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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像

2019-12-23 01:23念扎
西藏文學 2019年6期
關鍵詞:鏡面鏡子

念扎

鏡子 深藍色的睡裙 不祥的顫抖

到處都是鏡子,鏡子作為構成世界的元素將空間從所有方向包圍起來。

她穿著那身藍色的睡裙,上面有蕾絲和恰到好處的卷邊,換上它是睡覺前必須的儀式,還記得清楚的夢里也都像今天一樣穿著睡裙。不過,那些夢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將這抹藍色作為主角供在中間。她抬頭看時,雪白的肌膚從脖頸一直延伸到胸部的凸起處,還有她所夢寐以求的,透著淡淡憂傷與隱秘魅力的眸子,都映在那里,的確是從那第一場夢就見到過的完美形象。

她輕輕地踩在鏡面上踏步向前,鏡子里的她正在徐徐走來,然而距離卻毫無變化,鏡子像是有特殊的機關,抑或正在以一定距離倒退,但她判斷不出來。環視四周,四周的鏡子也是如此,所有的形象,從任何一個角度都完全一致且毫無破綻,她試著向任意一個方向走去,那一邊的形象也同樣向她走來,然而那距離卻依舊毫無變化。她低頭看自己踩著的鏡面,細長的小腿,藍色睡裙的卷邊的裙角,以及一直以來都小心保護的部位,都清晰地映在那里。她輕輕地將手臂抬起,鏡子里的她也照樣抬起。她將染著些許紅色的披肩長發挽起,鏡子里的她也照做了,露出白凈的脖頸和耳朵。她抬起小腿,準備第一個舞蹈動作,所有鏡面里的她也同樣將腿抬起,藍色的裙角落在大腿上。她滿意地笑了,重新踩回鏡面上,低下身想要將手指放在那鏡面上,然而,地面鏡子里的她沒有低下身,仍舊以剛才的樣子停在那里,嘴角帶著滿意的笑容。她抬頭看向四周,所有的鏡面里的她都停在那個瞬間,接著是一陣不祥的顫抖,像是有什么東西返回到了那里。地面處的形象第一個低頭注視著她,接著是所有鏡子里的形象都沉默注視著她。她起身立在中間,將手抬起,做出舞蹈的熱身動作,然而鏡子里的形象已經不再聽從于她,仍舊以沉默和責難似的眼神將她圍在中間。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自我的存在變得飄渺,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她走向其中一面鏡子,這次鏡子沒再后退。她就站在鏡子面前,她伸手觸碰鏡面,鏡子的冰冷差點凍傷她的手指,一陣海鷗叫聲般急促的聲音隨即劃過耳畔,鏡子全部消失不見。

她醒了過來,夜還在不知何時的岑寂中,她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藍色的睡裙是否安好,沒事,睡裙還和入睡時一樣穿在身上,上面的香水味也沒有變化。她把白皙秀雅的腳如練舞時那般繃成漂亮的弓形伸出被子,一股冷氣從腳尖浸入心里讓她迅速重新縮回被內。希望能有機會好好跳幾場,入冬前也許就能把CabrielleChanel今年的新款大衣拿下。在現在這個世紀未日般的狂歡盛宴上,如果說還有一件衣服能讓女人瘋狂追逐,那就只有香奈兒。她閉上漂亮的眼眸,琢磨著自己銀行卡上的兩位數,離昨日在網吧電腦上看到的那件衣服的數字豈止天上地下的距離。

