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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廓與立冬

2020-01-07 05:04許超
散文 2020年11期
關鍵詞:拔蘿卜蒼耳梨樹

許超

午后,一位老人和他的螃蟹,站在龍山小區的路口,吆喝起來。我看到他每吆喝一聲,肩上的扁擔都會在風中向下傾斜一點,篾筐里的螃蟹就會擠挨著,騷動不止。我不知道這個下午,會有多少只螃蟹離開——才能讓這個老人,完全安靜下來。

立冬后的早晨,我常在儀鳳路和秀園路的十字路口遇見他們,那些早起的建筑工,那些灰色的泥點,白漆和黃漆,也有一些紅漆,讓五點半的天空從陰冷中走出來。

從晚秋到立冬,荻,舉著白色的紗巾,在岸邊,在風中,它好像在聽一曲多年前的《琵琶行》。月下的荻花把潯陽的江水染白,轉軸、撥弦、低眉,一個女人,在潯陽找到了久違的觀眾。那個青衫透濕的男人,用淚水寫下六百一十六個字,每一個字里,都有命運的悲歡。

紫色的楝花留在了四月,唯有形如小棗的淡黃色楝果長存于樹。香樟果已經透黑,它只有楝果的一半大,不聲不響地落。欒樹,在風中卸下了薄如蟬翼的耳形環佩。所有成熟的事物,都疏離了喧囂。

蒼耳和鬼針草,都是童年的獨門暗器。蒼耳的總苞片呈長圓狀披針形,是那種鉤狀的硬刺。鬼針草的頂端有幾枚芒刺。歷經歲月的磨礪,立冬之后,它們逐一亮出自己的鋒芒。走過歲月的磨刀石,我們也交出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鄉村,記憶中更多的是蒼耳。去文圩小學有兩條路,一條是大路,一條是小路,大路近,小路遠,我們常常是舍近求遠,走那條長約四里的小路。小路就在廣闊的田野中,過了甲空生產隊,我們浩蕩的隊伍,自會沿著寬一米多的溝渠分列開來,田埂上和溝渠旁,蒼耳們正在等待一群少年的手。

采蒼耳要快,投擲時要準、狠。如果一時之間找不到蒼耳,一年蓬也可以是武器,稻茬也可以是武器,地上不知名的雜草也可以是武器。大多數時候是按照村莊分組,這樣就能分出馬北隊、祠堂郢隊、黃梨樹隊和小廟隊,我屬于黃梨樹隊。雖然多年后回想那個出生的村莊,似乎很少有梨樹,更別說梨花浩蕩了,但我還是屬于黃梨樹隊。

經過馬北生產隊和小廟生產隊時,就剩下黃梨樹隊和祠堂郢隊了,這兩支隊伍也將在不遠處的老徐煙酒店分道揚鑣。

二十多年過去了,其間父母移居進城,我讀書工作,也都是離鄉在外,那群少年,那些活潑的面孔,我竟再也沒有見過。當再次在郊野遇見蒼耳時,我只覺得時光回放,眼前呼嘯著一枚一枚蒼耳,猶如時間的暗器,嗖嗖而過。內心開始濕漉漉的,那黑色枝條上的無數花瓣,屬于意象派詩人龐德,也屬于我。

在《詩經·周南》里讀到《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卷耳就是蒼耳,我覺得我就是那位被思念纏繞的婦人。

傍晚的時候,抱著十八個月大的阿豆去喂雞,在雞籠外的絲網旁把阿豆放在地上,幾十只雞迅速聚過來,阿豆興奮地朝它們“啊——啊——啊啊”,我拿一根蘿卜纓遞給他,阿豆透過網格把蘿卜纓送進去,雞仔們爭先恐后地啄來啄去,震顫聲通過蘿卜纓不停地傳導到他的手上,阿豆手舞足蹈,口水不斷地流,一直流到我攬著他的那只手的虎口處。

麻雀,也有自己的選擇和目標。它們已經等了大半天,有的候在遠處的屋瓦上,有的群集于雞籠旁的一株石榴樹和三株香樟上。石榴樹上還掛著一枚黑褐色的小石榴,香樟樹的葉子寬大而青綠,自從逃過春天的那一場言語的追殺,它不僅沒有謹小慎微,反而是更加旗幟鮮明地宣揚自己的觀點。我和阿豆進入雞籠,把稻谷撒在地上,麻雀們轟的一聲從樹枝和屋瓦上飛離,趾爪和翅膀,帶動了枝葉的擺動,攪動了空氣的流動,竟有好大一股風吹來,一旁的阿豆連連用手拍拍胸口,表示他有點怕。

我拿著紙盒走進雞窩,讓阿豆站在外面,他也貓下身子看我收雞蛋,邊看邊用小手指著雞蛋,雞蛋還是溫熱的,我冒險拿了一枚給阿豆,阿豆捧著雞蛋,咯咯咯地笑,一串口水又流在雞蛋上。

用葫蘆瓢了幾瓢稻子撒給雞,一直抬頭仰望的雞,迅速俯首啄食。我和阿豆站在外面,阿豆手捧那枚時刻處在險境中的雞蛋,雙腳交替踮著,嘴里“啊——啊——啊啊”地為進食的雞仔們加油。原先飛離的三群麻雀,從遠處的白楊樹上飛臨,三群變為四群,一群落在那株石榴樹上,另三群落在三棵香樟樹上。黑色的屋瓦上迎接了黃昏時溫暖的光。

