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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雨

2019-12-23 01:23德典白姆
西藏文學 2019年6期
關鍵詞:油菜叔叔星星

德典白姆, 2019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現為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院藏語言文學方向在讀研究生。自初中起便鐘愛文學,先后用藏、漢兩種文字創作過若干習作,并發表在區內報刊上。書信體小說《寫給朋友的一封信》,在西藏自治區“全區大中小學生感恩書信征文比賽”中獲得高中組藏文類一等獎。

藍色,狹小而深邃的藍色。微風吹動那些零碎的黃色與綠色。時不時會遮住他眼中有限的藍。又到了油菜花盛開的季節。

這一時刻,他足足等待了七年。悲、恨、悔、苦,七年間所有的苦難都可以在這一時刻了結。他緩緩起身后,回頭看了一眼剛才自己躺過的地方。

十四歲那年的某一天,他第一次躺進了這片花田,全身顫抖,低聲哭泣,卻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七年里這片油菜田都未曾讓它的主人失望,而他躺過的地方也逐漸顯出一個人形。

他終于在田邊小路的盡頭看見了一個人影?!八拿夹挠幸活w痣?!边@句話七年前便印刻在了占堆的心中。但是此刻,他又希望這個人影不屬于他等待的那個人,因為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出現在這里的。

“殺人償命,血債血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能做到這一點也是男子漢的標志?!笔迨宓臏I水沿著眼角的皺紋和臉上的褶子流向了耳邊。這一情景浮現在占堆眼前的同時,耳中也回響起了叔叔充滿恨意和悲傷的話語。

占堆慢慢蹲下身,盡量把自己清瘦的身體隱入花叢中,雙眼盯著那個緩緩前進的身影。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微駝的脊背,現在占堆只能看到這些?!白焐弦恢蹦罱?,卻作惡多端。這樣活著還不如默默地多做善事。諾桑,平日你也要常懷善心,多為別人著想。不要每天都心存恨意?!逼吣昵暗哪且惶?,母親一夜間白了頭,隨后她開始變得瘦弱、蒼老。平日母親經常教導他的那些話此刻也在占堆耳邊。

微卷的頭發,古銅色的皮膚,灰色的背包。占堆還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他感到一陣緊張,左手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那東西冰冷的把手。眉心有一顆痣。

五步、四步、三步、兩步,占堆如同豹子捕獵一般撲向那人的同時,左手的東西也被送向前去。

隨著刀尖被緩緩拔出,一道鮮紅溫暖的液體也從那件白衣里不斷涌出,順著刀身流到了占堆的手上。

他盯著那顆眉心的痣,再次把刀刺入了那人的身體。白色外套很快被血染紅了,而占堆也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一般,刀從手中滑落,他自己癱坐在了地上。此時那人因疼痛而五官扭曲,嘴里也不斷有鮮血流出。然而那人卻緩緩蹲下身,用左手撿起了那把沾著鮮血的刀子。

“諾桑,諾桑,你快來啊。你爸爸受傷了?!敝Z桑正在河邊打水,尼瑪跑到河邊,氣喘吁吁地告訴了他這個噩耗。水桶倒下,水流一地的時候,河邊早沒了諾桑的身影,只有一陣塵土孤獨地飄起,一直延向遠方。

在去往父親受傷地方的半道上,叔叔就帶著諾?;丶伊?。諾桑還沒進門就看見自家院子的地上躺著一個衣服鮮紅的不完整的人,一動不動。被撕破的藏袍、仍舊往外涌血的胸口,被砍斷的右手傷口處獨自搖晃的手筋。諾桑感到一陣眩暈,隨后便失去了意識。

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三天之后,諾桑第一眼看到母親時差點沒有認出她來。因為眼前的女人一頭白發,面容枯槁,雙眼深陷。