她翻了個身,習慣性地屈起腿再次陷入迷夢里。秒針移動的聲音像是鏡子里的形象跟著節奏起舞,臺下座無虛席,藍色的睡裙換成了長袖的藏裝演出服,聚光燈緊緊跟隨。

名字 ?敲門聲 免費年歷和

百分之二十的人生

被鬧鐘機械重復的聲音再次吵醒時,清晨夢里的細節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可以確定那不是令人舒服的夢,大概是自己作為獵物被獅群殺死,一群野狗跟在獅群后面將剩下的內臟解決干凈的那種夢。她已經做過許多這樣的夢,作為旁觀者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被處決和撕碎,然后醒來時嘴里一股異味。她脫下深藍色睡裙,換上洗得泛白的牛仔褲,白T恤和黃色的襯衫,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拉開出租房的廉價窗簾,陽光隨即占領了不大的床,一眼即可瞥見兩河交界處的市區那頭,鬧市區那里的強巴林寺的金頂平靜地注視著各種繁忙的身影,這里相較于如同菌體快速生長似的,不斷往河谷的縫隙間擴張的拉薩倒是顯得單薄。當然,在這里關于自己的一切都顯得單薄多了,出租屋比家里的臥室還要小一些,衣柜也小,衣服也少了。還有名字,通常情況來說,一個想要去遠離家鄉的地方闖蕩出一番事業的人,至少在改名字時會用上更好些的字詞,名字也因此多出幾個字,但她卻將名字的大部分拋棄,如同某種軟體動物毅然離開不滿意的殼子一樣,只留下了名字里帶有藏族骨系名稱的諧音“林”字,于是原來的名字便和身份證一起未再離開床頭的抽屜,出現在其他場所。

她把床鋪簡單收拾了一下,將睡裙展開在床上,讓陽光帶走上面的濕氣,重新變回蓬松柔軟,再噴上只用在睡裙上的巴寶莉香水,但曬的時間也不能太久,睡裙雖然是深藍色的,也有褪色的可能。于是在每個晴朗的空閑的上午,她的首要工作便是將睡裙展開曬好,洗漱和吸過一根煙差不多三分鐘后將睡裙收起,一如站在烤箱前計時等待蛋糕做好的主婦。

她到走廊的盡頭洗漱,把煙頭在洗漱臺淋滅后扔掉,再回到出租屋照鏡子,剪過之后長得很慢的頭發膽怯似的停在空中,用手往下拉也觸不到肩膀。眼睛已經浮腫幾天,想必是那些夢的功勞。她坐到床沿,聽著窗前鬧鐘的秒針聲開始計時,數到第七十六秒時稍顯克制的敲門聲響起,第八十二秒時門框被震得咣當作響,第九十秒時秒針的聲音已經被敲門聲打翻在空氣的震蕩里,她憑借感覺繼續計時,第一百一十七秒時敲門聲停止,秒針聲返回,有什么紙條被撕下來重重地貼到門上。

她將睡裙拿起,用衣架撐開。溫熱的手感像是味道調試得恰到好處的雞尾酒,然后將其在陽光曬不到的床頭掛好,退后五步靠在墻上望著睡裙,盡管同屋子里的其他便宜東西格格不入,但至少與價格不菲的深色床單和被套相得益彰。她轉過來看墻上的日歷,日歷是租房老板所謂福利里除去舊木桌椅和只能照臉的鏡子外的一項特殊福利,每年過年前以祝賀新年的理由免費更換日歷,人不在房間也照換不誤,但這并非出于好意,這一點從上面密密麻麻的廣告和每個月三十號那里粗線寫出的交房租提醒上即可看出,據說這樣做能有效提高交房租的效率,無稽之談!不過是催交房費的部門自作聰明想出的無聊行為罷了。

她看著日歷思考,今天是九月五號星期三,離上個月的三十號過去已經六天,房租仍沒有著落。她坐到床上,花了三分鐘打量屋內唯一的木桌上雜亂堆放的東西和放在筐里沒有洗的衣服,再次抽出一根煙,但瞥了一眼空了一半的煙盒便沒再點上,轉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桌上的鋼筆,在已經結束的八月旁寫上已經重復了十三個月的數字——百分之二十。最后一點墨水也就此用盡。

電話鈴不合時宜地響個不停,她第一次看也沒看便直接掛斷,把電話卡抽出來扔到桌上,拉上窗簾,把手機和煙盒都扔進包里出了門,沒理會催交房費的單子,從出租樓背面的出口離開。

