎靡之中解脫出來?!逼鋾r,他正在著手創作《兩姊妹》這部探索“男人和女人之間關系”的力作?!秲涉⒚谩泛髞肀环殖蓛刹?,即分別在1914年和1916年定稿的《婚戒》(也就是《虹》)和《戀愛中的女人》。

《戀愛中的女人》[1]圍繞著一種有趣而復雜的性力動態體系(sexual power dynamic)來展開故事情節[2],即每一個主要人物身上都表現出某種施虐、受虐的傾向和行為。杰拉德·克里奇試圖主導其情人古德蘭·布朗溫,古德蘭的姐姐厄秀拉則不斷努力地去超越情人拉帕特·伯金。整部小說都充斥著暴力和斗爭,四個主要人物不僅參與身體和精神的暴力行為,而且似乎還樂在其中。杰拉德無疑是典型的施虐狂,而另外三人在不同場合也表現出受虐與施虐的傾向。

受虐與施虐,現在作為一個學術問題而受到熱議,在一百多年前卻屬于私密的話題,很少有人觸及。勞倫斯盡管不避世俗,但在討論這一問題時還是使用了簡潔而隱晦的方式,即把施虐的對象設置為動物而非人。在《戀愛中的女人》中,男人和女人的關系里基于主導欲和占有欲的固有斗爭具體而形象地映射在動物的身上。動物成了人類暴力的承受者和接受者,成了表達男人與女人之間關系的象征符號。

值得我們特別關注的有以下三組動物意象。

一、受虐的阿拉伯牝馬

杰拉德一定要讓這匹牝馬學會不怕噪聲和機械的本事,所以強迫她在過火車的時候緊靠鐵路站立著。馬嚇壞了,人與動物之間的緊張對峙于是出現。不遠處的古德蘭與厄秀拉目睹了這一場景:

遮蔽在路堤之間的火車緩緩地悶聲開過來。那牝馬不喜歡火車,開始往后退縮,好像那來路不明的噪音傷害了它。但杰拉爾德硬生生地把馬拽了回來,讓它頭朝向道岔口?;疖嚢l出陣陣轟響,汽笛不停地尖叫。牝馬感到透骨的驚恐,渾身顫抖不已,并像彈簧一樣往后退縮。杰拉爾德臉上閃過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把馬拽了回來。[注]D.H.Lawrence,Women in Love,Central Compilation & Translation Press,2011.引文皆為作者根據該版英文原文做出的譯文。

牝馬發瘋似的往后逃,但杰拉德下狠心要馴服她、主導她,并不惜使用鞭抽、腳踢之類的暴力,讓馬不能遠離鐵路?!肮诺绿m看著。牝馬身上滲出了血,古德蘭臉都嚇白了。接著,閃亮的馬刺無情地壓落在滴血的傷口上?!惫诺绿m受不了血腥場面而暈厥過去了。這場遭遇無疑是暴力性的,但對杰拉德和古德蘭來說也是性愛性的——簡直就是一場暴力性侵犯:

杰拉爾德一發狠勁兒,用力加緊馬身,就像是快刀刺入心臟,硬生生讓馬轉了回來。牝馬口喘粗氣,大聲咆哮,兩只鼻孔呼呼冒氣,一張大嘴豁然洞開。太讓人倒胃口了。然而,杰拉爾德絲毫沒有松懈,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機械般的殘忍和利劍般的迅捷死死勒住牝馬。人和馬都因為使勁兒而大汗淋淋,不過人看上去還是很鎮定,好似一縷清冷的陽光。

這一插曲完全可以被解釋為一種施虐性的強暴,因為馬刺猛烈插入牝馬體內卻又違背其意愿。杰拉德暴烈殘忍而又平靜自若,他從這種強暴行為中得到樂趣,就像主宰自己身邊之人的命運那樣感到快活,因為他贏得了斗爭并在取勝過程中展示了自己男性的權力。牝馬若是還扮演著人的角色,杰拉德也一定從擊敗或支配這人的行為中感到無窮的樂趣。因此,我們可以把杰拉德看作是一個施虐者,或者至少是一個把性當作壓制工具的控制欲極強的人。