“諾桑,我的孩子。如果你也離開媽媽,我該怎么活下去啊。他們都走了。我只剩下你這么一個依靠了?!蹦赣H說完,諾桑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母親。他馬上問:“媽媽,爸爸呢,爸爸在哪兒?”諾桑憶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而且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他的父親穿著一件血紅的藏袍,雙眼含淚一直盯著他看。

諾??粗赣H,等待回答。此刻叔叔沙啞的聲音沖破所有的障礙從屋外鉆進了母子倆的耳朵?!爸Z桑醒了嗎?嫂子,諾桑怎么樣???我有話要跟他說,這仇必須報?!痹捯粢宦涫迨灞銢_入了房間。他看到了床上已經坐起的諾桑,就哽咽地說:“三寶有知,若要報亡兄的仇,諾桑就不能有事?!蹦赣H向叔叔投去乞求的目光:“孩子還小,叔叔不要在他面前提這種事?!?/p>

“嫂子這就不對了,俗話說,‘父仇不報,子同虎尸。況且殺人償命,血債血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今那個惡人連一個全尸也沒有給我們留下。本來這仇應該由我這個做弟弟的來報,但是我這雙手連刀都握不緊,就別說殺人了。那個該死的兇手又逃走了,去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我們都不知道。日后諾桑長大了即使要到他鄉尋找也必須找到那個人,報殺父之仇?!笔迨鍦蕚淅^續說下去,但床上僅剩留有余溫的被子,諾桑早已不見了蹤影。

亡兄,報仇,殺人償命。諾桑聽到這些詞就意識到父親已經離開了人世。他不再理會大聲說話的叔叔和掩面哭泣的母親,直接跳下床跑向屋外。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只有一味地往前跑去。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如今我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胸口和喉頭傳來一陣陣疼痛,他早已氣喘吁吁。終于,他摔倒了,不知是體力用盡還是絆倒了,他摔得很重。雙眼依舊不停地流著淚水。抬起頭,他看見眼前一片模糊的黃色。

諾桑把滿是泥土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隨后用手背擦了擦淚水。眼前的黃色逐漸清晰,那是一片油菜花盛開的田地。微風吹著花田隨風搖動,像海浪一般,輕柔、動聽。他馬上跑進了微風掀起的花田,躺在黃色花朵中看著眼前的天空,淚水仍舊不受控制地流出,但當他看見空中逐漸濃厚的黑云,便盡力忍住了哭聲。他用上排牙齒緊咬著下嘴唇,想著叔叔的話“那個人連一具全尸都沒有給我們留下”“父仇不報,子同虎尸”。滿身的血和斷了手臂的軀體,這是父親留給諾桑最后的身影。他意識到了父親被人殺害的事實。黑色的云層愈來愈厚,一兩滴雨水落到了他的臉上。他緩緩起身,堅定的腳步邁向了回家的路。很快,天空開始下起了暴雨,刺眼的閃電和震耳的雷聲帶給他巨大的恐懼。但此刻,奔跑的他心中燃燒著的火焰更加可怕、灼心。

“你是白吉的兒子嗎?”那人撿了刀后,邊問邊艱難地走向占堆。占堆站不起來,只能四肢并用,一直后退?!澳氵@個殺人兇手,我是為我的父親貢布報仇的。我等了你整整七年,今天終于能夠報仇雪恨。我也可以在村子里抬起頭來做人了,也算是給我父親和叔叔一個交代?!彼舐曊f,但那一串顫音和他清瘦的臉配上那些豪言壯語便顯得愈加地滑稽。那人左手握著刀,仍舊在緩緩逼近。剛才刺完那人的胸口之后,占堆心口一陣絞痛,似乎那刀是刺入了自己的身體一樣,已經沒有力氣起身了。突然,他感覺手下一空,他的手陷入了田邊的水溝,整個身體因為失去重心而完全倒下,手腕也扭了。一陣新的疼痛感從占堆的手腕處傳來時,一個黑影落在了他的身上。

