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風月夢》中男女爭風吃醋現象

內容摘要：邗上蒙人的《風月夢》多次寫到男女爭風吃醋的現象，由于男女吃醋目的不同，于是將小說中的爭風吃醋分成為利吃醋、為情吃醋和為名吃醋三大類。從這些爭風吃醋的描寫中，我們能看出男女吃醋時的表現是不同的，而且能夠看出晚清時期社會觀念已經在逐漸發生變化。男子的主導地位開始受到威脅，女子的獨立平等意識開始有所顯現。妓女題材類的小說已開始關注妓女的情感變化，將妓女的吃醋與男子和正妻的爭風吃醋相提并論，這是晚清小說寫作的一大進步。

關鍵詞：《風月夢》 男女 爭風吃醋

邗上蒙人的《風月夢》因寫“風花雪月”的俗故事而較少被人關注，但是作為中國第一部城市狹邪小說[1]，它仍有其史料價值和文學價值。中國第一部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的創作也曾受到《風月夢》的影響[2]，不僅如此，《風月夢》還大量地描寫了揚州的風俗民情，為我們剖析晚清揚州百姓的生活狀態提供了可以研讀的文本，故《風月夢》這部小說有進行研讀和探討的必要。筆者在讀《風月夢》時，發現小說中男女爭風吃醋的現象很特別。一般來說，中國的男女較之西方男女，發生爭風吃醋的機會是較少的。中國的文化理念和社會觀念也不具備爭風吃醋的條件，但是《風月夢》中的男女卻多次發生爭風吃醋的場面，這是為何？不得不引人深思。通過文本細讀我們發現，《風月夢》中不僅男女爭風吃醋的原因不一樣，而且吃醋的主體也在發生變化。從閱讀中，我們也發現男女吃醋是有差異的。鑒于此，本文將會在接下來的文本中探討小說中的男女爭風吃醋現象。

《風月夢》中寫到男女爭鋒吃醋的場面一共有六次，但是每次吃醋的主體和情節并不一樣，筆者將這六次爭風吃醋分為了三類：為利吃醋、為情吃醋、為名吃醋。

1.為利吃醋

妓女與嫖客之間是金錢交易，這一點早有學者提及：“官妓既革，青樓遂不再承擔為士大夫消愁遣興的義務，妓女也不必再含英咀華、濡染翰墨去迎合士大夫的雅趣，妓家的一切均以迅速贏利為依歸?！盵3]為了贏利而吃同行的醋是發生在妓女身上的，小說中月香吃醋和鳳林吃醋便是如此。

在小說第十七回，陸書在進玉樓時發現大腳婦人張媽生得風流俊俏，便起了色心。由于害怕月香，陸書只能向張媽暗送秋波。有一次趁月香下樓招呼客人的空隙，張媽便跑到月香房里給陸書裝煙吃，陸書見旁無他人，便拉張媽坐在自己身邊，卻不曾想被月香撞個正著。于是月香便揪起陸書的耳朵打罵，本就懦弱的陸書見此狀便沒了與張媽繼續的心思。對于張媽，月香也未曾饒過，她大罵張媽搶她的客。在兩邊都恐嚇的情況下，月香取得勝利，最終只能以陸書賠些遮羞銀兩給張媽而結局。