轉經路 干裂的木板不可避免的相遇

走到再看不見蜂巢似的出租樓之后,她重新思考那重復了十三個月的數字,百分之二十的自己。從中去掉夸張的,以但是可是不過是還有就這一次為開頭的種種借口,剩下的大概是百分之十三——令人沮喪的數字。她拿出半癟煙盒抽出一根煙,從街邊的店里借了火點上,看著車流站在路邊讓出租車司機猶豫不定。腦袋里想著這幾天的夢,令人不安的莫名其妙的夢,她想還是有必要以試著提高那可憐數字的比例為目的,或者為了穿著睡裙時的舒適睡眠而做點什么,因此她決定去轉經,強巴林寺的轉經路很久沒有去過了。

大概半個小時后她才走到寺廟那里,時間已經是下午,初秋的太陽將石板路都烤出熱氣,已經漸漸褪去綠裝的山默默地忍受著暴曬,寺廟的朝拜已經停止,大多數人已經在早上太陽還溫和的時候轉過佛塔朝拜過主殿,現在正在某處的茶館里悠然自得。

寺廟大門前幾個賣酥油和哈達的攤主有氣無力叫賣著,她買了瓶水,用紙巾擦去汗水,走進大門從左側開始踏上轉經路,思考已經握在手里的百分之十三,比自己的歲數還要小十幾,這到底是怎樣一種自我與人生呢?就直觀上而言,她全然把握不到,然而二者之間的差距卻像是陸地上逐年裂開的口子一樣將許多東西,包括已有的和還在憧憬著的可能性都吞入其中,越是往后便越是不能改變其頹勢,每每看到年歷翻過便覺得心的一部分也隨之消失并被吞入裂口當中,黑暗一次次地探出裂口伸出其觸角,而可怕的是事實也確實如此。她喝了口水,皮膚上微微泛起一層汗水,肚子也餓了,這才想起早飯沒吃,不過那也無所謂,身上的錢不夠早飯,出租屋里也已經沒有吃的。她再次回到思考,轉經路上一群小孩子不停打鬧,騎著自行車追趕著對方,隨即又消失在那頭,桑煙的味道彌漫開來,收音機里的念經聲徘徊在暴曬著的路上。一位背像拱橋一樣彎著的老人坐在路邊,身上的臟袍子里恐怕可以抖出一周前早飯的糌粑渣,手里握著一沓零錢,喃喃自語著什么。她從包里找出一塊錢遞給老者,她似乎睜不開眼睛,只是點點頭,繼續換個句子碎碎地念叨,路過的人將零錢留下后直接離開。然而她卻毫無理由的,或者僅僅是出于好奇,低下腰靠到老人身旁,試著從雜亂不清的發音中聽出什么。

“祈禱你……往生……往生凈土……往生極樂凈土?!?/p>

——乞討者一貫的祝詞。

“極樂凈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她問。

老人沒有回答,繼續重復那幾句話。

她再次重復自己的問題,然后開始熟悉的計時,三分鐘過去了仍舊沒有任何回答。

她正準備離開時,老人像是好不容易收到信號的老式收音機終于發出不一樣的聲音。

“那里可不得了,不得了喲?!崩先苏f,“是百分之百的好地方,百分之百喲?!?/p>

她起身離開,老人開始繼續重復之前的話語,她繼續想著百分之十三的自我,舞團的工作已經可有可無,聚光燈永遠在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徘徊,近在咫尺又觸不可及,像是昨晚夢里鏡子中的形象,長頭發,白皮膚,胸部完美弧度的隆起,細長的小腿,這些恐怕才足以穿上深藍色的睡裙,然后因為想起早年在國外歌劇院演出時獲獎的情景,而陷入回憶的纏綿中不能入睡,最后赤足走到音響前試著放出旋律,首選自然是啟蒙式的,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的管弦樂部分,隨后坐在琴凳上默默思考當下的百分之百,大概那時候對于任何一個百分比的人生都能夠有確定的把握。

