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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異鄉人

2020-07-04 12:36周子湘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5期
關鍵詞:唐娜杰克月球

從香港中環輪渡碼頭出來,唐娜來到灣仔軒尼詩道十七號,愛德華八世社會服務大廈,香港善導會的干事接待了她。唐娜瞄一眼這里——香港警察和社區福利人員組成的關懷、輔導矯治中心。她撇了一下嘴,不就是內地的社會治安管理辦。

墻上貼著介紹:“協助違法和刑滿釋放人員重新回歸社會,該機構從1959年建立起,對香港刑滿釋放人員、涉嫌觸犯法紀人士和違法青少年給予關愛,使他們增強生活信心,成為遵紀守法的公民?!?/p>

唐娜抬眼望了望她來的方向,港島最南端,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赤柱。據說名字來源于一株巨大的木棉樹。當年還是小漁村時,島上巨大的木棉樹每逢花開,木棉花朵朵,紅云般團艷枝頭,遠看如一根赤紅的木柱,赤柱因此得名。

如今的赤柱已成遠近聞名的海濱度假地??烧l知道,那座島上還有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

白磚砌成的古堡式建筑,隱藏在樹叢中,唐娜第一眼看到,還以為是什么官邸,直到看到墻上醒目的四個大字:香港監獄,她才揉揉疲憊的腿,果真到了。

旁邊那扇小鐵門開了,獄警仔細檢查了唐娜所有證件,那個威嚴的智能機器人警察讓她把身上所有物品交出來,手機、口紅、化妝鏡……給杰克帶的幾件換洗衣服,也被送進另一個房間,在智能檢測機里檢測化學成分。她伸開雙手,像擁抱誰又像投降似的,站在一個金屬平臺上,讓機器人警察檢查她身上是否帶有違禁品。

機器人的手臂是一臺掃描儀,發出的紅光在唐娜身上閃過,只一霎,報警器嘟嘟響起來。

什么東西都掏光了,怎么還叫?獄警如臨大敵般問唐娜:“還有什么東西?”報警器刺目的紅光閃在唐娜臉上,忽然有種羞辱感惹惱了她:“什么東西都掏出來了,內衣內褲要不要檢查!”

獄警臉上,一副見慣撒潑打滾波瀾不驚的平靜狀:“褲子口袋還有東西,掏出來?!?/p>

唐娜生氣地猛一掏褲子口袋,里面的襯布被翻了出來。

吧嗒,一枚亮閃閃的銅扣子滾到地上。獄警面帶笑容撿起銅扣,他把這枚從唐娜衣服上掉落、沉在口袋底的銅扣放在桌上,報警器不響了。四周頓時安靜。獄警依然平靜:“這是進入監獄的例行檢查?!?/p>

“無異常記錄?!睓C器人向獄警說道。獄警隨即在電子屏上輸入一道指令,第二道鐵門在唐娜面前打開。她理了理亂糟糟的頭發,大步走進去。斷不能讓這些香港警察小瞧自己。其實心里煩躁極了,越發恨起杰克來,要不是為了看你,我能來這種地方?

唐娜看到杰克搖搖欲倒的身體走過來時,開始還有點同情,但只一霎,同情很快被湮沒了。杰克那張胡子拉碴的臉,滿是未加修飾的頹廢樣。唐娜臉上顯出輕微的惡心和過度的失望。

監獄里不讓刮胡子嗎?一年沒見怎么成這個樣子了?以前帥得像男明星,這人也真是奇怪,說變就變了。杰克卻什么都沒察覺,隔著探監的透明玻璃撲了過來,娜娜、娜娜地喊。唐娜的目光沒有對準杰克的喊聲,越過他的肩頭,她看了看兩旁的犯人和獄警,看他們有沒有朝自己這邊望。

杰克不知在說些什么,說著說著自己哭起來。唐娜心動了一下,但頓時,那股淡淡的厭惡感又漫上來,這么大一個男人,哭起來總是嚇人和丟丑的。

“娜娜,你看什么哪?”杰克問道。

“哦……沒看什么?!碧颇融s緊也哭了一下,想止住杰克嘮嘮叨叨的問話。她看到杰克哭得鼻涕都下來了,自己再不哭實在不像話。

只剩五分鐘了。

探監時間苛刻得像有只手卡著脖子,分分秒秒都在計算。能夠探監已是萬幸。若不是梁伽澤在香港的關系,唐娜根本不知道杰克被關在哪里,更無法探監。

梁伽澤說,去吧,去看一眼,做個了斷,你心里就凈了。

還是梁伽澤說得對,眼前再看杰克,唐娜心里原本殘留的一絲牽掛,一陣風似的吹滅了。且不說杰克的落魄,單說男人身上的氣魄,十個杰克也比不過梁伽澤。

唐娜心里定下來:“杰克,我給你買了幾身新衣服,夠穿好長時間,還給你買了日常用品。你在里面,好好保重自己,安心改造?!鳖D了一下,她說:“梁伽澤已經給我買好移民船票,下星期就走?,F在移民太空的船票越來越緊俏,你出來后,抓緊時間移民,如果有緣,咱們在那邊再見?!?/p>

唐娜雖是笑吟吟的,但嘴里發干,上嘴唇黏在牙齒上,放不下來。

杰克的臉上頓時呆?。骸澳饶饶阏f什么?你不要我了?真的要和那個香港男人走?”

唐娜道:“杰克,其實你早就知道的,只不過你不肯面對。希望你再遇見一個更好的女孩?!?/p>

“劉紅亮,探監時間到了!”獄警對杰克喊了一聲。

杰克慌了,隔著玻璃抓不到唐娜的手,可他還是徒勞地抓著,想將玻璃一把握在手里:“娜娜,沒有人來看我,奶奶年紀大了來不了,我爸我媽都不來,你不要走,不要走??!”

