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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光

2020-04-09 04:39梁洪濤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2期
關鍵詞:漢明部隊阿姨

病房隔絕了所有光源,黑成深山老洞。

父子兩個相對而坐,沉默如鐵。父親呼吸聲很重,又有意壓制著,時粗時細,如刮磨著某種器具。

“悶吧,要悶得慌你就出去轉轉?!备赣H說。

梁漢明說:“不悶。當年對抗演習時,小山溝潛伏兩天一夜,大雨澆著都不能動一下?!彼f著手機響起,一瞅號碼不認識就掛了。手機剛消停,外邊又有人敲門,梁漢明摸到門口問是誰,外邊人說我是護士長,找您商量點兒事。

梁漢明知道她要說什么,一口回絕:“免談!”護士長嘟囔,“你還是個部隊首長呢,咋一點兒愛心都沒有?”

梁漢明哼一聲,“誰有愛心找誰去!”護士長放低聲音,拉長調子解釋,“我們主任不是忙嘛,剛才打您電話也沒接,這我才找您商量嘛,解放軍同志!”

梁漢明說:“不用商量!”

父親長長“唉”了一聲,“這醫院呢安排是不大合理??赡阏f話也不能那么沖,這些個護士還都是孩子,注意個方式方法嘛?!?/p>

“臭毛病不能慣?!绷簼h明說,“我也不算是軍人了,少拿‘解放軍壓我?!?/p>

嚴格意義上說,梁漢明已經不屬于部隊了。他于去年底報請轉業,選擇自主擇業,今年三月份上級批復離崗,七月份轉業命令下達,只等年底辦理組織、行政、供給關系離隊了。

父親患的是眼底病,按醫學上的說法,叫“滲出性老年黃斑變性”,俗稱就叫“眼癌”,屬眼科頑癥,極難遏制。六年來,父親為治眼病東奔西走,積蓄花光,先是吃葉黃素,點進口眼藥,后來又進行眼底注射,國產、進口藥交替使用,中間還試了諸多偏方,一鍋鍋熬制中藥,可仍然沒能抑制病情,視力急劇下降,看東西昏暗變形。這次按照醫院建議,做激光手術。

激光手術,需要先靜脈注射一種進口藥水,這種藥遇光就會凝結。醫生待藥液走到眼底時,再用激光照射,藥液凝結會堵住眼底滲血點,以此控制病情。因為藥物的特殊性,要求術后避光,否則身體其他部位正常血管就會被堵塞。病人必須在黑暗中待夠五天,把體內藥液完全排凈后才能出去。

父親生眼病,瞞了梁漢明四年,看病治病,都是小弟管,梁漢明身在部隊走不開,只能寄些錢彌補。這次父親要做手術,梁漢明就辭了工作,專門跑回來護理陪床。

病房在三樓靠西端,沒有窗子,里邊設有四個床位。梁漢明把父親安排在靠西墻一側,自己睡到西二床位。為確保手術后不出任何紕漏,他拿出行軍打仗的精神頭,先為父親購買了眼罩、手套、頭套等術后“裝備”,又買來密封膠條、膠布,把病房所有漏光處全部捂嚴堵死,還反復推演從手術室到病房轉移、意外開門進光等多個環節,連護士都覺得他小題大做了,說有點兒微光是不礙事的。梁漢明一瞪眼,微光是什么標準?

盡管事先考慮周密,可臨近手術時,還是出了意外——首都那位專家失約了。眼底科主任路松雪把梁漢明叫到辦公室,征求他意見:要么等下次,要么由她主刀。梁漢明反問,你們是干啥吃的?

“特殊情況,專家確實走不開?!甭分魅文樕届o得像身上的白大褂,毫不躲閃,更無歉意?!斑@個手術我們沒問題,少說也做過幾百例了?!?/p>

梁漢明追問,“到底幾百?失手幾例?出問題,怎么辦?”句子越來越短促,音調不高,但語氣極重,目光尖利,完全是上刺刀拼白刃的節奏。當基層主官許多年,他這樣的目光能讓手下打戰。

“四百零三例,失誤四例,但那是兩年前了,現在技術成熟了,沒什么風險?!甭分魅味⒅簼h明問,“你在部隊什么級別?”

“營長!”

“噢——營長?既然是個主官,那你拿個主意吧,手術做還是不做?”