再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走到轉經路的終點,路途的指數歸于百分之百,時間大概是下午六點左右,陽光依舊發揮著夏末的余熱抽干空氣中的水分。從那里可以鳥瞰市區,往東面是拉薩的方向,兩年前正是從那條路一次也不回頭地到達這里,找到住的地方,接受人們最初帶著好奇的好意,躊躇滿志地將百分之十這一數字寫在第一個月的日歷旁,頗有底氣地掛斷家里的電話后,聽著舞曲穿上深藍色的睡裙在出租屋的水泥地上起舞,安穩地帶著希望入睡。如此種種的回憶,都已經像在暴曬之下干裂開的舊木板一樣變得不堪一擊,即將沉入那差距形成的黑洞里,隨之裂痕越來越大,在殘存的心徹底消失之前,總得有什么將這一切統統了結,她如此想到。

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鐘左右后,她繼續往前走,這時一位戴著墨鏡,穿著看似價格不菲的運動裝,拿著索尼相機的女士,站在路中間往展佛臺上觀察著什么,她從旁邊經過時聞到女士身上淡淡的香味,是自己往睡裙上噴的那種香水,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那位女士正好在此時向前走來,于是,百分之十三與百分之百的相遇便如此誕生。

“你好,我是你百分之百的自己?!迸空履R說道。

初秋的悶熱 影子 巴寶莉香水

“你好,我是你百分之百的自己?!迸空履R,淡然得體地一笑。

她以回頭的姿勢立在原地,她看到的正是夢里鏡子中的形象,只不過衣服換了而已。她的胸口劇烈地顫動,心跳似乎失去了規律而不停顫動,全身上下都陷入劇烈的震蕩中,女士便主動將手伸了過來。

“驚訝也是情理之內?!迸績炑诺刈叩脚c她平行的地方,“這種情況誰都會覺得莫名其妙的?!?/p>

何止是莫名其妙,她心想,這絕不應該是在自己這樣的人身上發生的事情。

“對了,百分之十三的時候,”女士親切地說道,“你應該叫林,自己取的名字,只有一個字對吧?”

她點點頭,緊緊握住女士的手,觀察女士比現在的自己更成熟圓潤的面孔,手也溫潤光滑,可以看出是為了演奏某種樂器而特地保養著的手。

“那么,為了方便,我還是叫你林怎么樣?”

她點點頭,平息身體的混亂用盡氣力和專注擠出一句顯然沒有扼住中心的話:“那我該怎么叫你呢?”

女士得體而不露齒地微微一笑:“對我的稱呼并不重要,你需要我時我就出現了,但你對于我卻不是那樣?!?/p>

“為什么呢?”

“先留著晚點解釋怎么樣?”她說,“一下子接受太多信息反而使人混亂,再說,今天陽光也實在是不留情面?!?/p>

林點點頭,兩人從展佛臺那里往寺廟前的廣場走去,她用相機拍了許多照片,林默默地跟在一邊打量百分之百的自己,至少在外表上是昨晚夢里的樣子,她甚至觀察她的影子,因為傳說鬼和游蕩的靈魂是沒有影子的,但她的影子是正常的,形狀深淺沒有異樣。

“怎么樣,和你想象的樣子一樣么?”她似乎知道林在打量她。

“不好比較??墒呛蛪衾锏囊荒R粯??!?/p>

“你夢到過我?”

“是的?!绷终f,“在昨晚的夢里,還有很多夢里?!?/p>

她微微一笑,將墨鏡摘下來放到遮陽帽上?!白甙?,實在是太熱了?!?/p>

她們下到廣場,出了寺廟大門,從廣場那里坐上她的藍色寶馬520Li。

“車子是去年回國后男友買的?!彼f,“本來不該和你講這些的,但是之前一直是他在開,我不大熟悉,可能會有點顛簸,還請不要介意?!?/p>

“我們去哪里呢?”林問道。

“為了慶祝我們相遇去喝一杯怎么樣?”

“好的,只是我有個請求,可以告訴我關于你的更多事情嗎?”

