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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訪秋集外文十六篇

2020-06-29 07:44和希林輯校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20年2期

和希林輯校

摘? 要:任訪秋為現當代著名學者,近代文學研究專家。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任訪秋文集》十三卷本,是任氏學術思想的集中展示,為學界研究任氏提供了極大之便利。然由于民國期刊難以搜羅,故仍有遺缺,學界續有輯補。今翻檢北京《益世報》副刊《草蟲周刊》《草蟲旬刊》等,搜集到任訪秋佚文16篇,冀對研究任訪秋學術思想提供一定參考。

關鍵詞:任訪秋;益世報;草蟲周刊

七、《七月十八日之夜》

從飯館出來,我同名林、堇南,就按著原來的計劃,去向著碧云寺進發。我們棄去那崎嶇不平而且干燥無味的官道,只循著那條沿著河岸的馬路,漫漫的走著。天色漸漸的昏黑起來,空間也好像漸趨于沉寂,從斷片的云縫里,鉆出幾顆閃爍的明星,在指示我們前進的方向。

在久處某地的人,對于某地的優美之點,自然會漸漸忘記,而且不禁生出厭倦之感,即令是怎樣風景明媚的勝地,也一樣的難躲過這種厭故喜新的心情的待遇。在我們同行的三人中,名林同我,來這里已經快半個多月了,同西山差不多廝混熟了,自然是引不起什么潑刺新鮮的感覺,惟有堇南是破題兒第一遭的踏到此地,所以對于他也就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新的趣味,同時附帶著也就給予他一種我們所想不到的夸贊。

我們經過了農林試驗場,漸漸的走進了楊柳夾峙的道中,這里在白天,只能透下稀疏的日光,在這時,簡直成了黝黑而陰森的隧道了。路是漸漸的高起來,遠遠的球聲驚破了黃昏的沉默,堇南覺得非常的討厭的說道:“這真有點煞風景,雖置身山林,仍令你有都市之感?!蔽覀兌键c頭稱是。又走了一程,進了一個可以過車的大門,又過了一座石橋,橋下是一個極深的溝澗,拊檻下視,心中不覺悚然。上了石級,進了門,是個小院,又上了一個石級,進一重門,到了一個大的院子,過了一個石碑坊,路完全是用石砌成的,路的進頭,就是足以令碧云寺生色的石塔了。我們循著石級一氣的跑上去,覺得身子一旦擺脫了一切的束縛屏障,極目千里,起伏綿延的山脈,曲折回旋的河身,都在一瞥之間看到了。這座塔完全是用大石建造起來的,高約四五丈,周圍東西長南北仄,雖然笨拙,但是很偉大。我們喘息少定,就從前邊轉到后邊,已經是到了山麓,塔后是一帶松林,夜益發顯得沉寂,山坳里還聽見丁丁的聲音,忽然使我憶起杜工部的“伐木丁丁山更幽”的詩句來。一會兒一陣從山頂上吹來一陣大風,拂著林梢,如同海中忽然起來的潮汐一般,洶涌澎湃,忽高忽低,漸漸的細微,一至于歸于沉寂。但停不了五分鐘,又是一陣,閉目靜聽,好像恍然間是立于一個大海岸上,前面是淼無涯際的水,接著天邊,忽起忽落的波濤,打著腳下所踏的土層似的,堇南也不住的驚訝贊嘆,說道:“這個建筑雖不能使我覺得怎樣感動,惟有這松林濤聲是太有意味了?!焙髞硪驗槊痔崞鸸鲏瀬?,堇南下決心趁著這個黃昏人定的時候,去憑吊一下。經我們同意后,就立刻下了石塔,因為名林路熟一點,所以他在前邊引著,循一條小路往塔的后邊山前走去。出一個小門,進了一座院落,花木很多,見了些石幾石凳之類,很像是墳墓前邊的陳設。名林說:“大概就是哩!”堇南也說:“很像?!奔爸凛滥献叩揭粋€石塔前面,去仔細一看,辨認著石頭上所刻的字后,不覺訝然失笑道:“那里是公主墳?不曉得是那里的和尚埋在這里?”我們也都禁不住的笑了。穿過這個小院,又出一個門,已經走到了荒郊,剛才那座小院,大概是屬于碧云寺的。我們一出來,只見前邊是山,左右是田,遠遠山坳里是黑黑的村落,一聲兩聲的犬吠,斷斷續續的人語,表現著山村的本色?!巴抢镎夷??”我們同聲的問著,此時此景,真大有“踏遍北村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之感。后來我們決意要走向村落去問一問,因為覺得公主墳一定在這附近呢。

山路是這樣的難走,盡是小石子鋪滿了的,少不留意,就要摔倒。堇南說道:“在這樣黃昏的時候,在這樣幽寂的山谷,要是一個人來探訪他的情人,或者知友的墳墓,該是多么的富于詩意??!”我為堇南的話正在默想,名林說:“小心著狗?!蔽倚睦镆惑@,當是真有狗來了。定睛一看,原來名林是叫準備著的意思。一說到狗,大家都不免趔趄起來,名林挺然的走到前頭,說道:“不要緊,我在前邊開路?!彼A艘幌?,又說道:“先預備幾個板石?!币幻嬲f,一面就俯下身子拾了幾塊石頭。堇南想找個棍子,也沒找著,我也檢了幾塊石頭,握在手里。及至到了村子的附近,看見門前連人影兒都沒有,一個新式建筑的院落,門是開著哩,上屋內透出一塊燈光,院里繩上搭著衣服,但是靜悄悄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喊了幾聲,只有山谷的回音,于是就走到一個土岡上,誰知上邊長滿荊棘,把衣服掛得此此拉拉的。后來遠遠的語聲漸近,這才下去循著小路,走上前去,沒一刻,碰見一個村人領一個孩子,名林問道:“勞駕!公主墳在什么地方?”那人說道:“公主墳在北邊,離這里有四五里地?!薄霸谌f花山那邊哩?”“在萬花山東北,有一帶短墻在圍著呢?!薄班?!原來是那個地方!”名林若有所悟似的說著?!皠隈{啦!”“不勞駕?!蔽覀兺侨怂闶欠质至?。雖然是下坡,但仍然是崎嶇不平,高高低低,只想摔倒。我在前邊,這時手里的石頭已經撂到溝里去了。

“聽!草里是什么響哩?”堇南很驚訝的樣子,一邊說,一邊可向草叢中扔去一個石頭。我心中驚怯怯的,想著真出來一個長蟲(蛇)怎么辦呢?誰知停一會,也沒動靜,這才放大膽又往前走去?!耙估锏木吧倘缓芎?,但雖有清興而一個人也是不敢逛的?!陛滥虾芸畤@的說著?!白匀皇抢?!我們三個人一路是膽膽大大的,要是一個人在這寂寂的深夜所籠罩的山谷中走路,恐怕只有驚嚇,那里還有閑心來賞鑒這夜色之美妙呢?”名林這樣的解答著。

一行走一遍說,不覺已到了碧云寺的門外了。四野蟲聲唧唧,山頭燈火幾點,慈幼院的鐘聲鏗然而來,數著剛剛打了十下,我們循著原路,到了萬花山對面的河岸上,決意到渡過河曲,追吊公主之靈。這時有一顆螢火蟲翩然而來,堇南去捉一下沒捉著,飛到草叢里去了。我跑去把他從草里檢了起來,大家開始從岸上往低下去,一忽兒又飛來一個,名林上去得著了。堇南說道:“我們不妨就持此螢光幾點,以作致吊公主時的祭儀?!睆奶飰胖杏脂F出一個,名林同我拍著手,嘴里唱著“棉花蟲飛俺家,俺家有個大西瓜”的兒歌,來招引他,誰知他越飛越遠,終于看不見了。

河不過是響沙一灘,當中并沒有水。我們走過去,就登上對面的山坡。誰知當初走的還是路,最后竟然走到榛荊生遍的山崖上邊了。名林又是打頭陣沖了過去,堇南跟在名林后邊,我跟在堇南后邊。我真有點膽怯,腳是在一個崖子上踹著,前邊沒有路,是草同山棘,少為一滑,就會一下摔下去。衣服穿得這樣的薄,說不定刺得個傷痕淋漓,同身上刻了花紋的原始人一樣。他們早走過去了,我只得硬著頭皮,踏著荊榛,跑跑過去,腿上只覺一痛一痛的,過后一摩,帶了幾根刺。從坡上又往下爬,更是戰戰兢兢的,名林在前邊開路,我的眼近視,晚上自然更差,只見腳下一塊子黑,一塊子白,受了兩次教訓,才知道黑處是荊棘,白處是凈土,于是光踏向白的地方,這才避免了幾棵荊刺的光顧。從一個水溝中下來,才到了墻的跟前,名林跳了過去,墻也不低,不過里邊土很軟,我們都挨次的跳了過去,也沒跌著。目的地達到了,一個大土堆在當中立著,前邊是一塊石桌,我們坐到上邊休息起來。心中是百感交集,覺得費千辛萬苦之力,總算找到了,惟其費了這大氣力,覺得找到了更有意義。他們倆手里的螢火在山坳里已經放了,為的是手里握著東西,爬山不便的緣故。這時又見一個螢火蟲從山頭飛來,堇南說道:“這就是公主的靈魂,在夜深時,到人間作一度的存問?!蔽艺f:“公主黯然的葬在寂寥的青山,平常有誰肯來這里吊問,恐怕只有一點兩點的螢火,同對面山中的一聲兩聲的鐘磬,吊慰她的孤寂于萬一吧?!边@時我們都矚目香山,只有十幾處燈火,出現蒼黃的顏色,堇南說:“要不是黑漆漆的山作背景,同天邊那星火有什么差別呢?”名林說:“到底不大一樣,因為燈火總顯出幾分紅啊?!?/p>

說著說著,話鋒又轉到公主的上面,因為我們不曉得這位公主是明代的抑是清代的,不過經我們推測的結果,這位公主決非很小的時候死的,因為十一二歲的姑娘,許不致如此的隆重吧。但當然也不是出嫁后死的,因為出嫁后,自然有她的歸宿地。這定是將及出嫁而未出嫁時死的,但是為什么孤零零的把她葬在青山之麓?既然葬在這里,又為什么連一塊碑碣都沒有呢?這個疑團只有等待將來找到她的身世的詳細情形后,才能夠打破了。因為時間已不早了,我們在她的墓的周圍繞了一遭,這才漫漫回來。臨行堇南還不勝惋惜的說道:“這里所遺存的,真是一些無限的溫馨與富麗,哀艷與凄涼??!”

