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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菜

2020-04-09 04:39董永紅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2期
關鍵詞:阿芳菜地娃娃

“我的娃娃在菜筐里,車拉走了?!卑⒎荚陔娫捓锖?。

“摘的菜心,哪有娃娃菜?”家長的舊自行車上捎著妻子,正經過一個路口。攤販們擋在路上,鬧哄哄地叫賣。他們只能下來,推著車子走。

“是把娃娃當菜拉走了?!卑⒎伎蘖似饋?。

“娃娃菜就娃娃菜,不要緊,包裝的時候就分出來了?!睌傌湹慕匈u聲嘈雜,家長還是沒有聽清阿芳的話。

妻子說:“那邊有烤鴨,買兩只回去給大家解饞吧?!?/p>

家長從內衣兜里摸出錢給妻子。妻子穿過馬路,去了。

“不是菜,是娃娃,我的娃娃!”阿芳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哭。

“娃娃?娃娃咋了?”

“娃娃在菜筐里睡覺,當菜給拉走了……”

“??!啥時候?”

“娃娃鬧肚子,我去買藥,回來不見了?!?/p>

“你幾點走的?”

“不到五點?!?/p>

“早收工了,你能磨蹭死嗎?”家長罵了一句,又問:“你在哪里?”

“我,我剛到地邊?!?/p>

“那你向包裝廠走,我這就給吳廠長打電話?!奔议L對阿芳說。

吳廠長可能忙,沒接電話。家長又給張經理打電話。他和張經理是老鄉,相熟。張經理問:“啥時候拉走的?”“就是晚上這段時間?!睊焐想娫?,家長顧不得等妻子,調頭騎上車子去包裝廠。

張經理跑進廠房,大聲問:“下午拉來的菜里,見沒見一個睡覺的娃娃?”包裝的工人停下手,不解地望著張經理?!拔艺f,你們挑揀菜的時候,有沒有見到菜筐里有個睡覺的娃娃?”張經理盡量拿穩語調,用普通話說?!皼]見?!薄皼]有?!惫と藗儞u頭?!罢l家的娃娃?”有人問。張經理一擺手:“快,停下包裝,把所有的筐子打開找?!?/p>

工人們找罷身邊的菜筐,又向碼在地中間的三大垛菜筐跑去。個個矮床頭柜般大小方正的菜筐,整整壘起,仿佛樓房。這是三輛大車剛剛拉進來的,等待精細包好后,將裝上冷鏈車,一路飛奔向兩千多公里以外的香港。工人們一筐筐打開尋找。有人喊:“快找,誰找見是誰的?!薄昂?,想得美,人家有爹有媽的?!薄坝械鶍?,咋還放在菜筐里了?怕是不想要了?!薄翱隙ㄊ悄膫€大腦子干的,精明人誰這樣帶娃娃呢?!薄斑@娃娃,睡得也太實了吧?!薄罢f不定大人把娃娃放在菜筐里,給唱搖籃曲,唱著唱著大人也睡著了?!薄翱醋屑毿?,一定要看仔細些,一筐也不能放過?!贝蠹夷阋痪?,我一句的,先前平靜的包裝廠頓時亂了。

妻子提著烤鴨出來,看不見家長的影子,站在路口喊了幾聲,也沒人答應。打電話,不接。她以為他修自行車去了,找了兩個修車攤,沒有。再打電話,還是不接?!袄蠔|西,急啥嘛,也不等等我?!彼裨沽艘痪?,自個兒往回走。過了這個路口,是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路旁有幾棵老得不想結果子的果樹。果樹的后面,有一個土墻的小院子,院里有棟非常陳舊的房,房頂上的黑瓦間長著蒿草,一處房角有一些塌,看起來像危房,里面倒也有電、有水,那便是他們臨時的家。