“我會盡最大可能向你坦誠的,但遺憾的是,無論如何那里都有種種限制和未知?!彼燥@生疏地放起音樂,肖邦的夜曲緩緩流出?!耙虼诉@當中如果我轉移話題或者沒有回答,還請不要介意,那就是我無法回答的意思?!?/p>

“還是喜歡這款巴寶莉香水?”她看著儲物盒里的香水說道。

“是的,從百分之十的那個夏天母親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之后,一直就喜歡用這個牌子。盡管出入各種場所時必須適時更換其他香水,但平時還是一直用這一款?!?/p>

“去過什么地方參加演出呢?”

“紐約、東京、悉尼,還有歐洲的大小劇院?!?/p>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參加正式演出的呢?”

樂曲切換到貝多芬《鋼琴協奏曲第三號》的廣板,接著是沉默。

林拿起香水摸了摸,然后放回儲物盒,聽著音樂隨之沉默。

“沒有問題了么?”

“暫時沒有了?!绷终f。

獨立包間 離開與進化 睡眠

車子在停車場里停好后,林下車環視四周,停車場位于四層高的樓房背后,三面是兩層高的民宅,但大多被改建成了旅館或者餐廳,林盯著四層樓的二樓窗臺那里,似乎有什么抓住了她的心緒。

“之前來過這里吧?”

“來過。不怎么美好的回憶?!绷终f,“在頂層的酒吧當服務員來著,你也想必知道?!?/p>

她拍了拍林的肩膀,兩人走進四層樓的建筑,坐電梯到達頂層,她在吧臺那里出示了一張卡片,兩人隨即被請到靠窗的獨立包間里,林點了拉薩啤酒,她本來想點什么牌子的紅酒,見林點了啤酒自己也點了一份。

“還是喜歡喝啤酒?”她問到。

林點點頭:“如果說你對于我的問題必須選擇性的回答,那在我這邊,有什么是需要向你隱瞞的么?”

“不存在任何需要向我隱瞞的?!彼f,“這么說可能令人沮喪,但我對于你的情況了如指掌,即使你什么也不說,我也能在大體上有個把握?!?/p>

“那你說,我需要你時你就會出現,反過來卻不是如此,為什么呢?”

“你昨晚夢見了我對么?”

“是的,盡管不是以現在的形式?!?/p>

“那個夢也許能夠回答你的問題,抱歉,還是無法直接回答你?!彼拇_露出歉意的神色,“很想在最大程度上幫你做點什么,然而還是有許多限制,百分數越往上越是如此?!?/p>

“那你記得昨晚的夢么?”

“記得?!彼袷窃谡埱筮b遠地方的指示一樣沉默了十五秒后說道,“這是許多年后依然會使你——會使我們,”她把手輕輕地放在林的手上,像是從未沾染污穢的羽毛悄然飄落塵土,“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夢,鏡子破碎開來的夢?!?/p>

“幾年前,我也夢到過你,看見你跳舞的樣子,可還有印象?”

沒有回答。

“那你最喜歡什么曲子呢?”林沉默十五秒后問道。

“永遠是莫扎特和父親彈的弦子?!彼龑⑹州p輕移開,拿起相機對準窗外。

林看著她拍照的樣子,果盤和裝在精致的玻璃盤里的啤酒杯被一位走路悄無聲息的侍者送上來。

“可以抽煙么?”

“請便?!彼f,“我也才戒煙不久?!?/p>

“是么?知道自己在未來抽煙也挺有趣的?!?/p>

她笑了笑,十分優雅的,卻具有隱含魅力的笑,百分之十三的自己恐怕還需要時間才能學會這種笑容。

“我不是來自什么未來的?!彼陨缃煌硌缟虾燃t酒那樣優雅的姿態喝了口啤酒,“可以說,我來自你的心,來自你的夢?!?/p>

林吐出煙霧,喝了一大口啤酒,好歹使身體的燥熱減輕了些。

“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一下?!彼酒鹕碚f,“讓我回去換個衣服,再帶一樣東西給你怎么樣?”

