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頭兒”汪曾祺的“二氣”

2020-06-24 14:06汪朗
同舟共進 2020年6期
關鍵詞:聞先生老頭兒汪曾祺

汪朗,1951年生于北京,汪曾祺長子,散文作家、美食家、資深媒體人。作品有散文集《刁嘴》《衣食大義》《食之白話》《我眼中的父親——汪曾祺》等?!袄项^兒”是全家人對汪曾祺的昵稱,汪曾祺曾寫過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文中說:“我的孩子有時管我叫爸,有時管我叫老頭子,連我的孫女都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的、充滿人情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意思,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p>

【沈從文、聞一多的愛徒】

二氣,指的是才氣,狂氣。汪曾祺的“二氣”,有些家里人才知道,在此敘說一二,以還他老人家本來面目。

先說第一點。汪曾祺在寫作上確實有才氣,這一點家里人都承認。他上小學時作文就好,“大作”常常作為范文在班上誦讀。不過他的數學長期較差,經常是連滾帶爬糊弄過關,按現在的標準屬于明顯的偏科生?!袄项^兒”自己說,剛上小學時他的數學、語文皆好,由于成績優秀,老師在三四年級時讓他跳了一級,于是數學就弄不明白了。受此影響,上中學后數理化就都不太好。他后來寫過一首打油詩,談自己為何從事文學創作:我事寫作,原因無他,從小到大,數學不佳??既氪髮W,成天“泡茶”,讀中文系,看書很雜。偶寫詩文,幸蒙刊發。百無一用,乃成作家……”這些話,半是調侃,半是事實。數學不佳未必就能成作家,但他這個作家的數理化確實不太靈光。

雖說不靈光,汪曾祺的理科成績也不至于太差。上高中時,他好歹也能考上南菁中學,那是江蘇的名校,清代光緒年間就有了。1939年考大學時,他也能被西南聯大中文系錄取,那也是國內頂尖的大學,當年考取中文系的學生不過20名左右。據《汪曾祺年譜》的作者徐強先生考證,那一年西南聯大招收的文史法商各科學生,必考的科目有:公民、國文、英文、本國史地、數學丙(代數、平面幾何、三角)、外國史地;選試科目有物理、化學(任選其一)、生物。單憑國文一門好,他是很難過關的。

老頭兒自己說,在大學里他不算用功的學生,上課、看書全憑興趣,有興趣就認真聽聽,不感興趣的就經常逃課,跑到茶館里寫小說。因此他的考試成績有的極爛,比如大一必修課《西洋通史》,他平時就很少聽課。一次,老師讓學生畫一張馬其頓王國的地圖,他的作業交上去后,老師在上面批了兩句話:“閣下所繪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币驗樗耆歉鶕约旱南胂螽嫷牡貓D。這等精彩評語,老頭兒記了一輩子,經常和我們提起,還寫進了文章中。

這門課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老頭兒只得了37分。按規定,第二學期的考試他至少要考到83分,兩次考試的平均分數在60分以上,這門課才能及格,拿到學分。第二學期老頭兒照樣不怎么聽課,直到考試前才做了一些準備。他的準備,就是找兩個參加考試的歷史系同學坐到他的兩邊,拿到試卷后,先抄左邊同學一道題,再抄右邊同學一道題,一抄到底。聯大的教室沒有課桌,只有一些白木椅子,右手方向有一塊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供學生在上面記筆記。這樣的椅子,可以搬來搬去,間距可大可小,如此,汪曾祺抄起卷子來才能輕松自如。第二次考試,他居然抄出了85分,終于過關。

不過,老頭兒的成績也有極好的時候,有些教授挺喜歡他的。比如沈從文先生,比如聞一多先生。他和我們聊天時經常念叨,沈先生教“個體文寫作”時,給他的作文打過120分,而一般滿分也就是100分。沈先生還把他寫的文章推薦到報刊發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汪曾祺全集》中,許多老頭兒的早期作品,都是沈先生推介發表的——第一篇發表的小說《釣》是在1940年6月,當時他還在讀大一,剛剛20歲。所以老頭兒在文章中說過,他不但是沈先生的入室弟子,還是“得意高徒”。

聞一多先生對他也很看重。一次,老頭兒給低一年級的一個同學代寫了一篇關于唐代詩人李賀作品的讀書報告,聞先生看過之后大加贊賞,說是寫得比汪曾祺還要好。老頭兒為此很得意,閑聊時多次說到這件事。聞先生開的課不用考試,到了期末寫一篇讀書報告,有點見解就行了。他的那個同學叫楊毓珉,平時總愛操持演話劇,到了期末考試時各門課都要臨時抱佛腳,實在忙不過來,于是找到老頭兒幫忙,這才有了聞先生的評價。

