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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

2020-07-04 12:36沙市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5期
關鍵詞:老爹迷路老漢

沙市

1

據說人在昏厥的時候身體的感官系統都處于關閉狀態,唯有聽力除外。

這就是為什么鐘老漢昏迷以后還能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那聲音忽遠忽近,像是來自天邊,又像近在咫尺。開始他以為是一群嗡嗡的蒼蠅飛進他的腦袋里,后來又覺得好像有人在爐灶前拉風箱。這讓他想起留在家里的老伴兒,還有等待春耕的糧田,還有那幾頭剛出生的豬崽。鐘老漢想大喊一聲,驚醒希拉瑞山,也好驚醒自己,但是他做不到。他們迷路了。他們徹底迷路了。這是鐘老漢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天上出人意料地下起了大雪。這一點鐘老漢記得很清楚。

之所以說出人意料,是因為眼下是四月天,原本不是下雪的季節,而大雪卻遮天蔽日地下了起來,轉眼之間漫山遍野成了銀白的世界。在這么大的雪天里,不要說他鐘老漢,就是山神都會迷路的。

“父子隔山不隔心”,這是鐘老漢常說的一句話。他從中國說到美國,從兒子還是小屁孩兒的時候一直說到兒子長大成人??涩F在當年的小屁孩子已經成了美國博士,又找到了高薪的工作,又在硅谷高科技公司當上了高管,身邊又有一個漂亮能干的太太,還有個喜歡拌嘴的閨女和吃飯愛剩碗底子的兒子。事業上順風順水,生活幸福美滿,穿著洋裝,吃著洋飯,說起英文來鐘老漢一個字都聽不懂。鐘老漢不得不嘆息。有時他無法解釋自己的感嘆,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兒子面前他常常感到不自然和拘束,有些要說的話也經常說不出口,而最讓鐘老漢想不通的是兒子為什么要把爬山說成“遠足”?對了,還有一件事更讓他熬心,那就是他和老伴的一個心愿,也可以說是個夢想,一直窩在鐘老漢的心里,幾乎成了一個心病。

兒子的名字叫鐘偉。他小的時候鐘老漢習慣叫他“偉兒”,可現在再想這樣稱呼他,父子倆都會不自在。

大概四個小時前,兒子鐘偉開車離開在舊金山的宅院,鐘老漢坐在車里,看見兒媳婦帶著孫子孫女還有家里的哈巴狗站在道邊,一字排開,一起向坐在汽車里的兩個人招手,說:“拜拜,玩得開心點?!辩娎蠞h也滿臉堆笑,同時不停地招手,連聲說再見再見??墒撬恢犁妭ミ@是要把他帶到哪兒去。等車開出去半個多小時后他才忍不住問兒子今天咱們要去哪里?兒子不假思索地說去遠足?!斑h足,什么叫遠足?”鐘老漢問道。兒子有些吃驚,他睜大了眼睛說:“遠足就是去爬山,用英語說就是hiking?!辩娎蠞h不再說什么。他看著車窗外快速向后閃去的街景和遠處的山巒、綠草、農舍、房子,一切都是這么美好。原來“遠足”的意思是爬山,爬山的意義是“遠足”。

2

耳邊還響著那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只是這次比先前更加厚重,像是熔巖要從地下噴涌而出。令人奇怪的是,雖然下著大雪,但氣溫并沒有冷得要人命,如果在中國趕上數九寒天下大雪,那會凍掉人的耳朵的。中國和美國什么都不一樣,連老天爺都各自為政。

兒媳婦帶著孫子孫女還有他們的哈巴狗列隊一起說拜拜的情景給鐘老漢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像釘子一樣釘在他的記憶上。當然鐘老漢的記憶上還釘著許多別的釘子,有大釘子、小釘子,生銹的釘子和不銹鋼的釘子。釘子釘在記憶上,鐘老漢很得意自己想出來的這個比喻。這次到美國來是個省親的過程,也是積累釘子的過程,他是這么想。

