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鈦白

2020-04-09 04:39李鐵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2期
關鍵詞:紅星

我們老板要進京領“五一勞動獎章”了。老板叫洛生,有一大堆榮譽頭銜,實職只有一個,就是紅星金屬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企業是國家的,按理說他算不得什么老板,但我們很多人都喜歡叫他老板。一是尊重,二是他也的確是公司里說一不二的人。在背后或私下叫老板,似乎沒啥毛病。

老板臨行前,在公司大院門前有一個簡短的送行儀式。市領導志剛副書記趕來參加。志剛副書記來了,免不了也來一幫媒體人,有扛攝像機的,有捏麥克風的,有舉單反相機的,呼啦啦把氛圍渲染上去了。公司參加送行的人也就十幾個,老板有交代,不要把場面弄大。我控制得了公司的人,控制不了媒體的人,他們又是采訪又是擺拍,把老板搞得像個演員。我把電視臺老劉拉到一邊,輕聲說,能不能讓我們老板自在點。老劉說,讓他自在了,我們就不自在了,完不成任務,領導會批評的。我苦笑道,你們不挨批了,可能我就要挨老板批了。老劉安慰我道,別擔心,禮多人不怪,每個人骨子里都是想出風頭的。

采訪完老板,老劉他們又采訪趙小麗。趙小麗是董事長工作部的文書,我是董事長工作部主任,按慣例就是采訪我,也輪不到趙小麗。趙小麗是個顏值極高的年輕女子,盡管和我們一樣穿灰不溜秋的工作裝,但眉眼、腰條依然光芒四射。我注意到,在場男性的眼都有節制地往她身上瞟,連志剛副書記也不例外。面對攝像機和話筒,趙小麗泰然自若,她從普通員工的視角把老板夸了一通。對趙小麗的才能我是心里有數的,應付這種采訪,比我勝任。我和舉話筒的老劉一樣盯著她的臉,確切地說是盯著鼻子和嘴這一小塊區域。這是我偏愛的區域,每當我盯住她的這個區域,我就心跳加快,荷爾蒙大量分泌,心理和生理都會發生不可告人的變化。這屬于性偏好范疇,別人無從知曉。

完全是趙小麗分了我的神,我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預判。就在老板和志剛副書記握手告別時,一個漢子貌似橫空出世,一剎那躥到老板跟前,一把拉住老板的一只胳膊。老板臉色大變。有反應快的沖過去拉那漢子,被漢子甩開了。

漢子人高馬大,看上去高老板半個頭,腰身也比老板粗一圈。他拉住老板,老板毫無掙脫的可能。我反過愣兒,也沖過去拉他。他推我一把,說,我沒惡意,就是想跟董事長說幾句話,董事長不會這么膽小,連聽我說句話都不敢吧?老板畢竟見過世面,他很快鎮定下來,沖手下人說,別拉他,讓他說。漢子撒手松開老板胳膊,低頭看老板的臉說,你記得我嗎?老板搖搖頭。漢子說,你不記得我我記得你,我叫吳志武,大家都叫我大吳,以前我是咱廠供應處保管員,那是肥缺兒,哪個分廠哪個車間要領材料都得找我,都得跟我套近乎,一九九八年咱廠并軌,我和另外三名管理員只留一個,當時你跟我說,你比他們身體強壯,啥活兒都能干,你下吧。我說,身體壯不能成為下崗的理由吧?你說咱們都是一個廠的,要有人情味兒,要把飯碗留給在外邊更難找飯碗的人,你還答應我,說以后廠子效益好了,再把我招回來上班,這幾年公司不錯呀,可也沒見你招我回來,你當董事長的說話不能不算數吧?一向能言善辯的老板支支吾吾,好一陣沒說出一句話來。

漢子看老板窘迫,哈哈大笑,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去年公司招了一批新職工,咋就沒我呢?老板說,不好意思呀,我、我真把你忘了,對、對不起。漢子說,我來不是聽你說對不起的,我就是想當面告訴你,謝謝你當年讓我下崗,不然我現在還只是一個保管員,是你逼我丟了飯碗,我才能拼命地找飯碗,吃過啥苦我不說了,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現在也是一個老板了,企業雖沒你的大,可是我個人的,我自己說了算。說罷,漢子丟開一臉窘迫的老板,分開人群走了。老板伸手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朝志剛副書記苦笑了一下,鉆進轎車。

老板的車子開走了,其他人也做鳥獸散。我心里七上八下,覺得是自己失職。大吳報出自己名字后我想起他來,無論是工作性質還是身高體重,都很容易讓人記住他??山赀^去了,當年一萬兩千人的廠子,忘掉一個人也是很容易的事。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企業深化改革,并軌,甩包袱,只留兩千名職工。也就是說要有一萬人下崗回家。當時老板還是個年輕的中層干部——廠人力資源部主任,并軌減人的事全落在他身上。一萬人怎么減?決策層的方案是一刀切,有的分廠、車間全部砍掉,附屬單位全部脫軌推向社會,按年齡段取舍……方案公布那天,據說老板的辦公室擁進了一屋子人,都是老板父輩的職工。中國的老國企情形大都相似,親戚套親戚,一大家子人都是廠里的職工,老板父親也是廠里的老職工。擁進來的人撲通撲通跪了一地,求他高抬貴手放過他們的孩子,保住孩子的飯碗,他們可以下崗回家。老板叔叔大爺地叫,可他們誰也不起來。老板手下人嚷,你們這幫人也太沒出息了,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就為這一口餓不死的飯下跪,你們還要臉不?老板沖手下人喊,別說了。手下人住了嘴,扭頭看他,發現他流淚了。他什么也不說,也撲通一聲跪下了。

第一套并軌方案廢除了,主張廢除的就是老板。他搞了一套頗具人情味的方案,用他的話講,叫四個保留。一,保留生產技術骨干。二,保留軍人家屬。三,夫妻雙職工保留一個。四,保留特困家庭職工。高管層也樂于把這個燙手山芋推給他,順利地同意了他的這套方案。這下可好,被減掉的職工火氣全沖他來了,他家窗玻璃被砸,他的車被扎胎,他腦袋被打破多次,連他老婆的頭也被打破過一次。那段時間,他為了自衛,懷里也揣了家伙。一次去勞動局辦事,明晃晃的刮刀當眾掉落地上。有人問他,你也不是干活兒的工人,帶工具干嗎?他一臉尷尬,紅著臉憋出個理由,說我家的鍋底灰太厚了,我帶回家刮鍋底兒。

快走進辦公室時,身后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趙小麗。這個好看的女孩兒正用好看的微笑面對我,令我不好的心情有了好轉的跡象。張主任,剛才那個大個子真嚇我一跳,我真怕他傷了老板。我說,有那么多人呢,料他也掀不起大浪。趙小麗話鋒突轉,問,張主任,你對老板怎么看?我盯住她鼻子和嘴的部分,身體非但沒分泌出更多的荷爾蒙,連好轉的心情也一下子消失了。在公司里,都知道趙小麗是老板的人,她問我這個問題,連傻子都知道怎樣回答,我覺得她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我不想回答,一臉苦相。趙小麗似有所悟,笑道,我剛才的話有點問題,落了幾個字,應該是你對老板的方案怎么看。我還是沒回答,還是覺得她在侮辱我的智商。按正常邏輯講,老板其人與老板的某某方案應該是兩回事,你對老板再忠誠,對他的某某方案也可以提出不同意見,老板也不會不高興。但時下人們普遍的認識是,其人與其方案就是一回事,你不反對其人,也就不能反對其方案。換言之,你反對其方案,也就等于反對其人。我不明白,作為既是老板的人又是我屬下的聰明人趙小麗,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趙小麗又笑了,說,張主任你真是誤會了,我其實就是想聽聽你的看法,在咱公司,除了老板,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我這才開口,說我有啥可佩服的。趙小麗說,分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工作能力,董事長工作部說白了就是辦公室,辦公室主任都是八面玲瓏的角色,但你只做到了四面玲瓏,剩下那四面就是率真,第二個方面是性格,也與率真有關,你很多時候是能夠說真話的,咋我這個問題就把你給問住了呢?我笑而不答,她說得沒錯,我天性率真,經常會跟一些人說一些肺腑之言,酒桌上也不藏奸,只要端杯,必干個底朝天。這和我的基因有關,我老家在黑龍江雪鄉,父輩就習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從小在冰天雪地里跑,身體里從來不缺豪氣。后來在天津上大學,再后來回到這座東北城市,進了冶煉廠。經過多年歷練,天性里的率真已經十去七八,所剩不過是酒桌上的豪氣了。我和別人一樣也喜歡聽恭維的話,聽趙小麗這么說,我戒心下降,豪氣上升,開始準備回答她的問題。

我十分清楚,趙小麗所說老板的方案指的是一份合資方案,老板想把企業做大做強,尋求合資是一種最簡潔的方法,但對這種方法,是見仁見智,說什么的都有。我沉吟一下,說,老板初心可嘉,可我還是覺得這事有點玄,弄不好咱公司就被人家吞并了。趙小麗說,我猜得沒錯,你和我看法是一致的,但現在每個人都順情說好話,幾乎沒有人提反對意見,這樣對老板決策是不利的。我點點頭,頗有同感。我雖是公司中層,但由于職務關系,決策層開會我一般都會參加。老板最初提這個方案時,其他高管們是持疑慮態度的,但老板講自己決心已下,每個人又都表示贊同。我當時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后排,沒有發言權,可身體里像有一股氣體,只要張口就能噴出來。很快我還是平靜了,我跟隨老板多年,已經沒有了提反對意見的能力。

趙小麗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跟老板談談自己的看法。我索性率真地說,你說應該比我有分量吧?趙小麗說,我畢竟是個女的,而且不是女強人的角色,你就不同了,你是他信任的部下,你提意見他應該聽得進去。我想了想,也覺得她說得似乎有道理,在公司,老板最信任的男人是我,最信任的女人是趙小麗。但趙小麗畢竟有女色的成分,他可以引其為紅顏知己,卻很難在事業上聽從她的勸告。

進辦公室后,我說,好吧,我找機會試試。趙小麗笑了,笑容在好看的臉上很燦爛。

王曉芬

吃完晚飯,我把身體埋進長沙發,打開電視,手握手機。這個時間段是我邊看電視邊玩手機的時候。我從《新聞聯播》里看見了洛生。

是“五一勞動獎章”的頒獎大會。有一個洛生的特寫鏡頭,他春風得意,滿面陽光。我知道會場里沒有陽光只有燈光,但我還是覺得打在他臉上的燈光就是陽光。他不是美男子,五官拘謹,笑容有一種天生的羞澀,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到現在已經二十五年了,這種羞澀一直陪伴著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洛生,他是個自信心超強的人,這種天生的羞澀給他披了一層偽裝,使人很容易誤讀。洛生的一個老上級就說過,現在有羞澀感的人太少了,女孩子都沒了羞澀,更別提男人,洛生是我見過唯一有羞澀感的男人。