這篇文章的內容老頭兒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他說過別人的詩是寫在白紙上的,李賀是寫在黑紙上的,因而更濃烈,更有意味。楊毓珉后來在北京京劇團成了汪曾祺的同事,也寫劇本。老頭兒去世后,楊毓珉把我們叫到他家里,拿出一份毛筆寫的手稿,說是他抄的老頭兒寫的那份讀書報告,已經存了幾十年。我們看了一下,里面還真有一段文字和老頭兒的記憶差不多,文章的題目是《黑罌粟花——李賀歌詩編讀后》。一般罌粟花都是紅的,但是汪曾祺卻說李賀的詩篇如同黑罌粟花,題目就不一般。文章最后一段說:

他(指李賀)精神既不正常,當然詩就極其怪艷了。他的時代是黑的,這正作了他的詩的底色。他在一片黑色上描畫他的夢:一片濃綠,一片殷紅,一片金色,交錯成一幅不可解的圖案。而這些圖案充滿了魔性。這些顏色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過的,那是整個唐朝的顏色。

李長吉是一條在幽谷中采食百花釀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這篇文章確實挺有才氣,除了黑色的喻意外,把李賀說成毒死自己的蛇,比喻也很尖新。無怪乎聞先生說“寫得比汪曾祺還要好”。

老頭兒的這篇讀書報告受到聞一多先生的稱贊,大概也與他把聞先生講課的內容化入其中有關。他在《西南聯大中文系》一文中說過:“他(指聞先生)講唐詩,不蹈襲前人一語。講晚唐詩和后期印象派的畫一起講,特別講到‘點畫派。中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講唐詩的,聞先生當為第一人?!倍项^兒這篇談李賀詩篇的文章,也是借用了繪畫術語分析其作品風格,可見他對聞先生的課還是很有體會的。

在《西南聯大中文系》里,汪曾祺還提到聯大中文系的不少教授都很愛才,并舉出了不少例子。有一個同學在楊振聲先生教的“漢魏六朝詩選”課上,就“車輪生四角”這樣合乎情卻悖乎理的想象寫了一篇很短的報告《方車論》。就憑這份報告,在期終考試時,楊先生宣布該學生可以免考。中文系主任羅常培介紹一個學生到聯大先修班去教書,叫學生拿了他的親筆介紹信去找先修班主任李繼侗先生。介紹信上寫的是“……該生素具創作夙慧……”一個同學根據另一個同學的一句新詩(題一張抽象派的畫的)“愿殿堂毀塌于建成之先”填了一首詞,作為“詩法”課的練習交給王了一先生(即寫過四大冊《古代漢語》的王力先生),王先生的評語是:“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處不須論?!崩项^兒在文章中很有感慨地說:具有“夙慧”,有“仙骨”——這種對于學生過甚其辭的評價,恐怕是不會出于今天大學教授的筆下的。

汪曾祺的這些感慨并非泛泛而發,這幾件事的主人公,其實都是他自己。他在和我們聊天時多次提到過這些事,只是寫成文章時不便王婆賣瓜,只好用“一個同學”“一個學生”代替“汪曾祺”。從這些事例可以看出,老頭兒當年確實有點才氣,并受到不少老師的認可。

【“兩個聰明腦殼在打架”】

老頭兒在西南聯大不是那種死用功的學生,但是也沒閑著。他說他們班上比較有出息的有幾個人,一個是朱德熙,一個是李榮,還有就是他自己。朱德熙和李榮后來都成了研究語言文字的專家,他對此十分佩服,說他們在大學時就很用功,能把《說文解字》背下來。這種事情老頭兒干不來,他喜歡看閑書,晚上經常到中文系圖書室東翻翻、西翻翻,有時待到雞都打鳴了才回宿舍睡覺。圖書室的一把鑰匙就在他身上揣著。

我問過他都翻些什么書,他說沒有一定,只要覺得有點意思的就看看。有一次找到一本元代人寫的《飲膳正要》,講的都是宮廷里的吃食,也看。里面談到一道“驢皮湯”,要拿整張黑驢皮做原料,當時他還琢磨了一番,這個湯會不會好吃?最后的結論是不好吃。這個《飲膳正要》后來我買到了一本,作者叫忽思慧,據說當過宮廷御醫。里面還真有一道驢皮湯,做法和老頭兒說的差不多??上菚r他已經不在了,不然還能交流一下。類似驢皮湯之類的雜學,考試是用不到的,但是對于他的文學創作可能還有些幫助。他后來寫過一篇歷史小說《金冬心》,里面開列了一份揚州鹽商宴請道臺的菜譜(當然是他編的),每道菜都很雅。如果平素沒有積累,這份菜譜是開不出來的。