杰克被獄警帶走了,唐娜迅速擦干眼淚。杰克,何必騙自己呢?走出監獄大門,海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她的頭發里、裙子里,哪里都是,輕飄飄拍著翅膀。唐娜理了理頭發,轉身走了。

一輛汽車駛過,在唐娜臉上掀起一陣煙霧。還好她戴著最新款的電子濾毒器,可仍有一絲刺鼻氣味鉆進來,她輕嘆一口氣,污染真的越來越嚴重了。手機立刻報警,測出的二氧化氮濃度超標。

灰色霧霾厚厚籠罩著天空,全球氣溫不斷升高,各國人出行,臉上都戴著霧霾口罩或電子濾毒器,仿佛“二戰”時期的防毒面具。往日那么多名勝度假地,如今沒有一棵樹,河水泛著白沫,成了高高的垃圾堆。大量動物、植物已經滅絕。

現在是2080年,地球資源已經用盡。自從幾年前歐洲太空宇航局宣布,他們從宇航員帶回的月球巖石化學指紋中,檢測出含有水和氧氣,太空總署隨即宣布,將在月球建設月球村,利用月球巖石當建材,5D打印居住艙,喝隕石坑融化冰層里的水,吃月球土壤種出的蔬菜。

該署負責人在歐洲行星科學會議的新聞里說:“我希望在月球建立的移民區,將是開放給全人類使用的基地。我們已探明,在月球極區的隕石坑內有冰層,冰層中儲存著足夠一部分地球人生活的水資源。月球巖石中含有金屬,可以建造房屋和制作生活用具。當然,只是一部分地球人?!?/p>

唐娜被嗆得咳嗽了一下,她想起那位負責人說的話,只是一部分地球人。這是一個只有富人才有資格爭搶的資源。國內很多富人正在變賣房產,拋售股票,只為了買一張價格高昂的移民太空船票——船票里附帶一個月球居住艙位。

新聞里天天播報著科學家的預測,一顆直徑為966公里的小行星克斯,可以從華盛頓延伸到芝加哥,它的體積幾乎占據整個小行星帶體積的三分之一。小行星克斯運行得離地球越來越近,如果它一旦撞擊地球,造成的影響將會是??颂K魯伯隕石坑那次撞擊的100倍。那次撞擊曾造成地球70%的生物滅絕,其中包括恐龍。撞擊還會導致地球各地噴發出熔巖物質,撞擊到海洋時,會引發海嘯,大量海水流進地殼、地核,高溫巖漿會變成巨大水蒸氣,引發地核爆炸。

世界各地,越來越多的人驚恐地想早日逃離地球。

唐娜原想著,從內地到香港,暫時躲避一下,至少環境會好些,誰知道這里也被污染得嚴重。成千上萬輛汽車的尾氣,讓不少人患上肺炎。頭痛、胸悶、整日咳嗽。香港空氣污染來源主要是汽車,西部海域有貨柜碼頭,又有遠洋船航線,船在航行時排放的廢氣廢物,加劇了香港的空氣和海洋污染??諝庵秀U的含量在快速增長,這些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混在空氣中,呼吸進人體,人體的血鉛含量越來越高。

冬季時,珠江三角洲一帶的發電廠和施工建筑污染物,被季風吹到香港西面,空氣中彌漫著煙塵的氣味。新聞里每天在播報,海洋污染物超標,江河攜帶入海的石油烴、砷、重金屬和其他污染物成千上萬噸。專家在新聞里大聲呼喊,重金屬集中在海洋生物的腎、肝臟、性腺、鰓中,在市民經常食用的生蠔里,銅元素和鎘元素分別超標740倍和90倍!

香港這座人口密度極大的城市,每平方公里生活著近萬人,格子間里人擠人,馬路上、輪渡上,人潮如海,任何疾病的傳播速度都如颶風般迅猛。

還是梁伽澤說得對,要趕快離開這個隨時可能被撞擊、污染嚴重的地球。

臨走前,唐娜想再最后看一看她待了兩年的地方。

繁華的香港九龍尖沙咀彌敦道是各路品牌必爭之地,光怪陸離的巨大廣告牌左右躥出,在頭頂織成大網,遮住路人視線。重慶大廈是一座安于浮世的孤島,本地人默契避開,只有背包客趨之若鶩。更多是來自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亞裔的人群在這座大廈里開店鋪、飯館、外幣兌換店、旅店或者避難。

唐娜走到重慶大廈下面,停了下來。她想起杰克經常請她來這里吃飯。因為這里的飯便宜。

這里是一個聯合國,走進來誰都是外國人,卻又是“本地人”。大廈里燈火通明,甚至明亮得有些刻意,空氣中混合著濃郁的咖喱味和特殊的香水味。她和杰克穿梭在印度歌曲、最新款的當地服飾、手機、小電器和染發劑中,走到他們常去的那家印度餐廳,點了咖喱燴羊肉和蒜蓉烤餅。

杰克把一塊羊肉塞進嘴里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來重慶大廈?”唐娜搖頭?!?0世紀,這里是很好的公寓,很多明星住在這里,香港最好的夜總會就在地庫。但后來它變成魚龍混雜的地方,有很多賭檔和商販,臭名遠揚。我爸告訴我,絕不能來這里,可他越阻攔,我越想來?!?/p>

“你可真夠擰巴?!碧颇日f道。

“也不是,還有一點,因為一部老電影。20世紀90年代,有一部王家衛的電影《重慶森林》,看過嗎?我在電影博物館里,有一次無意看見它,驚訝極了,這也叫電影?瞬間把我迷住了。電影里那個神秘的金發女郎,是一個叫林青霞的女演員飾演的,你可能不知道她,但她在當時很紅。電影里,她高傲、來去匆匆,永遠在奔走,而金城武飾演的警察223永遠在不停地追逐。金發女郎走累了,在重慶大廈睡著了,警察223守護了她一夜,在清晨離開?!?/p>

“你不應該取名杰克,應該叫‘警察223,那么老的電影我可沒看過?!碧颇刃芸顺两谧约菏澜缋锏哪歉北砬?。

他問道:“電影里,警察223過生日那天,收到了金發女郎的祝福,你會在我過生日時祝福我嗎?”