當初我看上洛生,這抹羞澀感也是助推器,我覺得羞澀的男人在生活作風上不會出大格。

從事業上講,洛生的發展并不順利。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大學畢業,分配到外地一家工廠工作,是他父親托人把他調回來,進了廠,他父親是老職工,當了大半輩子車間主任。那個年代,只要是國企大廠的人,都喜歡把一大家子人弄進一個廠來,子弟能進廠,說明老子有能耐,子弟到別的廠了,說明老子在這個廠沒混好。我們這個廠是個老牌大廠,日偽時期建廠,當時叫“走廊制煉所”。新中國成立后,是蘇聯援建的一百五十六個重點項目之一,擁有錳、鉻、鈦等多個產品,有了具有時代感的廠名“紅星冶煉廠”。后來搞股份制,更名叫“紅星金屬股份有限公司”,但大家還都習慣叫它紅星廠。洛生進紅星廠后,先從班組技術員干起,然后是車間主任。后來廠長李立功引進競爭機制,在廠里搞公開競聘,他報名應聘,一路過關斬將,呼聲最高。就在大家都認為他能競聘成功時,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一個叫左剛的年輕人意外勝出。我在枕邊抱怨,說廠里不公平,大家都覺得應該是你。洛生說,我也覺得應該是我,我本想去找李立功理論,可朋友們都勸我別找,找了適得其反,以后的路會更難走。我說,你認為左剛勝在哪兒?洛生說,勝在背景和靠山唄,左剛他爸是左副廠長嘛。我說,公開競聘就應該公平公正。洛生說,世界上沒有絕對公平的事,能讓你有機會競聘已經是相對公平了。洛生這句話令我想了許多,怨氣消了,心態平和了。

九十年代中后期,國企改革的方向是建立以股份制為基礎的現代公司制度,也就是企業公司化。紅星廠也搞了股份制,廠長李立功成了總經理,還發行了股票。原始股應該很搶手,可紅星廠的股票卻賣不動,連廠里職工都不買。這時洛生出手,他把我倆和他父母的積蓄全拿出來,率先買了一批原始股。我原以為他有眼光,股票后來能賺大錢,沒想到紅星廠最初的股份制失敗,企業瀕臨破產,股票變得一錢不值。他父母埋怨洛生,我沒埋怨他,他很感動,說我是個懂事的女人,有這樣的女人做后盾,他一定能干出一番事業。

后來,我還真成了他事業的“后盾”。一切都是從一次巧合開始的。我當時在紅星廠工會當女工委員,要去省城開一個女職工的會。我拉著拉桿箱在離廠不遠的公交站點等車。那是個深秋,突刮北風,天氣變冷,我踩著滿地黃樹葉渾身瑟瑟發抖。等了好一陣也沒等來公共汽車,就在我想步行去火車站時,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身邊,車窗搖下,露出司機的臉,說,上車吧。我說,我去火車站。司機說,那就送你去火車站。我拉后邊的車門,上車,看見李立功也坐在后排。我脫口道,李總。司機說,李總也去火車站。我一屁股坐到李立功身邊,渾身極不自在。

汽車行駛。李立功主動跟我搭話,你這是去哪兒?我說,去省城開女職工的會。李立功說,巧了,我也去省城,也坐火車,看來咱們是一趟車了。我報了車次,果然是一趟車。我有些緊張,好在李立功一直主動說話,我才不至于太尷尬。

到火車站,下車,李立功主動幫我拉箱子,我連說不用,伸手跟他搶時,已有人搶走了我的箱子,我這才發現一直坐副駕駛位置的是李立功秘書張錦章。雖然是一趟車,李立功和張錦章是軟席,我是硬座。從我們的城市坐高鐵去省城是一小時零十分鐘,那時候還沒高鐵,坐普通快車要三個多小時。我坐了不到十分鐘,見張錦章從車廂過道穿過來,沖我說,王姐,軟席有空座,你也過來坐吧。我說,我過去合適嗎?張錦章說,李總叫你過去你就過去唄。我從張錦章笑容中捕捉到了一絲怪異的成分。

軟席車廂空著不少座位,沙發座,顯得很寬敞。李立功叫我坐到他身邊,主動跟我聊天,問了我的工作情況,又說了自己的工作情況。說我工作時他顯得很開心,說他自己工作時臉色就陰郁了。他嘆口氣說,紅星廠的改革到了瓶頸期,你知道的,廠子已陷入困境,債務、人員、外部環境這三大包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咱們廠隨時面臨全線停產,擺在面前兩條路,一是修修補補,搞搞粉飾,二是徹底改革,變企業人為社會人,爭取政策性破產,徹底甩掉三大包袱……我不知道李立功為什么跟我說這些,聽著聽著心情也沉重了,最初的緊張感消失,心潮隨著他的情緒一起一伏。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

我入住的是會議指定賓館,雙人間,室友來自于同一城市的發電廠。她是工會的文體委員,跟我提起了我們工會的文體委員邱桂蘭。她說邱桂蘭我認識,能歌善舞,長得漂亮。說到這兒她看了我一眼,又說,你也挺漂亮,你們工會出美女呀!我報以微笑。她接著說,有一次市總工會開關于文藝會演的座談會,會后搞了個冷餐會,就是吃點兒點心,喝點兒紅酒之類的飲品,你們邱桂蘭是會上最搶眼的人,她給每個領導敬酒,還要了麥克風唱了一首歌,美聲唱法,嗓子真好,震得音箱嗡嗡響。我冷冷一笑,說,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她一疊聲說,看得出來,看得出來。

我太了解邱桂蘭了,知道室友的描述都是真實的。常聽人夸我和邱桂蘭長得漂亮,但我和她是兩種類型的女人,我內斂,她張揚。就是外貌上我們的差別也挺大,她人高馬大,大眼高鼻,我中等身材,五官秀氣。用洛生的話講,你是江南美女,邱桂蘭就是一個東北大娘兒們。邱桂蘭的張揚體現在方方面面,見了有權有勢的男人,她總會做出一副驚訝相,張大嘴巴道,哇,真帥呀!當她以這種神態夸贊一個長相很丑的男人時,我就會反胃、惡心。工會開總結會、座談會,她總會搶第一個發言,拿腔作調,先來一段低級文采的開場白,充實飽滿的×××年過去了,激情熱烈的×××年來臨了,各位領導,各位同事,讓我們敞開胸懷擁抱這滿懷希望的×××年吧……邱桂蘭也的確敞開胸懷擁抱過許多男人,比如工會主席、公司副總、市總工會文體部主任……因為有這些男人作靠山,她從來不把同事們放在眼里,特別對我,能擠對就擠對,能嘲諷就嘲諷,能說閑話就說閑話。我明里暗里都干不過她,只能忍氣吞聲。

第二天開會,第三天返程。正巧李立功也是第三天返程,張錦章也給我買了軟席票。我和李立功挨著坐,也是太累了吧,說笑了一會兒,李立功閉眼睡著了。我也順勢閉眼,睡覺。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邱桂蘭當眾又排擠我,我怒從心起,突然爆發。我罵她是個不要臉的婊子,靠男人上位,罵她工作做得少榮譽要得多,罵她丑女多作怪,喜歡她的男人都是變態狂。我越罵越來勁,把工會主席也捎帶進去。簡直太爽了!做人三十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爽過??匆娗窆鹛m灰溜溜的樣子我哈哈大笑,被自己夢中的笑聲震醒了。睜開眼,發現李立功正盯著我,我的臉唰地一下熱了,紅了。

李立功問,做夢了?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李立功說,一定夢見好事情了,能跟我說說嗎?我想不說,沒板住,還是說了,只是把夢的內容做了一個我后來都感到吃驚的篡改。我說我夢見我家洛生又一次參加某分廠廠長的競聘,在公開答辯時,他有理有據口若懸河,贏得了評委們的支持,最終戰勝了競爭對手左剛,沒想到左剛失態,撲過來要打洛生,被洛生一拳擊倒在地。說到這兒我感覺自己左手熱乎乎的,低頭一看,是李立功的手攥住了我的手。我往回縮,沒成功,李立功的那只手力量很大,我也就沒再努力。李立功說,我知道洛生的水平,比左剛高多了。我說,謝謝李總肯定他。李立功放低聲音說,我會助他一臂之力。盡管聲音很小,但我知道,另一邊座位上的張錦章是聽得見的。

不久,洛生成功地當上了分廠廠長。再后來,又調任廠人力資源部主任。

趙小麗

在許多人看來,我是洛生的人,說得通俗點,就是小蜜。我不否認也不爭辯,能和洛生一起工作,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我承認,最初接觸洛生時我的身份和目的是不光彩的,我是紅星廠的競爭對手永光廠的商業間諜。當時紅星廠和永光廠都想上一個新項目,生產鈦白粉,可國家有關部門的計劃是只能把這個項目給一家。紅星廠和永光廠各顯神通開始角逐,先是永光廠占優,后紅星廠反超。永光廠老總牛鐵沒辦法出此下策,讓自己的小姨子出馬拿下洛生,打進紅星廠內部,伺機搞到紅星廠的核心技術,再有針對性地擊敗對方。

牛鐵的小姨子就是我。說小姨子有點牽強,牛鐵老婆是我繞了很多彎子才攀上的一個表姐,當時我大學畢業想進永光廠,就求到了這個表姐門下。表姐夫見了我比表姐熱情,一口答應幫助我。就這樣我進了永光廠。

讓我出馬,表姐夫牛鐵是做了精心安排的,求到了他的一個鐵桿客戶。當時,洛生去北京跑鈦白粉項目,入住某酒店。晚上,某鈦礦老板挽著我胳膊敲開了洛生的房門。

說說鈦白粉吧。鈦白粉,學名二氧化鈦,是一種白色無機顏料,具有無毒、不透明性、最佳白度和光亮度,是現今世界上性能最好的白色顏料。鈦白的黏附性強,不易起化學變化,永遠是雪白的,廣泛應用于涂料、塑料、造紙、印刷油墨、化纖、橡膠、化妝品等工業,被認為是顏料之王。鈦白粉的生產與消費,是衡量一個國家工業現代化程度的一把尺子。中國的鈦資源儲量占世界總量的二分之一,但開發利用能力卻很落后。紅星廠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曾上馬過鈦白粉項目,當時雖然規模不大,卻有填補國家空白的意義。后來因為技術、經營、大環境等原因,鈦白粉生產一直虧損,成了拖累紅星廠的無底洞,無奈下馬。

