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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

2020-07-04 12:36陳蔚文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5期
關鍵詞:公寓小姐衣服

初秋的周末下午,呂美紅接到中介電話,說臨時出來套酒店公寓,房東急租,問她要不要去看。

來上海的第三個年頭,她搬了四次家。前幾次與人合租,都留下極不好的回憶。尤其第三次合租的女孩,一名看去很普通的文員,酷愛上網聊天到深夜,敲擊鍵盤的聲音像子彈穿過隔音不好的墻壁,向她密集射來。女孩還帶回不同的男孩過夜,大概都是網上認識的,發出的聲音比子彈更可怕。

另一個合租對象倒沒什么動靜,房間里掛滿粉色的毛絨卡通玩具,溫馨至極。呂美紅第一次來看房,當場決定搬來合租。搬進來才知道,相處起來不是那么溫馨,女孩只收拾自己房間,公共區域的衛生一概不理,包括廚房和洗手間,呂美紅像是住家保姆,要承擔打掃任務,包括收拾她和朋友聚會后的廚房——那簡直是個尸橫遍野的戰場。如果要等女孩收拾,呂美紅就只能餓肚子或叫外賣。

呂美紅很少叫外賣,不健康,不衛生,還有不經濟。準確說,這三者順序應倒過來,首先因為不經濟,然后不衛生,不健康。所以一個廚房對她來說很重要,小點沒關系,至少得有灶具。

她實在不愿與人合租了,也厭煩了老小區里那種埋汰房間,怎么收拾也有種年深月久的邋遢。躺在彈簧松懈的床上,似乎承受著之前所有租客那些虛飄的孤獨之夢的重量。

經歷了幾次合租,她對自己有了個交代,不是她嬌氣,實在是合租太考驗人折磨人了,合租會損耗人的精力,影響工作,降低效率,所以盡管合租比單租要便宜幾百元,但從綜合成本考慮,并不合算。

她目前借住在一個遠親那兒。不白住,她要幫親戚做家務,輔導孩子學習。那個孩子被寵壞了,很頑劣,她想趕緊搬出來。連續幾個周末的下午她都在看房,卻沒合適的。中介讓她去看的這套酒店公寓,老實說,即使房東急租,也超出了她的預算。

她同意去看房。只是去看看,不合適就算了。她并沒有認為自己真的會租下一間酒店公寓。

公寓鑰匙在酒店物管處,物管辦公室的門關著,門上貼了張紙條,說臨時有事離開一下。中介是個年輕小伙子,“要么我帶你先看下戶型,這間公寓同層都是一樣的面積戶型。若戶型可以,咱們再等物業回來?!?/p>

中介叩開了一間房。一個穿白色薄睡袍的女人抱著胳膊,斜倚著門,年輕漂亮的外鄉臉龐,房里有泡面和香水味,臥室隱約地放著音樂,被子半堆,仿佛還有體溫殘存——不止一個人的體溫,這是個引人遐想的房間。

中介小伙子在這個漂亮的女人面前明顯緊張起來,他笑著解釋物業人員不在,他帶客人來看下房型,“不好意思,打擾了?!卑姿鄣呐吮砬榫徍土它c,“看嘛?!彼拇谝舻乃齻攘讼律?,讓他們進去。

呂美紅迅速掃了眼房間,她看見左面靠墻有個帶小水池的櫥柜,柜面上擱了只電磁爐,可以做飯。進門處的過道兩旁都嵌了柜子,應當有不小的儲物空間。她匆匆掃了眼衛生間,居然有臺小洗衣機?!斑@都是公寓標配的,”中介說,“這棟酒店式公寓設計時就結合了住家的需求?!?/p>

突然,她有些動心了。她本來只想來參觀的。租金比她預算高了好幾百。但她喜歡上了這里,房間的氛圍與她之前租的那些小區的老房多么不同??!那些有年頭的小區老房子充滿著陳味,她在里面住了三年,或者說,她住這樣的房子其實已快三十年——她在老家的房子和這些房子差不多。一樣充滿油煙味,一樣油污的排氣扇,一樣難看過時的家具。她當初不就是為了擺脫這個家才來上海的嗎?

眼前這間酒店公寓和她住過的所有房子都不同,潔凈、現代,正像她理想中的生活。既然是理想,她沒想過要很快實現。她還不具備實現的條件,以她目前的收入。如果她足夠理智,應當禮貌地告訴中介,她回去考慮下??紤]的結果是她會找出N個理由證明這套酒店式公寓并不適合她。

可她聽見自己說:“我們去看下物業來人沒有?!?/p>

房東是外地人,在這幢樓投資了三套公寓。不久前剛添二胎,忙亂得根本沒空對付蔡小姐的不辭而別。中介說,蔡小姐之前租了一年,又續簽一年,但離約定租期還有三個多月,她不見了,欠了一個月房租和兩個月水電費。

房門打開,出現在呂美紅面前的是一間凌亂至極的屋子,像搬家搬到一半的現場。到處扔著東西,櫥柜門半開著。洗手池旁的垃圾桶塞滿外賣盒,好在天氣有些冷了,但還是散發出一股異味。

中介也是蔡小姐走后第一次帶客人來,大概沒想到這幅畫面,抱歉地說:“到時房東應會出些保潔費,這間房收拾好,同剛才看的那間一樣的?!庇痔砹司?,“街對過那個小區,有個單身女房客突然走掉,房東拖了十幾車垃圾,聽講房里還有只死貓?!?/p>

呂美紅沒說話,她站在半開的櫥柜前——里面胡亂塞了許多衣物,風衣、外套,她摸了摸一件黑色大衣,縮回了手。還有一摞鞋盒,她用腳輕輕碰了下。

“這些衣服可以請保潔一起處理的,送他們也行?!敝薪檎f。

“這屋子實在太亂了,你問問房東,房租多少?你把這里拍給他看下?!眳蚊兰t說,沒什么表情,像在說與己無關的事。她推開窗,一株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離窗不遠處。這個城市最多的就是這種樹,據說最早因種在法租界而得名。

中介聯系了房東,把屋子照片用微信發了過去。房東回復說,如果今天能簽掉合同,比之前的租金每月少一百,另外付兩百的保潔費。

“這個蔡小姐是干什么的?”她問了句。

“不曉得,長得蠻漂亮,哦,好像在一個什么師范學音樂,聽她提過一句。沒想到屋子被弄得這樣邋遢?!敝薪檎f,“我有次帶客人來看房,碰見她和一個男人在路邊等出租車?!?/p>

“是嗎?她男朋友?”