唐娜咬著一口烤餅差點噎住,這種問題,她還從沒想過。

“你看城市里生活的這些人,像玻璃缸里的魚,每天擦肩而過,但每個人都在心里壘一堵墻,拒人千里之外。本來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打破這堵墻,但沒人這么做。就像電影里演的,人和人擦肩而過,你卻對他們一無所知。不像我們鄉下,誰和誰都是認識的?!?/p>

杰克眼睛里的光,在餐廳的燈光里閃爍了一下。像水波里倒映著一盞街燈,車輛駛過,嘩啦嘩啦濺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一層層暈開,車子走遠了,浪花還在星點抖顫。

唐娜看著他的眼睛,仿佛有了恍惚感。但僅僅一瞬間,恍惚感消失了。她不喜歡杰克的想象和不切實際。

從餐廳回來,她打了水在宿舍泡腳,用香港客人梁伽澤給她的香精油和玫瑰干花,滿滿泡了一盆。地板上漫了一攤水,踮著腳走路。燈下的水盆里,露出長長一截蔥白似的腿,她彎腰把水淋灑在腿上,花瓣也敷在腿上,低頭聞到似有似無的一縷花香。她把一只腳輕擱在盆沿上,用毛巾擦干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起自己來。她看著自己的身體,不像是自己在看,倒像是另一個人在看,深深嘆息著,覺得白白可惜了自己。

“今天那個香港客人給我香精油時說,我這么細白的手腳,在咖啡吧里干活可惜了?!碧颇日f道。

“那應該干什么?”杰克問。

“還沒想好,終究不能在這里端咖啡一輩子?!?/p>

“等我賺夠錢咱們結婚?!?/p>

唐娜沒回答,連杰克熱烘烘的眼神,也沒看一下。

把名字改一百遍,也改不掉那一身土味。唐娜在心里撇了一下嘴。從劉紅亮到杰克,改個英文名人就變洋氣了?每次看見劉紅亮穿著那件從陜西老家帶來的灰塌塌的襯衣,唐娜就想把衣服從他身上扒下來扔了,香港滿大街的人,誰穿這種衣服?

她想起劉紅亮常把他奶奶的話掛在嘴邊:

“我奶奶說,香港好啊,女孩都漂亮?!?/p>

“我奶奶還說,香港好,不用種地?!?/p>

“香港不吃肉夾饃,吃漢堡?!?/p>

“你奶奶怎么知道這些?”唐娜問杰克。

“我奶奶說電視里演的?!苯芸苏裾裼性~。

唐娜沒見過杰克的奶奶,但對那個在大山里待了一輩子,最遠只去過縣城的山民老太太來說,香港真是一個能引起她無限美好想象的地方。

杰克的父母早已離婚,母親再嫁,有了新家。剩下一個父親,怎么也攔不住老太太對孫子的疼愛,杰克奶奶把存著養老錢的秦農銀行卡塞到杰克手里:“去交中介費,去香港,村里年輕小子都出去了,那地方好啊,奶奶一輩子沒去過,你去吧!”

奶奶混濁的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一件寶貝從懷里掏出來:“這是你祖奶奶給我的陪嫁玉鐲,大清朝傳下來的藍田玉,是塊好玉,又潤又透亮?!苯芸嗣耔C,像一只溫潤沁涼的石環,卻比石頭光潔細膩。

奶奶說:“把這個給我孫媳婦,你媽我都沒給她,奶奶的心在你身上?!?/p>

杰克到了香港,很快適應起來。別人出來打工都鬧情緒想回去,杰克不想,他是帶著奶奶眼巴巴的期盼出來的。

他做向導,拉著唐娜四處走,走到一處,手一指:維多利亞海港。再一處,再一指:銅鑼灣。每到一處,用手機拍一張照片。

“你怎么比女人還愛照相?”唐娜問。

“不是我,是發給我奶奶?!苯芸诉吪?,邊對著手機語音:“奶奶,銅鑼灣什么都有賣的,我給你買了條香港老太太圍的天后圍巾,用4D打印機發給你,你在村口接收站取?!?/p>

杰克事無巨細地向奶奶匯報香港的情況:

“香港一年四季都是夏天?!?/p>

“我工作的酒店很大,有四百多米高,樓頂還有停直升機的停機坪?!?/p>

“我現在天天吃奶酪漢堡,已經不想吃了,想吃肉夾饃?!?/p>

在維多利亞港呼嘯的海風中,杰克對唐娜講解香港,便有奶奶之風了:

“海邊多好,房子多漂亮!”

“芬妮主管人真好,哪里像個主管,像個淑女,到底是英國留學回來的?!?/p>

“那她回來干嗎,英國不是更好?”唐娜反駁道。

“因為香港發展好啊?!?/p>

“發展好怎么還有那么多人移民?”

“移民是移民,發展自己是另一回事?!?/p>

“不都是為了多賺錢?!?/p>

“不是的?!?/p>

“怎么不是?你不也是為了多賺錢?”

杰克被問得麻煩,擺擺手:“和你說了你也不懂?!?/p>

唐娜一點也不服氣,杰克這段極具感情的敘述,在她的表述中,卻是這樣的:

“那天我正在咖啡吧上班,一個香港客人給了我一盒香精油和玫瑰干花,杰克一看見就發瘋了,他死活要把東西還給那人,還說我們不收小費。搞得那個客人一頭霧水,說東西不是給他的,也不是小費,是給我的心意。神經病杰克一聽火氣更大了,把客人的餐盤直接收走,要把客人往外攆??腿肆⒖滔蛑鞴芊夷萃对V,害得我被芬妮罵!長點心多好,可他偏偏不長心。昨天那個客人又來了,神經病杰克一看見客人,就把我往操作間拉,掏了半天,掏出一只破鐲子,非要說是清朝的玉鐲,灰撲撲的,樣子又差,誰知道是不是哪個地攤上淘來的?廟街上這種東西多得很,都不值錢。他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說是他奶奶給他的,要給未來的孫媳婦,笑話,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和他結婚?我早就覺出不對頭,他看見客人給我東西就發瘋,每次都要搶過去,他是在眼紅我!他為了和我套近乎,說我像那個什么電影……《重慶森林》里的金發女郎,那個電影我在網上查了,那個女人是個逃犯,他把我當成什么,當女賊?把我當傻瓜嗎?”