面對未來的原料供應商,洛生當然要高看一眼。洛生熱情地跟鈦老板握手,然后又跟我握手。雖是輕輕一握,我還是感到了這只手的熱度和力度。目光相撞時,我發現洛生的眼睛亮了。

鈦老板介紹道,這是我親戚的孩子,叫趙小麗,做過文秘工作,推薦給洛董做秘書吧。洛生愣了一下,連說不敢當。鈦老板說,先別急著拒絕,一會兒咱細聊。門關上,落座。洛生要為我們沏茶,我搶過洛生手里的水壺,燒水,沏茶,瞬間覺得自己成了這個房間的主人。

鈦老板和洛生聊了一些有關鈦白粉的話題,后來話題又轉到我身上。鈦老板說,我知道你們正在跑項目,小麗的交往能力不錯,正好幫你搞公關,以后生產經營,她也能幫上你的忙。洛生目光再次落到我的身上,我從中讀到了好奇、輕蔑的成分,我的心底隱隱掠過一絲屈辱感,要不是為了在表姐夫的廠里做下去,我才不會忍辱負重接這樣的活兒。

洛生笑道,用這么漂亮的女孩兒當秘書,太招搖了吧?鈦老板打趣道,要不是想跟貴公司合作,我還舍不得把小麗讓給你呢!洛生和鈦老板大笑。鈦老板沖我說,以后,你就聽從洛董調遣吧。洛生沒再拒絕。

我就這樣進了紅星廠,成了董事長工作部的一名文員。從洛生的角度看我,我不過是關系戶送來的一個美女。按理說,他是不要白不要的,但一段時間下來,他除了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別的成分,對我并沒有過過分的舉動,也就是說,對我是一種不冷不熱的態度。我跟牛鐵通話,說,姐夫,現在人家還不信任我,紅星廠的項目卡在北京的一位處長手上,我知道你跟那個處長的關系不一般,我想只要讓我為紅星廠出馬拿下那個處長,肯定會得到洛生的信任。牛鐵說,千萬別這么做,這樣的話,我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我說,那我該怎么做?牛鐵說,在一些無關緊要的關口幫助他,特別是,在他寂寞的時候幫助他。牛鐵的聲音里充滿了一種色情的味道,說心里話我是有些反感的,但沒辦法,我的身份決定了我的所為。我知道,這個處長是傾向永光廠的,但在鈦白粉生產的核心技術上紅星廠遙遙領先,他也不好替永光廠說話。

牛鐵說,等你拿到我想要的東西,回廠我就讓你進管理層。牛鐵想要的東西就是鈦白粉生產的核心技術。鈦白粉有三種生產方式,一是硫酸法,二是氯化法,三是鹽酸法。氯化法是主流,紅星廠和永光廠要上馬的都是氯化法鈦白,這項技術在國內還不算成熟。當年紅星廠上鈦白粉項目,是去美國杜邦公司聯系技術轉讓的,杜邦公司相當保守,拒絕轉讓。后來國家自主研發,紅星廠也參與其中,一些國內的成果有一大部分在紅星廠?,F在兩家競爭,永光廠占的是資金和實力的優勢,紅星廠占的是技術優勢。如果永光廠也有了這項技術,那紅星廠就沒什么優勢了。

也是上天賜予我機會。有一次,生產技術部把技術資料送洛生審閱,資料袋就放在洛生的辦公桌上。我的辦公室在隔壁,洛生屋里的情況我十分了解。碰巧那天有一個重要客人來訪,在洛生屋里談了一個多小時,告辭時洛生出來送他,一直送出辦公樓。這樣一來,他的屋就空了七八分鐘。這七八分鐘也許是我竊取情報唯一的機會,我像只貓一樣警惕環顧,渾身汗毛都豎立起來。在確認走廊里沒人后,我迅速溜進洛生的屋。一個資料袋很顯眼地擺在辦公桌上,我來不及多想,開袋,把里面的資料抽出來,用手機逐一拍照。然后,把材料裝袋,放回原處,趕緊溜出。幸虧那時候監控還不普及,要是放在今天,這幾乎是完不成的任務。

我剛回到辦公室,洛生就返回了。我摸著胸口,呼呼地喘了一陣粗氣。

牛鐵得到技術資料后,馬上宣稱永光廠也掌握了氯化法鈦白的技術,有關部門和相關專家又開始傾向于永光廠。那段時間,洛生情緒陷入低谷,一向不愛發脾氣的他也開始跟下屬發脾氣,看見我也愛理不理。一次開中層干部會,他在會上拍了桌子,憤憤地說,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你們說,為啥要飛了?會場無一人回答,都瞪大眼睛看洛生。窗外投過來的一縷陽光剛好打在洛生的側臉上,我發現他鬢角處都是白茬兒,前幾天我還沒見他有白頭發呢。

洛生還在發脾氣,這時我手機響了,低頭看,是牛鐵。我按斷電話,溜出會場,到外邊把電話打回去。牛鐵開口便說,小麗,我想你了,你現在就坐火車回來,這樣咱晚上就可以在一起了。我說,我現在還是紅星廠的文秘,咋能說走就走。牛鐵說,你的任務已經完成,還待在那兒干嗎?我說,這不大好吧,容易引起人懷疑。牛鐵哈哈大笑,說,事到如今,還怕他懷疑不成?聽我的,回來。

沒錯,我就是牛鐵的小蜜。不但是小蜜,還是得聽他擺布的“間諜”。我家在農村,有一個收入不低的固定工作不容易,所以我一直珍惜。被牛鐵霸占我也認了,覺得這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刹恢獮槭裁?,此時的屈辱感一經升起,便是強烈的,無法控制的。

散會后,洛生一頭扎進自己的辦公室,連午飯也沒吃。中午我在食堂簡單地吃口飯,就回招待所收拾行李。自從我來紅星廠后,洛生在公司招待所給我要了一個房間。簡單地收拾完,就要拉著拉桿箱離開時,手機響了,是洛生打來的電話,我遲疑一下,接電話。洛生說,小趙,晚上方便的話,陪我去喝點酒吧。我十分意外,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和觀察,我覺得洛生是個正派的男人,對我這個送上門來的年輕女人并沒啥非分之想,想不到現在卻要拉上我一起喝酒??磥砟腥司褪悄腥?,不順的時候還是需要女人慰藉的。我本可以并無負擔地拒絕,可嘴上卻答應得很痛快。不光是嘴,心里也是答應了。究其原因有三,一是偷機密的內疚感,二是好奇心,三是對牛鐵的反感與對抗。我把拉桿箱推到一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發呆。

晚上,我按時去了約定地點,一家小酒館。店名就叫“小酒館”,里面不大,有半包的格子間。我一進去就聽洛生喊我,扭頭看,他已坐在靠窗的格子間里。落座,點菜,洛生要了一箱啤酒。他先給自己倒滿,又舉著瓶子問我,能喝點嗎?我說能。他要給我倒,我推開了,自己開了一瓶倒滿。我酒量不錯,尤其擅長啤酒,七八瓶不在話下。我們就這樣開喝,一杯接一杯地干。

洛生說,叫你來陪我喝酒,你不會怪我吧?我說,不會。洛生說,本來嘛,我要想喝,哪個下屬都會愿意陪我,可讓他們看我喝多了不好看。我順嘴說,不怕讓我看?洛生說,不怕。我說,洛董是個實在人。洛生定定地看我,我突然有些心慌,畢竟是做賊心虛吧,我有點不敢接他的眼神。窗外的天色正一點一點暗下來,好像還下了小雨,玻璃窗有斑斑點點的濕痕。為了讓自己鎮定,我一連干了好幾杯。

你知道我在追求啥嗎?洛生雙眼迷離,開始敘說自己的故事。一個大型國企的領導人向我述衷腸,這沒法不令我感動。牛鐵跟我在一起時,從來都是居高臨下,幾乎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更沒跟我說過什么心里話??裳矍暗穆迳c他不同,洛生跟我講他的故事,就像是閨蜜間的傾訴。他講自己的身世,講自己的奮斗史,甚至講自己的愛情。講愛情,成了我最喜歡聽的部分,女人嘛,總是對有關愛情的話題特別好奇,那些年追我的男青年不少,可說實在的,我還沒經歷過一場真正的戀愛,誰能說這不是一種悲哀呢!

洛生說,我和王曉芬是自由戀愛,婚后我倆感情一直很好,可是有一天下班,我在廠大門口發現,王曉芬鉆進了老總李立功的轎車。王曉芬不過是工會的女工委員,怎么會和李立功有交集?我滿腹狐疑,騎摩托車跟上李立功的車。最后,轎車駛進了某酒店的停車場,我躲進一棵大樹的陰影里,看著她和李立功進了酒店,進了電梯間。我在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也沒出來,不用進去看,一切都成了禿頭上的虱子。我沒進去捉奸,不是我怕李立功,而是怕王曉芬過于難堪。這天晚上,王曉芬很晚才回家。我開門見山,說出酒店的名字。她愣了一下,知道瞞不住了,撲進我懷里號啕大哭。我推開她,她又撲,撲了三回。最后我沒再推,兩臂朝下耷拉著。她撲我身上哭夠了,才說,我是看你奮斗太艱難了才委身于他,你的能力和資歷都不差,憑啥得不到你想要的職位?我就是想幫你,我知道我的方法不對,我錯了,你罵我打我吧!我四肢無力,抬不起胳膊。那時我已經當上了分廠廠長,我本以為是自己靠能力得到了李立功的提拔,沒想到靠的是一頂綠帽子。

我想不到洛生跟我如此坦率,我的思路不知不覺被牽引過去,某些艱辛和屈辱無形當中成了我們共同的際遇。洛生娓娓道來,每一個故事都毫不掩飾,至少有那么一個時刻,我也想把自己的底細和盤托出。

你知道我在追求啥嗎?洛生接著說,紅星廠并軌的時候,我被李立功調任人力資源部主任,這個職位看似權力很大,其實都是得罪人的權力。當時廠子資金鏈斷裂,債務纏身,交電費進材料的錢都湊不齊,只能并軌,絕境中闖出一條路來。一萬兩千人的企業,一下子要減去一萬,也就是說,要用我的手砸碎一萬人的飯碗。我被推上了火山口,只能硬著頭皮上。一時間,至少有一百人要跟我拼命,我一條命,拼得過來嗎?我都想不清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它成了我心里的陰影部分,就是現在,我也不敢面對。