“哪兒曉得,她們這種……”中介笑起來,曖昧而世故,“那天落雨,他們撐著傘,沒看清男人啥樣?!?/p>

她租下了這間房。在房東說的條件之外,她多爭取了一周的打掃時間。起租日期在一周后,她換了鎖。沒找保潔。兩百塊可以在超市買一堆東西了。她做家務的能力不差。周六晚上,她把東西從親戚家運了來。

周日全天,她都待在屋子里。她像面對重大考古挖掘現場般按捺著激動。滿屋的凌亂,盥洗盆上有堆化妝品,幾支半截口紅,用了一半的洗面奶、粉底液、睫毛膏。在放電磁爐的那個矮柜里,還有鍋碗。

她又一次站在了掛衣物的櫥柜前。鞋盒里多是春夏單鞋,在櫥柜角落,還有雙黑靴子。積了灰,不過皮質不錯,鞋碼比她的腳大一碼。沒關系,墊雙鞋墊就成。靴筒緊窄,蔡小姐應當有雙細長的腿,不像她小腿肌肉發達——上高中時,她要騎半小時的單車到學校,車子是她母親淘汰的,騎起來費勁。

她試了下靴子,拉鏈有些拉不上。她用了點勁,又試了次,拉鏈拉上了,但繃得小腿很難受。沒事,多穿穿就繃開了,她穿著靴子站了起來。這個高度一下給了她某種支撐,高于生活的海拔。她的手拂動櫥里的衣服,緩慢的,一種陌生的質感,因為曾沾著其他女人的體溫而有些奇異。這是些好衣服,和她的衣服不一樣的衣服。

她的衣服多是網購的,她費勁地從網上尋找那些性價比盡量高點的衣服,但這種概率并不大?!耙环皱X一分貨”是永恒真理。有一些她自認為還行的衣服,和眼前這個衣柜里的衣服一比,立時顯出高下。也許在房東或其他人眼里,這是堆需要花人力處理掉的垃圾,可對她來說,它們像天降的禮物。她幾乎舍不得一下看完。

她慶幸是個男中介帶她來看房,如果是女中介,面對這一櫥柜衣服,一定會像她一樣想占為己有吧。在決定租下這間房之前,她在腦子里迅速演算過一遍。是的,一年房租是超出了預算,可遍布房子的各種物品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重要的是,她住進了一個嶄新空間里。這個空間似乎通向一個新世界,一個真正與這城市接洽的世界。若沒有這些衣物的慫恿,她進入不了這空間。

櫥柜里的衣服拼湊出一個女人的身形:個子比她高,應當有一米六五左右,纖瘦,但胸不小,這從幾個文胸的尺寸可看出,蔡小姐對蕾絲似乎有偏好,好幾件衣服以及那幾個文胸都鑲著蕾絲。

這是個如中介所說的漂亮女人,留長波浪鬈發——某件大衣的肩膀處粘著這么根鬈發。對了,櫥柜里竟然有頂短的金色假發。衣服上有香水味,盥洗臺上有小半瓶香水正是這味道。馥郁的甜香,因為蔡小姐的不辭而別又散發出幽微的神秘力量。她輕輕噴了點,香水為空氣賦予了一種新的內容。她取出一件絳紅系帶大衣套在身上,袖子長了點,其他挺合身。她在鏡前打量,她從沒嘗試過這個顏色,這個顏色必需要好的質地才能撐住,否則就會俗氣。輕軟的羊毛裹著她,配上緊繃著小腿的黑靴子,鏡中女人讓她有些陌生。她渾身有些燥熱,還沒到穿呢大衣的季節。

這屬于她的意外饋贈,她查看著它們。每查看一次,像重新發現一次并欣喜一次。洗手間盥洗臺上有的瓶罐已干涸,有些還能用,包括半盒摔裂的安娜蘇粉餅、卸妝水之類。她一樣樣仔細擦拭。這些高于她生活的物品,雖以殘缺方式進入她的生活,可有什么關系呢?生活的本質就是殘缺,所有的完整最后都會變成殘缺。還能用才是最要緊的。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時間已很晚,明天還要上班,但她又起來了,再看一眼,就一眼,她打開櫥門,取出件麂皮絨的灰色的風衣。她曾想買件類似的風衣,在網上看了幾圈,終于沒買。要么質地差,要么價格高了。她摸了摸柔軟的麂皮,就像那是只真正的可愛的麂子一樣。套在身上,腰圍緊了點。腰部有幾條收腰的褶皺,拆掉就不緊了。她找出剪刀,邊拆邊有點做賊的感覺,她真的可以擅動這些衣服嗎?蔡小姐萬一回來了呢,也許她只是臨時有事離開?她擔心地問過中介,中介否認了這種可能:“這種事我們碰多了,篤定不會回來,不然手機不會停機?!?/p>

中介的回答讓她安心了些。是的,從種種跡象看,蔡小姐不會回來了。房里除了凌亂的衣服物品,其他都拿走了。她為何突然離開了呢?如此匆忙,甚至來不及把這些衣物打包。也可能蔡小姐本不打算要了,買新的比打包舊的更方便。

呂美紅想起中介說的,“她們這種……”哪一種呢?物質的、虛糜的、冒險的、動蕩的、不安分的,這些形容詞似乎還不足以概括中介的口氣,他的口氣里也許還包含著更譏諷的內容。

她換上了一個蔡小姐的深紫色文胸,手感絲滑,她沒有這樣的內衣。她的內衣都很便宜,洗幾次就變形了。當然,她和她的男友李工都不在意這件事,李工自己穿得更隨便,他的衣服只要尺碼合適,他都覺得可以。他也不在意她穿什么,在脫去她的衣服時,很少留心她的內衣,像那只是鱗,與魚肉味道毫無干系。