酒吧里東一叢,西一叢,錦繡熱鬧,早已坐滿衣著光鮮的客人。廳堂寬大,長長回廊里,一路擺著各國名酒,軒尼詩XO梨形的水晶瓶在酒柜里閃閃發光。杰克正從酒柜里取出一瓶洋酒,他沮喪地低著頭,漫無目的地擦拭瓶身。

左手邊一排軟墊沙發,右邊是駐唱歌手在輕輕唱著一首法語歌。沙發下的地毯,黑絨地撒滿了醉紅的海棠花葉,落地一只海洋藍琉璃花瓶,瓶里插著一捧雛菊。桌子上擺著一杯加冰白蘭地,兩旁的燈光從頭頂斜射下來,照在酒杯里,金光閃爍。一位中年客人向杰克招招手:“杰克,再來一杯?!?/p>

他的身體在沙發里往前傾了傾,身材魁梧,動作卻優雅。甚至把手插進口袋,也顯出一種風度。光潔的額頭和修飾整齊的鬢角帶出自信,又有尊重、體諒人的印象。他把喝不完的酒寄存在吧臺幾次后,就一定從杰克這里買一瓶酒帶走,有時是人頭馬,有時是法國紅酒,說是帶給家人或請朋友喝。杰克從不在他面前推銷酒,每次他買酒,杰克都有些不好意思,真心勸道:“黎先生,這里酒很貴的,劃不來?!?/p>

黎先生卻微微一笑:“這很正常。來酒吧就是消費的,否則你的提成從哪里來?從內地來打工,僅憑薪水,你在香港是生活不下去的。賺錢多了,你回家鄉臉上也光彩?!?/p>

杰克感激地點點頭,對于這位認識兩年的老顧客,這份體諒比朋友更體貼。杰克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只要看到黎先生,他的心情就好起來。黎先生不是那種有錢的土佬,他渾身上下散發著紳士的優雅和修養,杰克想,不知道黎先生從事什么工作,他心里對黎先生漸漸欽佩,甚至崇拜起來。

一次,杰克禁不住好奇,問黎先生究竟是干什么工作,黎先生手指一指窗外的月亮:“在月球上?!?/p>

“月球上?”

“月球宇宙空間站?!?/p>

“在空間站干什么?”

“研究生物基因?!?/p>

“生物……基因?”

“如果將一種生物DNA中的某個遺傳密碼,連接到另一種生物的DNA鏈上,將DNA重組,就能按照人類的愿望,設計出新的遺傳物質,并創造出新的生物類型?!?/p>

杰克聽得一頭霧水,愣愣發呆。

黎先生笑笑:“簡單來說,我就是用新的基因組合,為人類移民月球后,創造出新的生物?!?/p>

杰克驚醒般:“原來你是在月球工作的科學家!”

黎先生斟滿自己的酒,又給杰克倒了一杯:“我在月球等著你?!?/p>

杰克欣喜又茫然地碰了酒杯,一口火辣的白蘭地落肚,他心里嘆了聲,鬼知道我哪里有錢買移民月球的船票啊,哎,再干一杯!

從酒吧出來,黎耀輝走在霓虹燈的夜路上。十二月的香港,天已寒冷,碼頭的電子鐘敲響了十下。為了躲避寒冷的海風,他縮緊脖子,快步走進寶萊酒店的玻璃大門,不過動作仍不夠迅速,一股寒風跟著他刮進了門。

大廳里一陣煮咖啡的味道??纱藭r,借著咖啡的熱氣,胃里的酒氣被一烘,他惡心得險些吐出來。大廳里新懸掛的宣傳畫正對著他,畫上用碩大的字體印著“移民月球”。畫中間是一張男人的臉,留著濃密的灰白胡子,面部線條粗獷而威嚴,一雙鷹眼,透過畫面,緊盯著他面前的每一個人。

黎耀輝走進電梯,閉上眼睛,他按下38層。來來回回坐了多少次,不用看按鈕,他也知道它在哪里。他只想閉上眼睛,享受片刻寧靜。他今年45歲,在月球空間站已工作13年,一直勤勤懇懇,可就像這部電梯,走得很慢,每上一層樓,電梯都會發出嗡嗡聲,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達他的樓層。

過了很久,叮咚一聲,38層到了,黎耀輝睜開眼睛,電梯門上那幅宣傳畫正凝視著他。無論走到哪里,畫面中的目光總是跟著他——月球宇宙空間站站長,核心工程師,黎耀輝的上司霍振剛。

回到房間,空間處理接收器里傳來新建月球5號居住艙生物檢測任務,黎耀輝迅速在鍵盤上敲擊演算,輸入一大串測試公式和數據,大腦高速運轉。直到把最后一個測試數據敲完,發出報告后,他揉揉發痛的眼睛,已經深夜兩點。

他走進浴室洗臉,鏡子里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讓他嚇了一跳,仿佛一瞬間長出的胡子。皮膚在香皂和剃須刀片間摩擦,像此時的冬天,冰冷而粗糙。

窗外起風了,海風把塵土和夜晚的流浪漢吹到高樓角落里,流浪漢一動不動,蜷縮著。街上也貼著宣傳畫,一角被撕破了,海風吹著,一下翹起,一下貼在墻上,在流浪漢的頭頂來回拍打,露出“移民月球”幾個大字。

房間里,接收器忽然嘀嘀響起來,又有喋喋不休的指令發過來,黎耀輝煩透了,走過去啪地關了接收器。他不想聽到任何聲音,只要嘀嘀聲響起,就仿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人監視。

他更不想聽到霍振剛的聲音——在那枚接收器之外,只有他的聲音最刺耳:“黎耀輝,做科學研究,你的資歷還太淺?!笨臻g站的幾個科學家都在暗中較量,爭奪站長的位置,霍振剛的話對他打擊不小。

黎耀輝從酒柜里取出一瓶在酒吧買的烈酒,沒有加冰,倒在杯子里,燒灼的味道火辣辣劃過喉嚨,他頭皮一麻,又狠狠灌了一口。

他的臉上立刻緋紅起來,眼角流出淚水。這酒像硝酸,喝下去時,好像后腦勺兒挨了一悶棍。他又看到站長霍振剛那濃密的灰白胡子,鷹一樣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手里一松,酒杯掉落在地毯上,昏沉沉睡了過去。

黎耀輝再次從月球空間站返回地球時,已是半年之后。他只有在休假時才回香港。杰克從酒吧吧臺里看見他時,手里正在調一杯雞尾酒,噴火林寶堅尼,藍色火焰冒出很高的火花,杰克用火花熱情地和黎先生打了一個招呼。