我倆邊喝邊聊,完全是那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狀態,我內心預設的敵意一點點被摧毀。我已經好久,或者說我還從來沒和人這樣傾訴過,尤其是一個男人,一個身上自帶光環的男人。一種類似溫情的東西開始在身上緩緩游動。

你知道我在追求啥嗎?洛生說,咱們現在的企業是輕裝了,可前途并不光明,只有盤活現有資產,搶到鈦白粉項目,紅星廠才有未來??墒?,就在鴨子要煮熟的時候,它要飛了。

酒喝了不少,我和洛生是相互攙扶著走出小酒館的。外邊下著小雨,濕潤的馬路上折映著清冷的燈光。洛生要送我回招待所,我推開他,說自己能走,便加快腳步向馬路的另一頭走。這個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離。

手機響了,是牛鐵的電話,他已經打過三次了,我都沒接。這一次我接了,他問我咋還沒到。我要回答時險情出現了,一輛開得太快的汽車急剎車,就在車頭要撞上我時,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踉蹌幾步,回身看,推我的人是洛生,他自己躲閃不及,已經被汽車撞倒。

洛生因我受傷住進醫院。在病床前,我撲通跪倒,把自己的一切都說了。

張錦章

公司里只有幾個人知道趙小麗的底細,當她在病房里給老板跪下時,我就在旁邊。事情過后,老板用威脅的口吻跟我說,這事到此為止,我不想讓更多人知道。我連忙表態,到我這兒就是終止,不會有別人知道了。

完全是趙小麗使紅星廠陷入被動,可洛生并沒責怪她,也沒有攆她走。我想這可能是美貌的力量吧,再大的損失,也抵不過一個男人對一個漂亮女人的好感。

不過,在接下來挽回局面的過程中,趙小麗是賣了力氣的。永光廠得到的所謂核心技術是瘸腿的技術,在這份資料中,缺了一個程序,而這個程序才是核心的核心,是當年紅星廠組織廠內外的技術人員,經過一年多的研發調試得來的結果。這一個程序的資料是單獨存放的,也是上天眷顧,技術部送資料的人偏偏是個馬大哈,忘帶了這個程序資料。老板知道內情后絕地反擊,趙小麗主動麻痹牛鐵,讓他確信資料的完整性。在北京的論證會上,牛鐵本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老板當眾亮出底牌,把牛鐵搞得十分尷尬。專家們對牛鐵的人格也失去了信心,一邊倒地開始支持老板,就是那個原來支持永光廠的處長也變了態度。就這樣,紅星廠的鈦白粉項目又重新上馬了。這些年,紅星廠能再度紅火,靠的就是鈦白粉。

老板和趙小麗的關系也越來越密切,每每有外出活動,老板總會帶上我和趙小麗,就是不帶我,也會帶上趙小麗。趙小麗的公關能力也真是不錯,公司的外事活動,總少不了她的身影,陪人喝酒她一馬當先,跟人套近乎也是她的強項。有一次,老板宴請從北京請來的一位冶金方面的專家,我和趙小麗都參加了。專家叫何春,五十多歲,酒量驚人,老板不是對手。我只能奮勇向前,頻頻找由頭給何春敬酒。喝了幾次何春不喝了,說還是想和老板喝。老板搖頭晃腦,顯然到量了,再喝就得趴下,可老板又不想讓何春掃興,解決技術上的難題,還得靠這個何春。老板抓酒杯沒抓住,酒杯被坐在何春另一側的趙小麗奪去了。趙小麗把酒杯舉到何春的鼻子底下,笑瞇瞇地說,我用洛董的酒跟何老師喝,也就等于洛董和我一起跟何老師您喝,您不會不賞光吧?何春愣了一下,盯住身邊這個秀色可餐的女人,對于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來說,一個年輕漂亮女人的魅力是很難抵擋的。何春說,咱咋喝?趙小麗說,您喜歡咋喝就咋喝。也在場的分管生產的副總黃大慶來了壞勁兒,插了一嘴,喝交杯酒才好呢!敢于拿老板身邊的女人開涮,全公司也只有黃大慶敢。說實話,他比老板的資歷要深,李立功退休時,上邊的意思是讓黃大慶接班,是李立功力薦老板,二人經過一番爭斗,最終老板勝出。黃大慶心里憋口氣,一不小心就會冒出一些來。

沒想到趙小麗毫無顧忌,嘻嘻笑道,喝交杯酒好呀,我這輩子還沒喝過交杯酒呢!何春借酒勁兒也肆無忌憚,說,那就喝交杯酒,連喝三杯??粗麄z兩只胳膊套環一樣套在一起,我心里不是滋味。再看老板,老板笑得也不太自然。

散席時,我要送老板回家,被老板拒絕了。我家和黃大慶家是一個方向,只能一道走。黃大慶撇著嘴呵呵地笑,說,我是真服了洛生,把自己的人獻出去還面不改色,也難怪,他有經驗呀!黃大慶明知道我跟完李立功后一直跟老板,是所謂老板的人,他還這樣跟我說話,顯然不怕我把話傳給老板。我一聲不吭,以沉默應付。我雖然是老板的人,但也不會傳這種話給老板添堵。

第二天是鈦白粉生產線試車的日子,何春現場指揮,昨晚喝那么多酒絲毫沒影響他的精氣神。這是鈦白粉項目重新上馬后第一次試車,現場的人都很緊張,老板和黃大慶就在何春的身后。何春是國內氯化法鈦白生產的頂尖專家,據說有一些微妙的細節只有他一個人掌握。很不順利,第一次試車失敗,原因是氯化爐大量結疤。

到底是啥原因呢?老板問何春。何春也一頭霧水,像是自言自語,是呀,到底啥原因?一模一樣的程序,怎么攀鋼廠就燃燒正常,到紅星廠就結疤了呢?老板問身后的生產技術部主任,每道工序都符合標準嗎?生產技術部主任說,每道工序都是預設好的,沒問題呀!老板說,那就怪了。何春想了想說,我要到每一個工人的崗位上看看。

兩個小時后,何春返回,沖老板說,問題找到了,程序沒錯,設備也沒錯,問題出在咱們的技術人員和工人身上。老板瞪大眼睛問,啥意思?何春說,咱們的工人缺少必要的培訓,手法不過關呀!老板聽了舉起右手狠狠拍了幾下自己腦殼。

這之后,公司投資開始對技術人員和工人大面積培訓。老板花重金請來了專家、高級技工來授課,做指導。一時間,公司培訓中心的大樓里十分熱鬧。

再次試車,很順利就成功了。老板也是為了表示感謝,對何春說,緊張了這么些天,你也該放松一下了,今晚我請吃飯。何春笑道,喝完酒再去唱歌。老板說,沒問題。老板壓低聲音對我說,我聽人講過,何春技術上厲害是真的,但有個毛病,好色。我心領神會,說了聲,明白。

吃晚飯我和趙小麗都在場,吃完飯一起奔歌廳唱歌。

老板先唱了一首,《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算是開場白。接著我把麥克風遞給何春,何春說,我不獨唱,我二重唱。我說,那我陪你唱。他說,不,我想跟趙小麗唱。趙小麗只好站起來,和何春一起走到前邊,面對屏幕開唱,唱的是《簡單的愛》。趙小麗嗓音略帶沙啞,適合唱流行歌曲,相當好聽。何春五音不全,唱歌不是一點半點地跑調,聽得我們都想笑。何春全然不顧,投入地唱,唱到動情處還攬住了趙小麗肩頭。再看趙小麗,面不改色,依然專注地唱。

從歌廳出來,老板讓我送何春回酒店。何春借著酒勁兒撒潑,說不用你送,我只用趙小麗送。我看趙小麗,又看老板。老板沉了臉。趙小麗說,好吧,讓我送我就送。老板沖我說,你也去。我點頭,不管何春高興不高興,把他硬推進轎車后排,我擠進去和他同坐。趙小麗坐了副駕駛位置。

車子開到酒店門口。我要送何春回房間,何春推開我,還是叫趙小麗送。趙小麗沒推辭,就要和他一起進電梯時,老板趕來了,想不到老板也跟到了酒店。老板一把拉開趙小麗,叫我送她回家,又拉住一臉不情愿的何春,大步進了電梯。

王曉芬

洛生當上董事長后,我就調出紅星廠,到市總工會工作。這是洛生的安排,他跟我講是為了避嫌,但我心里門清,他把我弄走絕不單單是為避嫌,還有一層不便說出口的意思,那就是讓我帶走一段不光彩的歷史。

李立功退休后我就和他斷了來往,對于我來說,他也是帶走我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刹徽撌俏疫€是他,真能帶走一段歷史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從洛生對我的態度看,我其實是做了一樁虧本生意,搭上自己成全洛生,反而在洛生那里留下了我的把柄。

洛生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不回家成了日常,回家成了新鮮事。所謂的家也就只能我來打理。我們只有一個女兒,從生下到上大學,照顧女兒好像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有時我也難免埋怨幾句,洛生聽了總是咧嘴一笑,說我不是忙嘛,誰叫我總是當一些什么什么呢!他的身上一直有可以特別忙的職務,分廠廠長、人力資源部主任、副總經理、總經理、董事長。有時我真想說,早知這樣,我就不獻身李立功了,就讓你當一輩子普通的技術干部也挺好的。話到嘴邊咽下去,我知道這樣的話是打死我我也說不出口的。

洛生個性強,有魄力,行事潑辣,敢作敢為。也正是如此,他的短處也是明顯的,愛面子,凡事都想做大,抱定目標一條道走到黑。本來鈦白粉項目已經讓企業走出低谷,很多人認為,就這樣四平八穩往前走,企業效益和他的個人榮譽都將保持很長時間??伤岢鼍影菜嘉5挠^點,說什么照這樣下去,紅星廠會越做越小,如遇較大風浪,這只不大的船一定會傾覆。怎么樣避免呢?他又提出“借船出?!钡挠^點,也就是說,他要給紅星廠找一個實力雄厚的合伙人,利用合伙人的投資,把紅星廠做大。

我在被窩里提出疑問,這么做了,那紅星廠還是紅星廠嗎?洛生說,現在紅星廠也不叫紅星廠,紅星廠不過是老職工們習慣的老叫法,現在公司的大名叫紅星金屬股份有限公司。跟南鋼集團合資后,就叫南鋼紅星金屬有限公司,名字只是符號,我們要保存的是紅星廠的魂,不管名字變成個啥,紅星廠的魂都在,這就足夠了。