父親去世之后,諾桑不想再去學校?!奥犝f他爸爸被人殺了,好像是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和別人起了沖突?!甭牭酵瑢W的議論后,平日性格溫和的諾桑就像瘋了一樣,和他們扭打在一起。每次回家看到他身上新的傷口和被撕破的衣服,母親都會擔心地問原因,但他總是低著頭,不肯開口。

叔叔會輕撫著諾桑的傷疤說:“你要記住,那個殺你爸爸的人眉心間有顆痣。你一定要為你爸爸報仇,要么等到那人回來,要么等你二十一歲了就出門去找。最后就算是你死在了那兇手的刀下也無所謂,但你必須要有行動。這是身為人子的責任,也是一個男子漢的榮耀?!泵看温犕赀@類話,諾桑都會跑去那片田地里。

這天,他又躺在油菜田中,看著空中時而成群,時而獨行的鳥兒。事實上,他早就把叔叔的話記在了心中,還有母親的教導:“你不要成天這么傷心,也別把報仇一類的事情放在心上。你是媽媽唯一的依靠,如果你出了事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不如常懷善心,多為別人著想,而不是每天懷著恨意和抱怨,多去做善事對你亡父也有幫助。不要再放不下已經逝去的人,報了仇你爸爸又不會活過來?!?/p>

想著這些話時,諾桑聽見油菜田間傳來一陣細微的哭聲。雖然是白天,他也感覺脊背發涼。但是好奇心驅使他慢慢走向哭聲的來源。隨著那聲音逐漸清晰,他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跪在田間,輕聲哭泣。雖然僅僅是一個背影,然而那干凈烏黑的馬尾辮,隨著哭聲一起一伏的后背,還有那悲戚的哭聲,這些都讓諾桑同情這個女孩。但是他沒有去打擾她,而是慢慢離開,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實際上諾桑特別想安慰那個女孩,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感受,每次他獨自流淚時就不愿被別人看到,他想女孩應該也不愿被打擾。

那個黑影落下時,占堆低下了頭,他想到是時候去見父親了。但是媽媽怎么辦?央金知道真相又會怎么看我。這些想法瞬間劃過占堆的腦海?!皩Σ黄??!焙谟暗闹魅艘馔獾卣f出了這三個字。占堆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抬起了頭?!皩Σ黄??!蹦莻€人又說了一遍,握刀的左手緩緩舉起。占堆閉上了眼睛。隨著那人一聲悶哼,占堆并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那種疼痛。他再一次睜開了眼睛,如同重生一般。但是當他看到那人時,卻發現那把自己的藏刀再一次被扎進了那人的胸口。占堆根本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睜大眼睛驚懼地看著。

“你爸爸是我殺的,這么多年我都活在悔恨和內疚中?,F在終于要解脫了。我是自殺的,你趕緊離開這里,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面 ,你也不要再跟別人提起報仇的事。你趕緊走?!蹦侨藬鄶嗬m續說完這些,搖晃著身子走進了油菜田。占堆看見那身影緩緩沒入黃色的花叢中。

第二天上課時,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教室的平靜。老師開門后,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站在門口的一位婦人和一個女孩身上。老師帶著那個女孩走上講臺向大家介紹:“同學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央金,往后大家都是同學,要互相幫助好好相處?!倍⒁驗楹π咭恢倍际罩掳?。老師安排完女孩的位置后,大家又開始自習了。諾桑望著坐在自己前面的這位新同學的背影,認出她是昨天在油菜花田中的女孩。課間休息時,多數同學都離開座位走出了教室,這時班里最調皮的那個男生走到新同學旁邊問道:“央金同學,你多大了呀?”問的親切,但他的手已經在拉新同學的辮子了。央金疼得只能順著辮子被拉的方向站了起來。這都被坐在后面的諾??丛谘劾?,他本不想管閑事,但是想到這個女孩昨天的哭聲,又見她現在一聲不吭,不禁對她心生憐憫。加上看到這個平日經常嘲笑自己的男生如此蠻橫,憐憫和憎惡交織,他突然將桌上所有的課本砸向了那個男生的臉。經過激烈的打斗和老師的訓誡之后,諾桑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滴淚。