杰克正準備給黎耀輝倒吧臺里存的酒,黎耀輝擺擺手,“不,這次點杯新鮮的,給我也來一杯噴火林寶堅尼?!?/p>

杰克給黎耀輝做了一杯噴火林寶堅尼。他點燃一杯白蘭地,再將兩種酒倒入雞尾酒杯,杯子高高舉起,一條藍色火焰從空中流下,瞬間光芒四溢,像藍色的銀河流淌。

黎耀輝在火焰中鼓起掌來,炫目的流光引得鄰桌客人也紛紛叫好,杰克臉上很有面子。

“杰克,你真是調得一手好酒,這么好的手藝,家里人知道嗎?”黎耀輝問。

杰克靦腆一笑:“這有什么好說的,我奶奶不知道?!?/p>

“奶奶?你家里還有奶奶?老人一定高壽,你回家看過她嗎?”

“沒有。哎,已經兩年沒回去了,也不知道奶奶怎么樣了?!崩枰x的話問到杰克的傷心處,他調酒的手抖了一下。

這一抖落到了黎耀輝眼睛里。

黎耀輝安慰道:“出來打工確實不容易,離家這么久,奶奶會想你的,該回家看看?!?/p>

“奶奶說,她在家做農家樂挺好,逛完兵馬俑的游客都去我家吃飯。奶奶說她也想出來逛逛,說等我攢夠錢,讓我帶她來香港逛逛?!?/p>

“挺好,是該帶奶奶來趟香港。農家樂,你們家離兵馬俑很近嗎?就是那個世界第八大奇跡,秦始皇的墓?!?/p>

“不遠,我家在山里,到兵馬俑走不了多遠,很多背包客進山都住我家。那不是秦始皇的墓,是陪葬俑坑,秦始皇的陵墓還沒有開挖?!?/p>

“太可惜了,那就進不去了?!崩枰x皺皺眉頭。

“也不是,”杰克望望四周,小聲說道,“外人當然進不去,只有我們村里人知道怎么進去?!?/p>

“怎樣進去?”

“是我們村里的一條小路,有一個秘密入口?!?/p>

“你也進去過吧?”

杰克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再回答。黎耀輝喝干了杯里的酒,站起身走了。

第二天,黎先生又來了,他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杰克。

杰克一愣:“這是什么,黎先生?”

黎耀輝沒有答杰克的話,而是說出了銀行卡密碼:“里面是五十萬元,帶你奶奶來香港逛逛?!?/p>

杰克急忙推回銀行卡:“不,不,這怎么行,錢我不能要?!?/p>

黎耀輝看著杰克的眼睛說:“錢你盡管拿去,還要拿得心安理得。因為,我想讓你幫我辦件事?!?/p>

“什么事?”

“帶一些秦始皇陵墓的土壤,再拍些影像回來?!?/p>

黎耀輝的話讓杰克倒吸一口冷氣:“這是犯法的!”

黎耀輝用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杰克小聲點:“這不是犯法,僅僅是進去走一圈,就像你平時在村里玩耍一樣,帶一點陵墓里的土,這不是倒賣文物,土遍地都是,又不是寶藏,不值錢,沒人會發現?!?/p>

杰克把銀行卡塞回黎耀輝手里:“不行,不是倒賣文物也不行,那個墓我很少進去,其實也根本進不去,我只是在以前留下的盜墓洞口往里看過而已?!?/p>

“那就更沒事了,以前就被盜過,與你無關,你只是路過,撿點土罷了。我絕不會讓你白幫我的忙?!崩枰x把銀行卡放回杰克面前,“這些錢只是讓你帶奶奶來香港游玩的錢,東西拿來后,我會給你兩張移民月球的船票,這不僅僅是船票,每張船票都帶有一個月球居住艙位,你到月球后,就有地方住了?,F在多少人想買都買不到?!?/p>

一聽到“移民月球”幾個字,杰克心里猛然一震?,F在有能耐的人,都在賣房子、賣資產,想盡辦法買一張移民月球的船票。杰克抬頭望望窗外鐵灰色的天空,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天天困死在這個資源乏盡的地球。杰克不敢想自己的未來,這是一個富人和上層社會人群才有資格爭搶的資源。

黎耀輝推了杰克一把:“你不是一直想移民月球嗎?帶你最重要的人——奶奶一起去吧?!?/p>

杰克心動了一下:“黎先生,你要那些土和影像有什么用?”

黎耀輝在地毯上慢慢走著,他手中端著的白蘭地酒杯在燈光下閃爍發光。他結實的肩膀,棱角分明的臉龐,近在眼前,卻又如此遙遠。

他的謀略和儒雅,讓他覺得自己是不會被打敗的:“杰克,你有沒有想過,人類移民月球后,那些埋藏地下千年的陵墓怎么辦?它們怎么移民?秦始皇陵遲遲不開挖,那是因為科學技術還達不到??赡切┝昴估飳⒘粝露嗌龠z憾。如果把它們的基因帶到月球,通過生物重組技術,在月球上重建一座秦始皇陵不好嗎?陵墓中含有的DNA,也許可以克隆出幾千年前的秦朝人?!?/p>

對這些問題,杰克覺得驚奇,卻又覺得似乎有些道理:“那么,秦始皇陵就能保存下來了?”

黎耀輝轉頭對他舉起了酒杯:“這就要看你了?!?/p>

“我?”