“做!”梁漢明沒有猶豫。術前檢查共有十八項,老人被折騰了一上午,病房又緊張,好不容易騰出一間來。再拖,指不定到什么時候了。

手術進行順利,但他對醫院,特別是對路主任的印象迅速惡化。更沒料到的是,爺兒倆剛進屋不久,路松雪又把梁漢明叫了出去,商量能不能再往他們病房里臨時安排一個病人,且同樣強調情況特殊。梁漢明一揮手,直接把話頭截斷,扭身走了出來。

做激光手術必須單獨安排病房,病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邊,怎么可能再進一家病人?扯什么扯?

這是家私立眼科醫院,條件、服務都很好,父親近幾年一直在這里診治,跟眼底科上下都很熟識了。但在梁漢明看來,這種“熟”只是業務性的,就像是火跟鍋,槍和彈,該燒還是燒,該打還得打,談不上什么感情。所以,當父親讓他給路主任買些水果表示謝意時,梁漢明當場就拒絕了,盡管事后覺得自己態度有點兒粗暴,但依然堅持不該遷就。

爺兒倆脾氣很少對路,一說話就杠。從梁漢明當兵到戀愛、結婚、買房子,父子意見很少一致。在自主擇業問題上,他沒有征求父親意見,事后才告訴家里。但這次恰恰相反,作為老干部的父親反倒格外支持,甚至比他還興奮一點,說自主了好,趁年輕多賺些錢,比啥都靠得住。老同志這一開通,反倒讓他有點兒失落。

梁漢明怕父親無聊,專門用一部舊手機下載了幾部評書,可老同志不聽,說鬧騰,坐著就挺好。梁漢明不再強勸,其實,他也覺得靜靜待著很舒服。這多半年里,他找過兩份工作,要論工作量只是部隊工作的零頭,可總覺得累。以前的累是鐵板一塊,躺倒后呼呼大睡;現在的累像是渾身打了補丁,躺下去四分五裂,一陣陣跑風漏氣。

他參軍二十二年,一直在基層摸爬滾打,去年底才調到司令部機關當參謀,剛剛適應,就趕上軍改了,機關要撤并,轉業名額激增,他年齡并不到線,還差四個月,也明確表示不想走。參謀長兩次談心,把他叫到辦公室,倒一杯茶,雙眉緊鎖,盯著對面的世界地圖看了又看,最后說,這次轉業指標多,你被劃到圈里了。

劃進圈里的人跟溢出杯外的水一樣,留不住了。梁漢明抽完參謀長遞來的一根煙,喝光茶,又把幾片茶葉嚼碎,點點頭出去了。他任正營六年,中校三年,后備了三年,軍校同學像他這個年齡段的,混到師職干部的都有了,正營職確實也顯得太老了。

父親在電話里惋惜,這么年輕,還是能干事的。梁漢明說,年輕什么?一堆博士、碩士軍官頂著你呢。參謀長也比我小兩歲哩!話雖這么說,他還真在鏡子里端詳過自己,臉上是滄桑了一點,可腹部八塊腹肌像一堆生猛的小螃蟹,滿頭扒拉也只找出三根半白頭發。

梁漢明在民企、私企都干過,感覺都不太正規。試用期結束,他找老板加薪,老板眼里像是塞進去兩把放大鏡:老梁啊,你可是部隊干部,每月國家要發你大幾千退役金呢,還差這仨瓜倆棗的?梁漢明一皺眉:當年為打仗,現在是打工,我就奔掙錢來的,扯什么淡?

關于離隊后的生活,父親到底沒問,梁漢明也就懶得多講。至于家長里短,一聊就困,干脆不說了。昨天晚上,梁漢明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部隊急行軍時掉隊了,怎么追都找不見大隊伍,一個人在戈壁灘上打轉轉,一下子就急醒了——二十多年習慣,不是說改就改的,總得適應一下,眼下正好休整休整,可以靜下來總結總結過去,盤算一下將來。

又有人敲了三下門,“梁先生,您能出來一下嗎?有急事找您?!边@是個悅耳的女中音,平靜中透著焦慮。

“先生”這個稱呼,怎么聽怎么別扭,像把奇形怪狀的鉤子,明明厭惡,偏偏還想拉扯兩下。梁漢明讓父親蒙上被子,自己開門閃身出去。

樓道內燈光刺眼,亮晃晃像高原雪地。面前這個女人三十多歲年紀,男式短發,身材高挑,皮膚在軍式綠毛衣的映襯下更顯白皙,只是眉間的“川字紋”明顯,看著顯老。

“梁先生,您好。我家老太太也急著要做這個激光手術,但醫院眼下病房緊張。醫方讓家屬們私下協調一下,所以我過來求您開個方便之門……”

“不方便!”