離開兒子的家,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開了兩個多小時,最后在一座高山腳下停了下來。一看就知道這里是遠足的出發地點。鐘老漢抬頭往山頂上看去,漫山遍野的紅杉樹像在眼前掛起了一道墨綠色的天幕??吹缴?,看到滿山的樹林,鐘老漢的心情開始舒暢起來。他是山里人,愛山是他的本性。此時此景讓鐘老漢想起村口的那片風水寶地和他與老伴兒的那個心愿,要是能和兒子說說心里話該多好。鐘老漢觀察著這里的山勢,本能地感到這是一座大山,它比家鄉的山大得多。奇怪的是山上許多背陰處還殘留的積雪,可見這里的地勢確實很高。

他們下了車,整理好行裝,開始沿著一條小路往山上走。兒子走在前面,老爹緊跟其后。兒子背上的野營包鼓鼓囊囊的,走起路來叮叮咣咣地亂響。

小路穿過一片綠草地,向紅木森林的深處延伸而去。原來這就叫遠足,沿著山間小路走,走得越遠越好。

“這山叫什么山?”鐘老漢問兒子。

“希拉瑞山,英文叫Sierra Mountains,跟您說了好幾遍了,怎么還記不???”兒子有些不耐煩,但臉上還保持著微笑。

“希拉瑞山,希拉瑞山?!辩娎蠞h重復了好幾遍。這么拗口的名字,只有美國人的嘴才說得溜。

鐘偉像背書一樣向老爹介紹希拉瑞山:美國西部最大的山脈之一,它從南向北跨過加州和內華達州,長約四百英里,寬約六十英里,山脈的最高處海拔將近八千英尺。聽得出來,兒子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自豪感,說這座山就像在說家里那架新買的鋼琴一樣。不過這很自然,因為兒子是美國人,他有足夠的理由為美國的山和美國的鋼琴而自豪。

這時一群年輕人從對面的山坡上走來,因為是下坡,他們走得風風火火的,嘰嘰嘎嘎的,笑得像一群山雞一樣。人群中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的打扮和兒子一樣,頭上頂著棒球帽,身著尼龍衫,腳上穿著登山鞋,身上背著野營背包,是標準的爬山的裝束。美國人就是這樣,做什么事就穿什么衣服,一點都不馬虎。鐘老漢低頭看看自己,腳上穿著白球鞋,上身是灰西裝,下身是藍色制服褲,這身打扮不像是來爬山的,倒像是到鄉政府去開會的。鐘老漢看著年輕人漸漸遠去,不禁笑了笑,他笑的是他自己。

有時鐘老漢覺得自己老了,老得不敢照鏡子,生怕認不出鏡子里的自己。想當年他也年輕過,火熱過,笑起來像銅鑼一樣響。他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他見過許多山,大山,小山,土山,石頭山,有名的山,默默無聞的山,多了去了。四十多年前他是村子里數一數二的壯漢子,村口有座石頭山,人稱“不高山”,他能一路小跑攀上去,而且打著赤腳。每當雙腳踩在山頂上的時候,他都會雙手叉腰,仰望著天空,扯開嗓子大喊一聲“不高山,我來了”。隨著山溝子里傳來一陣陣的回聲,他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對山有感情,山對他也有感情,人與山之間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一樣。

三個月前,鐘老漢從中國到美國來探望兒子,起初覺得很享受,和兒子一家在一起和和氣氣地交談,有時也去外邊野餐,或者到餐館去吃飯,美國人的生活很富足,人人開好車,住好房,還有那一塵不染的藍天白云,可以盡情享受。但是不久鐘老漢便發現美國的生活其實很單調,平日里他整天和兒子家的哈巴狗待在一起,給它喂食喂水,帶它到外邊草地上去屙屎撒尿。到了晚上,上班上學的人們紛紛回家,精準快速地做飯燒菜,又風卷殘云般地把飯菜吃光,然后兒媳婦退身到睡房里去上網,孫子孫女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打游戲,只有兒子坐在沙發上陪著他看電視,不過電視里放的都是英文節目,鐘老漢一個字都聽不懂。每當這個時候,鐘老漢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講起兒子小時候被毒蛇咬傷后他背著兒子跑了三十里山路送他去縣醫院的故事。不過再動人的故事,講多了也會失去感染力,聽眾一旦流失,收視率就會下降,最后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成了同一個人,為此鐘老漢不免感到無趣。誰都知道無趣是家庭關系中的有害元素。夫妻之間的無趣會疏遠感情,兄弟姐妹之間的無趣會產出分歧,父子之間有了無趣便是隔膜的開始,而隔膜一旦產生,沖突就在所難免。雖然老伴兒患有嚴重白內障,但什么事她都能“看”清楚。離開家鄉時老伴兒一再囑咐鐘老漢,更確切地說是警告他:“中國和美國不一樣,到了兒子家不要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重要的是要管好你的老嘴?!?/p>