“我會在你的體內植入一塊芯片,放心,這是一種對身體完全無害的電子芯片,只要像打針一樣把指甲蓋大小的芯片植入手掌就行。歐美國家現在已有許多人植入了電子芯片,他們出門都不用帶身份證、鑰匙。坐飛機、開車,只需把手靠近電子感應器就行。芯片里自帶攝像機、紅外線感應器,你進入陵墓后,芯片會自動記錄陵墓的影像和信息,你只要四處走走就行。這種最新研發的芯片,還有自帶的屏蔽功能,你坐飛機過安檢時,只要開啟屏蔽功能,就不會被感應到。記住,那些珍貴的土壤不能用打印機打印,必須親自帶回來?!?/p>

黎耀輝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六十多年前,有一位去世的科學家霍金,在挪威的斯塔爾慕斯科學節上曾預言,2050年人類將開始移民月球,不是觀光,而是永久居住?;艚鹫f,如果人類不向宇宙空間移民,氣候變化、資源用盡和人口過剩會使人類滅亡,這只是個時間問題。另外,巨大的小行星隨時可能和地球發生碰撞,毀滅地球上的生命。這不是科幻小說,而是霍金用物理學和科學數據做出的判定?,F在已經是2080年,霍金的預言一一實現。地球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已有不少人移民月球。你要留在地球上等死嗎?帶你的奶奶一起移民月球吧?!?/p>

黎耀輝把銀行卡插進杰克的上衣口袋,對杰克點頭一笑,離開了酒吧。杰克頭腦發木,久久回不過神來,他看見黎先生的身影走出酒吧,像一只海鰻消失在大海。

黎耀輝走在昏暗的街上,他將大衣裹緊。出了酒吧,冷風和臟空氣撲面而來。剛喝下去的酒,此刻在身體里反上勁來,嘴里沖出一個酒嗝,這東西一口比一口難喝了。但這也正是他沉溺于它的原因。

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復活。他靠白蘭地才能睡去。每天早晨醒來,眼皮都張不開,口渴得像著了火,頭痛欲裂。如果不是每晚的這杯酒,他無法止住內心的掙扎??臻g處理接收器只要一響,他就像聽到警笛般,跳到它面前,接收任務。

他機械而厭煩地應對那些任務、報告、煞有介事地記錄、起草條陳,長得沒完沒了。對于那些要討論的問題究竟是什么,誰也沒有真正弄明白過,只是引起越來越復雜、糾纏的爭論。所謂的科學學術討論,在定義上吹毛求疵,漫無邊際扯到題外,常常一場會下來,根本問題依然無解,隨即卻是幾個人用看不懂的結論寫出論文,爭著發表再向上級報告。還有那個刺耳的聲音,空間站站長霍振剛對他的否定,像一記重拳,狠狠擊在他的心上。

他必須做出新的成績,開發一項屬于自己的研發項目,才能從眾人中脫穎而出,擊敗那些競爭對手。重建秦始皇陵,是他構想多年的計劃,只有用這個從未有人做出的計劃,才能接近他心中站長的位置。

被他們壓了這么多年,這口氣終究要出來。先用杰克帶回的土壤做實驗,自己的專業技術沒問題,只差一個機會。

黎耀輝的眼前出現一幅浩瀚的圖景,一座巨大的秦始皇陵在月球上聳立,皇陵之下,千軍萬馬如同復活,無數身披鎧甲的騎兵俑、跪射俑、將軍俑在月球的地宮中整齊排列,手持弓弩,足蹬短靴,戰馬雙耳豎立,聞風而動,仿佛隨時在等待他的召喚。

杰克回到員工宿舍,窗外下起了雨,打在窗玻璃上。雨水從玻璃上傾下,屋里太黑,他卻不想開燈。自己十歲的時候,也是這樣坐在黑屋子里等家人回來。母親是再也回不來了,嫁人時她把所有的衣服被子都帶走了。父親整日喝酒,喝醉了就去村口賭錢,賭輸了,回來摔盤子砸碗,他嚇得大哭。父親上來就是兩巴掌:“哭,哭!再哭把你扔到街上!”他又驚又嚇,頓時止住哭聲,蜷縮在角落里祈禱奶奶趕快回來。奶奶一進屋,就抱住了他,不準父親再打他。杰克緊緊摟住奶奶,世界上只有這個懷抱是安全的,溫暖的。

小時候沒有玩具,奶奶剛賣完一車火晶柿子說:“紅亮別鬧,奶奶給你買個好玩的?!蹦棠棠樕系暮挂矝]擦,走到商店,買回一個會動的變形金剛。他高興地等著,看見奶奶進門就搶了過去,變形金剛變成汽車變成坦克,他笑著叫喚著,一下午的快樂抵得上一生。

杰克忽然哭起來,在遙遠的香港,這間狹小灰暗的員工宿舍里,他想起千里之外鄉下的奶奶,整整兩年沒見到她了。每天下班回來,勞累和痛苦都無人訴說,他想立刻見到奶奶,帶她和唐娜離開這里,移民月球。一想到唐娜,杰克皺緊了眉頭,喪氣地跌回現實。她會和自己走嗎?

唐娜此刻正在咖啡吧,今天又是一個下雨天!她被風刮得心煩。一下雨,就不能出去玩,關在屋子里干嗎呢?一個人傻呆呆坐著,等時間過去嗎?她對著咖啡機上的不銹鋼反光板看自己,這么漂亮的臉蛋,再這么傻等就等老了。

她聽到一陣特有的急促腳步聲從走廊那端傳來,她抓住女同事的手說:“小琳,說我不在,說我今天沒來上班??!”隨即躲進操作間。她聽到小琳在外面敷衍了杰克,能想象杰克嘆息的樣子,可她實在不愿看杰克那雙透著傻氣的眼睛,連他的急切也令人反感,“娜娜、娜娜”那樣叫著,像一個窮瘋了的人抱住一根稻草,稻草也會窒息。

小琳在外面招手:“打發走了,出來吧?!碧颇鹊男穆涞?,長舒一口氣,從窒息中透出一口舒暢。她眼睛望著窗外,等梁伽澤的車來接她。梁伽澤走路總是不緊不慢,他還會跳舞,跳起華爾茲最好看。他帶她去舞會,去西餐廳,潔白整齊的圓桌旁,站著穿禮服的侍者,華爾茲的旋律和英式牛排的香氣環繞著他們,梁伽澤說,你是我最美麗的舞伴,唐娜的心就跳躍起來。

杰克懊惱地往回走,他想著冰冷的唐娜,血液仿佛凍僵一般??伤仨毧绯鲂碌囊徊?,因為他還活著,他還有奶奶,剩下的路還要走。但他不知道怎樣跨出新的一步。眼前的路就像一條灰白色的長蛇,蜿蜒向他奔來,他等著,等著,眼看臨近,卻忽然消失在黑暗里。