他找的合伙人就是著名的南鋼集團。南鋼集團是國家五百強中靠前的企業,確是實力不凡,能否合資成功,事態還不明朗。洛生信心滿滿,他說他已經跟南鋼高層達成意向,接下來南鋼會派重量級人物前來考察。我從洛生的言談話語中聽出個大概,知道如果合資成功,南鋼的投資將使紅星廠多個項目齊頭并進,特別是鈦白粉的生產鳥槍換炮,設備升級更新,規模和產量將翻幾番??梢灿胸撁嬗绊?,紅旗廠成了南鋼旗下的公司,首當其沖就是當家人洛生,他頭上多出個南鋼這么個上級,手中權力將大打折扣。

洛生去北京領“五一勞動獎章”那天,閨蜜周敏打來電話,說晚上在一家西餐廳和我聚聚。我正有一肚子話想找人聊,就答應了。

晚上,我換了套自己不常穿的時裝前往。西餐廳環境優雅,著裝也要配得上環境。進約定的包房,周敏已候在里面。她一臉驚訝,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嘆道,真漂亮!我苦笑道,老了,奔五張的老女人了。周敏說,奔五咋了,奔五就不能漂亮了?就你現在這形象,這韻味,照樣迷倒一大片。

脫外衣,落座。周敏說,一晃好幾個月沒見了,想你呀!周敏是我讀中專時的同學,同學期間就要好,畢業后這么多年一直來往沒斷。她在外貿部門上班,我們職業不同,但并不妨礙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我與李立功那段不光彩的往事也告訴過她,她的所有際遇也告訴過我。除了滿足傾吐欲,彼此還能為對方出點主意。

服務生端上咖啡后,周敏盯住我眼睛說,你知道我現在最擔心啥嗎?我說,不會是擔心我越變越丑吧?周敏說,你只說對一半,我當然不擔心你變丑,你這不越變越漂亮嗎?我擔心的是你再漂亮,別人也有審美疲勞那一天。我心頭不禁一緊,問,你啥意思?周敏說,那我就不繞彎子了,紅星廠我也有朋友,也聽過有關洛生的風言風語,難道你就沒聽到?我脫口道,你指的是趙小麗?周敏說,沒錯,就是趙小麗,聽說她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可你卻沒跟我提過她,說明你根本沒把她當回事,是犯了輕敵的錯誤??粗苊粢荒樄偎?,我想笑,但忍住了,我知道周敏是真關心我,現在能有一個真心關心你的朋友,挺不容易的。

我說,最初聽說時我也和你一樣,如臨大敵,我想了好多辦法把趙小麗擠出紅星廠,還去廠里找過趙小麗理論,但隨后發生的兩件事令我改變了主意。第一件事是氯化工藝出了問題,廠里無人能解決,去請外邊的專家,專家卻被對手買通,拒絕合作。危急關頭,是趙小麗出馬擺平了這個專家。第二件事,我有意去廠里堵截趙小麗,就當著洛生的面,我把趙小麗給罵了,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突然闖過來一個人,舉起棍子就朝洛生的頭上打,是趙小麗挺身而出,替洛生挨了一棍。我瞬間斗志全消,產生了一種失敗感。這之后,我再也沒去找趙小麗的麻煩。

周敏說,你就這樣認輸了?我說,洛生跟我保證過,他會和趙小麗保持正常距離。周敏說,傻大姐,你相信嗎?我說,洛生是個正派的人。周敏苦笑道,這與正派不正派無關,與人性有關。我說,是我先對不起他的。周敏說,那是事出有因。我說,如果他真的越界了,我相信他也是事出有因。周敏說,得了,算我白說。

我喝了一口咖啡,看桌上除了兩杯咖啡之外還是空空的,就問,咋不點餐?周敏說,別急,一會兒還來一個朋友。我問,誰?周敏說,一個來自海外的朋友,你家女兒不是想出國讀研嗎?他答應在美國聯系一所最好的大學,費用、住宿什么的你都不用管。我警惕起來,問,交換條件是啥?周敏說,他是著名的MB公司的人,MB公司也對紅星廠感興趣,想與南鋼競爭合資權,很簡單,他就是想要個公平的競爭機會。

我愣愣地盯住周敏的臉,以往我倆在一起聊的都是私人話題,從未涉及企業的利益。我想不明白周敏為啥要摻和這件事情。作為洛生的老婆,我是從來不干預他公事的。周敏被我盯得極不自在,呵呵地笑道,對孩子有利,憑啥我們不努力一把?既然紅星廠要搞合資,多一個競爭對手有啥不好?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嘛!我拉下臉說,如果我這么做,洛生不會原諒我。周敏臉上滲出一絲冷笑,說,怎么會呢?那種事他都能原諒,別的事還能重過那種事?我說,那種事是私事,這種事是公事,對不起,我不想見這位朋友。

我霍地站起,穿上外衣,在周敏驚訝的目光中出了包房。

劉東風

陽光總是把大門口照得極度明亮。紅星廠的大門有點像削薄了的凱旋門,大門四框的墻壁太薄太窄了,很難讓陰影駐足。門衛室有半間房子那么大,在進口的右側出口的左側,也因為過于單薄,里面是冬冷夏熱。值班的保安若是像崗哨一樣站門口,身上一定滿是陽光。在陽光中看其他物體,這物體也就成了陰影的部分。

我叫劉東風,小時候問我爸為啥給我起名東風而不是西風。我爸正色道,在我給你起名的那個年代,你問這個問題是要犯政治錯誤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但歸根結底,東風是要壓倒西風的,為啥給你起東風而不是西風,明白了吧?

一輛漂亮的奔馳轎車并不減速地朝大門駛來,門前有電動橫桿攔著,操縱橫桿的遙控器捏在我手里。董事長洛生的坐騎也是奔馳,但顯然不是這一輛,這一輛要比洛生的車小一圈。我沒按遙控器,橫桿自然沒有升起,這輛車急剎車,車頭距橫桿只剩半尺。車窗玻璃降下來,露出司機一張年輕的臉。你睡著了?司機沖我吼。我沒吼,回答得軟里帶硬,我要是能站著睡覺,就是武林高手了。司機說,少廢話吧,開門。我說,公司不是公園,也不是停車場,外來車不能隨便進出。司機說,我來過多次你不認識我?我說,不認識。司機說,算你狠,告訴你吧,我找張錦章主任,這下你該給我開門了吧?我說,就是來找董事長我也不能讓你進,除非你打電話,讓他們給我下指令。司機說,嗨,你還真是個犟眼子,好,我打電話。電話打完,他不再讓我開門,而是打一圈方向盤,車子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停在大門外左側。

我撇撇嘴,我知道我臉上一定露出勝利的表情。保安不是公司里的正式職工,雖然收入比正式職工低許多,但絲毫不影響手中遙控器的含金量。以前把大門的師傅都是經警隊的人,歸廠保衛部管轄,都是在職在編的職工,后來轉軌時,經警隊被裁掉了,保衛工作交給了社會上的保安公司,據說這樣節約了不少經費。我就是保安公司派來的人,與紅星廠沒有什么上下級關系,也就不怕院子里的頭頭腦腦。這是洛生的改革措施之一,這樣一來,整個公司的人在保安面前就能做到人人平等了。

時間不長,從辦公大樓那邊急火火趕來一人,這人不是張錦章,是趙小麗。這兩個人我們都知道,都是大院里的風云人物。對我們來說,風云就是故事,我不止一次聽人講過他們的故事。有關張錦章的故事我大都左耳聽右耳冒,腦袋里所剩無幾,有關趙小麗的故事我聽來都是左右耳齊進,扎進腦袋里。沒辦法,男人對年輕漂亮女人的關注總是身不由己。我聽過許多版本趙小麗與洛生的故事,版本間有重疊,也有沖突,但不管哪個版本,都能有效激活我內心中模糊的有關情愛的部分,人到中年萬事休,快六十歲的我已經很少和老婆有性生活,偶爾升起的欲望,很容易被已無性趣的老婆在推諉中抹殺。但也奇怪,看趙小麗這樣的女人時,我覺得自己瞬間就能變成一個欲望強盛的小伙子。

我兩個眼球像兩個亮閃閃的攝像頭,目標就是充滿活力和故事的趙小麗。她出大門,從副駕一側上車。車門關上,車窗玻璃升起來,貼了膜的車窗玻璃使車里的人變得曖昧起來。

車子沒有開走,至少在原地停了半個小時。我感覺車里一對年輕男女在低聲說著話,或者在做一些親昵的動作。我猜得出趙小麗和這男青年的關系,再聯想趙小麗和洛生諸多版本的故事,我的猜測便被蒙上了一層傷感。沒辦法,我總愛把看到的事物放在類似傷感的鏡框里,誰叫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呢!

這與身份、學歷無關,只與天性有關。實際上我也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我讀過中專,當年也是紅星廠的一線技術員,轉軌時得到一些補助,下崗回家。我蹬過三輪車拉客,販賣過蔬菜,跟叔伯兄弟一起刮過大白,一次給一戶人家的清水房刮大白時從馬凳上摔下來,摔成腰脫。干不了體力活兒了,這才進保安公司當了一名保安。按理說保安最應該身體素質好,有體力才能和違規不法分子抗衡,可事實上保安們大多是老弱病殘,因為不用干重體力活兒,才適應這類人群。說起來挺可笑的,我們這些看起來還算強壯的爺們兒,其實都是中看不中用,就像鎖頭,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老盯人家看不文明,我退回門衛室,坐下,裝作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二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可以發生很多事情,我心跳加快,有些坐不住,想再出去。門卻開了,進來的人嚇我一跳。

我摸著胸口嗔道,你嚇著我了。來人說,沒做虧心事怕個啥?我下巴往外一翹,說,我沒做虧心事,保不準車里的人沒做虧心事。來人順我下巴翹起的方向看,隨口問,車里是誰?我說,是趙小麗和一個年輕男人。來人的眼睛一下子變得亮亮的。

來人叫齊曉春,當年和我一個班組的,并軌時我倆一起回了家。他的經歷比我還豐富,先是不屑于找我干的那些活兒,想干技術含量高的,他把家里有限的一點存款都取出來,在古玩市場做起了古玩生意。就他那點資金,收來的古玩當然算不得古玩,不過是一些看起來破舊的瓶瓶罐罐、字畫錢幣,一年也賣不出去幾件。后來又和鄉下親戚一起搞養殖,包了一個魚塘,養一年魚,魚得病全死了。他血本無歸,欠了一屁股債。再后來他放低身段,也干起我干的活兒,賣菜,蹬三輪車拉客,到勞務市場干力工。一次給雇主往六層樓上扛水泥,一腳踏空,腿腳受了傷,再也干不動體力活兒了。他現在的狀態是,他在家中養傷,他老婆出去給人家做家政,就是伺候一個死了老伴兒的老爺子。二十四小時服務,吃住都在人家。