老伴兒的話說得在理,鐘老漢不得不認同,可是心和嘴是相通的,一些心里話一不小心就會從嘴里迸出來,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過和兒子有個磕磕絆絆還沒什么,氣話說過去,回頭就忘了,可一旦和兒媳婦之間有了一點摩擦,那將是永久的恩怨。

3

離家遠行的前一天晚上,老伴兒與鐘老漢進行了一次長談。談話的中心自然是圍繞著村口的那塊風水寶地,因為它關系著老兩口的一個夢想?,F在的中國是個充滿夢想的地方,每個人都在做夢,做發財夢,做升官夢,還有出國夢、美容夢、減肥夢、離婚夢,對鐘老漢和他老伴兒而言,他們的夢想是入土為安。

那塊風水寶地坐落在村東頭,靠嶺朝山,又依傍在河邊,有著迷人的好景致。前些年農村開始時興抓效益,什么賺錢就做什么,于是村里和鄉里聯手把這片地開發成了墓地出售。老伴兒的意思是利用鐘老漢到美國看兒子的機會,與兒子進行探討,如果他愿意,經濟上允許,兒媳婦又不反對,他們希望兒子出一筆錢給他們老兩口買一塊可以合葬的雙穴墓地。如果兒子真能這樣做,那既可以滿足二老的心愿,對做晚輩的兒子來說也算盡了孝心。于是買墓地的想法跟著鐘老漢上了飛機,飛出國境,又降落在美國,可是自從到了兒子家之后,鐘老漢一直找不到機會向兒子表白,好幾次欲言又止,他總覺得跟兒子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拉不下這個臉。

鐘老漢算過一筆賬:一塊單穴墓地賣十萬元人民幣,要是買兩個,那第二個墓穴可以打折,這樣算起來只要十七八萬元就可以解決問題。這筆錢核成美金不到三萬元,以兒子的收入狀況承擔這個費用是綽綽有余的。有幾次他想用兒子被蛇咬傷的故事做鋪墊來引出買墓地的話題,可無奈兒子鐘偉不被他的故事所打動,倒是他這個做老爹的顯得有些圖謀不軌。沒有辦法,鐘老漢只得承認自己老了,臉皮薄了,勇氣縮水了,尿頻了,骨質疏松了。對于自己的夢想,他只能夢只能想。一想到把死當作夢想,鐘老漢就不禁發笑。

“Hello, honey.”

大概是在走進森林深處的時候,鐘偉的手機響起了音樂聲,山林里立刻回旋起美妙的旋律,鐘偉打開手機,開始用英語說話。鐘老漢知道這是兒媳婦打來的電話,便站在一邊等著。

鐘偉又嘀里嘟嚕說了一通,然后以“Yes,OK.I love you.”結束了通話。

鐘偉對老爹說:“琳達打來電話,說她在電腦上查出了我手機的位置,她提醒我再往西走十幾分鐘就到了手機的盲區,到時候GPS就會喪失功能?!?/p>

鐘老漢雖然不熟悉什么是GPS,但他猜得出那是手機的指路系統。

“手機沒有GPS功能我們會迷路的,這么大的山,迷了路可不是說著玩的,琳達叫咱們往回走?!辩妭ム洁熘f。

往回走?鐘老漢心里有些憤憤不平。不是讓我們去“遠足”嗎?怎么還沒走多遠就要走回頭路?