放學后,叔叔不出所料地出現在諾桑的家里。叔叔看著諾桑臉上的淤青并沒有過問原因,只是說道:“你父親去世已經四年了,那個兇手仍舊沒有消息,我都怕你忘記了報仇,所以我想給你換個名字:占堆。從今天開始你就用這個名字,永遠不要忘記仇人還活著。如果你二十一歲的時候那個人還沒有回來,你就去外地把他找到。占堆,你一定要記在心上啊?!?/p>

“叔叔”,諾桑想說我不愿意換名字,但是看到叔叔滿是皺紋的臉,他沒能說出這句話?!盀槭裁匆欢ㄊ嵌粴q呢?”他轉而又想到了這個令他疑惑的問題。這時,夕陽的余暉懶懶地照在叔叔的臉上,他放空渾濁的雙眼說道:“亡兄二十一歲時你來到了這個世界,從那天開始你們建立了父子關系,怎樣也改變不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你長到二十一歲那一年,只希望你不要忘記?!彼吹绞迨宓臏I水順著眼角的皺紋和褶子流到了耳邊。他實在不忍心再拒絕,便說:“從今天開始,我就叫占堆?!边@個時候他想到了父親曾親切地叫他寶貝諾桑的情景。父親跟他說過名字是母親取的,父親也希望他可以成為父母的好寶貝。他想到了在之后的某一時刻,自己將會勇敢無畏地站在那個未曾謀面的人的面前高舉刀子。他沒有看到母親雙手合十舉在胸前的動作,更沒有看到她的淚水。

占堆再一次來到了油菜田里,他躺在了自己一直喜歡的那個地方??粗^頂藍色的天空,他覺得有一種東西正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離他遠去。他覺得……

“謝謝你?!蓖蝗灰粋€細而柔的聲音進入了占堆的耳中。循著聲音的方向起身轉頭,他看到了那個叫央金的女孩。占堆立即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問道:“是你啊,為什么說謝謝呢?”

央金輕輕地笑了笑:“謝你剛才在教室里為我出頭啊,而且因為這事老師還批評了你,我心里也過意不去,所以來謝謝你?!?/p>

占堆不知道要說些什么,“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聽到這句話央金笑了,“我只是喜歡到這片油菜田里坐坐。在老家的時候每次油菜花開了,我都會去田里坐一下。最近搬到這里發現了這片田,也忍不住要鉆進來。我昨天也來過,今天只是碰巧發現了你。我又不是占卜師,怎么可能知道你就在這里而特意來道謝呢?”占堆聽完更覺不好意思,緊張地答道:“我……我也是,喜歡油菜花,不是,喜歡來這片油菜田里?!?/p>

央金坐在占堆剛才躺過的地方。她把左手伸進口袋拿出了一顆糖遞給占堆。占堆這才坐在了她旁邊,用左手接過了那顆糖?!澳憬兄Z桑對吧?”央金把頭轉向占堆問道。占堆點了點頭又馬上搖頭:“我叫占堆?!毖虢鹨苫蟮貑枺骸皠偛旁诮淌依锫牭酵瑢W叫你諾桑啊?!?/p>

“換了,從今往后我叫占堆?!?/p>

“我可以繼續叫你諾桑嗎?我更喜歡你原來的名字?!?/p>

占堆把那顆糖扔進嘴里:“可以,你以后想叫我諾桑就盡管叫吧?!?/p>

兩個人抬頭看著天,微風吹動著花朵和葉子,他們眼中那火紅的天空若隱若現。

“為什么要換名字呢?”央金繼續看著天空提出了她的問題。

“這是秘密?!闭级训哪樕蠜]有任何表情。

“昨天你為什么獨自一個人在田里哭???”占堆把臉轉向央金問。

央金也把臉別了過來看著占堆。她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用極小又足以讓占堆聽見的聲音說出了兩個字:“秘密?!庇谑嵌擞中Τ隽寺?。