“我知道?!迸诵σ幌?,“路主任正在協調,很快就能調開,一旦那邊騰出病房我們立即搬走?!?/p>

“這個主任不靠譜!”梁漢明說。

“我說話算話,營長同志!”她舉手打了個敬禮,“實話說吧,我有任務在身,必須盡快趕回部隊,實在沒法再等了?!?/p>

梁漢明還個軍禮,一愣怔,“你是現役?哪個部隊的?”

“南沙!”

“噢!我考慮一下!”梁漢明話音剛落,屋里就傳來父親的聲音:“讓他們進來吧,床鋪空著也是浪費?!?/p>

“病人什么情況?”梁漢明再問。

“我媽,六十六歲。黃斑變性三期,很嚴重了,再不手術就徹底瞎了?!?/p>

梁漢明說:“屋里一抹黑,病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邊,我們兩個男同志,很不方便的,你們再考慮一下?!?/p>

“我知道,老班長。不用考慮了,謝謝您。我叫景云,九九年大學畢業后特招入伍?!本霸圃俅闻e手敬禮,但她這次的手并沒有直接放下,而是使勁兒握住了梁漢明的手。

梁漢明是九五年兵,早景云四年從軍,叫聲班長不委屈她。

梁漢明進屋,問父親要不要先解個大便,等她們娘兒倆進來就不方便了。父親好像在走神,沒有說話。梁漢明哼一聲,“你老同志覺悟倒挺高,這么快就拍板了?!崩先藝@口氣,“窮人沒揀,病人沒臉。去年住院,一屋子有男有女,拉屎撒尿還不都是面對面?”

“去年住院了?什么???”梁漢明皺起了眉。

“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备赣H挪挪身子,“去年摔了一下,顱內出血,做了個小手術?!?/p>

“什么時候?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

“七月份吧。想了半天,還是沒跟你說,知道你那會兒有大任務?!?/p>

去年七至八月份,梁漢明部隊確實有一場演習任務,但也沒有忙到顧不上打電話的程度,甚至他都有某種不祥預感,可到底擔心影響部隊任務,阻礙職務提升,終歸沒通話。畢竟,提職的機會太過寶貴了。演習完畢后他才給家通了電話,知道一切平安,長出一口氣?,F在算算時間,父親接電話那會兒也就是剛出院。

梁漢明從兜里摸出支煙來,背過身打著火,猛吸了一口。父親問:“你不是戒煙了嗎?”梁漢明說:“偶爾也抽幾口,你要不要抽?”父親沒吭聲。梁漢明摸黑把煙送過去,滑到父親嘴里,“抽兩口吧,反正我媽不在?!?/p>

父親咂了一口煙,連梁漢明都感覺過癮,煙頭閃爍,像夜訓時遠處的彈光,狹小的黑屋子一下就廣袤起來,讓人想到了遼闊的戈壁和沙漠。

“你到底啥時候學會抽煙的?”父親問。

“當兵第二年?!绷簼h明慢慢說道,“自從吳班長犧牲后就抽上了?!?/p>

“啥事故?”

“銷毀彈藥時出了意外?!绷簼h明不再往下說了,但那幅場景一直鎖在腦海里——第一撥銷毀彈藥時的火星沒被黃沙覆蓋死,第二撥彈藥剛剛倒出就被引燒。吳班長推了梁漢明一把,而他自己身邊的兩個彈藥箱子瞬間引燃。一片火浪沖天,氣味刺鼻扎腦,人輕薄得像塊塑料布,等回過神來后正看見吳班長從火里邊翻滾出來,衣服全部燒光,看似正常的皮肉卻像香蕉皮一樣剝落下來……梁漢明兩天沒吃飯,連抽了幾盒香煙,自此后就上癮了。

“你沒燒著吧?”父親問。

“就后背上燙了一小塊?!?/p>

“我看看?!?/p>

“這黑乎乎的能看個啥?”

“你轉過去?!备赣H很固執。梁漢明撩開衣服,父親伸手進去摸了幾下,“呀,這可不敢讓你媽知道??!”