誰知來這里的路是很平易的,下去了一切石級,不遠就到了河里。穿過了山溝,穿過了田壟,就到了我們的宿舍。房東家的人已經都休息了,我們從燈下看看表,短針差不多已到十一點了。

二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脫稿

按:《七月十八日之夜》原載《益世報》副刊《草蟲周刊》1931年10月22日第19期,署名“訪秋”。該文記載的是7月18日與趙名林、羅夢冊同游碧云寺、公主墳的經過。

八、《評詩集〈花要落去〉》

羅寶冊著,實價六角,北平文化學社代售

在這樣蕭條,這樣荒寒,如同秋后的園林似的中國詩壇,現在居然出現了一棵奇葩——《花要落去》,我們——留心文壇的觀客——該是如何的歡欣呢!

的確是太寂寞了。近幾年來出版的詩集,如《志摩的詩》《晨曦之前》《草莽集》《死水》等,固然是比《草兒》《蕙的風》《時代的詩》的質的方面是進步得多了。但是在量的方面呢?不是反而差得很遠嗎?看畢這一部詩集,不知等多長時日才能見到那一部詩集,這固然可以解作一些詩人們是在慎重的從事,不愿把一些草率的作品拿出問世,不過在另一方面,就不能不令人覺得這是詩壇上的一種貧窳的表征。所以我們——留心文壇的觀客,在作品的質的方面,當然很盼望一些已經有成績的詩人們,去繼續努力,去鄭重的從事創作;而在量的方面呢?我們更希冀著有一些后起之秀,來參加到里面,去共同努力。能以這樣的下去,我預想著將來的詩壇,是會有一個極繁榮的時期出現的。

現在歸到本題,就是來評一評新出版的這部詩集《花要落去》。話未免有些夸大,我實在不配談什么批評(并不謙虛),不過是聊且把我的感想寫出來罷了。這種感想,因為是讀了《花要落去》而引起的,一時無以名之,糊里糊涂的名之曰“評”,謬誤與否,不暇顧也。

在這部詩集中,一共有三十首,然而就這很小的數目中,作者的整個兒的精神,都很明白清楚的顯露出來了。徐祖正先生在他的《花要落{1}》之序中說道:

不過在長篇中{2},我發現在《告大?!防锏睦寺?,《寄海埠淑嫂③》里的纏綿,《少年預言家》的哲理,《末日來了》中的陰森,以及《吊拜倫》里的嗚咽。

這真對極了,在這部詩集中,就有著這樣的幾種不同的風韻。我們要仔細的分析起來,固然這三十首都有他們共同的風格,而且每篇也都有他的特殊的所在,可是要大致的去觀察,是可以分做下列幾類的:(一)高潔的;(二)豪放的;(三)纏綿的;(四)陰森的;(五)感傷的。

(一)高潔的:

在詩中最有價值的境界,就是高潔。古今中外的詩人,有幾個不是潔身自好的呢?雖然他們都有著一種熱烈的愛,這種愛也許是對于一般人類的愛,然而他們得不到正當的手段,是不能夠給予的。屈原的“寧浮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不愿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塵?!?,這是他高潔的所在。至于晉時的左太沖,我們讀他的“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的詩句,不是也很佩服他的高潔的態度嗎?所以詩人必須有“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的品格不可?,F在呢?我們發現了四五首,都是屬于這一類的,我最愛的兩首,可以摘要舉例于此:

假使{1}白雪能把我從此瘞葬,

也算是我百年的心事已償。

你們千萬不要再掘呀黃土,

千萬不要再掘發黃土埋骨。

我的愛妻呀{2},你可曾記著?

或是杜鵑,或是那夜鶯三五,

趁黃昏來到我岑寂的丘阜,

啼幾聲就慰了泉下人的③凄楚,

卻無須再要號啕咽嗚。

我的兒女喲,你可曾記著?

…… ……

(《詩人的遺囑》之前兩段)

固然是鄙于理想,不,有的簡直是不可能。然而詩人并不一定說他的理想是可以達到的,不過就從這里表現出他的超塵拔俗的高潔的精神就是了。

朋友,朋友,你勿須多語,我主意已定難移。

聽說海水漪漣,清碧得澄沙見底。

我要到海上去,去盥發濯足,

要撩揚海濤大事洗滌,洗滌我耳目間寸積的塵俗。

朋友,朋友,你勿須多語,我主意已定難移。

聽說山氣佳麗,山中有涼風徐徐。

我要到山上去,去款懷解衣,

讓山風吹澈心肺,拽一拽{4}我滿腔蒸熱的悒郁。

…… ……

(《去,我一定要定要去{5}》之前兩段)

除了這兩首以外,其余如《落喏⑥的森林》同《七月六日伴九哥訪隨園》,都有這種瀟灑得一塵不染的風韻。

(二)豪放的

在徐先生的序中,又說道:“想見著者是吸受過這種浪漫運動時代的精神,熟讀過西歐浪漫文學作品的。我于《吊拜倫》等雄篇,見到及此?!睂嵲谑侨绱?,不過我們除了說作者是受過西歐浪漫派詩人的影響,而才作出這種豪放的詩篇的一種理由以外,還不能不注意的就是作者生性的豪爽,與矯健的氣質。因此他才能熱烈的景慕拜倫,由景慕他而熟讀他的作品,因為熟讀了他的作品,所以才能產生出與《贊大?!酚型瑯觽ゴ蟮摹陡娲蠛!?,與《哀希臘》有同樣悲涼的《支那,支那,你不要低頭淚流》等詩篇。除此以外,那篇《吊白拜{7}》更足以使我們歡欣鼓舞。我曾同朋友說過這樣的話,就是惟有詩人才可以吊詩人,惟有散文的作家才可以吊散文的作家。因為詩人的身世是詩的,非用詩是不能表現出的,同時呢?惟有詩人才配去哀悼詩人,也就是因為真正能了解詩人的還只有詩人。散文作家也是同一的理由。而這篇《吊拜{8}倫》呢?可以說正合我們的理想,由作者豪放的詩篇,表現出拜倫的一生雄偉的事業來。我們試讀下面的詩句,就可以曉得我的話不是白說的了:

你,詩人,誰教你漫沿地中海的長岸馳驟,

攀登了阿爾比斯山巔駐足。

鳥瞰,悵望,眷顧:那

無人煙的城廓,倒塌的廟宇,蔓迷的秋草,

冷落的墓地——古國的興廢。

惹得你捶胸頓足,情不自已,

為那些巴比倫水濱啜泣的奴擄流涕,

為猶太以色列兩姊妹慘淡的身也{1}流涕。

…… ……

(《吊拜{2}倫》中之一段)

這里邊語氣的緊湊,聲調的嘹亮,不是把詩人拜倫的精神活繪出來啦嗎?可惜為篇幅所限不能多引,只好讓讀者自己去欣賞好了。

(三)纏綿的

有幾個慷慨豪放詩人,是不是有纏綿的熱情的呢?就拜倫說吧,雖然他有那樣瑰奇怪麗的《贊大?!放c《哀希臘》等詩,然而也無妨有那樣纏綿溫馨的《給雅典女郎》。再就我們中國來說吧,李白是最豪放最瀟灑不過的了,然而他的《烏夜啼》等篇是什么樣子呢?杜甫也可以算做一個慷慨悲放的北方詩人,然而他的“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的詩句,是什么樣子呢?不也是很纏綿很纖細的嗎?所以我們先了解了這種情形,那么我們再看《花要落去》,就不致于覺得是矛盾是奇怪的了。

在這里邊我認為有這種——纏綿——風致的有下列的幾首,即《給海埠淑嫂》《歌七夕之夜》《寄紅巾女郎》《啊,姑娘你我要向天涯亡命》等。在這幾篇中可以說都是絕勝之作,現在叫我征引,也不知征引那首好了,反正胡亂的舉出幾句吧。

??!姑娘,既然是世不我容,關你我的謠言橫生!

趁今日我腰系③的長劍未銹,你懷抱的琵琶還未崩。

你那半僵的身手,差還能欺世博虛名,

你我何妨就此決定要行歌獻伎{4},踏向天涯亡命?

??!姑娘,此去不必細計那山程水程,

千山萬水路途{5}不平險阻難動行。

只是山水清閑,任你我慢歌長嘯,踏出芳跡縱橫。

任你我手指山海,口邀神明,訂諦下千秋誓盟。

??!姑娘,此去不必細辨那風聲雪聲,

中宵風雪清擾了兒女好夢。

只是那人醒燭明,任你我酬觴相⑥壽慶,酒后見癡情,

任你我翻復往還,細說那百年恩情。

??!姑娘,目今故園雖則是花開月明,

請你啊{7}再莫要癡心的依戀勾停,

縱月肯相容,花肯相容,

怎難{8}那偎傍門窗的尖誚,刺心難聽!