在這間只有一把鑰匙的家里,住著來自云南、貴州、四川、河南共四個省的二十多口人。有八對夫妻,還有老人和娃娃。這是被主人廢棄的舊院子和舊房子,房子內外的墻皮松松垮垮,掉得一片一片的。房里有個套間,套間沒有門,敞著。前年家長來這里種港菜的時候,騎著車子找了好幾圈,才找到這個能擋風雨的住處。為安頓打工的人,菜地的老板派人把房間量了,買來十張高低床,鑲牙似的順著小套間的墻根緊緊擠了四張,套間的地就只剩下一人寬了。又在外間擠了六張,用磚頭支穩。每家打來花布圍簾,把床圍起來,就是各自的小家了。每家的床下擱著鍋碗、臉盆、拖鞋之類,滿滿當當。有的夫妻倆擠在下鋪,上鋪放著箱子、衣服之類。有的帶著老人和娃娃,上下鋪都住了人,東西實在沒處擱了,只能擠著放在別人的上鋪。

家長姓郭,兩口子都五十多歲了,經常在外打工。他為人正派、實在,工友們都非常信任,無論到哪里打工,工友們都愛推舉他當家長。大伙天天“家長、家長”喊慣了,倒忘了他的姓名。眼下,幾個省的人,男女老少,南腔北調,住在一間房子里,沒有一個主持公道的家長還真不行。家長也有言在先,既然大家住在了一起,不管是哪個省的,不管是誰,都要坦誠相待,相互幫助,有事說到面子上,不能為小事鬧別扭,不能順手拿別人的東西。當然,雜八五姓的人住在一起,難免發生劉家的娃娃打了張家的杯子,你坐了他的板凳這樣的事,都是打工來的,可不能為這些小事吵架,更不能打架。誰要是忍不住打架的話,打得輕了,傷和氣,打得重了,一年的工就白打了不說,弄不好還會坐牢,計較這些雞毛蒜皮,實在劃不來。家長說了一大堆家規,提早給每個人打了預防針。大家都說,會相互體諒的。話是這么說,幾個省的人,難免有些小摩擦,家長只能出面說和。不過,他這個家長,可與平常的家長不同,只照料大家和睦相處,從不過問別人的經濟賬。

阿芳來得遲,老板嫌她帶個娃娃、拖累,不要。阿芳抹著眼淚說,男人在工地上干活,胳膊受傷了,她得掙錢給他買藥。老板見她可憐兮兮,勉強答應了。別的地方沒住處,老板讓她去找家長。那天傍晚,大伙剛收工回家,聽阿芳說,是老板讓她來的,家長就指著家里,為難地說:“你看,擠得滿滿的,不是不要你,實在是沒地方塞了?!卑⒎计v地坐在房臺上,解開背帶,娃娃就爬進門,和家里那兩個娃娃玩去了。阿芳的家在山里,她背著娃娃走了幾十里山路到鄉鎮,然后坐汽車、轉火車、下火車、換汽車,搖搖晃晃趕了幾天的路,終于來到寧夏,眼下,又渴又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住處。大家看看家長,又看看阿芳,誰都不愿意再向家里加人,可又不忍心勸她走,都是打工的人,誰不知道出門的難處呢。

天已黑了,大家收拾準備做飯。家長的妻子倒了一杯水,端給阿芳:“這邊有啥親戚嗎?”阿芳搖頭?!坝惺烊藛??”阿芳還是搖搖頭?!澳悄阏ε艿竭@里來了?”“聽說這邊有種菜的活兒,我就來了?!奔议L嘆了口氣,起身出去了。他在屋后找了一塊很破的門板,拾了幾塊舊磚頭,把門板支在靠門的地上,只能這樣將就了。之后,又叫人幫忙買來花布,算是給阿芳和娃娃圍了個家。阿芳只有一米五的個頭,很瘦。娃娃七個月上斷了奶,身體弱,這塊破門板湊合夠娘兒倆睡了。出門打工的人,生活要多簡單就有多簡單,勞動,吃飯,睡覺,一天接一天的。要想睡懶覺、上街、打牌這些消閑,只能等下雨天,那時候男人們還可以坐在一起,喝點小酒,說說笑話。平常的日子,就是跟著太陽的腳步,勞動,吃飯,睡覺??赏蟽簬娜?,不是想簡單就能簡單的。有時候,誰家的娃娃半夜一哭,就會把全家的人都吵醒。就像昨天夜里,阿芳的娃娃隔一陣,哭一回,鬧得大家都沒睡踏實。