“天黑之前去濕地那邊怎么樣?想看你跳舞的樣子?!?/p>

沒有回答。

“我不能一起過去么?”林問道。

她留下微笑,拿起車鑰匙走出了包間。

林看著窗外的景色,河谷西側的山在陽光下,向東面的建筑群投下巨大的陰影,車流和人流的聲音像是瀕死動物的喘息一樣細微地從窗外傳來。她合上窗,聲音隨即消失,空氣里便只剩天花板里音響的音樂。不一會兒,藍色的寶馬車從樓下的出口駛出,匯入車流隨即沿線拐彎離去,林喝著啤酒看車子離去,一位舉止優雅到自己如何也想象不出的女士竟然是百分之百的自己,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呢?她想起在生物書上讀過的關于某種蜥蜴進化的漫長歷程,她現在也確定,相較于其突兀的進化結果,過程倒是美妙許多。

她將相機拿過來在手里掂量,舞團旁邊的店里就有賣索尼相機,相機的款式從沒見過,不算很新,像是用了一段時間,她猶豫了一下后打開看里面的照片,除今天在強巴林寺的照片之外還有幾張不知道在哪里拍的風景照,但人臉一概模糊不清,像是故意如此,照片也被特地篩選過后放在里面,然后擺在她觸手可得的地方傳遞允許范圍里的影像信息,看來是這樣的,正如百分之百的自己所言。

她想打開那個小巧的手包,但最后作罷,手包像膽怯的貓似的躲在沙發角落,不像是歡迎翻看的樣子,她繼續喝啤酒,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時候呢?完全記不得了,連上一次來這樣的場所的時間也記不得了。今晚喝個暢快好了,她想,百分之百的自己請客,說到底也是自己的錢。

然而,時間在啤酒的涼爽里過得極其緩慢,夕陽最后的余暉戀戀不舍地離開,天空像是新的藍色洗臉盆一樣干凈地倒扣過來。啤酒越喝越困,對面沙發上放著的手包和靠枕也模糊起來,但這感覺十分美妙,沒有人再過來打擾,索性躺到沙發上睡上一覺,百分之百的自己還沒有返回,也不需要她返回,現在需要的是放空大腦,像是所有鳥兒都離巢出去曬太陽的舊倉房。

意識進入混沌前的一刻,沙發那里還是沒有出現百分之百的自己,音樂停止,思考被凍結,一切都像雪夜里遺留的雜物一樣陷入黑暗。

實驗艙 影子的舞蹈

鏡子,鏡子再次作為構成世界的元素將空間從所有方向包圍起來。

無論從哪個角度細看,鏡子在方位的轉角處沒有任何棱角,十分圓潤自然地連接起東西南北上下左右,仿佛在暗示方位這種在空間上截然相反的延展性并不重要,使人感到置身于來自更高維度的某種實驗艙,那里的生物正在注視艙體內的變化,林在自我的百分比上的進化大概就是他們的研究課題。然而現在,鏡面的艙體里什么也沒有,像是實驗物逃出的空籠子,但似乎沒有人為此大發雷霆,也沒有人因疏忽職守而受罰,一切都在預定的軌道上,但又有了不同于往常的變化,像是決定在數次得不到突破的點上采取非同尋常的手段,現在就等某種具有催化意義的進展,或者一切回歸原點。

不久,鏡面在某個點將圍得嚴密的空間釋出一個口子,帶有植物氣息的晚風闖入空間,鏡面隱去。林從初秋的草甸上坐起,夕陽正緩緩沉入西空,將積云染得一片紅光,暮色便十分鮮明地將景物調成它的色調,風也不再帶有溫馨的暖意,夏日的氣息在每個傍晚降去一個刻度。百分之百的她正坐在身邊,全神貫注地凝望遠處半身高的野草起伏的原野,林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遠山的熟悉的脊線告訴她這里是拉薩的拉魯濕地。她起身望向四周,不遠處的居民區那里是自己家,第三排二樓那扇窗戶就是自己的臥室。林觀察四面,所有景物都安安靜靜,沉默著陷入一片不可思議的暮色中,往日下午醒來時聽到的鳥鳴,遠處依稀可聞的車輪聲全都消失不見,一切都有著鏡面一樣的沉寂,只等處于其間的主體做出反應。