(《??!姑娘你我要向天涯亡命》)

豪放是作者的本色,所以雖然在敘著溫柔纏綿的愛情中間,仍然帶有幾分爽快鋒利的口吻,就是其他的幾首,也可以作如是觀。

(四)陰森的

屬于這一類的有《歸途》《啊,夢吧》《末日來了》《天國的消息》等首,這是很顯明的是受著李長吉的影響的。同時呢?在這里也有著汛神論的意味,那么就又不能不說是受著雪萊的影響了。我們讀了這幾首詩,一定會為之毛發悚然,覺得宇宙間的一切都失了常態,而詩中所表現的境界,好像是很明白的很清楚的擺在我們眼前了似的。詩篇是整個的,是不能摘錄的,雖然前邊把一篇中斷頭折腳的抄下了幾句,那不過是看看里邊所表現的風格就是了。至于這些詩篇呢?倘仍然按著那種辦法,那一定會叫讀者莫名其妙,但是不舉例吧,又怎好輕輕的把他放過,所以就無所顧忌的在這幾首詩中檢一首較為短的(并不能代表其他的幾首),寫在下邊:

《天國的消息》

那里得來這個消息,這般荒唐!

怎會這般荒唐得不近情理?

該是平空造謠,

有意,有意要鼓弄是非!

不,誰敢!誰敢!在荒山的一隅我曾經

邂逅了一位眇目跛足像貌古怪的僧侶!

滿眉風塵,跨一頭毛驢——天國的歸客!

能談,他能談天國的底細。

說也稀奇,天國的光景今已非昔,

天國那還是昔日的平安,快樂,穆肅。

上月,就在上月里,為奸情誤殺?{1}

一個夜赴婚筵沉醉晚歸的安琪!

至如今依然是懸案未破,

因為是那殺人的兇犯卻漏網逃脫,

為嫌疑,大概為{2}嫌疑,

迄今眾仙長還紛紛攜眷他移。

昨天,就是昨天呀,事情是愈鬧愈奇,

一件駭聞的逆謀發覺了。

天庭的守者,受了奸人的賄幣,

存心要刺殺他的主,在圣筵③日期!

唉,天國不可久居!天國的街巷間

怎會傳{4}了一種耳語——呀,可怕的謠語!

天國要沉{5}淪了,

沉淪的天國轉成地獄!

這根本否認了天國是幸福的話。同樣的在《歌七夕之夜》一詩中有“于今覺悟了天上也不是福地,天上也不能事事如意”的話,從這里了見作者對于一般人的迷信,是作著如的⑥的猛烈的攻擊了。

(五)感傷的

“感傷”是古往今來一般詩人所都具有的情緒,不過表現得有的深沉,有的輕微罷了。人世處處都是缺陷,處處都是矛盾,在一般人不了解的,只是在鬼混,幸運了自己就歡欣,倒霉了自己就嘆息,詩人呢?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他曉得人世間根本是如此是不足怪的。但是他們真是為之不動情嗎?果真是純客觀的嗎?不,決不!他更感傷,他比一般人更其覺得人世的幻化變動得利害。雖然他說出似乎是不關懷幸福與災禍的話,其實呢?何嘗是如此。這部詩集中比較著帶有幾分感傷的情緒的,有下列幾首:《花要落去》《倦了的客人》《歸歟不歸》《脫落城》《撈海行》《既有今日》《歌七夕之夜》《昏夜歸來》等。我們看這里邊的詩句:

園間沒見不落的花朵,

堂上那有不散的筵席?

人生還不是爾爾罷了。

問不出什么究竟底細。

…… ……

(《花要落去》之前一段)

說什么當年,話什么平生,

兒女當年何嘗未扮演{7}落花之夢;

只不過人散無消息,花落無影蹤,

恰似那星流天涯,瓶隕井中!

(《撈海行》之后一段)

在詩人的眼目中人世如夢,一切都不過是如此而已,但是在說明人世是空虛的時候,總帶著感傷的意味。反正我們從這里邊可以看出作者對于人生所持的態度,這種態度也就是徐祖正先生所說的:“浪漫詩人常有的一種厭世消極之思?!币驗樗麜缘昧恕叭松贿^爾爾”“問不出究竟底細”,他覺悟了一切的事業到了也不過“像泡華在孽海沸騰,終化虛空無憑證”,所以他“要到山上去”,或者“到海邊去”。在他的《落曙的森林》《去,我一定要去》《倦了的客人》《少年的預言家》都表現出他的東方的出世觀念,這大概是因為作者生于東方的文明古國——中華——所以這種遺傳下來的遁世的思想,總不免一時要現出來的。但是作者畢竟是青年,他有的是剛強的意志與沸騰的熱血,我們從《吊白倫》《告大?!返刃燮泻芸梢钥闯鲞@種精神,所以他是不能夠出世的,在本集最后的一首《別晏在除夕》的里邊,不是十二分的表現出一種“干”的精神嗎?唉!這也許是現在一般中國青年所都有的心情吧!看著社會國家是如此的不滿,自己又沒有大的能力去立刻把她挽救起來。因之就灰心喪氣,想退隱山林,不問人間的事事,可是畢竟不是本心,所以又想真正的去作一下,究竟看看如何。作者呢?是很自然的,不知不覺的,表現了這種心情。徐祖正先生的話我覺得說的很對,就是:

我是深感到著者在這部詩集里想要盡情宣露,而似乎又有苦于不能宣露{1},或是剖白的那彌漫在字里行間的一種磅礴郁勃之氣,焦燥失望之心。這是生息于現代中國青年的鼓脈。著者是不能自禁于宣露剖白這種的鼓脈。

倘若閱者能將這部詩集讀完了以后,當信此言為不謬了。

以上是我讀了這部詩集后所要說的話,我絲毫無所隱諱的說了出來。在現在我們中國的批評界,有著兩種大的毛?。阂皇呛袛骋獾拇得蟠?。二是無味的瞎吹瞎捧。我呢?是在極力的躲避,使不至于陷到里邊去。我們平心靜氣的說起來,十年來詩壇上的成績固然很少,然而現在就看了這部詩集,已經是值得滿意的了。豈明老人說得好:

一切的{2}作品都像是一個玻璃珠③,晶瑩透澈得太厲害了,沒有一點兒朦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種余香與回味。正當的道路恐怕還{4}浪漫主義——凡詩差不多無不是浪漫主義的,而象征實在是其精神{5}。這是外國的新潮流,同時也是中國的舊手法,新詩往⑥這一路走{7},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國新詩,也就可以產生出來了。

(《〈揚鞭集〉序》)

這部詩集正可以說,精神是浪漫主義的;而其寫法,得是象征的。所以新詩到了今日實在是達到成功的地步了。因為我自己很愛好他,所以就寫了這么多的閑話。最多我以十二分的誠意,介紹給愛好詩歌的賢明讀者。

十九,七,八號

按:《評詩集〈花要落去〉》原載《益世報》副刊《草蟲周刊》1931年11月3日第21期、《草蟲旬刊》11月21日第22期,署名“霜楓”。詩集《花要落去》,羅寶冊著,草蟲社1930年4月初版,實價六角,總代售處是北平文化學社,京城印書局印刷。前有徐祖正序等。

九、《詩人登高之作》

“因物起興”“觸景生情”,這都是文人們的特色,所以環境是處處要給材料于文人們的??墒乔榫爸钇鄾稣?,莫過于蕭瑟寥落的秋冬,而環境之最容易激動文人們的感興者,莫過于樓頭與山巔。因為倘若你一但置身于最高的樓頭與山巔,那么觸目四望,四野的景色,都會一一的奔伏在你的眼下。以前你是劇中的腳色,現在把你拖開成了觀客了。以前你是畫中的人物,現在把你牽出,成了欣賞者了。而且“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襯得自己的軀殼是多么的渺乎其小??!所以此時的你,倘若是個久歷紅塵,浪跡江湖,嘗遍了人世的酸辛滋味,遭際了人世的滄桑之變的詩翁,那你不知道要怎樣的感傷,吐出了幾許的凄愴動人詩的{1}句哩!得了,我們撇開這些無味的討論,來看看往古的詞客騷人們于登高后所發出的哀婉美妙的音調吧。

(二)名著之介紹。中國文壇上的一切之所以不能夠有著長足的進步,最大的原因,就是沒人努力于介紹的工作故。近來“新月社”諸公,下了十二萬分的決心,要集合他們全社的力量打算來翻譯一百種西洋的名著。而我們的徐詩人呢,自然所負的責任更大,我們從前都希著能夠從他的手中給我們介紹幾部真確而可信的英美杰作,但現在呢?這個幻夢,只能隨著他的不幸的噩耗而打碎了!