“可是您老就不怕迷路嗎?”

“迷路?有你老爹在你還怕迷路?”鐘老漢對兒子說,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不滿情緒?!澳憷系吡艘惠呑由铰?,從來不迷路?!?/p>

“可是你爬的都是小山,希拉瑞山可是大山,而且森林密布,迷路是經常發生的事情?!?/p>

鐘老漢知道兒子是什么心思,別看他是美國的博士,別看他是高科技公司的高管,盡管他管理的人來自世界各地,有白人,有黑人,還有黃種人,除了男人還有女人,但他畢竟是溫室里的花朵,想當年你老爹我也當過領導,擔任生產隊的小隊長,抓過革命,也促過生產,還要管好社員們的吃喝拉撒睡,那是多么大的責任,那是怎樣的風光。

“怎么,你害怕了?”鐘老漢問道。

“害怕,我怎么會害怕?才不會呢?!?/p>

“不怕就跟我走?!?/p>

兩人繼續往前走,這回是老爹走在前,兒子緊跟其后。

那天在餐桌上,晚飯剛剛吃到尾聲,一個常見的場景讓鐘老漢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不能再容忍七歲的孫子不把飯吃干凈,在盤子里留下剩飯就一走了之,而最讓他不能入眼的是兒媳婦隨手就把剩飯倒進垃圾桶里,而兒子在一旁竟然不說一句話。浪費糧食是莊稼人最不能允許的惡習。鐘老漢忍不住說了幾句重話。他說孫兒你回來,要記住把飯碗里的飯吃干凈,糧食都是農民的血汗換來的,好好的糧食隨意扔掉是罪過。孫子滿臉疑惑說,“你說的‘血汗是什么意思?”兒媳婦把話接過去,說孩子小不懂事,再說您老說的中國話他也聽不懂。鐘老漢更氣了,說他聽不懂中國話,你們就應該用英語教育他。他看了一眼身邊一言不發的兒子,說你們要知道孩子要從小養成珍惜糧食的習慣,如果鐘偉小時候吃飯時不把飯碗吃干凈,我會打折他的腿。這話刺痛了兒子,更刺痛了兒媳婦。兒媳婦說您老不要什么都跟中國比,這里是美國,不要說打斷腿,就是抬手碰一下孩子都會進監獄的。鐘老漢瞥了兒子一眼,說進監獄就進監獄,如果法官也是農民的兒子,他就不會給我判罪。

平心而論,鐘老漢的話是說得重了些,特別是當著兒媳婦的面,有時弦外之音比直截了當更具殺傷力。自從那次“剩飯事件”后,鐘老漢和兒媳婦之間的關系開始變得生硬而又微妙,而且雙方越是客氣,越是試圖緩和,情況就越發糟糕,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鐘老漢發現只要到了周末,兒子就要帶他出門,而且是去老遠的地方,一去就是一整天,也正是這個原因,鐘老漢才特別不喜歡把爬山說成“遠足”。

林間小路在樹林里蜿蜒崎嶇。鐘老漢豎著耳朵聽,從不同的鳥語中辨出哪個是知更鳥,哪個是杜鵑鳥,哪個是金翅雀??磥眸B類是沒有國籍的,同類的鳥不管在哪個國家都會叫出同樣的鳥語,不像人類,在不同國度要說不同的語言,單憑這一點鳥雀就比人類更聰明、更有深度,鐘老漢越來越喜歡搬弄哲理。

回頭看過去,兒子和老爹走路的姿勢有些地方很相像,這是鐘老漢新的發現。這就是血脈,這就是骨肉,不管走到哪個地方,父親就是父親,兒子就是兒子,這個關系不用擺正,它自然就是正的。這樣想著,鐘老漢心里冒出一陣欣喜。他覺得應該為兒子自豪,兒子不僅值得他們老鐘家的人驕傲,而且還值得家鄉的鄉親們為他而驕傲,像兒子這樣出國留學又得到高學位的人不要說全村,就是全縣也找不到第二個,但是他的自豪感必須裝在心里,不能掛在嘴上,特別是不能向兒子表露,要知道不當面表揚子女是中國父親的常態。

