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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小說民俗敘事研究

2020-05-20 15:08李靜靜
文學教育 2020年4期

內容摘要:路遙對黃土地上民俗生活樣態的書寫,反映了陜北獨特的生活面貌。作家通過大量的民俗元素構建了小說人物的活動空間,以陜北民間故事神話傳說為原型,塑造了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等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借用民俗場景展開故事情節,表現了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變革中“立體交叉橋”和城鄉“交叉地帶”的農村生活。路遙是一個對史詩性追求非常自覺的作家,將宏大的歷史問題表現于瑣碎的民俗生活中,蘊含著深刻的現實精神。

關鍵詞:路遙小說 民俗敘事 現實精神

民間風俗既源于人類社會群體生活的需要,又對個人的思維方式產生影響。恰如魯思·本尼迪克特所言:“我們必須看到,風俗習慣對人的經驗和信仰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而它的表現形式又是如此千差萬別。沒有人會用不受任何影響的眼光來看待世界,人們總是借助于一套確定的風俗習慣,各種制度和思維方式來觀察這個世界?!盵1]路遙生于陜北,從小深受鄉土生活熏陶。在民俗文化書寫中,路遙并沒有停留在對陜北民俗元素活化石般的記錄和復現,而是體現出自覺的審美取舍和藝術關照,使之與所關注的“社會問題”融為一體。

一.路遙小說民俗事象的呈現

路遙的文學作品中有很多關于世態人情、風土習俗的描寫。小說中的民俗元素,主要體現在物質民俗、人生禮儀民俗、節日民俗等三個方面,展現了陜北的歷史生活面貌。

1.物質民俗

路遙小說中的物質民俗主要體現在衣、食、住、行。老羊皮襖、白羊肚毛巾、羊皮大氅等服飾多次出現在小說之中?!懊褚允碁樘臁?,小說中描寫了很多具有地方特色的吃食,如饃饃、錢錢飯、面片、蕎面饸饹、油糕、豬頭肉、大燴菜等。關于建筑,小說中最常見的是窯洞,分別有土窯、石窯、磚窯。在出行上,小說中最常出現的是馬車、架子車。它們既是交通工具,又是生產工具。路遙小說中的物質民俗體現了陜北以農耕文化為主,糅合了游牧民族文化的多元特征,蘊含著陜北人開放、包容的文化心態。小說中出現的羊肚子手巾等服飾、大雜燴的飲食文化以及對羊肉、揪面片的喜好,可以隱約窺見游牧民族文化的遺風。

2.人生禮儀民俗

路遙小說中還涉及生育、結婚、喪葬等眾多的人生禮儀習俗。在陜北誕生習俗中, “誰家要是生了男孩,要在月子窯的門楣上別一塊扎著弓箭樣的小紅布,告訴世人,這家生了個小子。路遙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就鄭重地把綰好弓箭的紅布掛在了門楣上?!盵2]外人見到弓箭樣的小紅布則主動回避的習俗被路遙用到了《平凡的世界》孫少安的媳婦坐月子的時候。關于婚俗,小說《人生》詳細介紹了劉巧珍與馬栓的結婚盛況,尤其突出了熱鬧的娶親場面。陜北地區婚俗沿襲了古代六禮的許多儀式,婚姻的締結大致需經擇親、定親、商話、迎親等四個環節,其中最為隆重的便是迎親。關于葬禮,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用了大量的篇幅來描繪金老太太的葬禮,細致展現了“撒路燈儀式”、“游食上祭”儀式、“商話”等禮俗。除此之外,路遙還表現了生日當天小孩掛“鎖線”、本命年系避邪的紅褲帶等習俗,暗含著陜北人祈求無災無病的文化心理。