復次我之所要談的,自然是歸結到對于徐先生的批評方面啦。在一般人之對于徐先生的見地,可以說是毀譽不一的,這是自然的情形,絲毫不足怪的。至對于徐先生的作品有著具體的評騭的,則僅有朱湘的《評徐君志摩的詩》(《小說月報》十七卷一號)同錢杏村的《徐志摩先生的自畫像》(《現代文學作家》第二集)二文。此外如《語絲》《萌芽》諸刊物中的片斷的評語,當不足置意。朱氏的批評是僅就他的《志摩的詩》一集而立論的,他說徐先生的詩有著五個缺點,即:

(一)土音入韻;(二)駢句韻不講究;(三)用韻有時不妥;(四)用字有時欠當;(五)詩行有時占不著{1}。

而他所佩服他的,是說他有著一種少年詩人所特有的一種探險精神,能夠冒全國的大不韙,而來試用大眾所鄙夷蹂躪的韻的精神。這篇批評,比較著是集中于他的詩的外形,然而在這一點我們的詩人徐先生已根本承認,他當時的作品是不很完整的。在他的《猛虎集》中他曾這樣的說道:

我的第一集詩——《志摩的詩》——是我十一年回國后兩年寫的。在這集子里初期的洶涌性已徑{2}消減,但大部分還是情感的無關闌的泛濫,什么詩的藝術或技巧,都談不到。

我們從他這樣的自述中,可以曉得他對于他自己的作品是有著自知之明的。至于錢氏對于徐先生的批評,自然是比較著朱氏的較為詳盡一點。不過錢氏的立場是唯物的,自然對于我們長養于錦繡富麗的氛圍中的徐詩人,是不會有著恭維的話的。雖然惟其從這種詆毀的反方面的評判中才能夠對于正面的徐先生有著較為真切的認識啊。他對徐先生的批評分為六點:

(一)有許多其他作家所沒有的新的形式;(二)特別③的注重震動、節奏、和力的;(三)喜歡準砌{4},很多的地方是做作的;(四)多采疊句和排句;(五)華而不實;(六)詩的形式,完全是資產階級的形式。

至于散文方面,錢氏仍然是用著上邊的評語,說“他的散文同詩是一樣的”。這是關于徐先生作品的形式的考察。至于內容方面,錢氏謂:“徐志摩對于無產階級,也始終還不曾認識,他是一個資產階級的大少爺?!?/p>

總以上錢氏對于徐先生所說的話,固然不免苛酷,然而從這些評語中,我們才能夠真正的認識出徐詩人的真像來。我們不必為他深諱,他真是確確實實的老牌資產階級的作家。他的作品內容同外形,都是取著資產階級表現的方式,這并不是我們瞎說,即在徐先生自己,也深知道現在是什么樣的一個時代,但是他已往所受的教育,已往所過的生活,均使他沒有勇氣,沒有能力,來擺脫了他的羈絆,擲棄了他的環境而踏向一個新的方向。在他的《猛虎集》中他是如何慨欺{5}的,凄婉的,表示出他的這種不得已的心情?。?/p>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了⑥。你們也不用提醒我,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1}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我說正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著,或是{2}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饑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我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救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我說,我的思想是落伍,或者③我的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的?!@些,還有別的很{4}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們一說到,只是叫我難受又難受。

這是多么清楚的自白吧。實在的,我們要拿唯物史觀的文學論的眼光來考察徐先生的東西,可以說一篇一篇都應當扔到毛廁里。不過在目下的中國文學的王國里,還沒達到所謂“別黑白而定一尊”的地步,自然徐先生的作品,還有著他的勢力,有著他的影響,并且還有著他的不少的讀者。那么他的作品之有他的相當價值,自然是不用說的了。所以我們要以物觀的眼光去批評的話,自以錢氏的話為的當,但另換一副眼光時,那么所謂“音調的鏗鏘”“風格的纏綿”“辭采的綺麗”“描寫的細膩”等等的好評,不也可以絲毫不猶疑的給他加上嗎?總之徐先生已經死過了,在現在批評家們,自應以冷靜的眼光,公平的態度,來評騭他在文壇上的地位為合適,至于對于他的“蓋棺論定”,則愿以俟諸高明。

最后在作者之對于徐詩人不能不表示深深的哀婉者,固然由于憫惜他命運之不齊,而竟遭此慘劫,但最大之原因則為一方面中國的詩壇上隕一將星,對于中國新詩的前途,不能不說是丟掉一顆光明的指引。同時在以抱著發展新詩,改進新詩的野心的徐詩人而竟“壯志未酬身先死”,這不僅使他要抱恨終天,而且實在是中國文壇上的一種難以補償的損失!再一方面即“新月社”之名著翻譯工作,亦不能不因此而受一重大之打擊,實亦為“新月社”之大不幸。橫豎死者已矣,但望已往之與徐先生有著共信共行及在徐先生指導下之有志于詩的創作的諸君,能從此更特別努力,使中國詩壇早放一異彩,“新月社”諸公亦更加緊工作,使往日之計劃提前實現,我想也許可以使抱恨于九泉的徐詩人,因此而破涕為笑吧。

二十年十一月詩人逝世后之八日夜寫于同適齋

按:《悼詩人徐志摩》,原載北京《益世報》副刊《草蟲旬刊》1931年12月1日第24期。署名“編者”。

一一、《雪與文學》

我記得小泉八云曾作過一篇《雀鳥在英國詩歌上的地位》,我們中國呢,也時有像這一類的文字在報紙同雜志上發表。如文學與月啦,黃鳥與文學啦,但是以寡見的我,還沒看到有人寫這個題目:《雪與文學》,所以現在我要破題兒第一遭的來試試了。

提到寫這篇文章,可以說是動機引起得很早了。大概是兩年前吧,河南的學校因為時局的關系停頓了,我也被困在家鄉,在一個小學校幫一點忙。有一次是剛剛的下雪,我給小學生們上國語,學生們都是凍得縮手跺腳的。我呢想著課文也沒意思,于是就即景生情,把胡適之先生的《嘗試集》中的一篇寫雪景的詩,同前人詠雪的詩,給他們在黑板上寫了幾首,講給他們,附帶著又扯些與雪有關系的故事,學生們好像很愛聽似的,我也講得很起勁,于是不知不覺的就把這個難捱的鐘點混過去了。

以后我就有意寫一篇文章,但因為材料不夠,于是就擱筆了。及至到開封,又遇到下雪了,可想著鼓起勁兒寫一下,誰知仍然沒寫成??墒堑戎爝^去了,很可以搜些材料把她寫一下,但心中又覺著過時了。這一種文章好像是應時果品,一過時就是滋味還是保持著舊日的鮮美,然而在賣者同買者都覺得是沒意味的了。因之漫漫的把這個興致也打消了。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氣候頓然寒肅起來,大有“狐裘不暖錦衾薄”之慨,晚上從外邊回來,覺得雨點不像以前打在樹葉上,人是灑灑的而忽然是莎莎的了。我心里很疑惑,及至回身一看,衣服上都快下白了,剎那間覺得空氣冰冷的了。五更從夢中醒來,向窗外一望,真是屋瓦皆白,樹枝兒都被雪打得嘴啃著地,看著這種景色,不覺往日的心情,又從夢中驚醒了。于是決定要在這半日趁雪未消融的時候,把她寫成,也不去翻許多書,搜求許多的證據,只就腦中所記的,同手邊的書中所有的一點,隨便寫出罷了。所以匆匆的起床后,就執筆草這個題目了。

說起雪與文學的關系,大概讀者的腦中都記得這樣的話吧,就是:“風花雪月是文人們的材料?!笨梢婏L同花、同雪、同月,都是足以引動文人們的感情的東西。所以在文人們的作品中,以關于描寫這幾種的為多。不過雪呢?她的光澤,她給予大地上的裝飾,更足以激動文人們的心情,至少他的象征、高潔、純粹,同嚴正、冷靜等,都與文人們的品格相近,所以關于文人們詠雪的名作,真可以說是美不勝收?,F在很簡略的按三方面來說:一、詠雪的詩歌;二、小說中關于雪景的描寫;三、史傳中關于雪的故事。

唐代詩人鄭棨說道:“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笨芍┦嵌嗝吹目梢砸鹪娙说那迮d了。中國文人們的詠雪之作可以說悲壯的也有,高潔的也有,凄愴的也有,詼諧的也有。

悲壯的,要推唐人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同《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兩詩了。前一首在以往高小校的國文,同《唐詩三百首》中都選有此篇,我想閱者都已背誦得很熟了,所以不具引?,F在就把他后邊的一篇來作個例吧:

天山有雪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漢月照銀山,復逐胡風過鐵關。交河城邊鳥飛絕,輪臺路上馬蹄滑。晻藹{1}寒氣{2}萬里凝,闌干陰崖千丈冰。將軍狐裘臥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正是天山雪下時,送軍走馬歸京師。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

以前讀岑參的詩,至“胡天八月即飛雪”之句,以下總覺得太鋪張得過火一點,現在按舊歷說,才九月初間也,而北平已經飛雪,可見塞北之寒當百倍于此也。

高潔灑落的,我認為柳柳州的《江雪》一首,可算是絕唱了:

千山鳥飛絕,萬里③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的意境,是多么的高妙??!孤舟中的披蓑衣戴箬笠的釣魚老叟,大概是子厚的自況吧。此外鄭谷的《雪中偶題》到也很灑脫,但已遠不及子厚此篇了:

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

自然這也不愧為一幅江村晚雪圖。

雪天的風光景色自然絕妙,但在那些瀟灑的詩人們的眼中,當然更可以助他們的清興,圍爐品茶,或者是踏雪訪友都是高雅不過的事。然而在窮困潦倒,生活尚沒法維持的人們,這時不更是沒辦法嗎?我們看杜老的《對雪》詩吧:

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瓢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還有一首,再看下去:

北雪犯長沙,胡云冷萬家。隨風且向{4}葉,帶雨不成花。金錯囊垂{5}罄,銀壺酒易賒。無人竭浮蟻,有待至昏鴉。

這是多么的凄愴。本來人心中不痛快時,一切都成了愁苦的資料,下了雪正是吟詩的時候,而杜老在那兒嘆息,在那兒愁眉苦臉的呆坐著,不是有點煞風景嗎?但是他不會裝風雅,他是真文人,眼看已沒辦法,對雪更引起無限愁緒,所以就吐出來了,這真也是沒可奈何的事??!