在西南聯大,老頭兒還讀了不少外國作家的作品,特別是現代派作家的作品,而且還模仿過他們的寫法,比如意識流之類的。他在大學寫的東西,和后來的風格完全不一樣,里面全是“詞兒”,還很洋氣。但有時有點過分逞才,都漾出來了。

老頭兒曾回憶說,一次他寫過一篇小說,全篇全用對話,沈從文先生看過之后說,你寫的不是小說,是兩個聰明腦殼在打架。從此他明白了,小說中的對話要符合人物的性格和經歷,不是作者顯示自己聰明的地方。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收錄了這篇小說,題目是《葡萄上的輕粉》。中間有一段是這樣的:

“葡萄的須卷了,秋天近了多好!”

“一日葡萄入漢家,中國的風變了樣子了?!?/p>

“清水變葡萄酒終是神的奇跡……”

“當然神是會行奇跡的,可是,你別那么急,你像我小時候辯論政治問題那樣了,話撞傷你的喉嚨,像水啞了河的聲音,喝一點水。這是這條溪里取出來的。那邊的魚以為太陽是妃色的,太陽是甜的;那條溪水上野薔薇蓋成了穹。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覺得怎么樣?”

這還真是兩個聰明腦殼在打架,說的不是“人話”。幸虧有沈先生的教導,不然汪曾祺的文學創作之路還不知會拐到什么地方??磥硐氘斪骷夜庥胁挪恍?,還得有高人指點。

實際上,老頭兒在聯大求學晚期,即1946到1947年的時候,寫作上已經往比較簡易曉暢的方向轉換?!独萧敗凤@得比較平實,《雞鴨名家》邂逅》就已經有了后期的那種風格,這和他后來真正走向社會可能也有一定關系。所以說,他的作品,早期的能看出才氣,晚期的則能看出對通俗、簡易、明了類型文風的追求。他給年輕作者寫的序里也提過這種觀點:“你們不要學我現在的東西,年紀輕輕的學我現在這種平淡,等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們就太枯瘦了,年輕的時候不妨狂一點兒,寫得花哨一點兒?!?/p>

不過,就因為后期的“沒詞兒”,我們家孩子四五年級的時候,曾經很看不上老頭兒。老師讓他們回家抄一些著名作家的名句名段,回來用在自己的作文里,她覺得爺爺是個作家,那就翻書看看吧,結果一個名言警句也找著。孩子很惱火,說爺爺“沒詞兒”,另外中心思想一點也不突出,扯著扯著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按照老師的評分標準,最多算個二類文。老頭兒聽完一點不生氣,還哈哈一樂:“說得好,說得好,沒詞兒!”

老頭兒曾有十多年沒有寫小說,主要是不知道寫什么,那些革命題材他不了解,也不會表現。后來他調入北京京劇團,搞起了京劇。他寫的唱詞都有自己的風格,有的還成了“金句”,比如“人一走,茶就涼”。前兩年,安徽電視臺制作的一檔《百家姓》節目,采訪了京劇《沙家浜》的前身《蘆蕩火種》的導演遲金生,遲先生回憶說,當年他和阿慶嫂的扮演者趙燕俠覺得,《授計》一場阿慶嫂缺少一段有分量的唱段,于是找到汪曾祺請他寫上一段(這場戲是由老頭兒執筆改編的)。老頭兒在屋里轉了兩圈,抽了兩根煙,提筆就寫成了二十句唱詞,有點倚馬可待的意思。這就是阿慶嫂的經典唱段《風聲緊》:

風聲緊雨意濃天低云暗,

不由人一陣陣坐立不安。

親人們缺糧食消息又斷,

蘆蕩內怎禁得浪擊水淹。

他們是革命的寶貴財產,

十八個人都和我骨肉相連。

陰雨中要保存這星星火種,

看他日乘東風勢成燎原。

聯絡員身負著千斤重擔,

陳縣委臨行時叮囑再三。

我豈能遇危難一籌莫展,

辜負了黨對我培育多年。

我本當過湖去見親人面,

怎奈是水又深,湖又寬,身無雙翅飛渡難。

我本當去把陳縣委來見,

怎奈是港也封,路也斷,刁德一派了崗哨又扣了船。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事到其間好為難。