3.節日民俗

路遙小說中還描繪了春節、元宵節、端陽節、打棗節等眾多的節日民俗。每一傳統節日,包含著獨特的民俗習慣。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以大量的筆墨表現了農歷正月十五鬧秧歌、“轉燈”等過年的習俗。雙水村人為迎接春節的到來,積極準備吃食,制作道具,彩排節目。節日當天,各村秧歌展開激烈的競賽,本村人、外村人擠在一起,匯集成人海。打棗節是路遙小說中雙水村最盛大的節日,這一天全村老少紛紛出門打棗,場面熱鬧非凡。路遙的故鄉盛產紅棗,并逐漸形成一項民俗節日。路遙將這一熟悉的物產所形成的民俗節日融進他的小說之中,作品顯示出故鄉特有的“土”味。路遙小說中的民俗事象豐富多樣,它們共時存在又相互滲透,共同勾勒出一幅幅具有陜北特色的農耕文明圖景,展現了陜北城鄉宏闊的社會生活。

二.路遙小說民俗敘事的構建

1.作為環境描寫輔助要素的民俗文化存在

在小說創作中,路遙將富有陜西特色的黃土高坡、川道、馬蘭花、紅棗樹等自然之物運用到小說的敘事之中,并進一步挖掘了窯洞、信天游、陜北方言的文化內涵,塑造了典型的陜北環境。

窯洞是黃土地獨特的居住環境,亦是其獨有的風景。在小說創作中,路遙筆下的窯洞是一個溫馨的話語空間。孫玉厚一家只有一眼土窯,可盡管這七口之家一直生活在一個狹小破舊的土窯洞里,家庭人際關系依舊和諧。雙水村的人們利用開會前的一點空余時間,常聚集在窯洞里拉家常,增進鄰里關系。高原城的攬工漢擠在一口破窯洞里,喝酒,唱酒曲,講述過往經歷。路遙通過窯洞營造出了一幕幕溫馨的生活情景,并進一步挖掘窯洞的隱喻功能,點出窯洞是貧富和貴賤差距的象征。在《平凡的世界》中,一條河將雙水村分割成兩個區域,田家圪在雙水村的南邊,金家在雙水村的北邊?!皬淖∷薹矫婵?,金家灣一帶的窯洞明顯比田家圪這面強……而且許多人家的土窯洞都接了石口……可細細一瞅,就可以看出當初做工的精細,并且還有雕鏤的花紋,說明這門面曾經有過一時的顯赫?!盵3]在田家圪和金家灣隔河相對的自然景觀中,暗含著兩個不同姓氏家族居住條件的差異。孫玉厚一家在田家圪中窮得出了名,全家只有一眼土窯。少安開轉窯獲利后,重建一處院落:“一線三孔大窯洞,青磚砌口,還在窯檐上面戴了磚帽?!盵4]孫家窯洞的變化,即孫家生活的變遷。孫少安新建了一處氣派的院落,還成為雙水村中第一個用磚接窯口的,意味著他從此和過去的屈辱訣別,自豪平等地站到人前。

在路遙的小說中,民歌始終貫穿小說的始終。信天游、陜北民謠、兒歌、鏈子嘴、唱酒曲等成為了表現生活、表達感情的手段和工具。路遙用民謠表達情人的悲歡,以信天游悲戚地呼號自然災害,用鏈子嘴委婉諷刺“兒子養魚不救父”。陜北民歌成了路遙小說中的詩意成份,營造出了詩意的氛圍。陜北的信天游《冰凍歌》在《平凡的世界》中共出現五次,每次的出現都與田潤葉有關。在初春的原西河邊,潤葉與心上人孫少安坐在草地上閑聊,一首信天游飄蕩在原西河上:“正月里冰凍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5]這首信天游真實地映襯了潤葉愛情萌動時羞澀而又著急的心情。潤葉與少安相坐在雙水村的河畔邊,《冰凍歌》再次縈繞在山間。潤葉得知少安結婚后獨坐于原西河岸邊、潤葉的婚禮上以及婚后再次聽到少安的消息時,這首信天游也都出現過?!侗鶅龈琛贩磸统霈F于小說中,映襯了潤葉從甜蜜到痛苦的心路歷程。