沒想到希拉瑞山上的雪來得這么兇猛,像個絕情的負心郎,連鐘老漢這樣的山里人都覺得猝不及防。不知什么時候一片烏云壓了過來,轉眼間下起了大雪,在這四月的天氣里,大片大片的雪花橫沖直撞地飛來,把愛山的鐘老漢打蒙了。有誰想得到希拉瑞山上的雪是橫著飛的,不像在平地上下的雪從天而降。橫飛的雪花形成了一條條白線,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這個時候再想找到方向,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腳下的路,你想得倒美。

面對這么惡劣的天氣,鐘老漢不再說話了,而兒子鐘偉越是默不作聲,鐘老漢心里就越是發毛。怎么辦?現在應該怎么辦?看來山里人的經驗也有失效的時候?;蛟S希拉瑞山畢竟是大山,它不是想象的那樣容易對付。鐘老漢感到別扭,開始后悔自己的固執,自己本來就是外來人,本不該這么爭強好勝。是他這個從來不迷路的人把他們帶到了這個無路可走的境地。相形之下兒子倒顯得泰然自若,沒有亂了陣腳,不知道他的底氣是來自勇敢還是來自幼稚。

鐘老漢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一頭跌下山坡。

在下降的過程中,鐘老漢的身子在雪地上翻了幾個滾,落地時頭和身體的其他部位同時碰到了石頭上,也許是身體的疼痛,也許是精神上受到的打擊,讓他動彈不得。他躺在雪地里,心想完了,這下全完了。仰頭望去,面前是一個陡峭的山坡,一眼望不到頂,要是放在平時他可能有力氣爬上去,可是眼下他無法支配自己的四肢,他不但迷路了,還受傷了,他被困了,這全都是“遠足”帶來的后果。

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鐘偉出現在面前。他身上套著繩索,像個搶險隊員,在鐘老漢為獲救而興奮之前他已經昏迷過去。

4

呼哧呼哧的聲音仍然響在耳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鐘老漢漸漸感到了冷,感到了疼,還有餓,還有懊悔,還有自責,所有的感覺,好的,壞的,都回來了。他睜開眼睛,向四周環視了一下,這是自從他掉下山坡以后第一次和這個世界見面。他記起了發生過的事情。他掉下山谷時在山坡上翻了幾個滾,摔在一塊石頭上,摔得很重,一定是傷了哪根骨頭,也傷了腦袋,反正渾身上下都疼痛難挨。

“在哪兒,我這是在哪兒?”他自言自語道。

“爹,您醒過來了?”鐘偉的語氣顯得有些激動,呼吸也越發急促,呼哧呼哧的,原來一直響在耳邊的是兒子的喘氣聲。

鐘老漢注意到鐘偉說話時用的是家鄉口音。

雪還在下著。透過紛飛的雪花,鐘老漢看見了白茫茫的雪原和搖晃的地平線,與此同時他感到身子底下有一個寬大的骨骼和一些不停抽動的肌肉,尤其是那一左一右的兩塊后胯骨,像支撐大廈的基石一樣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原來他在兒子的背上,兒子是背著他在雪地里走。這個意識讓鐘老漢猛醒過來。他注意到原先背在兒子背上的野營背包現在挎在他的胸前,自己這百八十斤的身子,加上分量不輕的野營包,這是加在兒子身上的額外負重。兒子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上走,他脖子上在流汗,雖然天上下著雪,但頭上卻冒著蒸汽,可見他走得多么辛苦,這讓鐘老漢十分不安。

“偉兒,你停下來,我不能讓你背著,我要自己走?!?/p>

“爹,您必須讓我背著,您現在走不了路?!?/p>

“可是我這么大個兒人,怎么能讓你背著呢?”

鐘偉停了一下說:“爹,這有什么?當年您還不是背著我跑了幾十里山路,送我去醫院,不然我怎么能有今天,這件事您忘了嗎?”

“我當然記得,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何必掛在心上?”