杰拉德與牝馬的相持其實是他與小說中其他人物之間斗爭的一種隱喻。馬可以是伯金,因為杰拉德一直試圖將伯金置于一種服從的境地。這從二人赤身裸體進行的那場頗具同性戀意味的摔跤比賽中得到明顯的印證。不過,更令人信服的解釋是:牝馬扮演著古德蘭的角色。古德蘭后來成為杰拉德的妻子,她在與杰拉德的多次遭遇中幾乎是場場必輸,但與牝馬一樣,她雖輸猶喜。杰拉德對牝馬施加的殘暴,古德蘭十分反感,卻又感到興味盎然。她義憤填膺,頭暈目眩,“好像有什么東西深深地刺進了心里”,而當最為瘋狂的暴行(馬刺連續夾擊馬身幾近性高潮)來臨時,她終于暈倒過去了。蘇醒過來,發現一切都差不多已經回歸平靜,事件本身成了一種扭曲的追憶。比起先前火車剎閘的咔嚓聲和牝馬的尖叫聲,一切都顯得出奇的寧靜,耳中傳來的只是“驚魂未定的牝馬發出的急促喘氣聲”。古德蘭憎惡暴力,不過在強加于己身的這一場景中她其實也經歷了一次性體驗。牝馬就是她的替身,將來杰拉德也會對她如法炮制,強迫她去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想方設法去支配她,征服她,為她當家做主。牝馬的慘痛讓她激動不已,說明古德蘭在內心里期待杰拉德如此待她。她樂意服從,樂意成為他的妻子。

事隔幾天后發生的爭論,進一步說明了牝馬與古德蘭(或許所有的女性)的二位一體關系。厄秀拉指責杰拉德對馬過于殘暴,杰拉德便跟她就男人的權利問題吵了起來:

“為什么要施加無謂的折磨呢?”厄秀拉問道?!盀槭裁匆岏R一直站在道岔口呢?你完全可以順著路退回去一些,用不著經歷驚恐呀。馬背都給你弄得流血了,太恐怖了!”

杰拉爾德身子一緊,回答道:

“我得利用馬,而為了讓我完全放心地利用,它就得學會忍耐噪音?!?/p>

“為什么要忍耐呢?”厄秀拉急了,大叫道?!榜R是活物,為什么要它忍耐呢?只是因為你要它忍耐嗎?馬有權自己做主,正如你自己有權做主一樣?!?/p>

“這我可不認可?!苯芾瓲柕抡f道,“我認為馬活著就是讓我去利用,不是因為馬是我買來的,而是因為天道本來如此。人弄來一匹馬隨意使用,這要比跪在馬面前求它為人做事以履行其神奇天性順理成章得多??!”

“身子一緊”是上次他與牝馬間的性投入之殘留,對厄秀拉指責的回應則是他對性張力的強調?!拔业美民R”中的“利用”一詞可以從不同層面來加以理解。古德蘭與牝馬二位一體,杰拉德必須利用她。對于杰拉德的殘忍行為,古德蘭一開始是很生氣的,但明顯不像姐姐那樣義憤填膺,所以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辯解。杰拉德馭馬馴馬曾讓她經歷了某種喜悅,所以她開始質疑姐姐對其暴烈方式的指責。杰拉德似乎覺得世上存在著“天道”,居于上層的男人可以在必要時使用暴力對待居于下層的生物。古德蘭既然與牝馬二位一體,杰拉德就對她擁有控制權,因為她在“天道”之中居于下位。這樣的世界觀讓杰拉德相信:他有權對她隨意地使用暴力。