倆人正說著,外邊又傳來敲門聲。景云帶了個女孩抱著被褥站在門外,說是要預先收拾一下病床。她進得門來,先給梁漢明父親打招呼,一口一個伯父叫著。那個女孩手腳干凈利落,借著手機電筒亮光,很快把東側兩張床鋪整好,又把一大堆生活用品擺放整齊,還把梁漢明父親桌面的垃圾都收了起來。

快出門時,景云非要留下一袋子水果。

梁漢明送她們出屋時,突然發現那個小女孩穿著陸軍軍褲,嘴里喊景云為“站長”,他立即判斷出景云撒謊了:她人在南沙,怎么會帶個女兵過來。此外,她的毛衣和這個女兵的軍褲,都是陸軍的,而她應該是海軍才對!

正思慮間,景云又轉過身來,“老班長,那個,我媽——精神上有點兒小問題?!?/p>

梁漢明眉頭猛皺,眉眼里挑出火星來,“什么意思?”

“噢,也沒什么,只要不提‘部隊就成……”那邊護士喊叫,她急匆匆跑向電梯。

兩個小時后,景云推著她母親進屋,患者頭上披捂一件老式黑橡膠軍用雨衣。女戰士這次沒注意,進門后便伸手去摁電燈開關,等景云提醒時已經晚了。虧得梁漢明之前已然用透明膠布封死了開關??杉幢闳绱?,他仍厲聲呵斥一聲“迷糊”。女兵嚇得一哆嗦,“對不起對不起,首長!”

梁漢明怕再有意外,幫著景云把老人推到床邊,又把老人攙扶上去。景云母親高大肥胖,腿腳似乎不太利落,但格外講究,先用手在床上摸了半天,說床單沒有鋪平,又摸索著把被子顛倒過來,這才躺下。人剛安穩,又嘟囔:“病房不能抽煙的,誰抽了?這么大煙味,熏得頭疼!吸煙有害身體健康,吸二手煙更有害!”

“哪來的煙味?”景云對老太太道,“媽,您少說點話吧,多喝水??!”

“我不喝,飯也別給我打,我可不愿在床上吃喝拉撒?!崩咸灰啦火?,突然沖梁漢明發起脾氣,“你是部隊的?還是首長?為什么不遵守醫院規定?我最見不得你們這些個搞特殊的人,自私自利,你們部隊是怎么搞教育的?你這樣怎么能帶好隊伍?”

如此看來,老太太確實是頭腦有問題,非但不知感激,還劈頭蓋臉訓斥一通。梁漢明不由得哼笑一聲,但他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怒氣像枚炮彈蹾在身邊,只要一點火,它就能轟出去。

黑暗中,景云拍拍他肩膀示以安慰。梁漢明揮臂想把她的手掃下去,但接觸一剎那,冰冰涼,這才忍住怒氣轉身要走,又被景云扯了扯衣袖,意思是出去一下。

兩人一前一后出來,景云指指樓道右前方,那地方是個拐角,鄰著水房,對著一個窗子,窗臺上擺了三個剪開的啤酒罐當煙缸。梁漢明想抽煙,那個地方正合適。

“老班長,我知道你不高興?!本霸普f著,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自己含一支,揚手打火點煙,嗞的一聲,煙氣入喉,眉尖上揚,猛吹一口,很彪悍的架勢。她姿勢與相貌很不搭調,就像是手槍里射出了步槍子彈,有些氣概。梁漢明感覺自己的怒氣先被她的打火機燒掉大半,又吞吐了一部分,一時間倒沒話說了。

景云手機振響,她掏出軍用保密手機,交談的是計算機網絡鏈接方面的事,但言語間涉及了本地縣市武裝部及公安和交通部門。

“再過幾天,我們有一場軍地聯合演習?!彼龗焐想娫捄筝p聲說道。

“你根本不在南沙,對吧?”梁漢明質問。

“嗯。我之前是海軍,兩年前調回了軍分區,負責自動化工作站。為了老人盡快手術,我撒了個謊,請理解!我們家老太太她精神上受過刺激,別跟病人一般見識,拜托!”

“套路挺深!你們地方部隊是不是都這樣?你媽受什么刺激了?誰刺激她了?”

景云滅掉煙頭,瞪著梁漢明,“老班長,恕我直言,你EQ版本太低了!怪不得二十多年才混到個營級!”景云也明顯怒了,但這股怒不是火,而是光,像一束激光直點痛處。

梁漢明倒笑了,“噢,你什么職務?”

“正團,上校?!本霸铺羲谎?,“要看看軍官證嗎,中校同志?”

“這么說,該我叫你首長了?”

“你隨意吧?!?/p>

“好,首長,請你們搬出去!”