至于詼諧的則要數著金人瑞的《詠雪》詩了:

天公喪母地丁憂,萬里河山帶孝縐{1}。明日太陽來作吊,枝枝節節淚連流{2}。

固然有點打油意味,當不為前人所喜,不過我們也可以說他是一首詠雪的白話詩吧。

其次談到中國小說中關于雪景的描寫,我想讀者試少閉目想想,以那一部小說中所寫的雪為景③最美麗的呢?是《紅樓夢》?是《水滸》?是《三國志》{4}?是《老殘游記》?……我覺得都很好,他們各有各的美處,因為他們所描寫的背景不同??!在《三國志》{5}中關于雪景的描寫,在那一部分呢?我想大概讀者立刻可以回憶到三顧茅廬那幾段吧。當玄德二次去訪孔明的時候,路中遇雪,在一個石橋邊碰著一個騎驢的老漢,口中吟著:“一夜北風緊⑥,萬里彤云厚。長空雪亂飛{7},改盡江山舊。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斗。紛紛鱗甲飄{8},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钡脑娋?,玄德認為這就是孔明了。誰知一問不是,只有再往山里走去。這種誠意,這種情景,在小說中不是活現現的寫出來了嗎?可是我們要想到《紅樓夢》中呢?立刻大觀園中寶玉、寶釵、湘云、黛玉等他們所立的詩社,在初雪時候開的,湘云同寶玉爭著吃燒鹿肉的樣子,是多么的滑稽。后來寶玉因作詩不成,罰他去櫳翠庵折紅梅,當他踏雪而來,在山坳中現出的體態,又是何等的風流,何等的瀟灑!可是我們再少為把《水滸》中所寫的故事回憶一下,如林教頭當雪夜逃走的情形,又是何等的雄壯。像這樣的描寫,我們能分出他們手法的高下同強弱嗎?要說《三國志{9}寫的是英雄訪隱者者{10},有著一種瀟灑出塵的氣慨,那么《紅樓夢》所寫的,當然是繁華富麗的氛圍中,少年妙女們的旖旎風情,有著一種纏綿溫柔而不落于粗俗意味。至于《水滸》中所寫的更不用說,是壯士落難,孑然逃脫的英雄本色。除了這幾部名家小說以外,就民間所流傳的歌曲戲本而論,關于雪景的描寫,固然多半是才子遇難,染病旅邸,本來已經難堪,加以風雪大降,益發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千篇一律,陳陳相因。但是在簡單幼稚的文筆中,也很有感動村夫村婦,而使他們傷心落淚的魔力,自然也不能夠一筆抹殺的。

最后該談一談關于雪的故事了。我想一般人所熟知的當為謝庭的詠雪了,相傳謝太傅在極冷的雪天,同他的侄兒侄女講論文義,后來雪花越飛越緊,謝公一時高興,就問道:“白雪紛紛何所似?”他的侄兒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苯又闹杜婉g道:“未若柳絮因風起?!边@段事情以后就成了相傳的佳話。其次又有一個近乎很癡的人,就是晉時的王微之,他在山陰住,晚上雪剛不下,出了月亮,舉目一望,四山皓白,他自斟自酌的口中詠著左思的《招隱詩》。忽然想到他的朋友戴逵了,這時戴逵正在剡這個地方呢!他當時就坐只小船去訪他,經一夜才到了。及至他的朋友門前,他忽然的又拐回來了。旁人問他:“為什么不見戴逵呢?”他答道:“不過乘著興勁來訪他,后來覺得興勁消了,就返了回來,何必一定要見安道呢?”這不是有點傻哩傻氣嗎?文人們本就是帶幾分傻的。至如孟浩然的踏雪尋梅,不更傻嗎?現在我不妨再引一個古人相傳的風流韻事。這樁事是載在《集異記》中。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11}齊名。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倍矶涣孓怨澏?,乃曰:“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辈g乃{1}引手畫壁曰:“一絕句?!睂び忠涣嬷幹唬骸伴_篋淚沾衣{2},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边m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睂び忠涣嬷幵唬骸胺钪闫矫鹘鸬铋_,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辈g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敝疁o③自以詩{4}名已久,因為{5}諸人曰:“此人⑥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7}》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人{8}敢近哉?!币蛑钢T妓中{9}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者{10},即{11}不敢與子等{12}爭衡矣。若{13}是吾詩,子等當須拜列{14}床下,奉吾為師?!币驓g笑而俟之。須臾,次之{15}雙鬟發聲,則曰:“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敝疁o{16}即掀須謂{17}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若{18}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爭{19}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比訌闹?,飲醉竟日。

這篇文章寫到這兒,已快到收束的時候了。窗外陰云慘淡,雪花已經不飄了?,F在引一闋明人施紹莘的散曲,作為本文的尾聲吧:

水墨江天,濛濛野色微微樹。盡堪題句。風雪溪橋路。一點人行,正在模糊處。沖寒去。打頭狂絮。人遠天涯暮。

十九,十一,三十,寫于北平初雪時候

《后記》:這一篇文章是去年作的,一直放到今年沒得發表,前天又是今年的初雪時候,才忽然想起這篇文章,已在箱底擱置一年了。于是才檢出來,把他放在《草蟲》上充一充篇幅。

二十,十一,二五,于宿舍

按:《雪與文學》原載《益世報》副刊《草蟲旬刊》1931年12月24日第26期,署名“訪秋”。

一二、《恭祝中華民族之新生》

民二十是一個惡魔,他帶來了狂風暴雨,整個的陷中華民族于深邃的淵壑中,風打著,雨灑著,中華的兒女們,都屈傴著身體,在那不能支持的浪花中抖戰著。他又帶來了那可怕的流疫,中華的兒女們,一個個的被病菌所嚙噬,奄奄一息的蜷伏在床側,死氣沉沉的呻吟著。他同時又帶來一陣冰雹,凍枯了花草,凍死了雀鳥,使中華整個的莊嚴璀璨的山河,失掉他原來的顏色,變成了慘淡凄涼的世界!

??!可厭恨的,可咀{1}咒的民二十!你這個惡魔!中華民族在你的面前,十足的呈露出他從來所沒有的卑下同軟弱,受了暴力的催折,就連呼叫都不能,只有默默的飲泣吞聲,坐等著死罷了。

但是現在呢?那風雪,那鐘聲,一陣陣,一聲聲,都在告訴著他這個怪物的末日,同時大自然上面陽春快要來到,已枯了的芳草要重新的油綠起來,蜷伏或奄息的鳥兒,要再開始的歌唱起來,干了的枝頭,要依舊的生出葉兒,開出朵朵的紅花來??傊?,自然的一切都要從今后漸次的恢復他的本來面目,而我們中華民族的國運,不也更得在這個時候,來重新的挽救他一下嗎?

暴風雨是不是會從此晴霽?大流疫是不是會從此消歇?堅硬的冰雹,是不是會從此融泄?能!一定能!以有著四千余年光榮的歷史的中華民族,她真會同綿羊一般干受別人的欺陵,而不反抗嗎?她真會同牛馬一般!遭人的鞭策而跳躍嗎?不!決不!在過去一切的外力的侮辱,只是因為自己太沒準備,自己的人太各自為心了。從今后要奮勉起來,真正的要隨著自然的更始而更始起來。要從暴風雨中找出她的安身立足的所在,要從大流疫中培養出她的猛烈的抗毒素來。??!中華的兒女們啊,要奮斗啊,要用我們的熱血來點染出我們失了色的山河,要用我的筋肉奪回了我們已失去的祖宗遺給我們的這份家私。我們不嘆息,嘆息是被陵辱者屈服的表示。我們不涕泣,拿淚水決洗不凈民族的斑污。只有那最后的決心,最后的決心才能夠雪去中華民族的恥辱。

阿{2}陽春已經來了,他帶了花兒、草兒、鳥兒、蟲兒,來點綴這憔悴過,寂寞過的宇宙,中國的國運,中華民族的靈魂,能不能從此招挽回來?唉!中華的兒女們??!這全看你們能不能下著最后的決心了,好!我在這個當兒恭祝你們的努力!中華民族之新生!

按:《恭祝中華民族之新生》,原載北京《益世報》副刊《草蟲旬刊》1932年1月1日第27期,署名“編者”。

一三、《從藝術與戀愛說到革命與戀愛》

讀了作為伊卜生的最后的作品《我們的死人再醒時》(when we lead awaken)一劇,同勃郎寧的《青春和藝術》(youth and art)一詩,使我深深的感到了藝術與戀愛的問題是頗值得一思索的了。在伊卜生的這部杰作中,敘述著一個大雕刻家盧勃克最初是得到了一個儀態萬方具有十二分美麗的妙齡女郎伊里那作為他的模特兒,到后來他竟藉此而一躍為國內藝術壇上的明星了。然而當他的作品成功時,他僅僅向她道了聲“謝謝”,及至他剛剛說到“這一件事在我是無價的插話時”,而這位作為模態兒的女子,已在雕刻家的眼前失蹤了。從此他失去了他的藝術的感興,他愈加痛切的感到了世評的空虛,而以后的產品幾乎盡成了些無生命的應酬的東西了。

至于勃郎寧的詩里邊是寫著一個女音樂家,同一個男雕刻家,在早年他們所住的地方僅僅是盈盈一水之隔。同時呢,他們又是私下的彼此互相愛慕的。但他們都是非常的膽怯,沒有一個敢于披露出自己的內心的熱情給對方的。到了后來兩人都得到很高的聲譽了。同時呢,兩人又都已與另一個并不很相愛的人結婚了,誰知不料有一次在交際場中他們彼此的晤面了,女的羞得像一個處女似的。世人都激賞著這兩人藝術的超絕,然而他二人的生活是不充實的,即使嘆息也并不深沉,即使歡笑心底也并不愉快。他們的生活是補釘,是斷片!因之他們的藝術里面缺少力量,總好像有著什么不足的東西似的。