“那是天大的事情,我當然要掛在心上,一輩子也不能忘?!?/p>

兒子的話打動了鐘老漢,他心里一陣發酸。不自然地他把前胸緊貼在兒子的背上,他立刻感覺到兒子的心跳。想當年他背著兒子在山路上拼命地奔跑,那時的自己年輕力壯,而兒子是這么幼小,孱弱得像只羊羔,他身上的骨頭像一把松散的筷子,而今天兒子強壯了,成熟了,他的身體里不但充滿了活力,還充滿了思想。鐘老漢有些感慨,身子里涌動著一股暖流。他想對兒子說些感激的話,可又說不出口,他是山里人,他不擅長甜言蜜語。

兒子背著老爹繼續往前走。

這時的鐘老漢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可是頭腦越清醒,心情卻越沉重。他深知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迷路意味著什么。如果在平原,如果是晴天,迷路并沒有那么可怕,僅僅找不到路或者只是辨不清方向,迷路不過是一時的迷惘和一時的失落??墒茄矍暗那闆r不一樣。天上下著大雪,腳下是坑坑洼洼的山坡,陰森森的天氣讓人辨不出東南西北,在這種情形下想要走出希拉瑞這座大山,那是談何容易。

鐘老漢很清楚,眼前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成為兒子的累贅和負擔,雖然兒子年輕力壯,但讓他這樣背著自己走下去,用不了多久他的體力就會透支,身體就會垮掉,那樣一來他們兩個人就會同時成為廢物,只能倒在雪地里等死。這個“死”字帶著一定的震懾力。鐘老漢先是一驚,接著后背一陣發涼。這時眼前來到一塊坑洼,兒子想一步跨過去,沒想到腳下一滑連他帶鐘老漢一起跌倒在雪地上。趴在地上的鐘老漢和坐在那里的鐘偉同時抬起頭來,看見對方滿頭滿臉都是雪,他們不禁撲哧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回蕩在這冰天雪地里,穿過樹梢,在雪花中盤旋,打破了四周的沉靜??墒且粫r的快活并沒有驅散鐘老漢的憂慮。如果他一直讓兒子背著走,那真的是死路一條。

鐘老漢把目光投向不遠的一片相對茂密的林子,那里有些大小不一的針葉樹,如果找到一根拳頭粗的樹干,用來作拐杖,我就可以下地走路。鐘老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兒子。

這里的樹確實密實。鐘偉找到一棵小樹。他放下老爹,從野營背包里取出一把一尺多長的瑞士砍刀,砍下一根適合手掌的樹干,讓老爹試了一下,果然順手。有了這根臨時的拐杖,鐘老漢可以勉強自己走路。他一手攙扶著兒子的手臂一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開始還不適應手中的拐杖,特別是順著山坡往下走時,腳下的步子和身體的重心總是踩不到點上,但這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是兒子的負擔。

他們互相攙扶著往前走,雪地上留下兩雙彎彎曲曲的腳印。

說話間天色暗了下來,天地之間的景物像一幅暗灰色的鉛筆畫。鐘老漢豎起耳朵聽,四下除了他們腳踏雪地發出的唰唰的聲音,此外沒有別的響動。

天色沉沉,本來可以用來作參照物的山峰這時快要被霧障吞沒了。鐘偉邊走邊認真地觀察天象,他在根據自己的直覺辨別方向,選擇路線,這是最靠不住的,但是為了讓兒子保持信心和勇氣,鐘老漢不去管他,事到如今,前方是什么方向已經不重要,他們所處的位置也無所謂,對他們來說最關鍵的是要保持信念,相信自己能夠找到歸途,這才是他們生存下去的希望,剩下的只能靠運氣,一切要交給老天爺來支配。