雨夜,還是那么長。長久的枯坐中,他摸到上衣口袋里那張銀行卡,黎先生給他的。他握住了這張卡,無望中握住了一縷希望一樣。他決定試一試。

杰克跟隨黎先生來到月球空間站,讓他把電子芯片植入自己的手掌。

宇宙中天黑得很早,其實天一直是黑的。從茫茫太空遙望地球,如同在地球上遙望月亮——地球是那么渺小,像一個白地藍花的青花瓷盤掛在空中。

杰克乘坐的太空船降落了,走出艙門,他才發現太空船僅憑一束光線驅動飛行。造型小巧的船身閃著銀色的金屬光,穿過一片光感區,船身上反射出色彩斑斕的虹影。

一架舷梯展現在杰克和黎先生腳下,兩人走下來,卻看見船艙里的機器人從高高的太空船上直接落地。杰克驚訝地望著,黎先生淡然地說:“他們用不著舷梯。每個機器人,在最初設計時,已經安裝了引力調節器,他們可以根據高度、遠近任意調節重力,從高處落下,落地時速度會變成零。只要他們愿意,甚至可以從太空漫步到地球?!?/p>

杰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杰克先生,請您不必擔心,我們自身攜帶的引力調節器,可以幫助我們應對任何特殊情況?!睓C器人轉過身對他說。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沒有和你說話啊?!狈路鹦睦锏拿孛鼙蝗丝创┮粯?,杰克不安地問機器人。

“您驚訝的表情已經通過生物電波傳輸給我,我的體內安裝有人臉識別和表情研判系統,通過研判,將您的生物電波送入我的存儲器分析,系統會反饋結果?!睓C器人說。

“請問您對我的回答是否滿意?”機器人又執著地問了一句。

“滿意,滿意?!苯芸粟s緊跟上黎先生,離開了這個既智能又可怕的機器人。

杰克走進空間站,一陣海浪向他襲來。他下意識地伸手阻擋,卻空無一物,只有一面巨大的電子顯示屏橫在眼前。太真切了,仿佛就要撲過來,卻實際相隔數萬公里。電子屏前聚集了一群人,因為彼此穿著太空服,杰克看不清他們的身份,頭盔里透出各種膚色的臉。

黎先生把杰克帶到一間休息室,讓他在里面等候,隨即關上門出去了。杰克偷偷打開一條門縫,看見黎先生走到一位花白胡子的男人跟前,向他匯報著什么。這個男人很面熟,像在哪里見過。杰克猛然想起來,這個人就是移民月球宣傳畫上的那個人,大街小巷貼的都是他。

男人好像沒什么耐心聽完,快速示意,指示黎先生參加會議。通過翻譯器,杰克聽到一個外國專家模樣的人說:“月球移民基地會比紐約現代得多。紐約只是一個二維平面城市,而移民基地是一座宏偉的多層立體城市。每一層都分布精確設計的街道,有多個人工智能社區和商業中心,整座城市的地上、地下系統和居住艙即將建設完成。城市有著復雜的社會結構、嚴格的行業分工,整個城市是一臺巨大的精密機器,協調高效地運轉?!?/p>

專家隨即轉向電子屏幕,臉上的神色難看起來,眉頭緊蹙:“海嘯越來越嚴重了。日本大地震引發的巨大海嘯導致南極冰架崩塌,海嘯波穿過太平洋,抵達南極洲。崩塌的浮冰面積相當于兩個紐約曼哈頓島。南極大陸海岸線在急劇變化,整個大陸像一塊熱煎鍋上的牛油,不斷縮小面積。地球海水在引力拉動下涌向南極,地球頂端那塊雪白的大陸,正被滔天巨浪吞沒。地球各地的裂縫越來越多,最初出現的幾道在不斷擴展,顏色也由黑色變成透著火光的暗紅色,像幾千公里的地獄之門?!?/p>

電子屏顯出另一幅場景,到處是驚天動地的轟鳴聲,挖掘機遮住了天空,一只只鋼鐵巨掌凌空劈下,城市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無數大人和孩子在哭喊奔走。

“我們將有計劃地逐步毀滅一些城市,以保存越來越稀少的資源?!睂<艺f道,“也許地球將再一次回歸它最初形成時的寂靜。這次將比上一次更長。不要從道德角度談論這個問題,在宇宙中,那東西沒意義?!?/p>

黎先生忽然從門外走進來,杰克呆呆立在那里,心里驚恐又難受,完全沒有注意到走進來的黎先生,他的一只手還無力地搭在門上。

“你都聽到了?這只是局部地區的情況,有的地方比這更糟?!崩柘壬f道。

“地球……真的會消失嗎?”杰克問。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地球已經是一位老人了,人類沒有好好愛惜他?!崩柘壬滞笊系膫鞲衅鳠袅亮?,他按滅了燈說:“走吧,植入芯片的時間到了?!?/p>

門突然打開了,那個花白胡子的男人霍振剛走進來。剛才黎耀輝已經把自己的方案向霍振剛匯報,他并不覺得黎耀輝能做成功,或者做出什么新實驗。在幾位科學家里,黎耀輝的資歷最淺,他折騰的這些事情,在自己看來就是小兒科。他甚至連黎耀輝的報告都沒有聽完。他進來看到一臉傻氣的杰克,更加失望,這就是黎耀輝吹噓的秦始皇陵探尋者,讓他們瞎折騰去吧。他搖搖頭走了。

杰克看到霍振剛的眼神,他手足無措地看了看黎先生?;粽駝偟牟恍湃稳悸湓诹死枰x眼里,可他越不相信自己,自己越要做出些成績。黎耀輝的倔強和工作多年的委屈瞬間涌了上來,他拍拍杰克的肩膀,安慰著杰克,也安慰著自己:“好好完成這次任務,抓緊時間移民月球,我們會成功的?!?/p>

智能機器人醫生接待了杰克。她的藍色瞳孔,閃爍著光亮,里面是兩架自動攝像機。她擁有迷人的上半身,金色長發,身材姣好,微笑時的潔白牙齒和紅潤嘴唇有種天然的親切感。黎先生說,她的設計原型來源于一位法國電影明星。