方言是地方民俗文化的載體,是民俗文化傳承的活化石。路遙小說中出現了大量具有黃土高原地方特色的方言詞匯。作家用“圪”、“塄坎”、“山茆茆”、“跌水哨”、“崖坬坬”等大量方言詞來呈現陜北的地形地貌;用“鍋臺”、“窗掌”、“腳地”、“灶火旮旯”來突顯窯洞的建筑特征,以“腦畔、”“鹼畔”、“門樓”來描述農村院落的特點等等。在艱難的環境下,孫玉厚老漢常感慨光景爛包,類似的俚語詞如“窮家薄業”、“犧惶”、“受苦”等也較高頻率地出現在小說中,貼切地反映了陜北人貧瘠的生存環境及艱苦的生活。除此之外,路遙還把陜北家庭成員關系的稱呼運用到小說創作中,二爸、三爸、大爹、干大、二媽等地方性色彩的稱謂增添了親切可感的鄉村氣息。這些富有陜北地方特色的方言俗語營造出了濃郁的陜北生活氣息,揭示了陜北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精神。

2.作為人物塑造輔助要素的民俗文化存在

陜北民間文學歷史悠遠,神話傳說樣式豐富??h文化館和新華書店里的雜志、畫報,以及民間說唱藝術成為了路遙最初學習文藝創作的重要資源。陜北民間傳說中的舜禹治世、趙連甫負薪孝母、韓世忠精忠報國等故事中的民間人物形象,成為路遙藝術創作的原型,由此塑造了一系列“當代英雄”的形象。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等人物所具有不向挫折低頭、勇于奮斗進取的精神與陜北英雄傳說中英雄人物的精神內核一脈相承。路遙還巧妙地將民間傳統故事中“英雄美人”的表現模式運用到文學創作之中。中篇小說《人生》中所塑造的高加林形象與傳統文學中“賣良心”的形象相比較,命運軌跡大致趨同:出身貧寒——公子落難,淑女鐘情——情意纏綿,一朝得勢——聲名顯赫,棄舊迎新——另覓佳配,公堂受審——前程斷送?!鞍V情女子負心漢”的模式同樣還出現路遙小說的其他作品中,孫少安與田潤葉、賀秀蓮的婚戀也存在類似的三角關系的模式,孫少平、郝紅梅、顧養民之間的情感糾葛亦包涵著同樣的原型。

路遙運用民俗文化塑造了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等一系列典型形象,并以民俗心理來揭示“人”如何在極度生存困境與思想沖突中堅持理想主義精神和高貴的品格。高加林和劉巧珍打破傳統的婚戀習俗,引來村民議論紛紛,而順德爺爺的寬容和理解本質上是一種深層民俗心理的評判,體現出自由愛情是陜北人民集體無意識中認同的心意民俗。高加林進城工作后,拋棄了巧珍,后因“走后門”被告發后,被迫再次返回農村。走進村子,對面山坡上傳來了孩子唱的信天游:“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6]。這首古老的歌謠是陜北人對賣良心人的強力譴責,高加林的靈魂在自我譴責中獲得了強烈的美感力量?!镀椒驳氖澜纭芬嗤ㄟ^民俗心理展現了陜北青年的內心活動。孫少平雖不迷信,但對新宅修建時的禁忌習俗卻十分敏感;郝紅梅在丈夫死后仍嚴格遵守一系列禁忌習俗;“逛鬼”王滿銀每到春節都要趕在除夕到來前回到家。小說透過民俗細節凸顯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展現了轉型時期青年的精神面貌。

3.作為故事情節展開輔助要素的民俗文化存在

在小說的結構上,風俗活動常常成為情節陡轉的敘事信號?!蹲呶骺凇肥且皇咨轿鞯膼矍槊窀?,情感基調悲涼。在《人生》中,這首悲涼的民歌成為小說的結構框架,通過順德老漢的反復吟唱,進一步烘托了高加林和劉巧珍復雜的心境,為二人的愛情悲劇埋下伏筆。路遙還充分利用“大馬河橋”充當小說中城鄉故事架構的連接紐帶,將“大馬河橋”設置于城鄉的臨界點上,進而將《人生》的整個故事情節展開于“大馬河橋”上及其兩側的城鄉場域里。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大馬河橋”具有超越時空的象征意味,橋的一端象征著城市現代文明,另一端象征著農村傳統文明?!按篑R河橋”在小說中共出現了七次,具有重要的意義,見證了高加林由“教師——農民——干部——農民”的身份轉換,更是映襯其“回到農村——走進城市——回到農村”的人生轉折。