不久他們來到林子的邊緣,樹木一下子稀疏了許多,視野也隨之開闊了。

突然有一只野兔子從樹叢中躥了出來,它在雪地上一蹦一跳地奔跑,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霧氣之中。野兔子為什么跑得這么匆忙?這個問題在鐘老漢的腦子里閃了一下。這可能是個危險的信號。也許某種威脅正在向他們逼近?果然他們有了一種被跟蹤的感覺。起先是身后傳來的沙沙的響動,之后又聽到類似呻吟般的低吼。當逃跑的意識剛一冒頭的時候,一只毛茸茸的東西從林子里躥了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像哀嚎一樣的長嗥。他們兩人同時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呆了。在那來不及思索的一剎那,鐘偉一步跨到老爹的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擋住老爹,與此同時,鐘老漢也一閃身護住兒子,結果兩個人不自覺地抱在一起,用各自的身體保護著對方。

5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只狼,具體說是一只渾身長滿灰毛嘴里露著利齒的加州灰狼。這種狼幾十年前在希拉瑞山上多如牛毛,但是隨著人類的不斷侵入,現在已經越來越少,平時甚至難得一見。由于灰狼的皮毛特別稀貴,在黑市上可以賣出好價錢,雖然政府立法加以禁止,但還有不法獵人冒著坐牢的風險到山里來大肆捕殺,這樣的新聞常被報章和社交媒體加以報道。

平時難得一見的狼今天被鐘老漢和鐘偉父子遇見了,這就是命。

顯然,灰狼也在雪中經歷了長途跋涉。它身上披著斑斑的雪花,茸毛上結著冰凌,胡須上掛著白霜,乍一看像一座水晶雕像,如果沒有帶出野獸的兇惡,它看上去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狼在雪地上壓低了身子,頭向前伸著,眼睛閃著綠光,它似乎做好了撲殺的準備,其實這個時候它只要縱身一躍,面前的兩個人便可以成為它的午后餐點。鐘老漢很緊張,而兒子看上去比他更緊張。他們仍然互相擁抱著。鐘老漢的腦海里從受到驚嚇之初的沒有想法轉而又想到了死,正因如此,他才奮不顧身地去保護兒子,而兒子又何嘗不想保護老爹?所幸的是狼并沒有立刻撲過來??磥硭患庇谟貌?,或者它另有什么蹊蹺。鐘偉低聲問老爹怎么辦?咱們還是快逃吧。鐘老漢說不行,追是野獸的本性,這個時候你越是跑,它就越要追,所以咱們一定要站著不動,越靜才越安全。于是兩個人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木樁一樣釘在那里。他們的鎮定對狼起到了安撫作用。它果然安靜下來,坐立在雪地上,原先發綠的目光慢慢暗淡了,不過兩只發黃的眼珠還死死地鎖定在十步開外的兩個人的身上,它似乎在等待什么。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對于面對猛獸的人來說,一秒鐘就如同一個世紀。

父子二人的身體仍然緊貼在一起,彼此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動。在鐘老漢的記憶里,自從兒子長大成人后他幾乎從來沒有和他這樣親近過,近似美好的感覺讓他忘掉了眼前的危險。他們都不再說話,默默地感受著這個不同尋常的片刻?;依请m然顯得安靜,但它吃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鐘老漢突然覺得有些重要的事情應該跟兒子交代一下,不然可能就沒有機會了。他壓低了聲音對鐘偉說:“偉兒,有件事我想對你說?!?/p>

鐘偉說:“爹,有什么話您盡管說?!?/p>

兒子的語速很快,也不知道是出于急切還是厭煩,鐘老漢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隨口說出了要說的話:“偉兒,我一直想告訴你咱們村口有塊風水寶地?!辩妭ゲ唤獾乜粗娎蠞h,不假思索地說那又怎么樣?這個疑問句讓鐘老漢無言了。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想著心事,就這樣過去了漫長的幾秒鐘,最后才改口說:“我的意思是我活了這么一把年紀,夠本了,所以如果狼撲過來,你一定要讓我迎過去?!?/p>

鐘偉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才意識到老爹是什么意思。他說:“爹,您在說什么?我是您的兒子,沖上去的應該是我?!?/p>

“既然你是我兒子,你就得聽我的?!?/p>

“可是您是我爹,我拼命也要保護您?!?/p>

“你要聽我的?!?/p>

“不,您要聽我的?!?/p>

雖然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但還是驚動了狼。它站起身來,開始在雪地上來回踱步,顯得有些煩躁,看上去要進攻,但又有什么東西讓它止步不前。