從上邊所舉的兩樁事情,可見我們的大文豪是都在認為真正的充實的作品是非得有著充實的生活作為根底是不行的。而所謂充實的生活也者,并不是物質的享樂,乃是精神的愛的獲得與給予??!在一個作家的衷心里邊,不應該有后悔同憾恨的影子,亦即自己所應該作的事就當毅然的勇敢的踏上前去,是不容絲毫的猶疑,同些須徘徊的呀!盧勃克應當在完成了他的藝術品后,而愛伊里那,甚而至于與伊里那結婚這才是真正的所謂人生。而他的態度竟然是超乎人情的,帶著冷酷的面具,說出冰凌一般的話,所以伊里那不等他的話頭終結,就毅然的踏上了漂泊的旅程了。而他呢,在伊里那失蹤了以后,就成了他永生不能填補的缺陷,一世不能自恕的究戾。他徒自得了人間世空空的虛榮,而所謂人間的真愛,他竟然雙手把他輕輕的扔掉了,一切的事業可以說都是從愛的源泉中培養出來的,而藝術之產生比著其他更為迫切。但盧勃克的愛之源泉枯竭了,當然他的藝術的生命也就不能不因之憔悴而枯萎。至勃郎寧詩中所寫的人物青年的男女藝術家,他們也應當在早年相愛慕時就彼此揭露出自己內心的隱衷,雖然要用眉眼傳情,但具體的折花相贈,也是表示時所必不可少的。然而他們都是猶疑的,癡呆的,等待的,結果竟然把很好的機緣慢慢的葬送了。以后各人的婚姻都是很不滿的,自然他們的心中要生出撕心的后悔,同時要怨恨自己當時為嚇連這種勇氣都沒有呢?所以他們的生活是破綻,是斷片,惟其他們的生活是破綻,是斷片,因之兩個人的藝術里面總是缺少力量,好像是有著什么不足的東西似的。

伊卜生的一劇,是問題的,是沒得給予解答的,然而勃郎寧的則為肯定的底下著堅決的斷語,反正疑問的也好,肯定的也好。在當一個藝術家之得有著充實的精神生活,才能夠孕育出富于生命的充實的作品的一點上,這是他們兩個所共同昭示于我們的,是無容懷疑的了。我現在總括起來說,藝術的源泉是愛,愛失去了,而藝術的源泉就會漸次的臻于枯竭。

現在再談到革命與戀愛的問題。從近年來中國的文藝的作品中,在看了矛盾的《虹》、丁玲的《韋護》與《一九三〇年春的上?!啡啃≌f,我得到一個小小的意念,即革命與戀愛是不能夠走著同一的步調的。為戀愛就不能不忍苦,同時也就不能不舍掉自己的愛人。在《虹》里邊的主人公梅女士她是一個極端的現代式的女性,她為著革命的緣故,不肯接受任何人給予的愛。至于《韋護》一篇中,主人公韋護,是一個堅毅果敢的革命者,后來同美麗而聰慧的麗嘉發生了戀愛,接著就過著很溫馨的足以令陶醉的同居生活。他的精神漸漸的改變了,他的思想有時也動搖了,書中這樣的說道:

他開始了一種恐怕{1}的預感。他試著去多做點事,他接連遲回了好幾天,但結局他自認也是失敗。于是他不知所可的常常煩悶起來。他想起他們剛剛{2}住在一塊的時日,是多么快樂的時日,因為他忘記了他的工作。因此他常常違撓一點她的禁止,多喝幾杯酒。他常感傷的抱著她喊道:“我要我們離開這世界才好。我們去學魯濱孫飄流在無人的荒島③上去吧?!?/p>

他的思想轉變的多么快呀,于是從此頹廢起來,常常請假,常常帶麗嘉到電影院去飲食館去,而后來他終究因此遭著他的同事們的鄙視,而他也時時因刺激而反省,心中有著很大的激烈的沖突——意志與感情的斗爭。最末了他才毅然的決定了要去工作,不能再沉溺在愛之海中了,于是才脫離了麗嘉,拋棄了麗嘉,而跑到麗嘉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工作去了。這是《韋護》內容的大概。至于《一九三〇年春的上?!?,是寫著一個革命的青年望微與他的愛人瑪麗的事。望微是很愛瑪麗的,而瑪麗自然也是很愛他的。但望微是個意志堅強的人,他在愛之焚圍中,依然不少懈怠于他的工作,但他的愛人很不滿意,總希望他能常常陪伴著她不離開她,然而他竟不能照著她的希望去辦。最后她終于不耐煩的跑掉了,給他一個哀的美敦書,里邊這樣的說道:

若是你還愛我的話,則希望你的答復能使我滿意。否則,我們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你所應該知道的,便是使我有不得不走的動機,全是你愛情的不忠實,和你的工作;假若{4}你不能在這方面徹底的給我以充分的解釋和善后的方法,則你不必答復我。

最后望微給她回信了,里邊最重要的是:

是的,只要你轉來,可以{1}說我將放棄我的一切而只陪伴著你,同你度著無憂的時日,然而實際,我不愿騙你(我從沒扯到謊{2},你知道③),縱使我設法解除{4}我現在的工作,但望微的信仰是終{5}不會磨滅的。他恐怕永遠⑥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在瑪麗看來。

最后她終于沒回轉到望微的跟前來。革命與戀愛是不是沖突的?有了愛的人,是不是會忘掉大多人的苦痛?有了愛的人是不是能夠毅然離開了他們的愛人的溫柔的懷抱,而到戰陣上去?有了愛的人,是不是能夠更增高他們的勇氣,去斗爭去?這些問題,大概一時是很難解答的吧?也許是同志們的戀愛比較好一點吧?但又怎敢保險他們真正的戀愛后不放棄他們的艱苦而又危險的工作呢?

總之,藝術與戀愛,同革命與戀愛都是值得注意的,我站在這樣的疑難的問題之前,不禁為之悚然了!

一九三一,五,十八日下午

按:《從藝術與戀愛說到革命與戀愛》原載1932年1月11日、1月21日《益世報》副刊《草蟲旬刊》,署名“訪秋”。

一四、《一年來本刊之回顧》

一、社名之由來及刊物的產生經過

說來已是兩年前的事了,我的朋友羅君堇南,刊行他的第一部詩集——《花要落去》——當印成時,羅君恰好由河南來平,談及發行的處所問題,于是我們都不約而同的,認為用一個團體的名義好一點,在幾度的考慮之后,“草蟲社”之名于是就跟著該詩集而流落于人間。

大概是前年深冬的一個晚上吧,幾位朋友在一塊圍爐談天,后來扯到忘形的時候,忽然提到組織團體的上面了,大家都感到沒有團體不足以集中精神,沒有維系團體的事物,團體終于要渙散瓦解。于是由一而二,由二而三的討論起來,末了就決定了兩種辦法,一是用團體的名義,向報館交涉,看能否讓給我們一片園地,使我們自由開墾種植。二是經濟有辦法時,可以拿自己的錢來印行定期刊物。當晚分散后,大家都抱著那種目的,想著要非在最短期間促其實現不可。

過了一個多禮拜,我同靜之(也是那晚談天會中的一個)在一塊商酌著,寫了兩封信,寄給M同S兩報館,但結果終于都碰壁了。本來是無足怪的,處在現在的社會環境之下,一切的事情沒有情面的幫忙,那你休想成功。同時報館呢,真也有他們的困難,一個不相干的團體,要求他在每禮拜騰出一點地方,他們當然是要置之不理的。我們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既不怨天,又不尤人。只不過把當時熱騰騰的心,少為冷一冷罷了。

遷延,遷延,一直到去年春天,靜文{7}也到沈陽去了。有次我同固生去訪北平《益世報》的副刊編輯王君云渠,王君系許君的老師,比較相知較深,談到出刊物的事情,王君并未拒絕,只不過說現在還沒地方,有地方時就馬上通知你們。當時固生心中不知怎樣,但在我又算是一個失望。

已經是櫻桃滴朱,荷葉泛香的夏天了,同現在一樣,一出門就同掉到火爐里邊似的難受。一次下午我同固生又冒著炎熱的太陽,跑到王君那兒去了,這次真碰巧得很,恰好有一個刊物剛剛停頓,于是王君就令我們來補充。當時我們真是喜不自勝,幾天之內,東奔西跑,請人寫字哪,要文章哪,畫式樣哪,校對哪,終于第一期的《草蟲周刊》在去年六月中旬遂呱呱而墜地。

《草蟲》誕生的消息傳到遠方的朋友們的耳朵里后,都像得了小孩子似的歡欣,于是接二連三的接到了他們不少的寄來的文稿。賴這種滋養,他才算很健旺的拉長了他的聲音,喓喓的叫個不休。

因為時光的疾馳,所以不知不覺已從一期出到二十幾期了,“九·一八”以后,在沈陽的靜之也被迫返平,經他建議的結果,于是才又從周刊改為旬刊,又為的要使人容易記憶起見,期數的次第仍是順序的排下去。過了冬,過了春,又到了夏,在這炎暑逼人,額汗涔涔的天氣中,我們因為特別愛護他的原因,所以不辭辛苦的又來張羅慶祝他周年生日的事宜。