阿芳的娃娃才九個月大,不知是沒洗手吃了饅頭,還是趁阿芳沒注意,吃了地上的什么臟東西,半夜鬧肚子,難受得直哭。云南的小劉媳婦把自家娃娃的藥找出來,阿芳給娃娃喂上。過了一些時間,娃娃又哭起來。四川的小胡媳婦找出娃娃的藥給阿芳,喂了也沒見效。河南的老左老婆,教阿芳給娃娃捏脊。貴州的小鄭媳婦,找來上次吃剩的藥給阿芳。天熱,家長的血壓控制得不好,他捏著昏沉沉的頭說:“要是這藥吃了還不好,就得去醫院,不敢耽擱了?!辈恢钦垓v困了,還是經過捏脊、吃藥,娃娃的肚子不疼了,后半夜,總算安靜下來。

凌晨四點半,各自床頭的手機鬧鐘一起響了,鳥叫的,唱歌的,有的還用可愛的童聲喊“懶蟲起床、懶蟲起床”。這才睡了多大一會兒呀,真不愿意起來。唉,得趕早下地。一年的收成,基本就是這幾個月的拼命勞動,要過好日子,就不能偷懶。

大家穿好衣服,掀開各自的花布簾,去院里洗臉。家長問阿芳:“要不要去醫院給娃娃看一下?!卑⒎颊f:“可能好了吧?!背鲩T打工,干一天就有一天的收獲,誰都不想誤工。阿芳同往常一樣,背上娃娃與大家一起出發了。四川的小胡和貴州的小鄭兩口子,也背上各自的娃娃,他們的娃娃,一個三歲,一個四歲,到了地里,大人摘菜,兩個娃娃蹲在地邊玩,倒也省心。阿芳的娃娃小,只學會爬,有時那兩個娃娃幫忙照顧,多數時間都在阿芳的背上。

他們有的騎自行車,有的騎三輪車,先后到路口的攤上吃了早點,再從早點攤上帶些饅頭、花卷、包子、泡面、開水等一天的吃喝,就向港菜地趕去。

住處離港菜地二十多里。他們候鳥一樣,從四月份來摘菜,到十一月份入冬結束,早出晚歸,天天這樣。

阿芳背著娃娃,和另外幾個“家人”擠著坐在河南老左的三輪車上。有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晚上回家時喊腰疼,早晨出門時也呻吟著腰疼,好像一夜就白歇緩了。清晨,大路上的車和行人少,老左的三輪車拉著他們,全速向菜地飛奔。

這片黃河水澆灌的平原地帶,有人承包下專門種植港菜,每年要種四茬直接供給香港的蔬菜。來這里種菜的人,多數都是外地人。

天剛剛亮,一大片一大片平展展的菜地里,節水微灌的小噴頭,噴出亮晶晶的水花,溫柔地灑在嫩生生的“菜心”上,如月子中的母親,用豐盈的乳汁給懷中的嬰兒洗臉。摘菜的人們,從各自的住處奔向一片片被水過分寵愛的田地。轉眼的工夫,地里就撒滿了操著不同口音的人,地邊就碼起了一摞摞純白的菜筐。每一家的菜筐跟前,另有一個黃色的菜筐,這個筐里,放著各自的二維碼。收菜的人稱過每一家的菜后,只用手機掃一下黃色菜筐里的二維碼,摘菜人當天的工錢就到各自的賬戶上了。