鐘老漢仔細觀察著這只狼,果然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狼在雪地上行走時是一瘸一拐的,右邊的后腿彎曲著,一直在懸空,而且上邊帶著血跡。原來這是一只受傷的狼,一只在傷痛中的狼,鐘老漢得出這個結論。從狼的傷勢來看,它的腿可能是被獵槍射傷的,也可能是被獵人下的鐵夾子夾傷的,這也解釋了它為什么沒有進攻,反而選擇了與兩個人對峙,看來它對人也心存疑惑和恐懼。鐘偉也注意到了狼的異常表現,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斷。他對鐘老漢說這狼傷得不輕。鐘老漢說咱們應該趁機離開這里。他們兩人慢慢松開抱著對方的手,試著往前邁了兩步。狼也跛著腿往前跟進了一下,但沒有做出更強烈的反應。兩個人彼此攙扶著開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緩慢地,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觸發狼的進攻意識?;依枪环潘闪朔婪?,它跟在兩個人的身后一步一顛地邁步,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

鐘老漢他們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雖然沒有明確的方向,也沒有明確的目的,但是他們不能停下來,身后的狼一直跟在他們后邊,它的不舍不棄是一種威脅,也是一種動力,或許這是天意的安排。

雪停了,天色更加昏暗。

冷風吹在人的臉上,像是帶著刺骨的鋒芒。風也吹在狼的身上,掀動著狼身上的茸毛,結在茸毛上的冰凌像星光一樣在暗下來的天色中閃亮,這讓它看上去楚楚動人。一只原本兇惡的狼在這危難的時刻竟然變得這么好看,這么順眼,這根本不合情理。鐘老漢和鐘偉停下腳步,仔細觀察著靜中有動的狼。好像是為了回應人的好奇心,狼也停了下來,它收攏了后腿,坐在雪地上,同時把目光投向這邊的人。三個生靈,六只眼睛,就這么對視著,好像進行著一種無言的交流,而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狼與人之間看不出彼此的對抗和敵意,就像石頭和草木之間,山和水之間一樣,既互不相干又彼此兼容。不過狼接下來的一個舉動卻讓兩個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只見它伸長了脖子,仰頭對著天空長嗥了一聲,又嗥了一聲,又嗥了一聲。狼的嘶吼拉著長腔,從低沉到尖銳又到沙啞,每次拖到最后時總是向上一挑,然后又急落下來,聽上去又凄涼又悲壯。這是狼的呼喚。這呼喚聲在大山之間回蕩,在昏暗的天幕下盤旋,震撼著山野,也震撼了兩個人的心靈,雖然是狼的語言,雖然不知道它是在表達悲哀,還是喜悅,還是憤慨,還是其他什么情緒,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反映了兩個人此時此刻的心境,因為狼和人面對的是同一個天,同一座山,同一個大自然。鐘偉看著鐘老漢,什么都不用說了,他看懂了老爹的心思。他們彼此挽起對方的手臂繼續往前邁步。狼也慢慢站起身來,機械地跟在兩個人的身后,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兩個人與狼同行,沒有恐懼,也不需要勇敢,他們的鎮靜和無所顧忌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驚奇。鐘偉仍然喘著粗氣,他呼出的哈氣撲在臉上,很快在眉毛上結了一層霜。鐘老漢猜想自己的眉毛也一定像霜打的瓜秧。鐘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說:“爹,肚子餓了不?要不要吃點東西?”

鐘老漢仰望了一下天空,沉思了片刻說:“餓是餓了,但吃不下去,還是等著回家吃飯吧?!?/p>

鐘偉望著老爹,和他會心地笑了一下,說:“您老說得對,咱們還是回家吃飯吧?!?/p>

他們在雪地上慢慢地移動著步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雪地上留下三行彎彎曲曲的腳印。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沙石,美籍華人作家,多篇作品發表于海內外文學刊物。短篇小說《玻璃房子》被選入中國小說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玻璃房子》及長篇小說《情徒》?,F任美國華文協會榮譽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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