周一她穿著那件麂皮絨灰色風衣,比往常早幾分鐘到了公司。這份工作是她來上海后的第二份工作,公司里女性多。來報到辦理入職手續時,她帶了幾包老家特產紅薯干,包裝不大好看,有點鄉鎮風,味道卻不錯。第二天上班,她提前到辦公室,發現昨天送同事的紅薯干被胡亂丟在一個放廢紙的小筐里。辦公椅下的地上還有一包。那是女主管的位置。

那幾包紅薯干她吃了很久,每次吃,仿佛咀嚼一種難言的味道。她還是沒舍得扔。

她沉默謹慎,埋頭工作。沒多久,聽說有人說她這樣拼,是想早點被提拔,和另一個女同事水果姐(她節食,經常只吃水果)爭某個位置。

有次午飯,大家圍坐桌邊吃工作餐,水果姐說:“呂美紅,你穿衣服還真是隨性。你都在哪兒買衣服???”似笑非笑,像順嘴一問。

她一窘,這天她穿的是件藏青色襯衫,早上出門后才發現有點褪色,想回去換又怕遲到了。水果姐這一問,使她意識到,自己的穿著可能早被同事議論過了。

這家公司女員工不少,她們議論明星、影視、婚育,還有衣服。如果誰穿了新款來,必定有一撥女同事圍上來議論一番。水果姐是其中最熱衷議論的,“衣服最要緊是質地好”,她常說這句,像強調一個親自發明的真理。水果姐的衣服都不便宜,有老公做后盾。她自己是金山人,金山在上海西南遠郊,但到底屬于上海。老公其貌不揚,從湖北鄉村考出,一路讀到博士,在家外資公司工作。

“沒錢只好隨性,不像你有老公做后盾。我還能上哪兒買,網購?!眳蚊兰t目光看住水果姐,回答說。她答得平靜——似乎從很早起,她就有了這么種應激模式。當遭到挑釁、挖苦甚或侮辱時,她的情緒首先轉化成平靜。

“你瘦,怎么穿都行?!彼阈χf了句,岔開了話題。

呂美紅繼續低頭吃飯,她亮出了她的姿態,可以了。不必較真。她厭煩這種爭斗,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傾軋的辦公室文化。這份工作待遇還行,她希望能穩定地干下去。

那時她還租住在老式小區,與人合租,下班回來,她躺在床上,疲憊極了。男友來電話,她說了幾句就掛了。男友是她老鄉,春節回家的火車上認識的,當時沒想會與他有什么發展,只因是老鄉(同在一個地級市,她家在市里,他家在下面鄉鎮),又都在上海工作,留了聯系方式。一來二去就談了。男友是工科生,211院校讀的研,畢業后來滬。畢業時和單位談的是研發崗,不過沒寫進合同。三個月試用期滿轉正,卻被分到了工程崗,單位的工程崗頻繁出差。她讓他去找領導說,男友很為難,說工程部缺人,出差也有補貼,反正還沒結婚,趁這幾年多掙點。她不再說什么,覺得還沒結婚,沉甸甸的擔子已壓了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男友,叫他李工吧,公司里都這么叫他,用度儉省。他很少給她買禮物,出去吃飯總是小館子,先看價再點菜。再后來,他們很少吃館子,買菜自己做。一開始去超市兩人還有點不好意思買打折的,有了關系后,去超市就直奔打折區。通常晚上八點半之后去,這時的菜多有折扣。

她第一次和他約會,看他埋單時掏出的錢包都有點脫皮了,當時她心里一酸,簡直想說,我來埋單吧。他的手機也是老款,屏幕摔裂了一條紋還在用著。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不節省呢?城市生活不易,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大把等在后頭呢。

李工很努力。他越努力,她越覺得吃力。

他們逛過幾次商場,發現除了免費空調外,這是個自取其辱的消遣。差的她看不上,好點的折后也不便宜。有次她看中了一件連衣裙,修身,有質感,她看了下價格,不可能買的,但她很想試下。她說了尺碼,讓營業員拿來試下。從她和男友踏進店里的時候,營業員就不怎么熱情,以她閱人無數的那雙利眼可能已看出,她是不可能買下這條裙子的。

“這個碼子沒貨了,你確定要的話,我可以從其他店調?!币苍S這是她們應付不買只試的顧客的回復。

“我試了才能確定要不要?!彼膽つJ接珠_啟了,她平靜地對營業員說。

她回來難過了很久。如果她更驕傲一點,可以說:是的,我確定要,你調吧。但驕傲是要付出代價的。和錢比起來,她寧愿不要驕傲。

她有眼光,但是沒有錢。她寧愿她沒眼光,真正的“隨性”??伤裏釔垡挛?,因著曾經的重度匱乏而成為同樣重度的執念。當年,她的高中英語老師是位優雅女人,中年離異,真絲控,把在外面兼課的課時費都變成了真絲。每到夏天,她穿著各式各樣的真絲衣裙。有次她和班上女生說,真絲比愛情重要得多。每當她心情不好時,把一摞真絲衣物拿出欣賞,心情立時好多了。呂美紅當時完全理解不了。畢業十年聚會,英語老師也來了,五十多歲仍清雅,據說她已再婚,丈夫是位畫家。她穿著件普藍真絲上衣,在燈下發出優裕從容的光澤。呂美紅坐她身邊,被她人與衣服輝映的光震驚了。那種光澤瞬間把席上時髦的女同學們蓋過。像湖水,似天空,她不知該如何形容。她貪婪地盯著老師——這才是真正的美。衣人合一,互為匹配。有個流行詞,“自帶光環”,英語老師就是這樣。