阿芳是貴州人,習慣背著娃娃干活。同別的人那樣,她把摘下的菜放在另一只胳膊上,整齊地擺成兩排,等胳膊放不下了,就從筐子里拿起一把小刀,將胳膊上的菜豎直,將根部削得一律整齊,一層一層擱進筐里,一筐一筐碼在地頭,用濕布單罩住陽光。然后,再拿一個空筐子進地,接著摘。

娃娃一直睡在阿芳的背上。上午歇工的時候,她把娃娃叫醒,抱在懷里,哄著喂了半個包子,喝了一些水。今天,別的人在前面的那片地里,阿芳、四川的小胡和貴州的小鄭兩口子,在昨天摘剩的地里摘著。阿芳摘菜的這塊地靠近一條鄉道,鄉道與地間的斜坡上,長著三排碗口大的楊樹。早晨,樹蔭在路上。中午,樹蔭在樹中。下午樹蔭到菜地了,樹蔭里的菜也摘過了。眼下,小鄭他們摘完了這邊的菜,移到那邊去了。兩個孩子也跟著移到了那邊,他們光著腳丫,一會兒在地邊捉螞蟻,一會兒挖土,一會兒又湊在一起,用小黑手抓著吃泡面。往常,那兩個小家伙還能幫阿芳哄娃娃。今天,娃娃沒精神,放下就哭,阿芳只得背著。天太熱,汗水順著臉頰流進脖頸,她的脊背與娃娃貼在一起,黏糊糊的,背上的皮膚叫汗水蜇得隱隱作痛。

分散在地里摘菜的人們,只顧自己的菜筐,并不太在意別人。勞動累了坐下歇緩,僅依個人的情況。就是夫妻倆,為了多摘菜,也是誰渴了誰喝,誰餓了誰吃,并不像別的地方歇工,要歇大家一起歇,要干一起干。

晚上沒休息好,阿芳摘菜的手比平日慢。她吃了幾朵又嫩又甜的菜心,將盛滿的一筐抱出去,碼在之前摘滿的筐子上。太熱了,得把娃娃叫醒喝水,她把背帶解開,發現娃娃又拉肚子,就把昨晚上別人給的藥給娃娃喂上,接著摘菜。

阿芳的指頭有些發麻,手上的勁越來越小,無論她怎么摘,就是摘不出地頭。她望了望離得漸遠的那些“家人”,不由得一陣心慌。

晚上先到家的人,圍在院里聊天。家長的妻子提著烤鴨回來,小胡笑著問:“嫂子,給咱們買好吃的了,怪不得回來得這么遲?!薄拔壹艺乒竦臎]回來嗎?”“沒呢?!薄鞍パ?,他是不是還在路口等我?!奔议L的妻子把烤鴨袋子掛在窗框上,又給家長打電話。

“我回來了,你不要等我,快回來?!彼f。家長說:“阿芳把娃娃放在菜筐里,和菜一起拉走了,我現在正往包裝廠跑,你叫老左來包裝廠拿鑰匙?!薄袄咸?,那我們都過去幫著找吧?!彼@叫著說?!皬S里有工人,你們不要過來?!奔议L說?!俺錾妒铝??”聽她語氣不對,大家問。她著急地說:“哎呀,了不得了,咋能把娃娃放在菜筐里,這個阿芳啊?!崩献笳f:“咋弄的,晚上回家的時候,我還特意喊了阿芳,不見她的面,我還以為娃娃有病,她送去看病了?!薄拔壹艺乒竦牡桨b廠去了,你去那里給咱們取鑰匙?!奔议L的妻子說。老左站起來,拍了拍酸疼的腿,騎上三輪車走了。別的人也都為阿芳的娃娃著急。家長的妻子吆喝大家在房拐角的水管上洗了手,解開袋子,拿出烤鴨分了一圈,一只大的就分完了。她把另一只烤鴨放好,坐在房臺上歇緩,用拳頭捶打著酸痛的膝蓋。每天摘十四五個小時菜,渾身的肌肉和關節僵硬、酸痛。