這段吃醋的描寫將張媽和月香的矛盾擺在了眼前，兩人同是為了陸書的錢而起沖突，這里便將妓院的盈利目的暴露無遺。同時，也能看到這種吃醋現象的背后是個人私欲的滿足。晚清時期，妓女和嫖客的感情已經不能同南朝石崇和綠珠的感情相比較了，這時的感情因為金錢而有了雜質。妓女這個職業起源很早，在先秦時期便有奴隸娼妓。后來妓女的種類和功能也逐漸增多，而月香屬于民妓。民妓是在私營妓院里賣淫的妓女，主要是供下級官吏以及一般庶民玩樂的。[4]這類妓女大都家境貧窮，她們受老鴇等人的欺壓，一度成為妓院的賺錢工具，所以她們生存的途徑主要是賺取嫖客的銀兩，而非產生真情。故一旦她們收入的來源受到威脅，“吃醋”行為產生便在情理之中了。此外，月香的這種“吃醋”行為也能看出當時妓女的競爭意識較之前朝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鳳林的吃醋在小說二十七回。雖然同是為利吃醋，但這次爭風吃醋并非是男嫖客主動，而是愛林單方面的勾引，不似陸書和張媽兩人的你情我愿。鳳林的小姑子愛林見到賈銘后，便有心奪鳳林的客。趁著鳳林與婆婆戴氏說話，愛林便主動靠在賈銘身上。而這場景正巧被鳳林撞見，于是她開始撒潑打罵。鳳林一是譴責賈銘無情，二是怪罪愛林偷客。鳳林并沒有像月香那樣，與小姑子愛林吵鬧，而是讓賈銘花些錢將愛林送到蘇州去。這次的為利吃醋，鳳林受了些委屈，由于她的婆婆在場，所以她也只能退讓。這次的爭風吃醋的結果是鳳林沒有和愛林大吵大鬧，賈銘也撫慰好了鳳林，愛林和戴氏拿了賈銘的數千盤纏去了蘇州。

為利吃醋不僅發生在同行之間，而且也可能發生在親人之間。即使是親人，在利益面前，妓女是認錢不認人。所以，從《風月夢》中的爭風吃醋現象中，我們也能看出當時在社會上重利觀念發展到扭曲的局面了，為了金錢，可以不顧羞恥與親情。陳瑛主編的《中國古代道德生活史》便指出，明清時期的孝行在質的方面發生了一些變化。這里總結了三方面的變化，第一是金錢的因素已經滲透到了孝的觀念中，第二是更多的女子成為孝的主體，第三是親情有所淡化。[5]鳳林對婆婆戴氏的要求幾乎都一一滿足，這與清朝強調“行孝”的家族理念有關，如果對婆婆不好，將會被整個社會斥為不道德。在男子逐漸衰弱的社會風氣下，對父母的盡孝一般落在了媳婦身上，所以便有了鳳林在小說中的表現。因而，當爭風吃醋遇上了盡孝，小說中的沖突便即刻化解。

2.為情吃醋

嫖客與妓女進行的是錢色交易，一般彼此并不能動真感情。但人是感性動物，當嫖客陷于妓女的柔情蜜意而不能自拔時，便忘記了自己原有的身份。嫖客找妓女有一半是圖色，有一半是圖情。嫖客對妓女動了情，需要妓女的陪伴，這在《風月夢》中也有表現。

《風月夢》中的為情吃醋體現了男嫖客情欲的滿足。當男子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愛情的滿足時，他們便把這種感情寄托在了妓女身上?！讹L月夢》中寫了兩次男嫖客的吃醋場景，這類吃醋的主人公由妓女換成了嫖客，韻味自是不同。

在小說的十四回寫到，莫愛因為不能留月香的鑲而在進玉樓亂嚷。莫愛喜歡月香文中有描寫：“在進玉樓看見月香尚未改妝，姿色頗佳，心中十分愛慕，知他尚未破瓜，又無錢鈔，只好想想空心思罷了?！盵6]莫愛對月香有情，但他無錢。后來他將胞妹賣了，得了些銀兩，便興沖沖來找月香。但他來的不巧，此時月香生病了。莫愛認為月香不愿意接見他，便在進玉樓叫罵，引來很多人圍觀。會說話的外場花打鼓受陸書囑咐急忙迎上去勸慰莫愛，三兩句恭維話便將莫愛心中的怒火消除了，于是聽從花打鼓的勸解離開了妓院。莫愛吃陸書的醋，陸書性格懦弱，只能任憑莫愛在樓下叫罵。但是莫愛也有顧慮，一是他沒有靠山，二是顧著與月香的情誼，所以在這場爭風吃醋中，情敵尚未見面便已息事寧人了。