《圣經》里說:

在你們的地收割莊稼,不可割盡田角,也不可拾取所遺落的。不可摘盡葡萄園的果子,也不可拾取葡萄園所掉的果子,要留給窮人和寄居的。

麻雀也和人類一樣,寄居在這個世界上,它們所遇到的風霜雨雪并不會比我們少。古有“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之說,但是田野里的稻谷都被收割干凈,連那些遺落的谷物,也進入拾穗者的口袋,為了生存,為了填飽肚子,麻雀們只有鋌而走險,哪里顧得上什么禮節和榮辱呢。

麻雀們看著一群雞獨享稻谷,明顯是急了,在樹上嘰喳地叫,有幾只甚至從樹上飛下來,飛到半空,看到我和阿豆,就又折回,在樹上急切不安地瞪著我。我明顯地感覺到,在那種急切和不安中,藏著怨憤。

生存多艱,然而,存活者必要獨自面對這些艱難。就像十幾年前的冬天,因為家境窘迫和學業的不堪,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屠宰場。夜晚,那些豬開始叫,嚎叫。剛去的那個下午,我就曾親眼見過它們,在重型貨車上,一邊用嘴拱著鋼板,一邊看著手無寸鐵的我。最后的吼聲注定是無助的,夜晚更是如此,它像一個參與者,飽含血色。

我從來沒有想過,屠宰場,會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那些豬,被從豬圈里趕到一個狹窄的通道,之后,銹跡斑斑的鐵門被打開,豬,一頭一頭地被放進屠宰的車間,一頭一頭地按照順序被鐵環套住其中的一條腿,然后被懸空。那個手持尖刀的男人刀刀斃命,很快,他膠鞋的鞋面被豬血淹沒,豬的嚎叫,在刀拔出后的瞬間達到頂峰,豬不斷地昂起頭,每一次昂頭,都會流出大量的血,血濺在血上,有血泡不停地出現,出現又破滅,破滅的聲音和著最后的悲鳴。

已經無法悲鳴的豬,被輪滑傳送到刨毛機里,刨毛機迅速轉動,豬毛飛舞又落下。接著,一頭頭豬,依然是以倒懸的姿勢,來到我的面前,我站在鐵制工作臺上,飛舞手中的尖刀,剔除那些未凈的毛,未凈的毛大多數是豬的鬃毛,因為刨毛機無法完全深入。一個晚上,我一直彎著腰,面對一張張豬臉。那一張張豬臉,也面對著我。

刮毛的一共有三個人,偶爾,我們會停下來,他們兩個抽各自的劣質煙,看著我,充滿了好奇。我看著十幾米處能夠刀刀斃豬命的那個男人,他動作嫻熟,一件短袖襯衫快要被肌肉爆破,我們彼此不說話,但都在暗暗準備——舞起手中的刀。

三毛說:

風突然沒有了聲音,我漸漸地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屠宰房里駱駝嘶叫的悲鳴越來越響,越來越高,整個的天空,漸漸充滿了駱駝們哭泣著的巨大的回聲,像雷鳴似的向我罩下來。

駱駝的悲鳴也是三毛的悲鳴。我明白她。豬的悲鳴同樣有巨大的回聲。

后來我在《史記·陳丞相世家》里讀到西漢開國功臣陳平。說是有一次“里”中要祭祀土地神,陳平負責分肉,他分得非常仔細,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均,因此得到了鄉親父老的稱贊,陳平說:“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意思就是——唉,假使讓我陳平來主宰天下,也像這次分肉一樣!最后,太史公曰:“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p>

其意之遠,遠在嘆息,也就是“嗟乎”。漢高祖劉邦在年輕時,第一次看到秦始皇出巡時,也曾經“嗟乎”過:“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嗟乎”就是對自身處境的嘆息和不甘,更有對未來的期許和雄心。

刮了一夜的豬毛,我嗟乎。刮了一個星期的豬毛,我嗟乎。刮了一個月的豬毛,我嗟乎。一個月后,我覺得還是應該回到課堂,屠宰場老板結了八百五十元的工資,我扔掉了尖刀,再一次手無寸鐵但是有了信心,數學再難,在刮豬毛面前,都不是一道坎。

阿豆手里的雞蛋涼了,又被他焐熱了,險境中的雞蛋居然一直安全著。我抱起他,想要躲避麻雀們怨恨的眼神。有一些稻谷需要被遺落給世間的寄居者。但是,阿豆不肯,他正看得起勁。我說,我帶你去菜園,拔蘿卜去!他大概想起了每天“火火兔”里播放很多遍的“拔蘿卜,拔蘿卜,嘿喲嘿喲,拔蘿卜”,居然重重地點了點頭。

蘿卜們很安靜,它們正晤談于一室之內。番薯們也是。它們要將埋藏許久的心事說給我們聽。高桿白菜挺出秀美的身姿。菊花腦鋪陳出金黃的笑臉,幾只蜜蜂和蝴蝶不請自來。我和阿豆合力拔出了三個蘿卜。阿豆的小臉紅撲撲的,我的心里,好像有無邊的寥廓。

責任編輯: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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