二、刊物內容之總檢討

自己來批評自己,實在是很難的一樁事,本來人都是難以自見的,尤其是文字方面,俗語說得好:“太太都說人家的美,文章都說自己的好?!彼詫ψ约号u很難達到客觀的地步,進一步,即令是極其客觀的了,說自己好,人家仍舊要罵你自捧自夸,說自己壞,人家也要笑你自己打自己嘴巴。反正“一言以蔽之”,自己來批評自己,總不是正當辦法,不過現在我來對于這個刊物過去的東西的檢討,固然是不能夠不批評,但其目的在督促我們自己能夠反省,而不在自己替自己吹,好也吧,壞也吧,聽憑讀者的批判。

在這一年中,本刊里邊,一共載有三篇超出萬言以上的作品,一是名林君的《自己的供狀》,二是訪秋君的《南行日記》,三是清君君的《弦》。這些東西很可以代表本社的態度,同本刊內容之一斑。

《自己的供狀》,是作者失戀后,自己從舊的圈子中跳出,而藏匿在深山中寫的東西。內容把自己失戀的前前后后,都很細膩的敘述了出來,一字一句,都流露著作者奔放的熱情。

《南行日記》,是作者描寫“九·一八”以后,北平學生到南京示威的經過,可以說是那一個大時代中一幕悲劇的寫真。

《弦》是作者對自對己往所作過的一樁大的錯事的懺悔的記錄,陳述自己不能同所愛的人結合的苦痛,同當時所以鑄成此大錯的不得已的隱衷,從這里很明顯的可以了解,作者是如何的有著癡情的一個人。

就這三篇而論,實在說起來,在表現的技術上無容諱言的都還幼稚,也許離成熟的地步還很遠著呢,但有點是我們可以自信,而且自己不慚愧的,就是這些作者,沒有不是抱著以生命為文藝的決心的,他們的作品,不是無病呻吟,不是拿他來裝門面,想借此騙騙世人,博得一個“什么文學家呀”的頭銜。他們的作品,的的確確是內心的呼叫,是如潮如海的熱情,奔馳出來的象征。不是有意去寫,而是不得不寫,所以在外形上雖然有時不免失之于散漫、繁瑣、龐雜,結構不謹嚴,字句不工麗,但是只要有著這樣的熱情,去作生之戰斗,將來總有著絢爛而成熟的東西會產生出來的吧。

此外如羅君寶冊的詩,徐君纘武的小說,李君靜之的小品文,許君固生的戲劇,雖為數不多,但在質上說實在都有著相當的分量的。就中尤其是羅君的詩,已有霜楓君詳細的批評,在本刊上發表過,所以也無庸我再在此啰嗦了。

總之一年來,我們的成績,自己看起來雖不能夠突出現在的文壇,使一般人為我們“叫好”“喝采”,也許有時還有喝倒采,罵我們無聊的,但我們并不灰心,并不氣餒,因為這是我們真正努力的結果。所以每當看到書架上那一堆的東西時,就好像我們的心是在那兒撥動,我們的精神是在那兒呼叫似的。因此我們的心中就得到無限的安慰,賴這種安慰,于是更使我們毫不猶疑,毫不顧忌的,認清了自己的道路,大踏步的走上前去。

三、本刊今后的計劃同對于讀者的希望

因為本刊的繼續,結果得到不少的惠意的讀者參加進來,同我們共同去作。最初的社員,只不過六位,現在增加到一倍以上了。最初的社,只是有其名而無實際的組織,現在已成為一有機體的團體了。最初只是一個刊物,到現在另外單行的刊物(《曙原》)已經出版了。??!為時不過是二年罷了,當日晚上幾位朋友的希望,到現在竟然完全達到了,而且有的結果還要超出希望之上,所以時至今日,我們真不知怎樣高興才好。但雖然是如此,我們并不自滿,我們并不自足,這不過是我們第一步成功的證明。實在說,我們的道路的遙遠,不知要超過現在所已走過的幾千萬倍以上,所以我們為這一點的成功,而歡欣者,只不過從這一點可以鼓勵我們的努力的去邁開大步向前走而已。

說到我們對于本刊的計畫,可以說惟有我們自己去真正的生活,從真正的生活上得到經驗,來作文藝的表現。編者最近在本社另外單行刊物《曙原》上,開頭曾說過這樣的話,不妨引來作為本文的解說,即:

我們的態度是要熱烈的去生活,我們的刊物是我們在遍地荊棘的人生道上,所留下的紫血斑爛的痕跡。

《曙原》雖然是我們另出的刊物,但內容是同本刊是一樣的,我們對之絲毫沒有彼重此輕的觀念。只因為本刊篇幅太小,不能盡量容納本社社員的作品,所以不得不另辟殖民地,殖民地與祖國在地域上雖然不同,然民族的血統是絲毫沒有變更的。因此上邊的話,雖然是編者為《曙原》而向讀者所說的話,但現在把他拿來用在本刊上,也一樣的合適。至于本刊將來的內容,自然與以前是不會有大的差異,仍以文藝的創作為主。但除此以外所要刊載的,當為別國文藝理論的介紹,同本國文藝的研究結果。其他不相干的東西,與文藝無密切關系的,當不會闖進我們的圈子來,這是我們敢向讀者鄭重聲明的。

末了就是我們對于讀者的希望了。在過去我們也曾直接間接的得到讀者的幫助,即所謂精神的安慰。不過以后仍望讀者能夠給一惠意的批評,只要是很客觀的,不是意氣用事的,好的批評我們自然是感激,即是壞的我們也一樣的高興接受。也許比接受好的批評更為踴躍也未可知。因為我們固然需要鼓勵,但尤其需的是錯誤的指責。惟有賴這種指責,才不致于與一般讀者離開,而把自己葬送到墳墓中去。除此以外,讀者要有作品時,只要與本刊的內容相合,在可能范圍中,總要把他發表的。??!惠意的讀者呀,我們在這兒是恭等著你們的評判的??!

二一,六,八{1}日晚,訪秋于百忙中寫于同適齋

按:《一年來本刊之回顧》,原載北京《益世報》副刊《草蟲旬刊》1932年6月1日第43期,即《草蟲一周年紀念特刊》。署名“編者”。

一五、《同適齋隨筆:開宗明義》

許久不曾提筆的我,到現在腦子簡直成了老了的春蠶,吐不出半寸的絲,干了的麻餅,榨不出一滴的油。不過幾個月來的生活,真不能夠說是平凡,時時刻刻都是在艱險的道上走著,小心一點,也許能渡過去,達到了那朝霞似的薔薇之園,但一失足,就會掉到淚之谷,把自己的一切都葬送進去。因此,精神總是在緊張著,實在說,真是沒有半日的時間,自己的心海平靜得如鏡似的,可以反映出天光山色。所以打算寫一點東西,真是有幾分不可能。越不寫,越是懶于提筆,越不提筆,腦子越枯澀,可憐自從《草蟲》一周年紀念,我勉強的湊了一篇文章以來,到現在已兩個多月了,簡直連我寫的一個字也見不到了。同時呢,又因為病了很長時候,刊出來的有很多期,沒有發出,于是有些師友都認為《草蟲》???,這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罪過?;叵朐谝郧暗臅r候,每次的發稿、校對,同發行的責任,都由我一人擔負,而現在陡然間幾于自己完全卸去了。這不僅僅是對不起讀者,而且也對不起“草蟲社”的這些朋友們。所以在這兒,我就不能不誠懇的用我慚愧的心,向本刊的讀者同撰稿者表示我的歉意。

好了!謝天謝地,到現在總算千辛萬苦的把這個狹小的道路走過了,無管現在所到的地方,是照人眼睛的薔薇之園也好,或者是蔓草荒蕪的廢園也好,但從非常的生活,回復到舊日的生活,從變態的心情,回復到常態的心情,好像那拉滿了的弓,一旦把弦弛緩了,這是多么的愉快??!所以從今日起,自己要發大誓愿,非真實的去作不可了。同時幾個月的動的生活,自己很想借一個幽靜的所在,寂寞的時間,把他整個的寫出,充一充本刊的篇幅。末了并望本社的諸社友,能夠更加努力!使本刊以后有著長足的進展!

二一,八,八,于同適齋

按:《同適齋隨筆:開宗明義》原載《益世報》副刊《草蟲旬刊》1932年8月11日第49期,署名“訪秋”。

一六、《讀了C君信后》

當我匆匆的下了課后,還沒回到休息室,就從號房的手里,接到了這封信,我看了看信皮,馬上曉得是老友C君從P地寄來的,于是就慌忙的把他拆開了。

我慢慢的讀著,覺得這里邊一字一句,都同夜的黑幕似的,漸漸的漸漸的籠罩了我整個的心,一種說不出的陰郁、凄愴、悵惘之情,逼得我幾乎流出淚來。我黯然的很頹唐的轉回這個潮濕而又暗淡的小屋子里,默默的躺到床上,一面又重讀著這封信,而一面又追想著往日的種種。

霜楓兄:

…… ……

此次歸家,即讓停兩個月,或三個月,恐怕所想的事也未必做到;豈但未必,我料想著簡直是辦不到。破落的農村,破落的家園,你想怎會有圓滿的結果呢?

昨晚又到知庵家里,談話終了時,我說:“我回家就好像等于暫時的逃脫困境,回家以后你要時時替我留意才好?!边@句話也是我要在走之前說給你的話??!