齊曉春說,你不是說趙小麗是洛生的人嗎?我說,當然是洛生的人。齊曉春說,是洛生的人咋還敢和別的男人近乎?我說,畢竟洛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畢竟趙小麗還是個姑娘,搞個對象也在情理之中。齊曉春說,你說趙小麗和洛生真的有那種關系嗎?我說,私下都這么說。齊曉春說,別聽別人咋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到底看見過沒有?我想了想說,我看見過。

我開始講一件事。有一天我值夜班,在廠區巡邏。晚八點鐘后,辦公大樓只有洛生辦公室的燈亮著,我想老板到底是老板,工作總是最忙的。晚十點鐘左右,我走到大樓門口,看見洛生和趙小麗一起從里面出來,鉆進洛生那輛奔馳車。車里沒司機,是洛生親自開車,趙小麗坐副駕。我講到這兒時,齊曉春輕呼道,看,趙小麗鉆出來了。我住了嘴,抬眼看大門外,果見趙小麗從車里出來,那年輕男人喊她,她不理睬,頭也不回地往回走??礃幼佣讼癯沉思?,趙小麗臉色潮紅,眉頭緊鎖,一臉的官司。

真好看!齊曉春說。我斜他一眼,說好看有啥用,又不是你的女人。齊曉春嘆口氣說,我就是信口一說,好看不好看關我啥事?別說是別人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我都把持不住。我盯住他的臉問,莫非你不行了,才五十多歲,不至于吧?是腿腳影響的?齊曉春說,一些活兒是干不了,但干那活兒還行,那活兒也用不著腿腳。跟你直說吧,我老婆二十四小時伺候那老頭子,哪有時間跟我做那事呀!我說,你老婆跟老頭子兩個人住,你放心嗎?齊曉春說,我閨女上大學了,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我又干不了重活兒,掙錢的重擔全讓老婆一肩挑了。我說,你別打岔,我在問你,你老婆和人家老頭子一起住,你放心嗎?齊曉春說,老頭兒已經八十歲了。我問,身體咋樣?齊曉春說,吃嗎嗎香,身體倍兒棒。我說,這就不好說了。齊曉春說,打住,咱不說這個行不?這是往我老婆頭上扣屎盆子,往我頭上戴綠,咱還是說趙小麗吧。

我只好轉移話題,說,好吧,接著剛才的話茬兒講。洛生和趙小麗鉆進車里,車子剛出大門,就被另一輛疾駛而來的車截住了。另一輛車上下來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沒錯,她就是洛生老婆王曉芬。洛生和趙小麗也下了車,三個人站成一個三角形。我趕到門衛室,躲進去朝外邊看,廠院大門口就像一個舞臺,三個主角在舞臺上表演,什么臺詞聽不清,肢體動作倒蠻豐富。王曉芬雙手一直在胸前比畫,洛生一只手也在胸前比畫,趙小麗手勢最少,兩手下垂在顫抖。局面是被另一個人打破的,這另一個人是突然闖入,毫無預兆,是個男的,手里揮舞著一根棒子,從大門外左側的陰影里殺出,棒子打向了洛生的腦袋。就這時候,趙小麗向前跨了一步,擋在洛生前邊,棒子落在了趙小麗的頭上。趙小麗倒下了,我和值班的另一個保安見狀趕緊出屋,和洛生一起按住那個男的。后來才弄明白,那個男的和咱們一樣,是當年被并軌的工人,在社會上混得很慘,才找洛生泄憤。

聽得齊曉春一臉驚嘆號,他哇塞了一聲,說,看來趙小麗對洛生是真有感情呀!沉吟了一下,又說,我真佩服那男的,我也混得挺慘,也挺恨洛生的,可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去打洛生。

張錦章

老板從北京領獎回來了。趙小麗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正伏案撰寫一篇介紹鈦白粉的文章,這篇文章是省報的約稿,意在宣傳紅星廠在東北振興中的作為。這天外邊下著雨,雨不大,卻是從昨晚開始下的,到了今天上午依然沒有要停的意思。陰天光線昏暗,室內開了燈,透過玻璃窗看見廠院像披了一層暗色調的紗,樹木和廠房都模糊成團狀。

我敲擊電腦鍵盤,寫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鈦白粉生產,那時氯化法鈦白粉項目在國內還是空白,核心技術一直被西方國家壟斷,當時紅星廠上馬鈦白粉項目,得到了國家的大力支持,攻關小組的同志們都是來自全國各地本領域的精英……開門聲令我抬起頭,我看見闖進來的趙小麗。

聽到老板回來的消息,不知為什么,我的大腦開了片刻的小差。趙小麗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紗裙,我抬頭直視,目光剛好撞在她凸起的胸部,一股淡淡的不是香水的香味襲進鼻子,我頭又稍稍抬高一些,看見她鼻子和嘴的部分,我嘴里咸咸的,感覺有些恍惚。

趙小麗說,洛董叫我告訴你,通知高管們,下午在小會議室開會。我移開目光,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拿起電話開始下通知。這期間趙小麗一直坐我對面,我下通知的間隙,她插話道,這次開會是為了合資的事。我說,我還沒看見老板,更別提什么諫言了。趙小麗苦笑道,看得出,從北京回來后他的態度更堅定了,看來,不需要我們再說泄氣的話了。我頓感一陣輕松,故意問,真不用勸了?她說,不用了。

下午,會議在小會議室如期舉行,我和趙小麗照例列席。老板氣色不錯,說話聲洪亮有力。他開門見山,一個議題,就是合資。他先講了南鋼的優勢,又講了紅星廠的處境,還講了合資企業的前景。其實不用他講,在座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鈦白粉的開發、生產和經營進入了一個瓶頸期,僅憑自身的力量,很難發展,但維持還是沒啥問題。如果合資了,前景中將有很多未知因素。

老板說,我知道大家都擔心啥,說穿了,就是擔心自己的位置和利益唄,說到底是自私自利的表現,如果咱都拋開自己,就不存在這些擔心了。老板說到這兒,目光開始掃視每一個人。我也跟住老板的目光掃視每一個人,每一個人表情各異,但總體上講,每個人的臉都和外邊天氣一樣,是陰郁的。

接下來,一位副總講了有關合資的細節問題。合資后,紅星金屬股份有限公司將更名南鋼紅星金屬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南鋼紅星。南鋼入主董事會,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一,董事長由南鋼方派人擔任,總經理由洛生擔任。講到這兒,黃大慶插話道,我還是堅持咱們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一以上,也就是我們要占主導地位。老板說,這個問題我和南鋼方多次磋商過,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一是人家的底線,為了換來更多的投資,為了紅星廠的發展,我看誰占多一點都無所謂。黃大慶說,還紅星廠紅星廠的,那還叫紅星廠嗎?叫南鋼紅星了,南鋼在前邊。洛生說,誰前誰后都是企業的個體問題,搞活鈦白粉項目,那是國家問題,和國家利益相比,企業個體的利益又算得了啥?黃大慶沒好氣道,還是洛董思想境界高。

整個會議也就黃大慶一個人提了不同意見,其他人都是贊成老板的,這是常態。黃大慶的不同意見也就是一朵浪花而已,浪花過后,依然是滔滔江水向東流。

散會后,趙小麗進了老板的屋,門關上,我盯著門板想入非非了一陣,然后進我的屋,走到窗前朝外看。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有一絲陽光從厚厚的云層中露出來。我對企業的前景有著美好猜想,對于自己的利益則有一些顧慮。股份制企業的一把手是董事長,合資后的董事長是南鋼的人,作為老板的親信,我還能擔任董事長工作部主任嗎?就是繼續當,含金量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還有,我還為老板持有一份擔心。合資后總經理上邊有董事長,洛生的經營管理會順暢嗎?

大約二十分鐘后,趙小麗從老板屋出來,沖我說,洛董叫你進去。我這才轉過身,抖擻精神,出屋,敲門,進屋。

老板坐在辦公桌后邊低頭看文件,嘴上說,過幾天你隨我去南鋼。我說,需要我準備些啥?老板說,技術部和財務部的人一起去,你和趙小麗只管負責日常事務,對了,帶上幾箱本地產的酒,讓他們嘗嘗我們東北的味道。

我們一行九人到了千里之外的南鋼。最初一切順利,南鋼想用鈦白粉這個項目拓展自己的產品,增強集團實力,我們紅星廠想借船出海,把企業做大。雙方一拍即合。南鋼的接待規格很高,董事會主席、董事、總裁等一直參與接待。波折發生在兩天后的實質性談判階段,對方的談判代表,南鋼的副總裁鄒一丁,突然提出南鋼要占合資企業股權的百分之六十,比預期的百分之五十一多出了百分之九。本來賣出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紅星廠的人都難以接受,這樣一來,別說老板接受不了,即使老板能接受,回去也沒法跟職工們交代。

老板態度鮮明,一口回絕。鄒一丁不急不躁,面帶微笑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這是南鋼董事會的底線,我也沒有辦法。老板說,最初我們是說好南鋼占百分之五十一的。鄒一丁說,最初是最初,現在情況有了變化嘛。我們一行九人都瞪大眼睛,好幾個人脫口道,啥變化?鄒一丁說,你們參與合資的資本除了固定資產這一塊,還有核心技術這一塊,核心技術這一塊的價值應該超過了股權百分之十,可現在我們也有了這個技術,所以,我們要多占一點兒股份也在情理之中吧?老板搶過話頭說,從廣義上講,氯化法鈦白的技術并不是秘密,但具體講,世界上每個鈦白粉企業都有屬于自己的核心技術,我們的核心技術凝聚了幾代紅星人的心血,是企業的核心機密,你們怎么會有呢?鄒一丁說,正如你所說,每個企業都有自己的核心技術,世界上那么多鈦白粉廠家,我們就不會想辦法得到嗎?鄒一丁說罷回身叫過一個工作人員,這個工作人員從皮包里抽出一沓技術資料,鄒一丁把它推到老板跟前,說,洛董不妨看看吧。老板翻閱,臉色大變,遞給身邊的技術部主任看,技術部主任也臉色大變,說,沒錯,這就是我們廠的核心技術,你們是咋得到的?鄒一丁笑而不答。在后排坐的我心頭頓時升起兩個詞,商業間諜、內鬼。我們公司一定出了內鬼。我扭頭看趙小麗,她也臉色大變,沖我說,你看我干嗎,你不會認為我是內鬼吧?我搖搖頭,沒吭聲。