家長原想與以前在別處打工時那樣,大家晚上回來了輪換著做飯,還省事些。只是,家里住著幾個省的人,有的人喜歡辣,有的人喜歡咸,有的人喜歡酸,口味不同。加上家境不一樣,有的人想吃好點,有的人能湊合就湊合,攪和不到一口鍋里。所以,大家晚上回來,就拿出各自的鍋碗,接上幾個電爐子,放在房臺上,各做各的飯。今晚家長半路去了包裝廠,沒人開門。還好,家長的妻子買了烤鴨給大家分了兩口,要不然,都餓得等不了了。

老左從別人手中買來的這輛舊三輪車,很少出毛病,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耍賴,壞了。老左在電話里對家長吼:“破三輪壞在路上了?!奔议L著急阿芳的娃娃,沒理老左。

“娃娃找見了嗎?”阿芳著急,不停地給家長打電話。

“包裝廠正在找,你不要急,我快到了。你也快往那邊走?!碧旌诹?,路有些看不清,家長顧不了那么多,使勁蹬著自行車。

“我的娃娃啊……”阿芳的身子搖晃著,走不穩。手機的電也沒了,自動關機。

下午,娃娃還是沒精神,阿芳走到地邊,從包里取出碗和保溫杯,用開水泡了幾片饅頭,給娃娃喂。沒吃幾口,娃娃小腦袋一歪,吐了,然后靠在媽媽的胳膊上睡著了??磥?,得去買藥。她想把娃娃抱過去,讓小劉媳婦幫忙看一會兒,又怕打擾人家。正在猶豫,恰好路上有一輛農用車經過,她就把睡著的娃娃放進菜筐,拾起一片遮陽布罩在上面,忙過去攔住農用車,到鎮上給娃娃買藥。農用車把阿芳捎到街口,她到藥店買了藥,就趕緊往回返。

阿芳邊走邊等去菜地方向的車。兩輛轎車,沒攔住。一輛農用車,拉得很滿。有一個男人騎摩托車過來,阿芳站在路中間招手,那個男人停了一下,阿芳心里害怕,又讓開,騎摩托車的男人過去了。阿芳有些后悔,心里著急娃娃,腳怎么也快不了。后來碰上一個騎電動車的女人,捎了阿芳一程,把她放在路口??斓讲说亓?,前面有輛車拉著一棵樹過來,寬闊的樹冠長長地拖在地上,占滿了路面。阿芳躲在路邊,眼看拉樹的車就要過去了,不料車輪拐進坑里,車身猛然一斜,樹的頭橫甩過來,瞬間將阿芳掃下溝去。

阿芳翻了幾個滾,落在溝底。溝并不深,還是把阿芳摔蒙了。好一陣,阿芳才撫開臉上的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溝里。她掙扎著爬起來,看見自己的腳面被樹枝劃出了幾道血痕。這才想起了拉樹的車,還有那棵仿佛很憤怒的樹。她摸摸衣兜,兜里有個小瓶,記起來了,這是給娃娃買的藥。她牽著草,爬上溝來。