二、反抗的兔子俾斯麥

人與動物之間的互動有助于建構人的行動力,這在抽打寵物兔俾斯麥的事件中再次得到印證。古德蘭與杰拉德的妹妹溫妮弗萊德要抓住兔子并將其關進籠子,但兔子嚇得直掙扎。像牝馬一樣,俾斯麥與人斗起來,但不一樣的是,兔子斗贏了。古德蘭兩只胳膊抱住兔子,而兔子力大無比:

兔子壯得叫人稱奇,她(古德蘭)只能將其抓在手中,不知如何是好。她滿臉通紅,憤怒得如同烏云沖頂,渾身顫抖,就像風雨中的小屋。她完全垮掉了。沒頭沒腦的掙扎、獸性十足的愚行都讓她怒火中燒。兩只手腕被這野物抓得傷痕累累,胸中不禁涌上一股狠勁兒。

就在古德蘭馬上要輸給俾斯麥的時候,杰拉德來了。杰拉德對“她慍怒殘暴的情感爆發”感同身受,便試圖在她輸掉的地方重新獲得成功,用暴力徹底制服兔子。杰拉德有能力控制局面,因為他對殘暴的感覺已經習以為常。古德蘭對杰拉德馭馬馴馬的方式本來且喜且怒,討厭他對馬的支配和主宰,不過在此時,她已經接受了強者利用弱者的觀點。她努力去控制兔子,因為她相信兔子比她弱小,但她做不到。兔子又要出擊反抗,杰拉德趕緊過來幫忙:

身子長長的野兔又猛然一蹬,四腳張開在空中翻騰,簡直就是惡魔?!芾瓲柕戮o繃著身子,不停地顫抖,暴怒無比。突然,他退后一步,騰出一只手來,老鷹抓小雞般地卡住兔子的脖子。怕死的兔子立即發出刺耳的尖叫,身體劇烈地扭動起來,并在最后的掙扎中撕扯杰拉爾德的手腕和衣袖。兔子白花花的肚皮朝天,四只腳亂蹬一氣。杰拉爾德提著兔子掄了一圈,然后將其卡在胳膊下面。兔子畏畏縮縮地蜷著身子,杰拉爾德臉上露出了微笑。

杰拉德再次成為動物的主人,俾斯麥陷入死一般的深度昏迷,過了好幾分鐘才弱弱地蘇醒過來。這一次,古德蘭對人與動物間的暴力互動并沒有感到恐懼,而是對兔子的最終制服感到欣喜不已。她的態度在這兩個事件中有了變化,因為與俾斯麥的爭斗表明她已經接受了杰拉德的觀點。

收拾完兔子后,杰拉德和古德蘭的眼中都露出了勝利與性愛的神情。杰拉德對兔子實施了權力而且用的是暴力手段,其無與倫比的權力和陽剛之氣在此得以充分地展現:“他看見她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黑如夜色,整個人簡直就像是仙女下凡。兔子經過拼命的掙扎還在尖叫,似乎把她那意識的面紗都給揭開了。杰拉德看著她,臉上那道發白的電光一下子強烈起來?!边@次經歷,對于杰拉德和古德蘭都具有催情的作用,而在他們對比各自傷痕的時候,情愛的感覺成分就更加明顯和充分了。俾斯麥在二人身上留下的抓傷無疑具有某種隱喻性的性愛意義:

“一共有幾處抓傷?”他(杰拉爾德)一邊問一邊伸出白皙結實的胳膊,上面布滿一道道血紅的傷痕。

“真可惡!”她大叫道,漲紅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可怖的景象?!拔业膫共凰闶裁??!?/p>