路遙將陜北日常生活中的民俗元素巧妙地運用到小說的敘事之中,強化了小說的真實感。他以大量的民俗元素來構建小說人物的活動空間,并以陜北民間故事神話傳說為原型,塑造了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等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借用民俗場景來展開故事情節,表現人物性格命運,凸顯了改革開放初期陜北的城鄉變化。

三.路遙小說民俗敘事的現實精神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處于社會轉型期?!芭f的正在消失,新的正在建立。消失的還沒消失,建立的也還沒建立起來”,“不論生產上,人們的日常生活,人們的意識都處于過渡、轉折、斗爭、矛盾的狀態”。[7]路遙是一個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通過現實主義寫作文本化了“歷史”,在“交叉地帶”建立起一種基于共同文化的新的生活想象。他用“社會書記官”的眼光和歷史學家的筆墨,將國家大事轉化為小說背景,“點穴式”串聯起了故事情節,營造了宏大的時代氛圍。路遙小說創作既從宏大的歷史層面對生活進程展開全景式呈現,也從微觀層面記錄了個人日常生活中的諸多生活細節。小說通過描摹改革中民俗風情的“常與變”,展現七八十年代中國社會轉型期的心態史。

路遙出生于陜北榆林清澗縣,陜北的自然環境、社會因素及歷史文化對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作家以物質民俗、人生禮儀民俗、節日民俗等構建起了典型的陜北生活環境,展現了陜北人的精神世界。小說中村莊院落、服飾衣著、飲食習慣、方言俗語、民歌民謠等民俗事項構成了一幅幅明凈鮮明的陜北民俗畫,鏡照著陜北人的品質性格、生活習俗、思維特點、感覺方式。路遙還將社會的變化寓于民俗元素之中,以日常飲食、居住環境等物質生活的變遷進一步映現出“改革”中陜北人生活水平的提升,顯揚了陜北人積極樂觀、熱情淳樸的精神品格。此外,路遙進一步以民俗儀式、民俗心理等塑造社會轉型時期陜北青年的精神世界?!镀椒驳氖澜纭分?,少安與秀蓮的婚禮凝聚了雙水村中孫氏、田氏、金氏等多個家族,匯集了農民、村干部、汽車司機、教師等多種身份的人物,揭示出農村完成婚事的艱巨,顯現了雙水村互幫互助、互相體諒的文化傳統。這些陜北民族的優良傳統蘊藏于小說的民俗細節中,體現在人物的行動上。潤葉深愛少安,得知少安結婚心如刀絞,萌生了讓少安“把那姑娘打發走”,甚至想著“尋死上吊鬧騰一番”,后而卻讓父親代送貴重的“杭州錦花緞被面”作為禮物。儀式是小說表現人性美的重要契機,潤葉的癡心和善良也通過少安的婚禮得到了深刻的表達。路遙通過民俗敘事表現了陜北青年的精神世界及人物情感關系中的困境,體現著路遙對陜北人精神生活的觀察和思考。

路遙繼承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基本精神,將個人化的生活經歷提煉為具有社會典型意義的時代命題?!拔膶W再現著人類的生活,折射著社會的發展歷史,而民俗恰恰是人類生活以及社會發展歷史中最深層、最隱蔽,也是最穩固的部分?!盵8]路遙在個人生命體驗的基礎上,注入“羅曼蒂克精神”,以民俗敘事塑造出典型的社會環境和人物形象,表現出陜北廣闊的社會變革。面對當前小說創作對現代化進城中的矛盾揭示力度不足,存在小說生活細節浮虛失真,底層形象呈現出扁平化、概念化等問題,回望路遙的小說創作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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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宋歡.民俗與小說的邂逅——論路遙小說中的民俗書寫[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3:32.

(作者介紹:李靜靜,廣西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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