這天的天空格外美麗,西邊火紅的晚霞照著這一片金色的油菜田,同時映著他們二人開心的笑顏。

“諾桑,來吃飯吧?!闭级鸦氐郊視r母親已經準備好了晚飯。占堆本來想糾正母親對自己的稱呼,但是他想到了央金烏黑的辮子,雪白的牙齒和那些話,他還是沒有去糾正母親的呼喚。

晚飯后,諾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母親從房里走了出來摸了摸他的頭:“你真的愿意換名字嗎? ”

“不愿意?!敝Z桑不想在母親面前流淚,但還是哽咽了。

“兒子,你看今天的天空多干凈,那些星星也是很明亮啊?!?/p>

諾桑抬頭看時,因為雙眼含淚,他只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光。于是立即用袖子擦去了淚水,再抬頭時他看到了萬里無云的星空。有些星星無比閃亮,有些則顯得黯淡;有些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而有些又好像離他們很遠,很遠。諾??粗鴿M天的星星,小聲說:“小時候姑姑跟我說,天上的每顆星星代表地上的每一個人。如果地上有人離世了,他對應的星星也會落下來。媽媽你說爸爸的星星落在哪里了呢?”

母親沒有回答,而是說:“我的母親給我講過另一種故事,她說天上的星星都是離我們而去的人,地上有一個人離開了,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過了幾年,我的母親也去世了。有時我就會抬頭看著星星想,我母親的星星到底是哪一顆。有時走夜路害怕了,看到星星就覺得她在守護著我。諾桑,你覺得哪個說法更可信呢?”沒等兒子回答,母親又說:“我是相信母親的話的,陰陽兩隔是多么殘忍的事啊,總得給活著的人留個念想?!?/p>

諾??粗焐蠠o數的星星問:“那爸爸的星星是哪一顆呢?”

“地上的人想念死者是會有感應的。你在想爸爸時哪顆在閃光,你看著覺得哪顆最親切,那一顆就是你爸爸?!?/p>

母子倆沉默良久,母親將頭轉向兒子時,她終于看到了兒子清澈的眼中映著一顆星星,那星星一閃一閃。她聽到了兒子興奮的心跳聲,那聲音愈加地清晰。

“諾桑,找到爸爸的星星了嗎?”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那一定是爸爸的?!?/p>

“你看著星星時,星星也在看著你呢。所以如果你成天不開心,爸爸的星星也會傷心的。還不如平靜開心地活著啊,我們能好好生活,對去世的人也是一種慰藉?!?/p>

“媽媽,那為什么有些星星會落下來呢?”

“太失望了?!蹦赣H略帶悲戚的聲音顫抖著說,“地上的人不珍惜生命,所以去世的人也便失望了,世間再沒有可以留戀的,自然就會落下去?!?/p>

這時一陣風從遠處吹來,諾桑感到一絲寒意,就把手伸入了上衣口袋。隨著一陣輕微的嚓嚓聲,他的手碰到了一層薄薄的紙。那是剛才央金送給他的那塊糖的糖紙。他在口袋中握緊了那張糖紙,眼睛盯著父親的星星,不禁說:“要過平靜的生活嗎?”

占堆看著那個在油菜田里倒下的身影,他想到了第一次看見央金時的情景。他想到那個瘦弱的身板哭泣著一顫一顫的。這就是這個人的命,當初他殺了父親就注定要以命來償還。如今他只是渴望得到解脫,這也是占堆理應做的事情。占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著自己。

油菜花再一次盛開了。

“我爸爸去了外地,一直沒有音訊?!毖虢鹛稍谟筒颂镏锌粗炜?。

“什么?”諾桑不知道她忽然冒出這么一句話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么一個人哭嘛?”她想把秘密說出來。

“為什么?”