她的整個少女時代,卻是光環的反義詞“暗淡”。母親在縣衛生所工作,長年穿白色工作服,這為她極少買衣服提供了借口,她也不怎么給女兒買。呂美紅一提要添衣,就會引來母親喋喋不休。呂美紅有限的衣服中多半是女性親戚們淘汰的,高中時,表姐給了件暗紅燈芯絨外套挺好看,只是一邊肘部快磨破。呂美紅剪了兩塊黑色圓布,用粗針腳的暗紅明線縫上,旁人倒以為特意這么設計的。大概因為匱乏,她對衣服的心思綿延不絕,似乎要彌補從衣物中受到的傷害——她從沒告訴母親,中學階段因穿得差,不僅被女生奚落,還在一次校運動會上被男生嘲笑。那次要求集體穿白襯衫黑褲子。她的白襯衫是父親的舊衣改的,男式襯衫領;黑褲子短一截,吊在腳踝。

她不與母親說,曉得說了也無用。她畢業后在老家上班幾年,不顧家里反對,到上海找工作,就是想離了家。上海是個漂亮城市,有無數漂亮美物,雖不屬于她,至少能看見——上海人說的“睇野眼”,也是好的。

從前她以為上班就好了,就能填平那些屈辱。然而發現自己太天真,上班后沒什么改變,她仍黯淡。工資除去房租、日常開支,余不下什么,逢年過節還要發紅包給父母。找男友后,經濟也沒改善。

春節前,她偶然知道有些同事發了年終獎,比如水果姐。她沒有。她有點詫異。鼓足勇氣再三,去問主管。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主管答:這獎金是去年春節前入職的員工才有。你是去年春節后一個月入職的,所以沒有。

聽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釋讓她只能說“哦”。應激模式癱瘓中。女主管比她更平靜??苫仡^想,怎么也不對,她在公司工作了近一年,扣掉春節后那一個月,也該有十一個月的吧?哪有因為一個月,就把另十一個月抹掉的呢?她沒再去問,知道女主管一定會給出另外“合情合理”的解釋。

來滬七年的女主管聰明精干,對著她,好像人是不能有質疑權的。

水果姐和女主管關系好,公司里誰都知道,兩人周末常約逛街吃飯,購買力也相當——別小看這個,這是劃分類與群的重要參照。她倒也習慣了獨來獨往,在小城市,這或許是孤獨。在大城市,這是自由。租了公寓后,她下班后迫不及待地回去,二十七平方米的公寓,面積正好和她年齡一樣??臻g雖小,但有著與這城市迷人的那部分完全同質的空氣。

超出房租預算的部分她精打細算地計劃,生活壓縮到最簡。

她告訴李工換了租房?!岸嗌馘X?”他問。她知道他第一句會這么問。她告訴他了。他沒說什么,但她感覺到電話那頭他情緒的變化。覺得貴了,當然,如果不是那些衣物以及物品,她也覺得貴。

李工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在青浦那邊。雙人間,滿屋子的煙味、臭襪子味,她去過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房間歸整得差不多,蔡小姐留下的東西,她又在床下找出了個黑色手包,銀色搭扣。夾層里有幾枚硬幣和一張快遞寄件單,上面的字跡模糊了,大致看出收件地址是江西某地。包內還有串檀珠和一面化妝鏡,一本婦保病歷,寫了小半本,字跡潦草,只看得出患者二十七歲——與她同齡,名字并不姓蔡?;蛟S用的假名?最后一頁的就診時間在兩個月前。

她還在擱電磁爐的柜子下發現六七只玻璃杯,每只杯子底部都貼著標簽,用圓珠筆寫著周姐、姐夫、大頭、馬莉、老K。蔡小姐的牌友?在床頭和墻之間,掉了一本小臺歷。在一些日子上用筆畫了圈。來大姨媽?排卵期?呂美紅自己也曾在臺歷上這么畫過。

那進門處的柜子,即使再想拖延這快樂,衣服也看完了。蔡小姐眼光不錯,衣款都還簡潔,這正符合呂美紅。時髦的往往是廉價的,這是她在網購生涯中逐漸強化的美學觀。

她在那件絳紅大衣口袋里摸到一個小玩意兒,金屬的葉子小掛件,連著半截斷繩。葉子有點卷曲的造型,像被風吹過。她注視這枚葉子,像注視它背后藏著的某個秘密。她還從柜子上面找出一床空調被和四件套床品。

這一柜衣物要多少錢呢?一只文胸也許就貴過她的外套。

她在大一時,曾為買件新衣一個星期早餐吃稀飯饅頭,中午和晚上吃方便面。那是她第一次擁有生活費,她毫不猶豫地把其中一部分作為置裝費。她在校門口的小商業街上買了雙黑色丁字皮鞋,準確說,不是皮是革。不到兩個月,鞋面開裂。她去找老板,那個染著黃頭發的胖女人比她更驚訝:“就這價錢,不穿兩個月,你想穿兩年?”她把鞋扔進垃圾桶,回學校了。大二暑假,她買了雙真正的皮鞋。商店打折的坡跟黑皮鞋,皮質不錯,式樣老氣。她買了一包玻璃碎鉆,用502膠一顆顆粘上,鞋子好看多了。這雙鞋她穿到畢業。

這些畢竟是小打小鬧的改造。她無法把化纖面料改造成羊毛或真絲,無法把平庸的式樣改造成品牌的設計感。也就是說,她不能從本質上改變衣物,以及自己的人生。那如何才能從本質上改變人生呢?她也迷惘。大學時她讀《包法利夫人》,對這個女人充滿同情。哪怕世人都覺得她愛慕虛榮死得活該,可她理解她,像理解某個表姐或堂妹。

而她不可能成為包法利夫人。她沒有她的美貌也沒她的任性。她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安全第一,這是她的信條。父母訓誡多年后的塑造結果。她弟弟從訓誡中走向了反面。高中就抽煙早戀,還偷同學的錢,因為想買新款手機。這幾年因為去了當地親戚開的公司幫忙,算轉回些正道。

她的安全信條偶爾會迷失在當年英語老師身上重磅真絲閃動的光芒中——“你值得擁有”,拿什么擁有呢?曾經,她的初中同桌鼓動她去深圳,說給她介紹男友。同桌早年嫁去深圳,丈夫開廠,大她一輪還多。年年春節開車回家,街坊圍著看那輛紅色豪車。

呂美紅去了趟深圳玩。同桌接待的,席上有個男人,她丈夫的生意伙伴,表情嚴肅,男人有條腿是假肢,出過車禍。女同桌沒瞞她,說穿上褲子完全看不出,也不影響功能。說男人對她印象挺好,讓她考慮下。

她沒考慮,她無法想象只為了錢和一個男人生活。李工至少有壯實的身體,至少在某些時刻,能為她完整地使用,或完整地使用她。

錢可以慢慢賺,她對自己說。雖然這個慢,的確有些慢。僅憑她的收入買那些她想要的衣服,就頗為遙遠。突然出現的蔡小姐的衣物,使這個慢變得更慢起來。有一天買得起時,是不是已來不及穿了?