“你——”景云抬手指了指梁漢明,剛想說話,那邊護士長快步走了過來,“景姐,首長同志,你們在這兒干嗎呢?屋里病人都叫喊起來了,趕緊看看去??!”梁漢明扭頭快步回轉,但走到門口時卻放慢了腳步,手拿鑰匙卻并沒有立即開門,側耳聽了片刻。

正常情況下,病房的門是不帶鑰匙的,梁漢明堅持要獨自掌握門禁,護士說鑰匙早就找不到了,他便上街找師傅換了個鎖芯,自己揣上鑰匙,這樣的話出門時就不用老人摸黑下床反鎖,也避免了忘鎖、誤開等問題。

景云催促,“開門啊,還等什么?”梁漢明沒理她,他要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如果真是老太太犯病撒潑,他就把主任、護士長喊過來作證,而后把她驅逐出去。

“班長,你先開門好不好?我媽精神確實有點兒問題!”景云口氣變軟。

“我爸精神很正常!”梁漢明又聽了片刻,不由得皺眉,分明是兩個老人在大聲說笑,于是就瞅了眼景云。此刻她也聽清楚了屋里的動靜,臉上竟然帶了一絲幸災樂禍:我看你爸跟我媽情況差不多。梁漢明沒生氣,反倒笑了,一個瞬間,感覺景云那股頑劣神情很像自己帶過的一個小兵。

果不其然,打開門后,兩位老人捂在被子里還大聲聊著。父親很興奮地對梁漢明說:這是你小周阿姨,是當年工農業生產服務局土產部的同事,小時候她還抱過你哩!記不記得那把木手槍?那就是周阿姨給你弄的。

“哈,那把槍其實是演出的道具槍!你有個外號叫‘草白牛對不對?那也是我給你起的。當年,我們土產部有十幾頭牛,數那只草白牛倔,你小時候跟它脾氣一樣。噢,我記得我調進市國棉二廠時,你才六歲吧……”

事情翻轉得有點兒快,剛才還想把她轟出去,現在卻不得不套近乎了。這位周阿姨,梁漢明沒有多少印象,但她送的那把以假亂真的木制手槍卻是童年時代的寶貝。

梁漢明還沒來得及稱呼“周阿姨”,景云倒沖梁漢明父親拉起家常來:“噢,您就是梁伯伯??!我媽老提起您來著,您在土產部的時候管過文藝宣傳隊!我媽那會兒是宣傳隊文藝隊隊長,對吧?聽說您后來去了經委,再后來又調到了縣委?”景云說得自然親切,顯然沒少聽她媽嘮叨。

“對對對,我是在縣委組織部退的休。真是的,一晃幾十年,跟翻篇似的,我家里還有你媽年輕時的照片呢。小周唱鐵梅,跳《紅色娘子軍》,可是當年一絕呀,到哪兒演出都是人山人?!备赣H越加激動起來,“這誰能想到,咱們又在醫院碰上了呢?”

這會兒該著梁漢明慚愧了,他只知道父親退休時是組織部教育科科長,并且還利用職權阻止自己當兵,至于老人家的過去,實在知之甚少。

“唉,真快呀,閨女多大了?”父親問道。

“小云??!可比閨女強!是媳婦兒?!敝馨⒁涕L長嘆了口氣,老半天不說話,竟然呼哧呼哧地哭了起來,“哎呀,說起來都沒臉見人啊,兒子不是個東西,我跟他斷絕關系了……”

景云忙著岔開話題,勸她喝水。她這一勸,周阿姨倒急了,不知還把什么東西扔到了地上,乒乓幾聲響?!靶≡?,你不要再護著他了,你媽我還能扛得住,這畜生死了都不心疼!”

梁漢明父親也勸景云,“還是讓她把話說出來吧,老憋著也不是個事兒!”

“對,我再也不護這個短了,再不說能把我活活堵死啊。老梁,我這性格你也知道,眼里揉不下沙子,遇見你,我就好好念叨念叨……”她一氣兒說了個把小時,嗓音清亮,吐字清晰,但說話愛反復,極啰唆,語氣中夾帶了大量的設問與反問,必須要有人應聲才肯往下講。聽到最后梁漢明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周阿姨的兒子小峰與景云青梅竹馬,高中畢業后當了海軍,后來考上了軍校,成了干部。景云是計算機系高才生,畢業后被招到部隊,也分到了南沙。五年前,兩人結了婚。景云媽媽與周阿姨本來就親如姐妹,如今兩家子親上加親,說不出的高興??墒?,結婚兩年后,兒子變心了,跟一個高官的女兒好上了,死活要跟景云離婚,任憑誰說也不管用,最后愣是拼著跟父母斷絕關系攀上了高枝。三年來,他從未與家里聯系過,就連父親去世都沒回來看一眼。