霜楓你在山東替我留心相當的事情,等你回平來了更望你為我竭力找尋一小事情,關于種種叮嚀囑托的話,恕我不多寫了。

當我念到此地,一只手不自禁的垂下來了,同時信紙很零亂的落到胸前,一副急遽而燥急的面容,登時現在我的眼前了。唉!說起這位老友,他以前是一個多么勇猛精進的青年??!滿懷貯著無盡藏的熱力,像沒有爆發而將要爆發的火山似的,同著他談起什么事情的時候,雖然有時議論見地不免幼稚,但那一種說不出的力,是不能不令你披靡,不能不令你嘆服的。但自從他因為一次的失戀,而離開了大學以后,就開始了他的不安定的生涯,說他是漂泊吧,他并不像浮萍似的,地角天涯,東西南北的流轉著,但說他是安定吧,他沒有固定的學校,固定的職業,只是像旅客似的(雖然人生就是作客,但我說的是狹義的),這月住在這兒,下月住在那兒的遷徙著。因為他的事業的不安定,于是就不能不極力的跑進愛的圈子里去,結果是戀愛了,訂婚了!唉!目下的社會,作一個人并不是容易的,有了妻子,自己就不知不覺的負起了經濟上的重擔,但他呢,雖然有了妻子,而職業毫無著落,因此終天陷入了窘迫的困苦里,不幸他的交際又極其狹隘,而像我這樣的朋友,雖然也有幾位,但可憐都還是書生,一點忙也幫不上,目下因為沒有辦法,只有暫走歸家之之一途,打算到家里看看能籌劃幾個錢不能,然而這是多么的渺茫??!唉!以往日有著獅子似的雄偉的體格,鋼鐵似的堅硬的意志的老友C君,而今呢?也不免為著人世的壓迫,生活的艱難,把他的銳氣把他的鋒棱不知消磨去多少啊。終天心中像生了草似的忙亂焦燥,又像那日已暮而找不到旅舍的客人似的,在人生的道上徘徊踟躕!

我腦中真是千頭萬緒,那種人世上道路的崎嶇,好像在我的眼前中展著似的,而在這崎嶇的路上所走的那些顛沛流離者的情況,也同閃電的顯現在我的眼前。我強自鎮定著,又把信檢起接著念下去:

你給知庵的信我也看了,你說知庵的話,固然很中肯,但爭奈他的環境不好,可怎能會使他長出勇氣呢?他住在家里,只有消磨光陰而已,作研究的工作嗎?簡直是不可能;愛么?更是無處無機可以找到得到。

他幸而有一個家庭,還堪溫慰他的身心,不然的話,恐怕他要算是這群朋友中最悲痛最坎坷的一人了。也或者正是因為他有家庭,所以才牽掣得他數年來沒有真正的上到人生的戰陣上去。

…… ……

戀愛在最近當然是不容易打開一條道路。讀書呢?也是志有余而環境有所不許,所以我覺著對知庵最大的補益,使他改變他的心境,改變他的環境者,惟有生法使他們事而已。

唉!我真不能夠再讀下去了,“人事的凄涼呀”,我瘋狂似的這樣的叫著?,F在的人世真不知怎的會有著這樣的缺陷,一個刻苦努力聰明穎悟而又富于創造力同詼諧的老友S君,竟因為升學的失敗,幾年來陷進在被憊的境地里。同時又因為愛的失意,于是往日的突飛的創造力,也無形的遲滯了,往日俊逸的豐韻,也枯澀了,末了并連那往日的詼諧,也變成憤恨的冷嘲,而自然的和悅的面容,也變成不得已的應付的苦笑。心中點點的傷痕化為臉上絲絲的皺紋。唉!幾個朋友談起他,總是說他太缺乏勇氣,這自然也不為無理,從中學到大學,幾于沒有脫離過家庭,在父母兄弟的圈子里,自然與處社會不同,然而又那知他的過于退讓,同不勇于進取的另外的原因呢!事業愛人,這些問題都同蛇一般咬著一般人的心。而他呢?自然也不免。腦海中雖然終日徘徊著這問題,而終于遲滯的緩慢的不能夠馬上得到解決,于是心中的苦悶和抑郁,同火似的燃燒著!唉!人生的罅漏的原因,不知從那兒造成的呵!即如我這位老友,你要光看看他的家庭,那你就根本不會料到他有著這樣的說不出的隱衷呢!信只讀了二分之一了,再往下看吧:

《草蟲》已是不能再在《益世報》上叫了。前星期六的下午在文學院開一次會議,定若找不到其他的報紙,即自己刊行,每月兩次,每次需洋六七元。H女士那天很是高興,一個研究教育的,又快畢業的女子,文章的質同量又不怎樣的了不得,然而到現在竟對《草蟲》還是這樣的歡喜,這自然是心中另有熱情在了!

據古生說,上幾次的見面,H的態度對景蘭都一次比一次好,可惜景蘭太不熱烈了,勸也不能生大的效力。你十月底能回來還是回來吧。一個女子表現出歡迎的心來,男的不走上前去,恐怕是終不能聚近的,怎樣才能促緊景蘭的步子呢?

故人的影子都從C君的信一個一個輪替的映進我的腦海來。一個清秀超拔挺然玉立的青年詩人L君,也為著命運的不偶,受著家庭的累贅,而不能迅速的尋到可以慰安自己的人。唉!他曾用他的生花之筆,寫出同他一樣的豪放灑落清雋秀美的詩篇,同時更曾用他的滿著煙塵的腳,遠渡重洋,踏過那櫻花盛開的扶桑三島。蘊藏著沸騰的熱情,懷抱著高遠的希望,走遍天下,想找尋能夠了解他而且安慰他的人,但終于是曲高和寡,有誰能認識出他這種熱情?有誰敢接受著他這種熱情呢?在這種長期的行旅之后,末了還是一腔火一般的生命之力,包圍著一顆寂寞的心,事實上使他不能不疲憊,不困倦。他對于人生是一個強烈的執著者,我還記得他先前給我的信,有這樣的話。

楓弟!薔薇園中的生活是幸福的,沙漠國里的跋涉是可怖的,這話誰不知道,但也不能夠強求而成,好得兄生而命窮,從未從薔薇園中走過,總在沙漠國的邊緣上打轉,遙望去路只見萬里荒荒,風沙白石,四無人煙,何嘗不感到寂寞悲苦呢。一旦時間到來,不知不覺已踏入沙漠的核中,反而倒不覺得有什么孤獨寂寞了。反正命該如此,此生作一個駱駝好了,駁著人類的罪惡,不!自己的罪過,向前途邁進,到有青草的地方就吃口青草,沒有不妨餓著,逢著有清泉的去處就喝口泉水,沒有不妨喝{1}著,走是自己的責任,走一程算一程,走到那里算到里。

這種精神,所謂踏著鮮血邁向前去的態度,是真正的所謂詩人的特性??!不過目下他好像對于愛已有點淡漠,也許是因為他沒有碰到真正值得他愛的人,所以才如此得冷靜的吧。

眼一滑可看見底下的話:

最后還給你一個消息,但你聽了恐怕已不會含淚了。呈云在N校因為抗日事責罵了校長,及許多什么員,在二十一號宣布開除了。

他是走了,走到什么地方,我還不知道,但從此我們是走在兩個世界中的人了。見面真不知待到何年何月何日,想起呈云,我已恍若是垂老的人了!

他是走上他要走的路途了,祝他身體康健,勇敢的走去吧。

唉!我真不曉得是哭好,是笑好,是悲痛好,是憤恨好。一個不滿于現狀的熱情憤激的青年,他之有這種結果,是我早預料到的??!在此地我心中之所以隱隱作痛,而對之不能不難過者,乃是他這次的離開學校,可以說是永遠的拋掉了家庭,拋掉了師友,而走向一個顛沛流離,終日在爭戰中的世界上去了。唉!自從在北平東車站別后,我到此地曾給他一信,但沒接到他的回音。一禮拜前我返平時在天津車站又給他一信,報告我的行止。這次回來本要打算給他寫信,而還沒動筆的時候,忽然得到這個消息,真不能說是突如其來??!這在他是好呢是壞?我不曉得。但在他想來大概認為這是他應走的道路吧。唉!再見不知何日。想以往的情誼,任是怎樣冷靜的人,也不能不為之凄然淚下吧。唉!我的勇敢的朋友,別了!竟是這樣的別了嗎?我只有祝禱你永遠的健康,諸事的順利。像我們這些老朽的人,請你一個一個的丟到腦后吧!我的別了的少年的朋友??!

感情脆弱的我,到此時淚不覺已流濕了枕頭,眼前是昏暗的茫然無邊的荒涼的冷酷的人間。唉!我的這些朋友們??!在你們大概都認為我是比較幸運的吧?但又那知我也一樣的遭著人世的一種壓迫呢?行色匆匆,“腳跟無線如蓬轉”的樣兒,不是一樣的可憐嗎?相形之下,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而已。唉!朋友們??!我們的精神是共同的,我們的心靈是彼此互通的,在這險阻的人間世,任是懸崖削壁的高山也好,是茫茫無邊的苦海也好,所遭遇的任是風雨凄凄的傍晚也好,是冰雪遍地的深夜也好,總之我們是不可分離的伴侶。無論到了什么樣的境地,我們總是用彼此的體溫互相溫暖著,用彼此的手腳互相攙扶著,這樣來同險惡的環境爭戰,末了就是殺得只剩一根箭,但我們也不要分散。了解便是愉快!同情就是慰安!負著創傷,忍著熱淚,提起了我們疲憊的腿,努力的邁向前去吧!我的親愛的朋友們??!

九、二十九日下午,寫于北園

按:《讀了C君信后》原載《山東民國日報》1932年12月12日、13日、14日、18日,署名“霜楓”。1932年暑假,任訪秋曾應山東濟南白鶴莊鄉村師范校長的學友錢振東(魯亭)的邀請,前往任教。八月間去濟南,師大開學后又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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