第一陣寒潮來時,她穿上蔡小姐的黑大衣,就是那件她當初看房時,第一眼看到的黑色羊絨大衣。袖子長了些,卷了一圈上去,不影響什么。內搭是柜子里找出的橘色堆領羊毛衫,袖子上有個洞,像煙頭燙的,她織補好了。她系上大衣腰帶,穿上那雙過分緊繃的靴子。打開房門去上班時,渾身一陣緊張。她很怕迎面碰上突然回來的蔡小姐,冷冷地盯著她問,“你是誰?你怎么穿我的衣服?”她甚至有幾次做夢,夢見一通敲門聲。一開門,一個漂亮女人站在門口,是蔡小姐。

她對自己說不可能的,蔡小姐還欠著房租和水電呢,不可能回來的??伤€像做賊一樣,匆匆進了電梯。有次她在電梯里碰見那位看房時的四川口音女子,呂美紅正想沖她笑下,她已在低頭看手機,她壓根兒不認識她了。

她希望同事們注意到她的衣著,又希望她們不要注意到。還是注意到了。午飯時,有位實習的姑娘直接表達了對她大衣的贊美,再是女主管,飛快把她從頭到腳掃了眼。這一眼,她知道等同實習姑娘的贊美。

因為蔡小姐的衣物,在女同事們的眼里,她也許沒那么廉價或隨性了。這是她從她們的眼光中讀出的。那眼光中包含了點驚訝,似是對她這個人的重新界定與認識。她甚至希望公司開展一次洗浴活動什么的,好把帶蕾絲邊的文胸露給她們看。但她現在只能露給男友李工看。

周日,李工結束一個工程出差回來。他和呂美紅約好來她公寓一起吃晚飯。呂美紅中午做好了幾個菜,又找出那床四件套換上,酒紅色絲質面料,呂美紅躺上去,小心翼翼地放平身體,像躺在別人的床上。身體適應了那種絲滑后,她深吸了口氣,這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如在月光里,在湖水中,她的皮膚貪婪地觸及那絲滑。她突然坐了起來——她發現腳底干燥地摩擦著床單。

她想起蔡小姐留在洗手間的精油和磨砂鹽。她去洗了澡,用精油按摩了身體,再用磨砂鹽去了下腳的角質,厚厚地給腳底涂了些乳液。她重躺上去,伸腿,沒有那種摩擦到床單的感覺了。皮膚與床單融為一體,她感覺到自己的清新與美好,是的,她幾乎從不會把這詞用到自己身上。但此刻,她覺得了,她在美好中睡著了,以致李工打她的電話才醒。窗外不知何時天已暗下。

李工帶了兩個鹵菜來,咸且辣,有一個是他最喜歡吃的肥腸。他老家在地處濕熱的江南丘陵山區,從小吃慣咸辣,還有腌臘食物。她說過幾次,這習慣不好,可他改不了,她也就不說了。

鹵菜味道迅速把她之前涂的精油味道蓋掉,她皺了下眉,不過李工沒注意,他的注意力都在這間房上。

“怎么好好的想到換房?”李工問。

“早想換,和人合租太難受了?!?/p>

“房子不錯,除了貴,沒啥毛病?!崩罟づΦ叵胍_個玩笑,不過他的樣子一點都沒開玩笑的輕松。

“聽說這房東在這幢樓有三套公寓?!彼f。

“有錢人多了?!彼隽艘豢曜欲u菜。

“前面這個房客留了不少東西,衣服啥的?!彼胂?,還是說了。

“我剛來上海,租了個七樓半的房間。前個房客竟然在房間放了各種應急備災背包,還儲存了很多水、壓縮干糧、藥品和工具之類,就差挖出個防空洞了?!崩罟げ]在意她說的“衣服”。她倒是注意到他的衣服,普通黑夾克,拼了個咖色領子,襯得他膚色有點暗。

他們這次有十天沒見面了,飯后他匆忙洗碗——他的匆忙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把床又整理了下,不知為何,她有點緊張。

他急促地脫光自己和她,用他慣常如公式的那幾個前奏姿勢。他吻她的臉、脖子,像剛才吃鹵菜的急不可待。她聞到他嘴里和身上的鹵大腸味。她突然有點反胃。他沒洗澡就上床了,他的理論是做完再洗,省得洗兩回。她反對過,有時有效,有時無效,看他當時的急切程度。

但這次,她堅定地說,你去洗洗吧。鹵大腸味把她預設的某種與絲滑床品聯系在一起的氛圍全然破壞了。儀式感,她生活里少有可以支持儀式感的物品。比如這床床品,它的光滑是為清潔的身體和氣味準備的。

“待會兒吧?!崩罟さ暮粑曉桨l粗重,動作也大起來。她聽見什么東西粗糙地摩擦床單的聲音。是他的腳,不停在床單上劃拉著。

“去洗洗吧,涂點東西?!彼崎_他起身從床頭柜拿過瓶護手霜。

“干啥?”