“這不是陳世美是什么?這不是畜生是什么?像這樣的人部隊怎么還能留他?革命隊伍的風氣怎么這么壞?我怎么養出了這樣的孩子?部隊怎么把他教育成這樣?還有沒有紀律,有沒有王法?讓我這老臉還往哪兒擱呀!”她說著,開始打自己的臉,啪啪直響。

梁漢明父親不斷嘆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年輕人的思想,咱們是摸不透??!”

景云沉默不語,周阿姨邊說邊嘆氣,接下來又是反復,反復描述她兒子小時候的聰明乖巧,不斷重復回憶她去部隊找兒子的情景,年月日時,一門一崗,一人一事,像工筆畫般不厭其煩地描繪著。

飯點早過,她的話依舊密不透風。景云要去買飯,周阿姨不讓去,她說不餓,買回來也咽不下。梁漢明說:“還是我出去一趟吧,替你們買飯回來?!敝馨⒁虉詻Q不放行,“你是部隊上的首長,不能走,得聽我說完,得給我做主。你要出去的話,我也跟著出去!”

景云苦笑連連,無可奈何。梁漢明高聲道:“周阿姨,你兒子的問題很嚴重,我出去調查調查去?!?/p>

這一嗓子果然管用,老太太不吭聲了。梁漢明近前兩步,憑感覺接近景云,扯了她一下,兩人迅速出門。景云長出一口氣,“老梁,拜托,你替我買點兒飯吧!”

“你呢?”

“廁所?!?/p>

醫院早就黑了燈,食堂也關了。梁漢明先到門口小飯店,讓老板炒兩份青菜,準備四份小米粥、十個火燒,自己直奔附近藥店去買安眠藥物。老太太晚上還會折騰,不借助藥物是消停不了的。藥店只有一種安定藥——艾司唑侖片。但這種藥是處方藥,沒有醫生開的藥方不賣。梁漢明纏了好半天,小姑娘才賣給兩片,說純為入睡的話一片就夠了。

買藥回來,飯菜已經打包好。梁漢明返回病房時見景云還站在門口,一身煙氣,滿臉憔悴。

“咋買這么多?”她接過他右手里的小米粥。

“我還沒吃呢!噢,還買了這個?!绷簼h明掏出安定片來,交給景云。

“好??!”景云沖梁漢明蹺起大拇指,“我正準備讓我們衛生隊開點藥送來呢?!?/p>

“你跟路主任什么關系?”梁漢明本來是想問他們兩口子到底什么情況的,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戰友加朋友?!?/p>

“她也是部隊上的?”

“是??!她四年前自主擇業的。那會兒選擇自主擇業是需要膽量的?!?/p>

“怪不得?!绷簼h明想了想,“把藥弄碎,放到粥里,兩片足夠了?!彼屗舆^飯菜,左手持藥袋,右手拿藥片,食指、拇指用力,揉搓兩下,將藥片捻碎入袋。梁漢明是偵察兵出身,學過硬氣功,這些年當領導功力退步,硬核桃是對付不了啦,但一小藥片不在話下。

老太太一聽見人回來,又興奮起來,景云勸了半天這才勉強喝了一盒粥。

梁漢明等父親吃完,又讓景云吃,她也只是勉強咬了幾口餅子,喝了點粥。梁漢明坐下身來,放開腮幫子嚼吞起來。他本身飯量就大,再加上折騰了一整天,著實餓壞了,把半份菜、一盒粥、八個半餅子全部干掉。等吃完抹過嘴后竟發覺屋里靜悄悄沒一絲聲音,正詫異間,突然聽到了周阿姨切切的冷笑聲。

周阿姨是講究人,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的吃相。梁漢明吃飯快,愛吧唧嘴,這個毛病始終沒改,調到機關后稍微有所收斂,但轉業后就恢復常態了。他妻子是位純樸的西北姑娘,性格粗糙,對這些生活細節不太留意。

但仔細聽時,發覺老太太不是笑,是哭。梁漢明父親趕緊問:“小周,這又是咋了?”