她抬起手臂,潔白光滑的肌膚上露出一道深深的血紅傷口。

“簡直就是惡魔!”他驚叫道。不過,透過她絲般柔滑的小臂上那道長傷口,他對她似乎有了了解。

“了解”(knowledge)這個詞曾經是性經歷的同義詞,故事敘述的語氣和俾斯麥的語義指向都暗示詞語的這一用法。古德蘭的傷口催發了杰拉德的情欲,使他在想象中認為,俾斯麥用爪子撕裂古德蘭的肌膚差不多就是自己在與古德蘭做愛。二人不久便成了戀人,這樣說想必令人不安,但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事件也催發了古德蘭的情欲。古德蘭支持杰拉德的權力,即有權對兔子、對自己施加那種先天的權力,于她迷途知返之時在她“潔白光滑的肌膚上”劃下“深深的血紅傷口”。此時的古德蘭已經變成性受虐的角色,或者至少是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的服從地位。

古德蘭開始認同杰拉德的“天道”,并用“天道”來為杰拉德傷害俾斯麥的行為開脫。她甚至痛罵兔子:“簡直就是笨蛋!”“簡直就是一道令人作嘔的菜!”俾斯麥屬于弱小動物,理應溫順地服從其人類主子。古德蘭把背離常規的兔子視作笨蛋,并贊同使用施虐性的暴力讓俾斯麥回到其正常的順從地位。這種變化被杰拉德發現了,因為古德蘭不會掩飾自己的真實感受??赐杲芾峦创蛲米?,“古德蘭扭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她明白自己把內心的感受完全暴露了”。對這次經歷,古德蘭從內心上是喜歡的,而且默認了杰拉德的層級體系。這就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系可以繼續。古德蘭對杰拉德的暴行不再憎厭,對其個性的殘忍面也開始接受,兩人的關系自然更加牢靠。事實上,隨著故事的進展,兩人的確越走越近了,不過,也并非沒有艱難痛苦的陰影。假如古德蘭愿意接受杰拉德的層級體系并生活在其中,那么她自己又處在什么位置呢?杰拉德通過行動表明,自己就是位于層級體系最上層的那一個,那么古德蘭也就只能占據一個較為低級的位置。杰拉德一而再地聲明,對于比自己弱小的生物他是樂于使用暴力的,古德蘭當然也不例外。

杰拉德馭馬馴馬、痛打兔子,就是他與古德蘭之間關系發展的象征。他努力去征服她,因為他想成為二人關系中的主導力量。他試圖像駕馭牝馬那樣去馴服和控制她,但古德蘭竭力抗拒這種馴服和控制。馭馬事件固然催發了古德蘭的情欲,但對杰拉德得寸進尺的行動她還是采取了斷然拒絕的方式。牝馬盡管受到馬刺的夾擊還是猛烈地抗拒杰拉德,這是對古德蘭初次拒斥杰拉德及其觀點(把古德蘭與牝馬視同一體)的預示。不過,對于杰拉德這個人以及他與自己的關系,古德蘭在態度上發生了變化。她接受了杰拉德的暴力,甚至對此還有所期待。這在俾斯麥的身上得到了體現。兔子在籠中度日,比起多少有些自由的牝馬更像是杰拉德的囚徒,施加在它身上的暴力足以將其置于死地,結果俾斯麥就比牝馬更加的服從和謙恭。古德蘭對杰拉德的觀點從部分地拒斥一轉為完全地接受,這在牝馬和兔子兩個動物行為之中得到了象征性的表現。

三、和諧的公貓米諾與野母貓

《戀愛中的女人》中還有一個動物之間互動的插曲,即發生在伯金家的公貓米諾與一只野母貓之間的爭斗。不過,爭斗的象征意義不是男性對女性的控制,而是表明一種需要:尋找一種平衡,一種男女兩性關系中的平衡。從表面上看,兩只貓的行為與杰拉德和牝馬、兔子并無二致,因為公貓也使用暴力去制服母貓。米諾見了母貓,昂首闊步地朝她走過去。厄秀拉和伯金站在門廊下看著戲劇開場,并時不時地指指點點。沒有人直接參與爭斗,但事件同樣具有象征意義,也很能說明問題。兩只貓的互動似乎也引發了某種奪取主導權的斗爭:

一只毛茸茸的灰色母貓蜷縮著身子悄悄爬上了籬笆墻。小公貓米諾臉上帶著一副男人般的冷漠,昂首闊步走到她跟前,母貓則謙卑地匍匐在他面前。流浪貓那一雙綠寶石般的眼睛里充滿野性,向上仰望著公貓。公貓漫不經心地俯視著她,母貓又往前爬了幾步,繼續朝后門走去?!」堖~著纖細的雙腿昂首跟在母貓的后面。突然,公貓給了母貓一個粗野的耳光。母貓逃出幾步,便像一片落葉一樣順從地蜷伏在地上。米諾似乎對此視而不見,而是眨著眼睛看風景。突然,母貓鼓足勁兒,悄然移開一點,再一點,眼看著就要像夢一樣地消失掉??删驮谶@時,灰色君主一下子跳到她跟前,輕柔瀟灑地給了她一記耳光。母貓立馬順從地躺下,再也不動彈了。

米諾對野貓的行為與杰拉德對牝馬、兔子的行為明顯地相似。公貓控制著整個局面,對母貓實施一種“主導權”并通過表面上的暴力聲明其“優越”的地位。公貓用爪子擊打母貓,一如杰拉德用馬刺來控制牝馬,擊打其頭部來制服兔子。在對別人實施主宰的欲望上,米諾似乎表現出很多與杰拉德相同的特點。

說米諾“用爪子拍打”象征其主宰野母貓的那種欲望,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可,但厄秀拉肯定是這樣認為的,因為她把公貓看作是杰拉德:“簡直就像杰拉德·克里奇對付那匹馬——一種霸欲——一種真正的權力意志(原文為德文)——太卑鄙,太下作了!”對此,伯金則有自己不同的看法:

對于米諾來說,他就是要把母貓帶入一種完全均衡的穩定狀態之中,也就是與一個雄性個體建立起一種超然的、負責任的親密關系。你看,要是沒有米諾,她只是一只流浪貓,一個時而可見的毛茸茸的混沌碎片。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權力意志,一種能力意志,而“能力”在這兒用作動詞。

伯金為米諾的行為辯解,聲稱這只是其“權力意志”(原文為法文)的表現,這種權力意志可以馴服野貓,使之進入一種平等的關系。伯金認為,米諾與杰拉德不一樣,它施加一定的權力是為了保證一種穩固的結合。也就是說,米諾并不想控制野貓,只是想馴服她,讓她能夠享受一種積極的、穩定的關系。這種看法在文本中得到了印證:其一,米諾的行為并不像杰拉德那么猛烈。貓的行為是輕松的,簡直就是嬉戲——對米諾來說,打斗更像是一場游戲。杰拉德對牝馬和兔子的行為卻是猛烈的,絲毫沒有嬉戲的成分。米諾確實是打了野貓,但不能將其視為暴力,因為它并沒有使勁兒地打擊,而只是鬧著玩兒似的拍打。米諾用爪子打野貓,“擊打”的前面總是加上了“輕輕”或“悠閑”之類的形容詞,這與杰拉德的擊打(總是與“迅速”“兇狠”“無情”之類的形容詞連用)是不相同的。其二,米諾拍打用的是“一只白色的嫩拳頭”,明顯屬于玩耍的性質,其本意并非要對野貓造成任何傷害。