“這床單新的,面料容易勾絲,都被你劃毛了?!?/p>

李工沒吭聲。幾秒后,他起身了,套上衣褲,臉色難看。她聽見門打開然后被重重撞上的聲音。李工走了。

她沒想到他反應這么大。不過是叫他洗洗,有錯嗎?不該注意下個人衛生嗎?婦科炎癥多麻煩,她的醫保關系還在老家,看個病既麻煩又費錢。他有什么好氣呢?他平時不是挺愛惜東西,為什么不能愛惜下這床床單。

她打開窗子,透透房里的味兒——那股鹵大腸味。從窗口望去,燈火密集。她想到李工離開時的臉色。他是個敏感的人,起初認識他時,看他不修邊幅的樣子,她以為他大大咧咧,后來發現不是這樣。

他有次和她說,項目組派了兩個女財會人員做審計,有空就在那聊購買經。兩人家境都不錯,聊的都是不便宜的牌子,他聽得煩,和她倆說:“喏,我這從頭到腳一身不到兩百塊,挺好。商家就是抓住顧客愛牌子的心理,價格太虛高了?!?/p>

那兩個女人聽了說,李工真會過日子,你太太有福了?!澳且院?,她倆就不怎么當我面聊購物了?!彼f,像是自己成功而及時地制止了一場炫富。

呂美紅沒說什么,心里想的卻是,他當那兩個女同事炫富,他呢,是炫窮。炫窮比炫富更糟,況且人家只是正常聊,并沒炫。她們談論的只是消費力與購買習慣范圍內的事物,就像大媽們談論買菜一樣。是他敏感了,他把自己從頭到腳不到兩百塊的衣物作為一種不虛榮的“美德”展示,使這身衣物繞過了物質的領域去向了另個領域。他把“窮”抬到了一個高度,使后面連著一個詞“干凈”。窮而干凈,繼而產生美德的自信。多可笑啊,她仿佛看到他在兩個衣飾精致的女人面前炫耀他“不到兩百塊”的一身——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多平庸的一身,從材質到款式。這身衣服只是能穿,根本不承擔審美之責。

好牌子里包含的面料、設計、做工等等都是它貴的理由,他理解不了,也不欲理解。那兩個女人,以與衣飾配伍的涵養回答得體,“李工真會過日子,你太太有福了?!薄詾樗麘饎倭怂齻兊撵鸥?,實際上,是她們輕易擊敗了他的炫窮。

她一覺出她在憐憫他,就想趕緊逃開?;蛟S她沒資格憐憫他,她的處境不比他好,某種程度,他晉職加薪的機會比她還大,可她還是憐憫他。她憐憫他的同時也順帶憐憫自己,因著她和這個她憐憫的男人有肉體關系。

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里,女主人公文佳佳說,錢沒有意義。是的,錢是沒意義,當老志又飛去和妻兒團聚,她守著空房時,錢是沒意義。但轉身穿上體面衣服出門,想買什么而不必再三算計時,錢還是有意義的,且意義重大。她偶爾會想起那個女同桌介紹的男人,那個假肢的男人,當時她的拒絕真的是種明智選擇?她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有這個念頭而羞愧。

“你以為大城市那么好待?這次機會難得,你叔的朋友是單位二把手,只要進了面試基本沒問題?!彼赣H發來微信,說老家有個單位準備招人,穩定。

她對那個單位沒興趣,或說對老家沒興趣,其中的“穩定”也如同一件令人乏味的衣服。上海之于老家就像個超現實世界,連超市也不同——她租的這個酒店公寓旁有家超市,有不少進口商品。每周五晚上有促銷,她固定周五去,挑些打折品,這家超市與公寓如此協調——散發著城市之光,精細的,優渥的。它們吸引她,召喚她,令她生出無限依戀。明亮的燈光,锃亮的貨架,還有店內的顧客。有次排在她前面的是個中年女人,買了滿筐商品,大概是每周一次的集中采購。她一件件取出。手指白皙,指甲泛著定期護理的光澤。盒裝的藍莓、鳳梨、巧克力、奶酪、堅果,印著日文的沐浴液、洗發水、柚子醋調味汁——她之前在貨架上也看到,小小一瓶,價格感人,貼著中文標簽。柚子醋用來干嗎的,拌沙拉?她站在女人身后。女人背影修長,真絲印花長裙,微曲短發修剪有形。女人手中拿著一把名車鑰匙。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為這個女人,過另一種生活,一種和一直以來她過慣的生活不一樣的生活。像孩子對糖的渴念。盡管看上去遙不可及——就連這間公寓,超出她預算的公寓,一年后還會不會續租都不確定。

一場秋雨后轉涼,她上下班路上都圍著條藍黑格子圍巾,蔡小姐留下的。成分是真絲和亞麻,質地柔軟。這是蔡小姐的,還是某位男士的?杯子下面貼著的大頭或老K?

呂美紅人生里的男人屈指可數。在和李工前,和一個男人有過短暫的一段。某個飯局上認識的,男人說是做投資的,當時他穿了件合體的深藍色西服,整晚她都在注意那件面料泛點微光的西服。在那件西服的推動下,發生了一些事。然后她知道他是銀行業務員,主要工作是推銷信用卡。有次他把她拉進了一個客戶群。他在群內很活躍。越活躍,越顯出他整個人像魯莽的青春期尚未過去。

這段結束后,有次在返家火車上,當她聽身邊的李工和一個同事聊什么“一體化勘探開發機理”時生出欽佩。對衣服的虛榮,具體說,一件深藍色西服令她犯了愚蠢的錯誤,她為此羞愧。外表樸實的李工像是命運給她一次糾正錯誤的機會。

她連朋友圈都很少看了??吹迷蕉?,越不認識朋友。她在網上看那些時尚帖子,有吸毒般的快感。她關注了不少時尚達人的微博,還花幾塊錢圍觀過一個時尚博主的微博問答——有人問怎樣才能用不多的錢穿得看去高級點。博主答:最好的方式就是少而精,買個好點的深色真皮包,冬天備條質感好的羊毛連衣裙和圍巾,指甲修圓,頭發理順,該脫毛脫毛,投資瓶好香水往衣柜里定期噴點。要是買不起好的設計款,就挑款式簡潔的,不要城鄉殺馬特全身鉚釘吊墜啥的……

沒多少新意的回答正好證明“顯得高級點”有著約定俗成的規律。這個問題有數百人圍觀,為什么都想顯得高級點呢?“先敬羅衣后敬人”,衣服僅僅是面料的連綴嗎?僅僅只是蔽體御寒嗎?不!它是符號,是標簽,某種程度也是命運與道路?,F實就是如此。呂美紅領受過。自從她穿蔡小姐的衣服后,她能感覺到眼光落在衣服上折射后的態度。連公寓門口開便利店的阿姨也熱情些,“今朝儂這件大衣蠻好看咯!”又轉頭和店員同事說,“現在好多人亂穿衣服的,哪像我們那時,三清四落才挺括?!?/p>