魏璧因為巧云而吃醋也是小說的重頭戲，《風月夢》在第十七回花了半個章回的筆墨寫“魏璧爭風打肉鱉”。巧云與魏璧在小說第六回已經見面，魏璧對巧云一見傾心，只是他生性粗暴，吃起醋來場面頗為火爆。巧云這天房里有位熟客宓圣謨，但是魏璧喝醉了要留在巧云那，巧云也不敢趕走宓圣謨。宓圣謨也想在巧云這里過夜，一聽巧云房里有客便急了。喝醉了的魏璧聽見聲音趕來，他看見宓圣謨吵鬧，直接上前揪住宓圣謨，打了此人一頓。在旁人的勸說下，兩人才停手。宓圣謨雖非常氣憤，但看見魏璧的兄弟賈銘、吳珍、袁猷都在，他寡不敵眾，最后只能收手。莫愛吃醋是有情無錢，魏璧吃醋是既有情也有錢，魏璧吃醋要比莫愛來的更為理直氣壯。因為莫愛是一個小混混，而魏璧是鹽務候補的少爺，錢和權是吃醋的資本。

從莫愛和魏璧的吃醋中，我們可以看到嫖客和妓女吃醋的目的是不同的，他們爭風吃醋也要以社會身份而定之。妓女吃醋是為贏利和生存，嫖客吃醋是為私情與面子。社會地位高，家境較好的，爭風吃醋便理直氣壯;社會地位低，收入來源不定的，爭風吃醋便畏畏縮縮。從嫖客的吃醋中，我們發現中國古人欺軟怕硬的性格一直都有。不僅商品經濟的因素滲透到男女的爭風吃醋中，而且個人情欲意識也在清末男女的吃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3.為名吃醋

在中國古代的男權社會里，為了家族血統的延續，男子可以納妾，但正妻卻只有一個。正妻在一個家庭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關系到家族人口的興旺，所以古代女子嫁人都想做正妻，不想做妾。為了正妻這個名分，女人也會吃醋，這種爭風吃醋，有一半是為倫理道德，有一半是為夫妻情分。小說《風月夢》中便提到了陸書的妻子吃醋和袁猷妻子陸氏的吃醋，雖然篇墨不多，但是卻能道出晚清傳統夫妻的感情狀態。

陸書與妻子的相處小說寫的不多，只在第二回提到陸書妻子極為丑陋，夫妻二人時常分床睡。因為未有子嗣，所以家中花些銀兩讓陸書到揚州買妾?！讹L月夢》中陸書買妾數月不回家，陸書妻子只能獨守空房。在封建禮教吃人的社會中，子嗣為大，陸書妻子的吃醋只能憋著，沒有發泄的環境可供這樣的場景去展現。夫義妻順是中國古代社會夫婦之倫的主要道德規范，但由于女性地位不高，相敬如賓名存實亡，只剩下了妻順。從清代的《新婦譜》中，我們知道在清朝，妻子要對丈夫的打罵逆來順受，對丈夫的買妾要順從，要將自己視為丈夫的奴仆。這樣的倫理規范實際上也壓制了人性，故而陸書妻子也只能順從，連在小說中出場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小說寫袁猷與妻子陸氏的相處貫穿了小說始終。在小說第二回寫袁猷和妻子感情平淡。只因袁猷在外眠花宿柳，兩人時常拌嘴，于是袁猷便對妻子開始冷淡。在小說十九回，袁猷向妻子要錢幫陸書還債。陸氏以為丈夫又是拿錢給妓女花，便大吵大鬧，兩人大打出手。袁猷的左腮被妻子抓了兩道指痕，因此更加冷落陸氏。陸氏爭風吃醋仍在繼續，袁猷的相好雙林在他死后吞鴉片殉情。袁父感其忠烈欲為兩人合葬，不曾想被陸氏撞見。陸氏此時又是潑鬧無休，公公擔心陸氏尋死，只得依從了她。

陸氏多次吃醋一是為捍衛自己正妻的名分，二是為贏得丈夫的真心。陸氏對袁猷的感情不僅止于親情，也有愛情的成分在。一旦有別的女人威脅到她的感情，她便大鬧不止。從陸氏的表現中，我們可以看到晚清時期，女性爭風吃醋是平等意識的顯現，而這種意識是以“悍”和“妒”等形式表現出來的。為名吃醋已經不再是女性情感的發泄，而是女性在爭求男女平等的地位。