最后,米諾與杰拉德在目標上也有區別。杰拉德斗爭的對象是兩只動物和古德蘭,因為他認為自己有權去支配不如他強大的生物,尋求的是完全控制他們并成為他們的主人。米諾及其替身伯金卻不是這樣。米諾雖然伸張權威,但并不想完全控制與征服野貓。伯金家的貓放走了野貓,使之依然自由自在,把握自己的命運。厄秀拉認為米諾的行為太殘忍,因而瞧不起它,伯金卻不這樣看:“不?!@樣做是有道理的。他不是以大欺小,只是在向那只迷途的野貓表明她必須把他視為自己命運的一部分?!彝耆С炙?,因為他想得到超好的穩定”。伯金在這里觸及了小說的主題:為了維持關系平衡,雙方都需要斗爭來建立起各自的個性和權力。假如雙方都保持平等的權力和掌控力,這種斗爭便會走向沒有占有意味的平衡。當然,一方可能多有一點掌控權,但不足以代表任何實質性的不平等。但是,作為關系中的一方一旦壯大起來,要去掌控另外一方,占有的狀態就會出現,結合也就因此被毀滅。杰拉德是這樣。他要支配古德蘭,將其物化為自己的“財產”,所以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不健康。伯金的前妻赫米恩也是這樣,因為她要在婚姻中控制伯金。厄秀拉與伯金則是在開始一種屬于自己的新型關系,兩只貓的關系便是他們這種關系的折射。權力之爭是有的,但誰也不去完全征服或者控制對方。這樣的沖突是健康的,因為它在兩人的關系中既容忍依賴也容忍獨立,結果便出現了一種更為開放、靈活的聯系。小說中,厄秀拉對伯金越來越依賴,越來越不那么“野”了。他們在達到那種平衡的過程中雖然有爭斗,但爭斗中沒有暴力,所以他們維持著各自的獨立和身份。爭斗只是他們尋求正確平衡狀態的一種手段。兩人享受著平等的婚姻關系,其中沒有半點占有的色彩。伯金說對了:兩只貓之間的關系與杰拉德和牝馬、兔子的關系完全不同。這是一種健康與正常的結合。

四、結語

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尤其是性關系)以及在這種關系中表現出來的施虐、受虐傾向與行為,在勞倫斯的時代還不被人們公開談論,所以他采取了間接迂回的方式,即以動物為意象和載體,通過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之間的互動來加以暗示與折射。動物在勞倫斯的筆下因此成為一種象征符號,即用“某一事物來代表或者表示別的事物”[注]勒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在其《文學理論》中對象征有這樣的定義:它是一個邏輯學術語、數學術語,也是一個語義學、符號學和認識論的術語,還被長時地使用在神學世界里……使用在禮拜儀式中,使用在美術中,使用在詩歌中。在所有上述領域中,它們共同的取義部分是“某一事物代表、表示別的事物”。[3]。

在《戀愛中的女人》里,動物實際上是男人最深層、最陰暗的欲望之容器,這些欲望在人際交往中往往受到壓制,但在與動物邂逅之時便會浮出水面。人與動物的互動可以用來解釋人物性格之間復雜的權力關系。杰拉德·克里奇對牝馬和兔子的行為是殘暴的:他用馬刺夾擊牝馬,用拳頭猛擊兔頭并差點兒將其打死。但他相信這是他的權力,因為二者都比他弱小。兩種動物都是古德蘭的替身,這種支配性的行為也就可以施加在她的身上。因為他擁有古德蘭,所以可以對她為所欲為。兩人都因為暴力而激起欲望,也都從爭斗中得到性滿足。人物性格間對暴力的施虐、受虐需求,可以借助“動物替身”的運用而得到充分的探討。

弗洛伊德在隨筆《狼人》和《圖騰與禁忌》中指出,人對于動物的暴力斗爭有著長久的恐懼心理,這表明人渴望得到性愛中的被動位置。與之相反,對動物施加傷害的欲望所凸顯的是俄狄浦斯式敘事框架中的一些有趣問題。勞倫斯則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選擇:不同的個體通過這種方式可以獲得一種平衡。米諾貓的那段插曲給我們的暗示是:雙方可以借助一種體系不時地表現出施虐與受虐的心理傾向。正是通過持久斗爭的觀念,人與動物才能夠達成一種權利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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