當然還有同事包括女主管,待她似乎都有了點變化。非顯性的,但她能感覺出那種微妙。有次物業打電話給她,說郵遞員通知郵箱滿了,讓她清理下。同事聽到,問:“你租哪里,物業服務蠻好嘛?!?/p>

她說出公寓名字。

“不錯嘛!比我租的房好多了?!蓖抡f。她一笑,表示認可。她喜歡這間公寓,還有窗外那棵枝繁葉茂的法桐。她買了個不錯的木質小音箱,如果在以前的租房,她是不會買這價位的音箱的,但這間公寓讓她毫不猶豫地買了。它擱在電腦旁,流出各種旋律。她又一次感到美好的降臨。她想起在哪本雜志上看過一位設計大師說,“‘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撞的一些別的什么,反彈回來,才會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強的東西、水準很高的東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p>

她當時看了好幾遍,沒怎么懂。忽然此刻理解了,譬如她與這間公寓以及蔡小姐留下的物件的碰撞,使她發現了一個新的自己,或說對一個新我的渴望。

下班她去清理郵箱?,F在誰還寫信呢,水電煤她都憑戶號在便利店交費。打開郵箱,果真滿了。多是水電煤繳費單,幾封像廣告促銷的信,還有幾張明信片。她抱了一摞回房。明信片一張是廣東寄來的,一張是來自云南一個小城,落款是潦草的一個字母“H”。一張寫著“一切可好?”另一張有鐵軌圖案的明信片上寫著“總會過去的……”收件人寫著這間公寓的地址門牌,沒寫姓名。從日期來看,是蔡小姐租房子時寄來的。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你不知道,他們為何離去……”電腦音箱傳出歌聲,她把明信片擱進抽屜,也許蔡小姐哪天會來呢。這兩張明信片上的話,雖然短,但都真心。這能看出來。真心多難啊。她不能扔掉,得保管到她不租這公寓為止。

外頭正下雨,她燒開水,泡麥片粥。在等水好時,她站在窗邊看那株法桐,雨更大了,枝干在雨中晃動。她記得到上海的第一天,清早的火車站外也是下雨,她拉著笨重的行李箱在街上走,想找一個公交站,雨越下越大,她只好在天橋底下避雨。那時她最想的就是找個干燥的地方,屬于自己的,有杯熱水和食物?,F在不僅有了這一些,還多了一株法桐。

李工在那次憤然走后,一直沒聯系。她也有點賭氣,沒和他聯系。有天下班,接到他電話,說他媽周六到,一起吃個飯。

“我媽不愿在外吃,要么去你那兒做吧?”李工說,我媽這半年身體都不大好,我想帶她做個檢查。

李工沒說具體哪兒不好,但語氣中透出沉重。也許這是他主動打電話給她的原因。她沒見過他媽,去年春節本來說去他家,她外婆當時病危,她哪兒也沒去。

周六中午晚一點李工和他媽才到,她中間打電話問,李工說在地鐵上,他媽不肯坐出租車,暈車。

李工的母親瘦小,見著她十分客氣。給她帶了土特產,又硬塞一個信封在她手中,她推拒,李工說,收著吧,這是我們那兒的禮數。嚷著說餓,自去盛飯,像在自家——多少有些夸張的,大概想向母親確定自己和呂美紅的關系。

李工母親吃得少,說胃不好,吃不了什么。呂美紅去盛碗蘿卜排骨湯遞給李工母親,老人慌慌站起接過,直說自己來。呂美紅看她瘦削的樣子,心里有點發酸。

飯后李工搶著洗碗,讓呂美紅陪母親到樓下轉轉,聊聊天。

李工母親讓她多擔待兒子的脾性,“保平這孩子心好,就是和他爸一樣急性子。有時牛脾氣上來,你別往心里去?!庇终f,“你們都不容易,在這么大個地方,啥都靠自己,家里也幫不上,你們相互多照應。等有了娃,我帶上幾年,也算幫上一把?!?/p>

保平是李工的大名。呂美紅聽著“有了娃”心里茫然。昨天她母親又在微信上勸她回去。還說,若是小李也肯一起回,說明他是真心對你,我和你爸就不再反對你們的事。之前,家里對她和李工的事是反對的。

她沒和李工說,她自己都不愿意的選擇,李工會愿意嗎?好不容易在這個城市奮斗幾年,雖說還一無所有,畢竟站住腳了。她喜歡這間公寓,還有窗外的法桐——這種樹有種天生的氣派,即使長在再下只角的地方也是氣派的。她住的這一帶,虹口區的某條路,據說算中只角。下只角呢,本地人專指閘北、南市等蘇北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上海有名的《七十二家房客》,說的就是下只角的二房東們,把房子橫七豎八地劃分成小間,還搭建小閣樓。她去過閘北,那里也有不少法桐樹,路過一個小菜場,她在門口攤檔買了盒熏魚。塞了塊在嘴里,魚還是熱的,腳邊是爛菜葉和泡沫餐盒。她喜歡這里。

她喜歡這座深闊的城。喜歡碰撞之后發現的那個“自己”,喜歡蔡小姐留下的那些東西,那些高于她生活的物件,有時她甚至有奇怪的感覺——當噴過蔡小姐留下的香水,搽上玫瑰氣味的身體乳,穿上蔡小姐留下的外套和靴子,再用盥洗臺上那些口紅中的某支涂過嘴唇后,她覺得自己部分地變作了蔡小姐。

李工母親檢查結果出來了,胃癌,中期。醫生建議手術,術后配合放化療。李工騙母親說是早期,沒事,做個手術就好了。他母親說回老家做,李工堅持在上海做,去聯系了醫院。床位要排到年后。