路上沒人,也沒車。

她一個人往菜地跑。

天黑了。

收工了。

阿芳跑到地頭,菜筐被車拉走了,看不見娃娃的影子。她邊哭邊給家長打電話,好半天才說清娃娃在菜筐里的事。

她拼命向包裝廠跑。跑幾步,就忍不住給家長打電話。打著打著,手機的電耗光了。

包裝廠離這片菜地八里路。沿途沒有人家,只有菜地、地間的小路,有些較寬的路兩邊,長著直溜溜的楊樹,樹下是水渠。阿芳順著包裝廠的方向跑了一陣,就黑得看不清路了。她咒罵著自己,要不是為了疼惜錢,買上藥后,在鎮上叫個出租車把她送到菜地,哪會有這種事??墒?,想到家里的男人,他天天要吃藥,要吃飯。她掙了錢,就得寄回去。從五月份來這里,到現在兩個多月了,她白天背著娃娃摘菜,餓了就著地里的菜心,吃饅頭和包子,便是一頓飯。每天晚上回家,順手拿幾朵菜心,打個雞蛋,下點掛面,變不了什么花樣。家里別的人偶爾買些肉或水果,總會給她的娃娃一點。娃娃正學會爬,吃飯的時候,一會兒爬到四川人跟前,四川人喂上一口麻辣飯,辣得娃娃直咳嗽。一會兒又爬到河南人跟前,河南人喂上一口酸湯飯,酸得娃娃皺眉頭,惹得大家忍不住笑。那兩個大點的娃娃,每到吃飯的時候,大人就打開手機上的動畫片,把手機擱在房臺上,他倆趴在房臺前,腳也不挪,邊吃飯邊看動畫片。

家長趕到包裝廠,工人們正在一筐一筐尋找,顧不及碼起的菜筐擺得到處都是。

“細心找,一定要細心找啊?!奔议L著急地喊。

“糊涂蟲,咋能把娃娃放在菜筐里嘛?!睆埥浝硪娂议L來了,忍不住罵起來。家長說:“娃娃病了,她去買藥也不給我們說一聲。唉,這就把人給害苦了?!?/p>

“說不定,那個放娃娃的菜筐壓根沒拉過來,而是運到香港去了?!庇腥撕傲艘宦?。

“呀,只顧著這邊了?!睆埥浝砻o吳廠長打電話。

吳廠長在外出差,聽張經理說了,氣得罵了幾句,叮囑張經理給運菜的師傅打電話。

張經理站在大門口,給收菜員和拉運的師傅一個一個挨著打電話。連打了七八個,叫他們趕緊查找,是誰拉了阿芳摘的菜。他們對著收菜的單子一一查看,有兩個師傅分別在下午和傍晚拉過。下午的那批菜,剛剛起飛。傍晚的,在趕往離飛機廠近的那個包裝點。香港正在舉辦一項國際比賽,為保證菜的絕對新鮮,從蔬菜基地摘的菜,當天就得運達。

“她說大約五點出去的,那就應該是晚上收走的。偏巧,我們今天沒在一塊地里?!奔议L說。

“你再問她,一定要問清楚,可不能這樣瞎找了?!?/p>

“她的手機可能沒電了,電話打不通呀?!奔议L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動,可能是血壓升高了,他摸出藥,向嘴里丟了一粒,走到水管跟前,喝了幾口水。

“活見鬼?!睆埥浝砹R著,給晚上拉菜的王師傅打電話:“快下高速公路了嗎?如果沒有,在就近的出口下高速?!薄皠傁赂咚?,前面發生了事故,堵在路上了?!薄澳悄憧煸诓丝鹄镎?,有人把娃娃放在菜筐里了?!薄皾M滿一車菜,咋找?”“一筐一筐打開找,沒處擱就往路外邊扔!”“這是啥餿主意,這么干,不是要踢我的飯碗嗎?我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薄跋胂朕k法,想想辦法吧?!薄拔見A在路中間,前后左右都是車,一步都挪不動?!薄巴鯉煾?,不管咋說,你快想辦法,一筐一筐找,別落下一筐。讓小李去喊別的司機,叫他們都下來幫忙找?!?/p>

小李是收菜員,也是副駕駛,心眼兒活,不聽他們說完,就跳下車,先報警,向警察說明了情況,然后,跑去喊別的車上的人。堵在路上的人,聽說摘菜的女人把娃娃裝在菜筐里了,都下車趕過來幫忙。王師傅立即把大家組織起來,接菜筐的接菜筐,尋找的尋找。