“我們終究還是來到了濕地?!绷执┲隳蝺鹤钚驴畹陌咨笠?,在風中望了一陣后說道。

她點點頭繼續抱膝坐著,像是靜等風向轉變的小鳥。

“以前很喜歡往臥室的窗外看濕地?!绷终f道,“這些到肩膀高的草有自己的舞蹈,不同的風向和季節里它們又會編排出新的動作,舞伴也是有的——通常是下午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會有很多影子隨著草葉起舞?!?/p>

“是在做夢吧?”

“不是做夢?!绷终f,“夢里也是很多人在跳舞,結果醒來往窗外一看,許多影子隨著草的起伏跳舞,我認得出那些影子,是夢里的那些人投射來的。把窗簾拉上看回桌面時她們就在桌面上起舞,她們的舞蹈是很美的,于是我打開窗戶看,試著學她們的舞步。當然除了我沒有人看到?!?/p>

“后來影子越發清晰,即使不做夢也能在下午看到影子起舞的身影?!绷肿厮赃?,“在我決定離開這里的那個下午,我看到了自己也在那里跳舞,跟著草葉的擺動、風的流向而起舞?!?/p>

“確定不是影子?”風向已經改變,小鳥舒展開翅膀,她站了起來。

“不是影子,就是我自己,穿著藍色的裙子?!?/p>

她轉過身看著林,林閉起眼懷念那個下午見到的自己。

“我知道那就是一個隱喻,一個來自夢的隱喻,當我起舞時,其他的影子將會退去,我所要做的就是解讀那些夢,在別的地方追隨夢,跟著夢起舞,于是我來到了這里學習舞蹈?!?/p>

林睜眼回到這里時,她已經褪去了身上的紅色長裙,沒有穿內衣,赤裸地站在林和肩膀高的野草之間,像是剛從草葉中誕生一樣望著面前的林。

“記得昨天我跟你說看一樣東西的么?”

林點點頭,夢的隱喻正在誕生,風開始改變流向,一如雜亂的旋律變為舞曲的前奏。

“打開那個包?!?/p>

林照做了,里面是藍色的睡裙,像是從大衣柜里小心保存的角落拿出來的,很久沒有再穿過,其紀念意義已經遠大于實用意義,長時間的折疊也沒能奪去它往日的柔軟,作為從鏡像到現實都延伸著的存在,默默地將許多百分數的她連接起來,保藏在它的溫軟與褶皺中。

睡裙邊上還躺著一件紅色的香奈兒大衣,她瞇起眼睛陷入久遠的回憶:十八歲、二十歲、抑或更遠的什么時候,自己曾瘋狂地迷戀過這么一件衣服。

她接過林遞上的睡裙套到身上,抬起小腿開始起舞,風隨即像是臨時決定改變遷徙方向的鳥群一樣從西面撲來,草葉隨即傳出一陣呼呼聲,有人拉開了目睹夢的窗戶,弦子樂響起,鳥的叫聲掃過耳畔,她的赤足在裸露的空地上滑過秋草和石子,卷起一陣無聲的風浪。

林久久地沉默在那里。暮色在最后的時刻將燈光工作盡職到底,一切都陷入越發異常的橙紅色里,夢在誕生也在消亡,鏡像在退回過去中起舞,也在推進未來時起舞。林再次閉上眼睛:有人在鏡像前調整身姿,有人鎖門奔向遠方,有人繼續為其起舞,她們的百分數在無數個黑夜里從血淚中遞增起來……

終將有一天——

她們都會在綿軟的睡裙和溫暖的陽光中醒來。

責任編輯:李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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