這次談判不歡而散?;氐骄频?,老板把我們一行人召集到他房間研究對策。有人說,一定要查出內鬼。又有人說,到底是誰呢?有人看趙小麗,又看老板,然后把目光移開。我想老板多多少少也會懷疑趙小麗,畢竟她有前科。但話說回來,現在她是老板的人,她沒理由出賣紅星廠。

老板說,現在不是查內鬼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怎么做才能讓南鋼方面收回過分的要求。有人嘆口氣說,難了,我們太被動了。又有幾個人嘆氣,搖頭,連一向自信心爆棚的老板也跟著嘆了口氣。

又商量了一陣,毫無可采用的辦法。老板看起來很煩,揮揮手讓大家退去。我出來時有意觀察了一下,大家都出來了,只有趙小麗沒出來。

再次坐到談判桌邊又是兩天以后的事了。我注意到老板,他一掃這兩日的低迷,說說笑笑,臉色極好。我又看趙小麗,她的情緒也不錯,面若桃花,時不時還向老板那邊拋一個媚眼。

鄒一丁率先發言,他先充分肯定了雙方的努力,然后話鋒一轉說,我們充分考慮到貴方職工們的感情,決定取消那百分之九的股權要求,合資后南鋼的股份占百分之五十一。話音一落,老板帶頭鼓掌。接下來的談判充滿了歡聲笑語。

局勢逆轉令我十分驚訝,我扭頭看趙小麗,她沖我微笑。我不知道這兩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趙小麗

看張錦章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我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暢快。

他們出了老板的房間后我并沒有出來。不是我不想走,是老板用眼神留住我。盡管我們沒有發展到那種關系,但眼神間的默契還是有的。

老板走過去把門插上了。這個動作令我身體一顫,細細算來,我留在紅星廠已經有五年了,在這五年中,我一點點地陷入了對一個成熟男人的崇拜與愛慕中。我為紅星廠努力工作,把愛人與愛廠混淆在一起。雖然有很多次可以和老板“進一步”的機會,但都被老板主動化解了。沒有男人不會為漂亮女人動情,可老板對我動情了嗎?老板對我的好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來,可他畢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畢竟是個正派的男人,這可能是他對我抱有克制的最可以解釋的理由吧。我已經年逾三十,談了幾個男朋友都無疾而終,我總是沒法做到和那些男孩子深入下去。女人是感性的,更是深情的,一旦對一個男人動了感情,就很難再接受其他男人。

沒能和老板“進一步”,我并不怪老板無情,他這種態度反而完美地展示了男人的魅力。此時他留下我,是有什么想法嗎?這種念頭一閃而過,我知道目前氣氛不適合發生所謂的“進一步”。

老板問我,你有啥法子挽回局面嗎?我搖搖頭。老板又說,我突然有了一個法子,但信心并不太足,這需要你和我家王曉芬的幫助和配合,也只能你和王曉芬能幫我。我心頭一動,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公認的他的所謂紅顏知己,這兩個人聯手,能做出什么事呢?

老板拿起手機,撥號,起身,背對著我打電話。洛生說,曉芬,你不是說過MB公司也想跟我們合資嗎?你立即找這家公司聯系,就說我同意合資,但為了回絕南鋼方面,我需要立即拿到MB公司的合資意向書,記住,出讓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我們的底線,對,立即讓周敏聯系他們。打完電話,老板回過身來盯住我,他眼睛亮亮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用這種眼神盯我,我嗓子發干,想咳嗽但忍住了。

老板說,接下來就該你出馬了,明天你約一下鄒一丁,和他單獨見個面。我說,我見他會有你見他的效果好嗎?老板說,某種時候,女人的鋒利性要遠遠超過男人。我說,美人計?他說,除了美人計,還有反間計,偷梁換柱,借力打力……我說,你認為我能完成任務嗎?他說,我從不懷疑你的能力。說罷,伸手理了一下我的長發。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動手動腳,我身子有些發抖,他縮回手,說,難為你了。

第二天下午,老板把MB公司意向書的照片傳到我的手機上。接著,我撥通鄒一丁的手機,約他一起吃晚飯。鄒一丁問,就我們倆?我說,對。鄒一丁語氣里帶著不屑,呵呵笑道,你認為我會中美人計嗎?我說,除了美人計,我手上還有紅星廠的商業機密,這個機密對合資能否成功舉足輕重,我想鄒總不會讓煮熟的鴨子飛掉吧?鄒一丁說,煮熟的鴨子會飛,什么意思?我不慌不忙地說,欲知詳情,晚上七點見。

晚七點五分,我走進約好的咖啡廳。我故意遲到五分鐘,我有把握鄒一丁會來,也有把握他會準時到。服務生把我領進小包房時,果見鄒一丁已坐在里邊。鄒一丁抬頭看我,沒有伸手跟我握手,也沒有禮貌性地站起來。我嘴角撇了撇,坐在他對面。鄒一丁率先開口,我想知道你的動機。我說,簡單,一會兒就知道了。鄒一丁大笑,說,趙小姐很漂亮,可是,你覺得我能相信一個出賣東家的人嗎?我笑道,謝謝夸獎,還是不急于下結論的好。說罷,招服務生點餐。

咖啡端上來后,鄒一丁說,你的商業機密呢?我往咖啡里放了一塊方糖,用小勺均勻攪動,喝一口,覺得還是苦,又放了一塊糖,說,鄒總是愿意看到我們公司跟南鋼合資呢,還是愿意看到我們跟MB公司合資呢?鄒一丁瞪大眼睛問,什么意思?我說,鄒總,您一定聽說過MB公司吧?鄒一丁說,當然知道,MB公司是國際上著名的生產鈦白粉的廠家。我說,鄒總果然是內行,為了拓展中國市場,MB公司已經盯上了我們紅星公司,如果南鋼的條件太苛刻,而MB公司給的條件又太優越,我們還會和南鋼合資嗎?鄒一丁愣了一下,轉而笑道,看起來,你不過是紅星公司的說客罷了。我說,鄒總如果認為我僅僅是說客,是完全可以忽略我的情報。鄒一丁說,我倒是想不忽略,可就憑你這么一說,我何以相信這不是你們的一種營銷策略呢?我說,很簡單,加個微信吧,我傳照片給你。

他疑惑地拿出手機,掃我微信二維碼,加好友。我傳給他一張照片,他看過后臉色立馬變了。照片上顯示的就是MB公司的意向書,中英文雙寫,其中有爆炸效果的就是MB公司的承諾,他們只要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

回到下榻的酒店時已是子夜,我徑奔老板的房間。一進門,老板就問,咋樣?我說,成了。老板一把將我抱起來,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又輕輕放下了。這還是老板第一次抱我,我覺得我們的關系又近了一步。

我說,既然MB公司給我們這么優惠的條件,干嗎不跟他們合資呢?老板說,我們是國企,我還是想跟國企強強聯手,這會為國家爭取到更大的利益,只是,過程讓我有一些內疚。接下來我們談的都是有關合資的話題。凌晨三點,我回到自己房間。

黃大慶

合資的事終于塵埃落定。合資后紅星廠占股份百分之四十九,南鋼占百分之五十一。成立了新的董事會,洛生和我都是董事會成員,南鋼方面的鄒一丁出任董事長,洛生擔任總經理。我還是排名第一的副總經理。

南鋼的資金很快到位,購設備,招精英,新的南鋼紅星金屬股份有限公司一派熱烈與繁忙。我面帶喜悅,心里卻是沮喪的,咋想咋覺得自己窩囊。我一向自視甚高,可這些年一直被洛生壓著,合資并沒給我個人帶來轉機。洛生這小子也確實有兩把刷子,是個干事情的人,可是,放我在那個位置,我絕不會比洛生差。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現在我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積極配合洛生工作。南鋼有意放權給洛生,并沒有派鄒一丁到這邊來辦公,這邊實際上的一把手還是洛生。只不過重大事情要上董事會,洛生的權力是受到制約的。

這天上午,洛生開了一個中層干部會。按慣例,開這樣的會要設主席臺,總經理,副總經理要坐臺上。但這一次我有點傻眼,進會場看臺上只有一張桌一把椅子,桌牌是洛生的名字,我們這些坐慣主席臺的人桌牌都被擺在下邊第一排。我皺起眉頭,心想這是洛生在暗示大家,他在公司是唯我獨尊。我四下看看,洛生還沒到場,我招手叫過張錦章,問會場咋這么擺。張錦章說,這是洛總的安排。

大家到齊,洛生才雄赳赳到場,徑奔主席臺。落座,啊了一聲試過麥克風,然后掃視全場,開講。他說,上新設備了,生產能力翻番了,企業要適應新的要求,接下來我們迫切要做三件事。第一件,強化勞動紀律,強化競爭機制;第二件,引進精英人才,我們原有的技術力量明顯不足,要不惜代價把拔尖人才引進來;第三件,加強企業文化建設,要做一流企業,沒有相配套的企業文化是不行的。

洛生一共講了兩個小時。講到最后時,他突然宣布了一個決定,經過人事部門考核,經過董事會批準,任命廖凱、趙小麗為公司總經理助理。會場靜得出奇,突然,張錦章帶頭鼓掌,掌聲這才嘩啦嘩啦響起來。眾目睽睽,有一男一女起立,沖大家鞠了一躬。女的是趙小麗,男的是廖凱。

趙小麗我們都熟悉了,廖凱是又熟悉又陌生。這個人是洛生的發小,當年和洛生一起入廠,一起被分配到一個車間。后來洛生靠著老婆的關系一路上升,廖凱沒有靠山,還在班組里。后來企業并軌,洛生“大義滅親”,減掉了自己的親哥親姐,還有發小廖凱。聽說廖凱在外邊做過推銷員,做過不動產的中介,不知什么原因,近年來他又做起了與文化有關的工作,被洛生以引進人才的名義,召回了公司。洛生說,廖凱現在是企業文化方面的專家,企業要想做大做強,缺不了廖凱這樣的人。

下午,又開了一個高管層的會,研究引進人才的具體辦法和人選。人力資源部主任把人選一一介紹后,洛生叫大家發表意見。我率先說,這些人選大多數沒問題,但我覺得還是缺了一個,他就是何春先生,他可是本行業的高手呀!洛生搶過我話頭說,何春是高手沒錯,但他人品有問題,這樣的人我們不要,在我們的名單里,還有北京的鐘建設先生,他是和何春齊名的鈦白粉專家,也是我們要引進的第一人選,有了他,生產技術上就有了保障。我說,鐘建設可不太好弄,據我所知,好多廠家重金聘請都被他拒絕了,聽說南鋼方面也挖過他,給的條件不低,人家說什么都沒去。洛生說,我就盯上他了,不管難度多大,都要落實。洛生的目光落到趙小麗身上,說,這件事由趙小麗負責。又看張錦章,說,張錦章,你配合。張錦章連連點頭。