三輪車壞在路上的河南老左,見家長不理他,又給云南的小劉打電話,讓小劉在鎮上叫個車,去家長跟前拿鑰匙,自己則推著破三輪車吃力地往回走。

小劉叫了一輛出租車,從家長手里取回了鑰匙,大家拿出各自的家當,匆匆忙忙做晚飯。

包裝廠的菜筐找遍了,沒有娃娃。工人們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接著包裝菜。

趕往飛機場的那車菜,全找過了,沒有。大家又幫忙把菜裝回車上,才離開。

娃娃哪里去了?被人撿去了?爬出菜筐,爬到菜地的某個地方睡著了?還好,那塊地邊沒有水渠。

難道,那個女人沒記清楚,放娃娃的菜筐下午就已經運走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下午的那一批菜也起飛了,那可是冷鏈運輸啊。想到這里,張經理額頭的汗珠嘩啦啦滾下來,眼睛里簡直像進了辣椒水。

“不管啥時候,只要娃娃在筐里,包裝的時候肯定會發現?!奔议L說?!叭f一就有兩三筐沒有進行精細包裝,萬一娃娃就在沒有包裝的筐里怎么辦?”張經理跑過去,在水管跟前洗了一把臉,好讓自己冷靜下來?!笆郎系氖?,總不會那么巧吧?!薄斑€真難說?!奔议L看了看表,著急地說:“這個阿芳,都這個時候了,怎么還沒趕過來呢?是不是迷路了?”“總不會是丟了娃娃,一時想不開,出啥事了吧?”聽到張經理這話,家長覺得腦子里轟隆一聲,他扶住墻,站了片刻,嘆了一口氣說:“快把摩托車給我,我去找她?!睆埥浝碚f:“得給吳廠長匯報,讓他聯系香港那邊。要是真在飛機上的話,事就大了?!薄翱偛粫湍敲辞砂??!奔议L不信?!坝行┦?,說巧吧,它偏就那么巧,要不然,咋叫個巧呢?!睆埥浝矶逯_說。

家長騎上摩托車,邊走邊喊阿芳。到了白天摘菜的地方,他圍著菜地看了一圈,沒有發現娃娃,也沒有找到阿芳。他又順著另一條路騎過來,還是不見阿芳。菜地間,是運菜的小路,她到底走了哪一條?難道她真迷了路,朝別的地方走了嗎?

真是怪事,娃娃找不見了,大人也丟了。人家老板本來不要你,你說啥也要干。大家都嫌你拉個娃娃,麻煩,不想和你一起住。我這個人心軟,見都是打工的,不容易,硬是把你安頓在了家里,這可好,給我惹下這不著調的禍呀。我出門打工這些年,也沒鬧出你這么大的動靜來。你說我這是咋了我,上輩子欠了誰的,和你們一幫子不沾親、不帶故的攪在一個窩里,今天你有芝麻事,明天他有西瓜事,你說,我操的這是哪門子的心呀我。

家長喊幾聲阿芳,罵幾句??磥?,靠他一個人找到天亮,也不一定找到。

家長的腿有些發抖,是餓了。他停下車,摘了幾朵菜心,咀嚼著,給妻子打電話。妻子問娃娃找到沒有,他罵了一通說:“你給家里的男人說,叫他們都過來幫著找阿芳?!?/p>

家中,有的人才端上碗,有的剛做好飯,有的還正在做飯。

“家長叫你們男人先吃,吃了幫著找阿芳去?!奔议L的妻子說?!安皇钦彝尥迒??咋又找阿芳呢?”小胡問?!巴尥逈]找著,阿芳也不見了,可能迷路了,不知在哪條路上亂轉呢?!薄鞍?,晚上沒睡好,白天又摘菜,加上娃娃有病,她也是累傻了?!毙⒌南眿D說。老左說:“我都成個乏驢了,實在不想動彈?!薄斑€是去吧,去的人多了,分頭找,好早點把她找回來?!奔议L的妻子做主,把各家鍋里做熟的飯先盛給男人,讓他們快點吃。