“先說你的秘密吧?!?/p>

“我的沒什么可說的?!?/p>

“是因為失去了爸爸嗎?”央金第一次在教室看到諾桑時,就聽到同學們叫他沒爹的孤子。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什么好問的?!敝Z桑的話中明顯帶著怒意。

“對不起。但我倆其實都一樣。反正我爸爸也和去世了差不多。以前在我家鄉也有一片油菜田。爸爸經常會在花開的時候帶我去花田里。爸爸離開之后家鄉也沒什么親戚,于是我們搬到了媽媽的家鄉。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念爸爸,但是又不忍心在媽媽面前表現出來。剛好搬過來之后我就發現了這片田,對爸爸的思念又加深了許多,所以那次就被你撞見了?!?/p>

諾桑得知她也是苦命人,不覺更感親切。剛才的怒意竟早已消失了,轉而想要去安慰央金。但是他又不知如何開口,就越發著急。央金看到諾桑憋紅的臉就笑著說:“你不用安慰我,我還是覺得爸爸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如果我成日以淚洗面,說不定沒等到爸爸回來自己就先去了。還不如認真生活,我要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等再見到爸爸時就可以非常健康、優秀地迎接他了。所以你不用安慰我的,我都已經想通了啊?!?/p>

諾桑也松了一口氣:“是啊,要好好活著。這樣爸爸也不會失望的?!彼耘f躺著看天空,覺得之前隨著時間離自己遠去的東西似乎又開始回來了。

這天早上,諾桑和媽媽在廚房里剛吃完早飯。

“諾桑,諾桑?!毖虢馃o法掩飾的喜悅從外面飛入屋內。

“怎么了?”諾桑出了廚房門,從樓上往下看去。

“你馬上到油菜田里來,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毖虢鸬难壑杏袩o法掩飾的喜悅。

于是,諾桑也開心地說:“好的,我馬上過去,你先走吧?!敝Z桑跟媽媽打了個招呼后就馬上離開了。

白吉看著兒子清瘦的背影不禁陷入沉思。諾桑今年二十一歲了,如果他真的那么聽叔叔的話,今年就得去尋那個兇手了。但想到這些年來經她的教導,諾?;旧喜惶釄蟪鸬氖铝?,叔叔的那些話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想到這里白吉心生驕傲?!叭绻娴膱罅顺?,那豈不是違背了人倫啊?!卑准p手合十自言自語。

“東村頓珠大爺的話是真的嗎?”她依舊可以想起貢布那張滿是悲痛和憤怒的臉?!爸Z桑是個左手拿刀的人,頓珠大爺說那人也是個左撇子。白吉,你跟我說實話吧?!痹诮Y婚的第十四個年頭的某個夜晚,丈夫第一次這么生氣地質問白吉。那個晚上之后,白吉的人生再一次迎來了大轉變。

第一次轉變是在貢布娶她的時候發生的。盡管現在白吉有了白發,添了皺紋,但是她仍舊可以看清那片黃色的花海。男人在油菜花叢中握緊了白吉的手,“白吉,我一定會娶你做我的妻子?!甭牭竭@句話,白吉感到無比幸福。但是她沒有回應,而是透過綠色的葉子和黃色的花瓣看著天空。

盡管她的父母還不肯接受男人的家庭,但是白吉心里生出了很大的勇氣,不僅僅是因為男人的承諾,更是她腹中那個還未成型的新生命給她帶來了足夠的信心。

“以后孩子出生了,我們也要經常帶他來這片油菜田里?!蹦腥溯p輕撫摸著白吉還未隆起的肚子。

但是那天之后,他們再次相見時,中間已經隔著一條江。白吉騎在馬背上,一邊流淚一邊回頭看了看家鄉。她看到在江的那邊站著那個男人,孤獨地、不舍地、悲傷地目送著她。直到那個身影變成了一個黑點,白吉才轉正身子,摸著自己的肚子叫著自己的孩子:“我的好寶貝,好寶貝?!?/p>

如果命運真的開了個大玩笑,當兒子站在男人面前時,他會認出諾桑嗎?雖然他沒見過諾桑,但是大家都說兒子和自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應該可以認出來。白吉在佛像前點燃了酥油燈,心中思緒萬千。

“諾桑,快來?!毖虢鹪诨▍仓姓惺趾白×伺芟蛴筒颂锏闹Z桑。

“什么好消息???”諾桑喘著氣問。

“我爸爸要回來了?!?/p>

“真的嗎?你怎么知道?”