呂美紅對李工像有了新認識,她原以為他會同意母親回老家做手術。畢竟在上海做,花費更大。

李工母親回老家前,她下班后去李工那兒看她。天又更冷了一層,頭天下了今年第一場雪。老人直說她這么忙不用來的,又怪自己得病,“可把保平累著了?!?/p>

李工在廚房手忙腳亂地煮湯,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接下來,他母親的這病對他和整個家庭都將是嚴峻考驗,精神的,還有物質的。她沒留下來吃晚飯,說吃過了?;厝?,出地鐵的路邊,她買了塊烤紅薯,回去再沖杯麥片就是晚飯了。她捧著那塊熱紅薯,快走到公寓時,抬頭,殘雪掛在梧桐樹枝頭,街道像一幅木版畫。一個女人從二樓窗口探頭叫女兒,“冷煞了,添件絨線衫!”十四五歲的女兒頭也不回走掉了,大概去補習,拎著補習袋,單薄的黑衛衣下是一條蓬蓬的綠紗裙。

春節回去,她走了幾家親戚,和高中同學聚了個會,多是問她啥時結婚,啥時買房,啥時生娃。這幾個問題如通用貨幣,出現在任何場合。她含糊帶過,如百無聊賴的異鄉人一心等著返程。年初四,父親和鄰居因為一點小事發生口角,最后拉扯動起手,母親沖過去,攔在父親身前。鄰居是個急脾氣,母親怕傷著父親。而父親又企圖擋在母親身前,最后,仨人之間的沖突變成了父母之間的拉鋸戰??芍蟾改戈P系并沒變得更好。她寧愿他們沒有那場拉鋸戰。

父母和她的主要話題還是勸她回來,讓她想清楚,在外頭再待個十年又能怎樣,還是買不起房。她想起同學在聚會上和她算的賬,你和男友的收入,除掉吃喝交通,得存多久能買一套二手房?首付基本上得四成才能從銀行批到貸款。四成的錢在本地可以買一套很不錯的新房了!同學在銀行上班,算賬是專業??伤⒉煌耆J同這個賬。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是很重要,但生活本身以及在哪里生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比房子更重要。

算完賬的同學接著開始聊股票基金,又說起某個女同學的離異,“她現在找的這個比她小好幾歲呢!”一桌人笑起來,像“小好幾歲”充滿復雜意味。她有點透不過氣,想起看過的小說里的一句話,大意是:當她形只影單時,她是孤獨的;而當她和這些人在一起時,她孤獨得甚至沒有了孤獨。她真是不喜歡老家聒噪的空氣,還有陳舊的道德。

她想到李工,他回老家可能也不適應了吧?如果不是他母親,估計他也急著回?他母親的病,得花多少錢呢?這個錢某種程度也許直接影響著李工和她在上海的生活——如果他們還能繼續的話。

沒想到,次日晚,她收到李工的信息,說有件事和她說。他考慮了好一陣,準備回老家工作。年前已同市里的一家單位談過了,對方同意給一個福利購集資房名額?!皟煞績蓮d,帶裝修,在市里的新區。上班后交了房款就能入住,我準備把我媽接來……她的病,沒準拖不了多久,我不想讓自己后悔?!?/p>

李工父親去世早,他兄妹幾個是李工母親拉扯大的。呂美紅一時不知如何回復。李工并沒勸她一起回老家,是等她自己做選擇?或是已覺得他們不合適,正好就此散了?

她接到他的信息時,正在新區一家娛樂城和同學唱歌。她本不想去,但其中有個男同學,高中時她曾喜歡過他。每次運動會有他的長跑項目,她喊加油都把嗓子喊啞。幾年沒見,她見他的第一眼,覺得今晚不該來的。他完全沒了過去在她眼中的光彩,普通得有些乏味。

“上海到底不一樣?!彼f她。很高級的贊美了。她一笑。她穿著蔡小姐那件絳紅色大衣,黑靴子。這衣服使她覺得與周圍的暌隔。有人給她杯子倒上啤酒,她坐在沙發靠門處,腿上擱著蔡小姐那只銀色搭扣的黑包,像隨時準備抬腳走。她環抱著手臂,指尖觸著大衣柔軟面料,好面料令人上癮。穿過好的,就難忍受不好的了?!昂谩笔菒矍?,是高潮。好與不好是這樣分明。難怪那么多人用好的身體、好的年紀去換好的物。蔡小姐是這種嗎?她不知道。

包廂內歌聲喧囂,不時有人把自己點的歌“優先”,她點的不知沉哪兒去了。她本也不想唱,不想說——大分貝的歌聲里,說話像喊。她找了個借口先走了,趁那個男同學上洗手間時,她怕他要送她,剛才從他看她的眼神里,不是沒這個可能。

來時下了點雨,現在又大了點。她在路邊撐著傘等出租車,冷得有點哆嗦。這身衣服適合室內。靴子箍得腿有些發木,她跺了跺腳,想起中介那次說碰見蔡小姐和一個男人打車。不知為什么,她腦海里常會掠過蔡小姐,是因為穿著她的衣服嗎?似乎氣息令她們有了一種聯結。蔡小姐成了一個多少與她有關的熟人。她既是抽象的——只有中介說的“蠻漂亮”,又是具象的,有氣味和尺碼。

舉傘的袖口散發隱約的香水味,這是蔡小姐的氣味,城市的氣味,繁華與動蕩的氣味。她想念那間公寓和窗外的法桐,雨打在樹上的聲響。有若干次,她站在窗邊凝視夜色中的法桐,像注視一個還沒醒來便已開始懷念的夢。若不是住進了這間公寓,若蔡小姐沒留下那些質地優良的錦衣,興許她會在腳下這個地方待得更久,誰知道呢。但一切不同了。是在哪里看過一句話,見過飛翔,就不能再忍受匍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飛起,但她被一種隱約的東西慫恿著,鼓動著。她一只手插進衣兜,觸到一個東西,是那枚金屬的葉子小掛件。她在掌心握緊它,像握緊某種憑持。

責任編輯 劉潔 劉升盈

【作者簡介】陳蔚文,女,七零后,發表小說及散文隨筆數百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天涯》《大家》《小說月報》等刊。出版小說集《雨水正白》,散文集《見字如晤》《未有期》等十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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