黨啊,你給我智慧,給我勇敢,

你勝頑敵渡難關。

這段唱詞是怎么寫出來的,老頭兒從沒和我們說過。他倒是多次說過其中的得意之筆,一個是頭一句“風聲緊雨意濃天低云暗”,很形象,也有詩意;一個是連寫了三個“怎么辦”。他還跟唱腔設計者解釋,這三個“怎么辦”,要層層遞進,體現出阿慶嫂思考對策的心理活動,不能是無可奈何的干叫喚。老頭兒的這點苦心在京劇《蘆蕩火種》和《沙家浜》中倒是保留了下來,但是根據京劇改編的交響音樂《沙家浜》中,這三個“怎么辦”就改成了“要沉著,要冷靜,要勇敢”,變成喊口號了,這也是時代特點。

老頭兒的捷才,在劇團大概有點知名度。他的同事梁清濂曾經和我說,當時搞創作都要成立個小組,大家一起討論提綱,然后每人分頭寫幾場。別人還在齜牙咧嘴構思憋詞兒時,老頭兒已經交了卷,抽煙喝茶找人侃大山去了。她還說,跟著汪曾祺,真能學不少東西,但是趕上評職稱也倒霉。他評了一級編劇,誰還敢往上靠?只能報二級??磥?,這個老頭兒當年還壓制了不少人,盡管他未必知道。

【藏在褶子里的狂】

說完了才氣,再說狂氣。汪曾祺狂嗎?狂。北京有一句俗語——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的狂氣,就屬于包子型的,一般人看不太出來。

老頭兒晚年待人處事都很溫和,也不太和人計較,因此人緣挺好。不過年輕時他還是挺狂的,而且有時毫無來由。上大學時,他和幾個同學到飯館吃飯,看見一個陌生人不順眼,就使勁跟人家翻白眼,一副不屑的樣子。最后把那人翻急了,沖將過來對他高聲喝道:“媽的,看什么你?有本事出去,咱倆一對一!”這是我們的媽媽聊天時說的,可信度應該沒問題。

以后經歷的事情多了,這樣的行徑也就少了。不過,如果事關他的專業水平或是文學主張,他還是會狂一下的。

老頭兒對其他作家不怎么評價,偶爾來了興致,也會口吐狂言。上世紀70年代末,我從山西工廠考入中國人民大學讀新聞,上午上課,下午回家看書,他當時沒事時也在家里待著,因此有時能閑聊幾句。談到短篇小說,老頭兒說中國作家只有三個人,魯迅、沈從文、孫犁(這是他當初的評價,過了幾年,第三名變成廢名了)。至于第四名是誰,他沒說過。還有一次,他和我聊起了官方排列的頂級作家,對他們的小說都有些微詞,有的概念化的東西太多,有的語言不好,最后我問郭沫若如何?“嗐,郭沫若根本不會寫小說?!闭f得我一愣。事后想想,郭沫若確實不以小說見長,老頭兒的評價雖然有些偏激,也不是太離譜。

還有一次,我正在聽電臺播放的楊朔的一篇配樂散文,老頭兒突然從另一間屋子沖了進來,怒氣沖沖地說:關了關了。散文配樂,實在是一大惡俗,把文章的美感全都破壞了?!苯又终f:“中國的散文,一壞于楊朔,二壞于劉白羽……”當時我覺得這個老頭兒實在有點狂,這兩個人那個時代都是散文名家,如今被老頭兒一貶到底,他憑什么這么說?老頭兒說,這些人的文章過分抒情,把中國散文的傳統全都破壞了。過去中國散文的風格是多種多樣的,一番議論,一封書信都能成為很好的散文,如今讓這些人搞得只有一種樣式,動不動就要抒發情懷,實在乏味。說實在的,對于老頭兒的這些觀點,我當時并不理解,后來看的文章多了些,才覺得他所說還有些道理。

后來老頭兒在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蒲橋集》的序言中,對于這個問題做過一些闡發:

二三十年來的散文的一個特點,是過分重視抒情。似乎散文可以分為兩大類:抒情散文和非抒情散文。即使是非抒情散文中,也多少要有點抒情成分,似乎非如此即不足以稱散文。散文的天地本來很廣闊,因為強調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圍弄得很狹窄。過度抒情,不知節制,容易流于感傷主義。我覺得感傷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