有了這種自覺的男女平等意識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商品經濟發展的結果。農耕經濟需要以力為主，而商品經濟需要“智力”，這樣便給“弱女子”更多地活動空間。從而女子逐漸有了自己獨立的人格，而不為丈夫或父親的人格所吸收。陸氏就知道要將家中的閑錢拿去放火債，她懂得一定的理財知識。第二，受當時理論家的呼吁和倡導，社會上有了追求平等的思潮。如清朝思想家唐甄便多次在他文章中倡導社會平等，批判封建專制，這股思潮也會影響到普通民眾的觀念。袁猷和妻子吵架時，要求妻子應該遵從三從四德，不能胡亂吃醋，而陸氏則否定了袁猷的說法。第三，西方外來文化的影響。據韓南考證，上海申報館1883年出版的《風月夢》是現存較早的版本，可見這部小說講的是19世紀的世俗民情，那時，沿海地區的港口已經開通，外國人不斷涌入中國，中西觀念的碰撞致使平等意識在中國的進一步滲透。有學者指出，在南方沿海地區，受西方文化的影響，某些市民開始用西方禮儀取代中國習俗處理婚喪嫁娶等重大事件，這表明，這一時期西方文化被某些中國人所接受。[7]那么西方的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也回逐漸被中國市民所接受。

4.結語

《風月夢》雖是一部城市狹邪小說，但是卻將文章的主體放在了描寫嫖客和妓女的關系上，中間也穿插了嫖客與正妻的感情。所以，我們不可忽視小說中關于男女之情的描寫。而在男女相處中，爭風吃醋作為一種常見的調味男女感情的行為在《風月夢》中的表現又不同于傳統小說《金瓶梅》、《紅樓夢》里的爭風吃醋。爭風吃醋不只是女人的權利，男子也會為了爭奪心儀的女性而攻擊情敵，這種爭風吃醋在西方文學中很常見，但是在中國文學中，同時描寫嫖客、妓女、正妻們爭風吃醋的情節并不多見，而《風月夢》可列為這種小說。從《風月夢》中男女爭風吃醋的描寫中，我們可以得出，在晚清時期，士子主導地位的缺失和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傮w來說，小說中的五位男主人公的決定權都小于女子。袁猷向妻子要錢而不得，巧云捐款棄魏璧而不顧，雙林從良而未受強大家的驅使，鳳林另嫁盧氏而薄情于賈銘。男子想要獲得女子的親近，只能以金錢誘之，無論是陸氏的吃醋撒潑，還是月香的嚎啕大哭，都只為男子口袋中的錢。當女子不再以男子為中心，男子只能以利來做最后的掙扎，這些許有些悲涼。

最后，不妨歸納一下小說中男女爭風吃醋現象所傳達的文化意蘊。娼妓這個職業群體在晚清時期，受到社會道德輿論的指責較之前朝已經有所降低，妓女的爭風吃醋已經可以與正妻相比肩。在古代，妓女因為破壞了婦人從一而終的道德準則而被社會所指責，故在很多作品中，并不肯定妓女的主體性。邗上蒙人在作品中描寫男女吃醋的場景，在一定程度上也肯定了妓女吃醋的合理性。爭風吃醋在《風月夢》中，在大部分情景中都是當貶義詞用的。筆者認為兩情相悅的真感情才可以用“爭風吃醋”這樣的詞語，而《風月夢》里的男女吃醋無非是為錢色利益，但邗上蒙人又能把男女爭風吃醋寫進小說，這也能看出晚清作家對人類自身丑行的不斷反省和覺悟的過程。

參考文獻

1.李匯群.《風月夢》：第一部城市狹邪小說[J].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8，02（28）：49

2.韓南.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3.陶慕寧.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3.

4.[日]齋藤茂著 申荷麗譯.妓女與文人[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5.陳瑛主編.中國古代道德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6.邗上蒙人.風月夢[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7.張錫勤、柴文華.中國倫理道德變遷史稿（下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8.徐中約.中國近代史：1600—2000，中國的奮斗（第6版）[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

注 釋

[1]李匯群.《風月夢》：第一部城市狹邪小說[J].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8，02（28）：49

[2]韓南.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3]陶慕寧.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3.

[4][日]齋藤茂著 申荷麗譯.妓女與文人[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5]陳瑛主編.中國古代道德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6]邗上蒙人.風月夢[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7]張錫勤、柴文華.中國倫理道德變遷史稿（下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作者介紹：周慢慢，寧夏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專業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