“唉,家里兩年沒聽到男人狼吞虎咽的聲音了,做飯沒勁,吃飯不香,這時候才覺得自己有點餓了!”景云趕緊說:“我還帶著一盒蛋糕呢,您再墊巴點兒吧?!辈怀允遣怀?,她一吃就停不下來了,一氣吃了六七塊,景云怕她吃壞肚子,又勸一通,方才罷手。此刻,她的神智恢復正常,又心疼起兒媳婦來,叫景云趕緊休息。

景云連洗漱都沒去,和衣倒在了床上。梁漢明父親很認真地對她們說:“我晚上起夜特別多,小便味道難聞,屋里空氣不好,你們別嫌棄??!”

景云倒笑了,“梁伯您別擔心,這里空氣再差也比老式潛艇里好。您想想,我們幾十天在海底鉆著,汗味屁味臭腳丫子味都滲到鋼鐵里頭了,那個都經過了,這算什么?”

梁漢明有點驚詫,“你還上過潛艇?”

“當然了。我不但潛行過,還經過‘水下斷崖呢,萬一處置不當,就再也上不來了!”景云這么說著,突然長嘆一口氣。這一口氣像一道暗流,比眼前的黑暗更混濁。

“噢——那新鮮空氣可是值錢了?!备赣H接口說道。

“恰恰相反?!本霸普f,“當你長時間潛水后,爬到海面上來的第一反應是惡心,特別惡心,就像是高原部隊?!彼脑掙┤欢?,因為這個話題會引起老太太發瘋。

果不其然,已經安靜下來的周阿姨又亢奮起來。她再次開始講述兒子的故事。她這次不光說話,還呼點人名,每講一句,都要提問一遍:老梁或者小梁子或者小云,你聽到我說的沒有?在沒有得到確定性回復之前,她會一直呼喚,甚至拿水杯敲擊床頭提示。

父親心臟不好,常年血壓高,老這么被擾,肯定頂不住。而景云早就疲憊不堪了,說話間哈欠連天。梁漢明只得再次拿出首長的口氣勸慰:這事可能另有隱情,您也不要太過難受,我已經叫人查了。

周阿姨一聽這話,非要叫梁漢明坐到她旁邊來商量。景云沒辦法,只好跑到梁漢明的床上去,人一沾枕頭就打起了呼嚕。老太太這里扯著他的手,一個勁兒問什么“隱情”。很顯然,此刻在她眼里,梁漢明又成了部隊首長。梁漢明只得繼續敷衍,“您兒子可能在執行一項秘密任務?!辈筷牶芏嗳蝿帐潜C艿?,執行者必須切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他這個話并不是毫無根據,自己就執行過不下三次此類任務,期間封閉管理,除特殊批準外,不能有任何外界聯系。

但這番話不僅沒能削弱她的疑慮,反而引出更多話題,老人一直嘟囔了兩個多小時,喝了五大杯水,說話更加顛三倒四,有時把他當部隊首長,有時把他看作自己故去的丈夫,又有時喊他老梁。而梁漢明一直期盼的安眠藥作用卻遲遲未能發揮。

周阿姨停住話頭,要解小便。

梁漢明頗為作難,他既不想打擾已經睡下的父親和景云,又怕老太太難為情,正猶豫間,周阿姨那里突然變了個聲調:“小峰,你把我扶下去,我在床上解不出手來?!?/p>

梁漢明攙她下來,等周阿姨小便完,用濕毛巾擦完手,這才松了一口氣。然而這只是個開頭,之后一小時內,周阿姨又小便兩次,好在,她始終把梁漢明當成了兒子。老人音調變低,話也漸漸稀少,但抓著他的手再沒放開,還時不時拿手摩挲著梁漢明的手背。

在那個瞬間,他痛恨起周阿姨的兒子了——這種貨色就算是扔到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也煉不出什么來。做基層主官這么多年,什么“小峰”“大峰”沒見過?這些人都是蒼蠅,世界在他們眼里無非就是一坨屎。

周阿姨困意漸濃,小聲嘟囔道:“我怕自己睡不著,早早就吃了三片安眠藥,現在好了,藥勁兒上來嘍,可算能睡會兒啦!”

她自己已經吃過三片安眠藥?本來松了口氣的梁漢明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如果再加上自己買來的那兩片,可就五片藥了,這么大的劑量會不會出事?