這番話比他當年說的客氣多了,已看不出那股激憤之情。老頭兒畢竟生活在現實中,什么時候可以狂一狂,什么時候需要收斂一點,還是懂的。不能太得罪人。

汪曾祺心目中的好散文,是個什么樣子?對此他還真有過表述?!镀褬蚣返谝话娴姆饷嫔嫌羞@樣一段話齊白石自稱詩第一,字第二,畫第三。有人說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說好,雖非定論,卻有道理。

此集諸篇,記人事、寫風景、談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蟲魚,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間作小考證,亦可喜。娓娓而談,態度親切,不矜持作態。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幾句話把散文應該寫什么、怎么寫、追求什么境界,都談到了。這段文字本身就很精致,作者就是汪曾祺。能寫出這等文章的人,好像還有本錢狂上一狂。

老頭兒偶爾也對家里人犯狂,那結果往往很慘,特別是碰到媽媽的時候。我們的媽媽施松卿也是西南聯大畢業的,開始學的物理,因為身體不好改學生物,后來又轉到了外文系。她是華僑,生長在南洋,從小英文不錯,轉到外文系學習比較省力。解放后,她從北京大學調到了新華社,一直從事英文對外報道,給外國刊物提供特稿,介紹中國醫學、中國文化和百姓生活。她寫醫學特稿時有個英文筆名叫WeiWen,大概是衛生新聞的諧音,稿子刊登后經常有外國讀者來信找WeiWen大夫,請教問題,媽媽為此很有些得意。有一次,她想寫一篇談北京人養鳥的文章,供國外生活類的雜志選用,可是不了解情況,于是讓老頭兒給說說。

老頭兒一下來了勁,把北京人都養些什么鳥,養鳥有什么講究,早上如何遛鳥,如訓練鳥叫出各種花樣,鳥籠、食罐有什么講究,說得是頭頭是道。曾經有一段,他每天一大早都要去玉淵潭遛彎,認識了不少養鳥的老北京人,了解了不少知識??赡芤埠蛣e的人聊過。媽媽一看老頭兒挺懂行,索性讓他把這些內容寫成文章,自己再翻成英文。老頭兒那天可能是多喝了兩口,居然抗旨不遵,脖子一說:“不干!你們那些新聞稿沒什么水平?!眿寢岊D時火了,高聲喝道:“汪曾祺,你別狂!你房無一間,瓦無一壟,一直住在我們單位的房子,讓你寫個稿子,你神氣什么……”這下可戳住了老頭兒的要害,因為自打他下放勞動之后,就沒了房子,住的都是新華社宿舍。老頭兒趕緊溜回自己那間只有六七平米的書房兼臥室,沒了響動。過了兩三天,汪曾祺恭恭敬敬地把一篇文章交給了施松卿,題目是《北京人的遛鳥》,內容挺豐富,文字也順溜。這個老頭兒,肚子里的貨還挺多,難怪會狂。

1995年,我們單位分房,在領導的關照下,他們老兩口交出原來的住房,住進我們報社的新房,面積增加了不少,老頭也有了專屬書房,很高興。我們家有一張高爾基的木刻畫像,裝在一個老式木頭相框里。那是是黃永玉上世紀50年代刻好送給汪曾祺的,幾次搬家這個相框都跟著,到了新家好歹要找個地方掛起來。后來有不少年輕人都不知道高爾基是什么人了,一進門就問:“呦,你們家怎么還掛著斯大林的像???”弄得我們常常得解釋幾句。

搬到新家后,我們正準備把那張高爾基的像掛到書房里,沒想到老頭兒嘟囔出一句話:“這回該掛我的了?!蔽衣犃瞬铧c兒笑出聲來。這個汪曾祺,想法還挺多,寫了幾篇小說散文,有了點影響,想要揚眉吐氣了。行嘞,掛你的。我們找了一張他比較得意的大照片,放進老相框,掛在書房顯眼的地方,讓汪曾祺露露臉。那張高爾基,只好待在老頭兒后面了。

汪曾祺的狂,確實是包子型的,有肉不在褶上。

猜你喜歡
聞先生老頭兒汪曾祺
情同父女 親如一家——汪曾祺與“藏妞”央珍
咸菜慈姑湯
聞一多先生上課
施松卿與汪曾祺 云淡風輕走一生
聞一多先生上課
路遇老頭兒當學徒
聞一多先生上課
當年為汪曾祺治印的兩位篆刻家
黃永玉:這個老頭兒不尋常
我家的“老頭兒”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