男人們吃過飯,給家長帶了一點吃的,就去找阿芳。家長和張經理說好,大家借來包裝工人的電動車和摩托車,騎上分頭找阿芳。

阿芳朝著包裝廠的方向跑。天黑,看不清路,遠處亮燈的地方,是那邊吧。她嗓子干得喘不過氣來,摸到噴水的地方,蹲下喝了幾口水,站起來,竟然發現四處都有亮燈的地方,在哪邊呢?剛才喝水,轉向了。她擦了擦汗,接著跑。眼前出現了一道寬大的渠,水聲嘩嘩的。這又是哪兒?記不得有沒有來過這里。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只能調頭,向另一處亮燈的地方跑。跑來跑去,前面沒路了,看來不是這條路呀。轉身,滑進了菜地。她跪在地上,夜空的星星與眼里的淚珠一起隕落。飲飽水的菜地蛋糕似的,蓬松、軟滑,有一股吸力,緊緊地吸住了她,似乎要把她吸進去。她很害怕,掙扎起來,沒勁跑了,只能一步一步走,嘴里不停地念叨:娃他爸,我把咱們的娃娃丟了,我本想買了藥,馬上就趕回來的……都怪我舍不得花錢搭車,我只想著把錢攢下,給你寄回去啊。

到處都是菜地,微灌的噴頭,噴著沙沙的水聲。

阿芳摸黑從這片菜地走出來,又到了那片菜地。她不知道在哪里,只記得自己的老家在幾千里之外的大山間,記得門外有一條窄窄的路,記得自家的小屋和親人。黑暗中,孤零零的她,夢游一般,迷失在寧夏平原上。夜幕把平原和天空縫成了巨大的口袋,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難道她的娃娃藏在口袋的某個角落?她的雙手游泳似的,想使勁刨開夜色??墒?,夜黑得越來越不見底了。

終于,她看到了移動的車燈,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是“家人”。

她聲音嘶啞地答應著,向他們跑去。

“我的娃娃,找見了嗎?”她問來找她的“家人”。

“包裝廠在東面,你跑到西面找啥啊,快上車?!毙寻⒎甲宪?。

“娃娃找到了嗎?”

“我也不知道,到包裝廠再說?!毙⒉幌敫嬖V阿芳實情。

吳廠長和張經理焦急地等著飛機降落。終于得到香港的消息,飛機上全部是精心包裝好的菜。

家長叮囑小劉先把阿芳送回家,安頓家里的女人,勸阿芳吃點飯。他又帶著幾個男人去了菜地,在阿芳摘菜的那塊地周圍來來回回仔細找了好幾遍。

夜很深了,他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回了家。

家里的燈關了。

大家拉嚴各自的布簾,有的打呼嚕,有的說夢話,他們都太累了。阿芳縮在破門板床上,懷里抱著娃娃的小枕頭,嘴里咬著被角,不讓她的抽泣聲打擾家里人的睡眠。

天黑那會兒,鎮衛生院的值班醫生,在微信的朋友圈中發了一張照片和消息:有人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小孩,約八九個月大。孩子腹瀉、脫水,正在給予補液治療,請家屬速與衛生院聯系。后面附了聯系的電話。

衛生院的人迅速轉發了照片和消息。隨即,這則消息又轉發到了當地很多人的朋友圈。只是,阿芳和家長他們,不在當地人的朋友圈,暫時還沒有看到這條消息。

責任編輯 劉潔

【作者簡介】董永紅,女,70后,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朔方》《雨花》《黃河文學》《安徽文學》《文學港》等雜志發表小說、散文一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產房》《鳳雨有路》和短篇小說集《等你長了頭發》三部。獲梁斌小說獎、寧夏回族自治區第九屆文學藝術獎三等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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