“給人捎了口信,明天就沿著田邊這條路回來?!?/p>

“那真是太好了?!?/p>

“但是這事你得替我保密。七年前我爸爸是殺了人逃走的。這次也是悄悄回來看我們。你說我應該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諾桑沒有再聽到后面的話,盯著央金的臉,他只看到她的嘴唇在一動一動。他突然說:“你爸爸眉心間是不是有一顆痣?”

央金美好的設想突然被打斷了,她沒好氣地說:“是?!彪S后又反應過來,忙問諾桑是怎么知道的。諾桑正準備回答是聽別人說的。此時,叔叔的大兒子尼瑪正向這邊跑來,他的聲音打斷了央金二人的談話?!爸Z桑,我爸爸病情惡化了,他想見你,你馬上跟我回去?!?/p>

“我先走了,回頭再見?!敝Z桑沒有忘記和央金打個招呼便跑向了叔叔的家。

“叔叔,我來了,占堆來了?!彼蛟谑迨宕差^,握著叔叔那雙干瘦的手?!昂⒆?,你不再是占堆。從今往后,你還是諾桑?!笔迨逭f出了讓諾桑十分震驚的話。

“孩子,我快要去見你爸爸了。我只有一件事要囑咐,你把報仇的事情給忘掉吧,不然你也可能會流落他鄉,甚至可能會因此丟了性命。你要和媽媽好好活著,這是我的遺言,你一定……”沒等說完,叔叔又昏了過去。諾桑不知所措,尼瑪就把他拉到了一旁。叔叔的家人忙上忙下,大家端藥換水,而諾桑呆呆地站在一旁。

這天晚上,叔叔離開了。諾桑想起父親去世那天,叔叔在半道上帶他回家,叔叔說:“不用擔心往后的生活,以后叔叔就是你的爸爸,我不會讓你們母子受苦的?!?/p>

“叔叔,您走好。占堆不會讓您失望的?!敝Z桑想到這些之后便如同丟了魂一樣。再次恢復意識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諾桑發現自己腰間別著一把刀,蹲在油菜田里。

如今,諾桑終于把仇報了,他讓仇人的血沾滿了自己的雙手和衣服。但令他意想不到的卻是這個十惡不赦的兇手在幫助自己隱瞞罪行,還要偽裝成自殺。

占堆,諾桑,諾桑,占堆。我到底是誰?

諾桑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向剛才那個身影倒下的地方。那人在油菜田中仰面躺著??吹街Z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說:“你怎么還在這兒,快……”話還沒有說完,那人就開始咳嗽,嘴中吐出鮮血來。諾桑馬上脫下上衣包住了那人的傷口,又把那人背了起來?!澳氵€不能死,我有話要問你?!敝Z桑大聲跟背后的人說話,盡量快地走向村子。他要問這人為什么要殺他父親。

這時空中飄來幾朵白云,天空開始下起了太陽雨。

“母親在等著我,央金也在等著她的父親?!?/p>

在這柔和的小雨中,諾桑想到這些臉上也浮現出一絲微笑。那溫柔的雨滴不斷落下,也洗去了他臉上那鮮紅的血跡。

編輯導語:

本文不論是結構或是情節,都設計得十分巧妙。作者通過對人名的改變,達到了人物的轉變的作用,情節上極其用心,從叔叔態度的轉變到主人公內心的掙扎,都非常細膩。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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