散會后,張錦章跟我身后進了我的辦公室。我坐下,問他有什么事。張錦章說,我有個事想跟您匯報一下。我有些不耐煩,說有事就講。張錦章關上門,站到我辦公桌對面,放低聲音說,黃總,洛總交給我一個任務,叫我查內鬼。我脫口道,內鬼?張錦章說,是呀,內鬼,我們的核心技術南鋼方面是怎么得來的,肯定是被內鬼出賣的。我的心河陡起波瀾,故作鎮靜道,現在我們和南鋼是一家了,問問他們就知道了。張錦章說,雖然是一家,但按慣例,南鋼方面是不會出賣這個人的。我沒好氣地說,誰是內鬼?我也想看看這個吃里爬外的東西是誰。

張錦章告辭后,我發呆了好一陣。查內鬼,張錦章絕不是簡單地跟我匯報,而是敲山震虎。憑張錦章,他是不敢來敲我的,一定是洛生讓他做的??磥硭麄冊缇蛻岩晌伊?,說實話,我還真不是這個內鬼,我反感洛生不假,但絕不會做那種卑鄙的事。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被洛生們擠對,我最終離開紅星廠,要么我絕地反擊,把洛生擠出紅星廠。要想斗敗洛生,必須找出他的弱點,他的弱點是什么呢?好大喜功,干什么都貪大。以前他在紅星廠說一不二,但現在形勢變了,他的上邊還有個董事長,還有南鋼。憑洛生的個性,想不和董事長發生矛盾都難。只要他和鄒一丁斗起來,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

機會很快就來了。鄒一丁來紅星廠這邊視察,事先也沒打招呼,一頭扎進了車間,發現了一起工人違規操作。鄒一丁和我們見面后,不客氣地說了這事,問怎么處理。有違規操作,就說明管理上有漏洞,洛生臉色很不好看,表示一定嚴肅處理。

洛生召集有關部門專門為此事開了個會,我也參加了。車間主任匯報,說事出有因,當時出了個故障,泥漿槽堵塞,在用機械清理無效的情況下,有個叫任達峰的班組長沒穿特制的防護服就跳了下去,人工清槽。泥漿槽正常工作了,任達峰身上的皮膚卻多處受腐蝕。有人說,任達峰是害人害己,為公司抹黑。也有人說他是舍己為公,如果泥漿槽不能盡快清理,將會出現大面積停車事故,從這一點講,他是立功的。兩種意見看似都有道理,難題就這樣拋給了洛生。

我將了洛生一軍,說,洛總,該你拿主意了。洛生反問,黃總的意見呢?我故意激化他和鄒一丁的矛盾,說,任達峰一直是公司勞模,這次又是奮不顧身搶修設備,如果處分他,怕冷了工人們的心呀!洛生沉著臉說,不管是誰,違章都要嚴肅處理。說罷問在座的安監部主任,按規定該怎么處理?安監部主任說,記過,扣罰獎金一千元。洛生說,好,就這么處理,通報全公司。

晚上,我把鄒一丁拉進我的車,要帶他去吃飯。鄒一丁面露難色說,現在上邊查得緊,不讓大吃大喝。我說,鄒總盡管放心,我們去的是一家私人會館,沒有人會查到那兒。鄒一丁這才釋然。

這個會館其實是一個私企老板的私宅,不對外營業。里面中式裝修,全是紅木的老舊家具,墻上掛滿了字畫,有一大一小兩個包房,還有臥室。這個老板是我的朋友,我們經常在這兒喝酒聊天。接待鄒一丁我是用了心的,找了幾個商界朋友作陪外,還找了個長相不錯的歌廳小姐陪鄒一丁。鄒一丁很享受的樣子,喝酒時多次撫摸小姐的手背。

事情出在酒興正酣的時候,有幾個人闖進來,其中有個扛攝像機的,對著酒桌上的人開始拍攝。會館的主人大怒,吼道,你們是干什么的,咋還私闖民宅?有個年輕人說,我們是市紀委督察組的,不是查你,是查在職的黨員干部,據我們所知,在座的黃大慶和鄒一丁就是國企領導。我頓時冒了一身冷汗,覺得是被洛生或者洛生的人給算計了。

我知道,在紅星廠,邱桂蘭被王曉芬壓制了很多年,有王曉芬在,邱桂蘭就沒有發揮的機會。也是壓制太久,現在突然有了伸展的機會,整個人便像開閘的渠水,奔騰奔放一瀉千里。她繼續喊,同志們,合唱是啥?是聲音的共鳴藝術,在不太長的時間內,我要教會你們合唱的發聲技巧,教會你們怎么樣發揮團隊意識,你們要學會呼吸,要胸腹聯合呼吸,輪流呼吸,循環呼吸,要學會共鳴的運用,要會用氣管震動聲帶……

最初合唱隊員是每周練習一次,后來邱桂蘭建議改為兩次。再后來,她找到我,要求改為三次。我把她的建議轉給老板,老板立馬答應了。

有一次練習大合唱時,邱桂蘭教大家做一個游戲。她讓老板站在最前邊,第二把手雙手搭在第一把手的肩上,以此類推,合唱隊變成一條長蛇。邱桂蘭讓老板可以任意朝某個方向移動,其他人尾隨。長蛇扭捏蜿蜒而行,看起來挺壯觀的。邱桂蘭在一旁解說,洛總就是我們的蛇頭和旗幟,他走向哪兒我們就走向哪兒,這條巨蛇就是我們的企業,只要我們跟定了蛇頭,我們的隊伍就強壯無比,在這支隊伍里,第二個和第三個人至關重要,他們要跟定蛇頭,引領蛇身,拖動蛇尾……

王曉芬

趙小麗打電話要請我喝點兒什么,我說沒空。趙小麗說,嫂子,我有話跟你講。我沒好氣道,我憑啥要聽你講?趙小麗說,嫂子你別誤會,請你相信我,我和洛總真沒那種關系,沒錯,我崇拜他,但僅此而已……我不想聽她啰唆,按斷了通話。

我心里很亂,作為女人,我本能地討厭趙小麗,討厭這個人們傳說的洛生的女人。我不相信她說的和洛生沒有那種關系,我也不相信洛生說的和她沒有那種關系,可潛意識里又特別想相信他倆說的話。

下班,我剛用鑰匙打開車門,身后有人喊了一聲嫂子,嚇了我一跳。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來人是趙小麗。我沖車窗玻璃里她的影子說,你到底想跟我說啥?趙小麗說,說與紅星廠前途有關的事,說與洛總前途有關的事。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回過身看趙小麗,這個妮子確實長一張好面孔,如果她不是所謂洛生的人,我可能會喜歡她。

我說,有這么重要?趙小麗說,我覺得重要,最近洛總有些微妙的變化,在公司里,他越來越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還讓廖凱搞了許多花架子,對了,他還重用邱桂蘭當大合唱的指揮,我勸好幾次都被他懟回來了,所以我才找嫂子,想請嫂子勸勸洛總。我說,重用了邱桂蘭?趙小麗說,是呀,現在邱桂蘭相當張狂,要不是有洛總給她撐腰,她敢?

我承認趙小麗捅到了我的痛處,如果說當年我委身李立功是為了幫洛生進步,倒不如說是我為反擊邱桂蘭對我的擠對更合適。并軌時我曾讓洛生裁掉邱桂蘭,洛生說,工會需要一個這樣的人,裁掉她有公報私仇之嫌。我鎮定下來,說,你放心,我會勸洛生的。說罷拉開車門上車,啟動,松手剎,開車,再也沒看車外的趙小麗。

這天晚上我洗了澡,用了香味特別大的沐浴露。上床后我很主動,洛生也積極配合。他情緒飽滿,這是他很長時間以來少有的狀態。完事后,我頭枕他的胳膊說,我求你一件事。他笑道,咱倆還用求?我說,別重用邱桂蘭。他說,也談不上重用,就是發揮她的專長嘛,她也真挺厲害,把一支參差不齊的隊伍弄得整齊劃一,步調一致……我打斷洛生的話說,我就是不讓你重用她,以后不讓她當指揮了。洛生說,這不好吧?我說,就算是為了我,不然我心里不平衡。洛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不用她了。我松了一口氣,又說,也別重用廖凱了。洛生把胳膊從我腦袋下抽出,舉到空中活動了一下,說,不重用邱桂蘭可以,不重用廖凱不行。我問,為啥?洛生說,要是沒有廖凱,公司能在短時間內名氣大增嗎?酒香也怕巷子深,用廖凱對公司的發展有好處。我沒再堅持,不用邱桂蘭我就寬心了,至于廖凱,我對他還真沒多少興趣。

一年以后,洛生當選全國優秀企業家。去北京領獎的時候,還是在公司大門前舉行了歡送儀式,據說,市委志剛書記親自出席。

然后,洛生的車開走了。先回家接了我一趟,我搭他的車去北京,參加一個全國女職工方面的會議。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后,儀表盤跳出一個指示燈,顯示輪胎氣壓異常。路過服務區時趕緊下高速,找服務區的汽車修理部。拎著一根橡膠管子的修理工奔過來檢查氣壓,說氣壓太高了,得放點氣。洛生下車想透透空氣,剛和修理工對上眼神,修理工就扔了橡膠管子,撲到洛生跟前道,洛總,你認識我嗎?洛生搖頭。修理工說,我叫齊曉春,以前是咱廠的工人,并軌時回家的,現在是自謀職業。洛生主動伸出手,握住他那只滿是油污的手,說,你們吃苦了,你們為企業改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看你們自謀職業,謀出了一個新天地,真為你們自豪。叫齊曉春的修理工抖開洛生的手說,別給我戴高帽了,這些年我吃多少苦你知道嗎?為了養家糊口,我老婆二十四小時侍候一個老爺子,現在我老婆突然病倒了,需要昂貴的醫療費,可她連醫保都沒有,我還有個閨女上大學,現在交學費都成問題……

重新上車,車胎正常了,洛生的臉卻陰郁了。一路上再沒多說一句話。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李鐵,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現任錦州市作家協會主席。在文學期刊發表大量小說作品,其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冰雪荔枝》《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等,獲得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個獎項。

《小說月報·原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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