他睡意全消,精神頭一下子集中起來,看看表,凌晨一點。

梁漢明除了照顧父親解手,一直守在她的床邊,每隔十分鐘便摸摸脈搏,后來干脆就一直把著她手腕,偶爾會試試頸部脈動,或者仔細聽聽她的呼吸。

幸好,沒有什么不測發生。

凌晨四點,她突然坐起身來,把胳膊從梁漢明手里輕輕抽出來,小聲問,你沒睡?梁漢明嗯了一聲。黑暗中,周阿姨突然一探身,摁住他腦袋拍了拍,細聲說道,“孩兒啊,快回來吧,天大的錯也頂不過一句軟話,給小云道個歉,??!我知道,她又談對象了,不定啥時候就要走了。我不替她罵你,誰為她出這口惡氣,你好糊涂呀!”周阿姨長吁一口氣,松開手,倒下,伸個懶腰,翻過身去,發出深沉均勻的鼾聲。梁漢明徹底放松下來,躡手躡腳出去,走到樓的拐角處,接連抽了兩支煙。

遠處傳來了集市聲,汽車喇叭的鳴叫,跳廣場舞的音樂,附近人家的廣播,連同秋天樹木特殊的清苦氣,次第傳來,就像擦抹一新的零部件,即將組裝成嶄新的一天。

等梁漢明回屋時,景云已然坐到了老太太身邊,并輕輕道了聲謝。梁漢明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一下,感覺不對勁,用手一摸,發現枕巾上濕了一片,心里突然沉了一下,使勁兒拈了拈手指,粗糙指尖的摩擦似乎蹭出一點光亮來,景云的形象再一次晃在面前。

父親也醒了,摸索著要喝水。梁漢明把水杯遞給父親,順勢從背后撐住他身子,右手無意中摸到了父親的頭頂,心中突然柔軟了一下——父親頭頂部濃密厚硬的頭發變成了薄且柔軟的細絲,一眨眼間,他突然想到自己抱著剛出生女兒時的場景,小東西的毛發既長又多,托在手里,感覺手心跳動,每根發絲都在迎風生長……

一大早,景云回部隊,一個女護士暫時接替她照顧老人。路松雪也來過一趟,還主動同梁漢明聊了幾句。中午去醫院食堂打飯時,梁漢明又在樓下遇見路主任,她說,再等三個小時吧,另一間病房就騰出來了。

景云兩口子到底怎么回事?梁漢明問。

路松雪看看手表,“萬小峰同志在執行一次艱巨任務中殉職了,犧牲那年正好三十歲。景云當年也流產了?!?/p>

“周阿姨知道嗎?”

“當然知道!不然能受這個刺激?她剛聽到消息時平靜得很,好像是別人家的事。但一個星期后人就崩潰了,一提部隊就發瘋,治了小半年。再后來,她干脆編了一套故事自我麻醉,現在連她自己都確信不疑了,見誰都訴苦——再后來,上級為照顧景云,就把她調回本市來了?!?/p>

“老同志謊言太逼真了!”梁漢明說道。

“也不能說是謊言,算是愿望吧。就像你父親說你時那樣?!甭分魅握f道。

“我爸說我什么了?”

“老同志一直對我說,你在部隊是個團長?!彼叱鋈撞?,突然又轉過身來,“對了,據可靠消息,治療黃斑變性的藥物很快就列入國家醫保了?!?/p>

十月底的麻陰天,風里帶些冷意,就著干鍋臘肉干豆角吃大米飯,很是過癮。

身邊一股香水味飄過,扭頭見是景云端著飯盒走了過來,她化過淡妝,換了一身便服,年輕不少,額頭眉梢閃著光,挺亮眼。那一瞬間,梁漢明覺得也該讓自己妻子打扮打扮了,她比自己小六歲呢,她也嘗試過化妝,但被自己嘲笑過后就作罷了。

“景云,求你個事兒?!?/p>

景云笑道:“不用求,我們下午就能搬走!”梁漢明擺擺手,“借我一副大號的上校肩章?!?/p>

“干什么?”

“照相?!?/p>

這次回來,父親堅決讓他帶上軍裝,說是趁眼睛還沒瞎,抓緊照幾張照片。梁漢明突然覺得,跟父親合影時倒可以越級佩戴一次上校肩章,這種弄虛作假的事以前都不屑一想的,但現在感覺沒什么大毛病,就當個紀念吧,真到離開部隊時軍裝是要上交的。還有,應該盡快讓媳婦把自己的二等功、三等功證章也寄過來,照相時好掛在胸前,效果應該會更好。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梁洪濤,河北成安人,1976年出生,1994年入伍,2001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2016年從部隊轉業,現居河北廊坊。文學作品見于《解放軍文藝》《人民文學》《西南軍事文學》《散文》《歌曲》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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