杰克放松下來,伸出手掌,讓涼絲絲的消毒液在手背上游走,他看到女醫生把一針麻醉劑注入自己體內,她微笑的樣子真好看,杰克對未來的恐懼已消失大半。麻醉劑一絲一絲流進血液,杰克全身軟綿綿舒適起來,竟發出一聲輕哼,他有些難為情,想讓身體坐起來,卻半分力氣也沒有?;秀敝?,聞到一股咖啡香,是黎先生還是女醫生沖的咖啡,他已分不清,視線模糊,只有濃郁的咖啡香氣飄蕩。是誰端著咖啡杯在輕輕走動,他仿佛看見那柔和的、雨水般的咖啡光澤。

杰克在恍惚中看到了自己的家。青翠大山里,一條蜿蜒小路,小路盡頭,是一座農家小院。院子里是孩子們嬉鬧的叫喊聲,夕陽淡黃色的光芒里,奶奶坐在院子中間,電爐上水壺的水開得正歡。

杰克看到了自己的母親。他想,母親離開他時他大概十歲,或許十一歲。

母親是一個體格高大健美的女人,她很少說話,有一頭濃密的黑色長發。至于父親,記憶已經很淡薄,只記得他是一個瘦瘦黑黑的人,終日坐在門墩上抽悶煙,生氣時會沖他吼幾聲。

母親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懷里抱著別人家的小孩。他問:“媽媽,你抱的是誰?”

母親說:“我抱的是我兒子?!?/p>

“你兒子?那我是誰?”杰克問。

母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母親低頭親親懷里的小孩說:“他是我現在的兒子?!?/p>

杰克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孩,那雙陌生的眼睛和母親離他越來越遠,他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沒有抓住,他大喊一聲,驚醒過來。

手背上一陣疼痛,一支注射器正插入手中,一枚電子芯片被植入他的左手。一股鮮血流出,杰克疼得滿頭是汗。不知是疼痛還是剛才的夢境,杰克的心沉沉地往下墜。

他回頭看見女醫生抽出針管,把注射器扔進垃圾桶。她轉動的不是雙腿,而是一只在醫療臺移動的輪子。她不是美女,是一個設計精良、節約材料、人工智能的機器人。

走出醫療室,杰克的腦袋蒙蒙的,他努力讓自己清醒,尋找黎先生。黎先生正坐在大廳里,聽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做講座。杰克走到后排,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來。

臺上的男人很斯文,透過太空服也能看到他的頭發紋絲不亂,氣色和精神都很好,語音帶著綿軟的港臺腔。與溫文爾雅的氣質相對,是他在談到人工智能時的犀利:“現在實體世界的數字化,已創造出無限商機。無人駕駛技術已在地球廣泛使用多年,未來,無人駕駛不再僅僅局限于駕駛汽車、飛機,而會被各種智能飛行器、潛艇、空天母艦使用。未來幾年,失業率上升是無法避免的。在未來五到十年,40%的人會失去工作。美國有一本雜志《紐約客》,論述每一種工作的失業率,最先失業的工作,包括服務人員、銷售、流水線工人?!?/p>

杰克頭皮一麻,服務人員,自己不就是服務人員?,F在酒吧里引進了大量自動機器,清洗酒具由機器完成,采購世界各地的名酒在網上直購,廚房工人和采購人員早已解聘。前幾天,駐唱歌手也不需要了,5D全息投影技術可以真實顯現任何歌星,客人只需點單,就可以和世界各國歌星互動演唱。只剩他和幾個調酒師,零零落落,夜晚下班后像無家的孤魂野鬼。

演講者的聲音又傳來:“未來的人類將分為兩種,優質進化人和非進化人。優質進化人的體內會植入最新的科技信息和特效藥,改變一部分基因,成為新一代的人類,他們的后代也將具有新的基因?!?/p>

演講結束,臺下發出一陣掌聲。杰克有些冷,他有些聽不懂,茫然地走到太空艙前,看著窗外蒼茫的宇宙,輕輕嘆出一口氣,該走了。

返回地球后,杰克請了假,坐飛機回陜西老家先看了奶奶。他把銀行卡交給奶奶:“奶奶,卡收好,里面的錢你想買啥就買啥?!?/p>

奶奶一把拉住孫子的手,老淚縱橫:“奶奶啥也不要,就要我娃好!”

杰克抹去滿臉的汗和淚,狠下一口氣:“奶奶你等著,等我辦成事來接你!”說著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

“你干啥去?”奶奶伸著脖子喊。

“去辦要緊的事——”杰克已經走遠了。

七十二歲的奶奶把拐杖在地上亂戳。

杰克急匆匆趕往皇陵,他要盡快拿到土壤。黎先生要得急,只有拿到影像資料和土壤,才會把價格越來越高昂的移民船票給他。

杰克走到山林蔥郁的驪山腳下,還是這座熟悉的山峰,從小到大,多少次攀爬玩耍,山林里穿梭。此時看見,心里卻多出一份沉重和不安,那未知的前途和生活,像這座大山,壓在眼前。

秦始皇陵蒼翠地橫臥在峰巒疊嶂中,與驪山融為一體。驪山像一匹奔騰的黑馬,驪,古意為黑色駿馬。北邊是彎曲流轉的渭水河,似一條銀蛇閃閃發光。杰克沿著密林中一條隱蔽的小路,走進一個盜洞口,洞口遮掩著樹木,與整個山林融為一體,外人根本無法找到。

杰克順著狹窄的洞口往里走,手電照著黑洞洞的坑墻,黎先生給的氧氣探測器亮著綠燈,表明可以繼續前行。盜墓賊挖的坑道很難走,低矮望不見頭,有重重的壓迫感。每走一段,就有一塊凸起的石頭、土塊攔路,坑道變得更黑更窄,頭和肩膀撞在墻上,像被撞歪的皮球,迅速彈回來。臉貼著墻走路,人像被禁錮著,任何人進去都無法逃脫,無數的秘密和陪葬品也被禁錮在這座地下宮殿。

猛然聽見一陣水聲,循著水聲,杰克看見另一條坑道。以前進來那一次,他從未走過這么深,眼前是一條新路,他試探著摸索進去。水聲越來越響,卻不見水源。水聲將他引到一塊圓石旁,他趴下身子傾聽,聲音就是從圓石下發出的。地下仿佛有一個出水口,水從出口流出,順著坑道流淌,杰克也跟著走,水聲漸漸起了變化,好像一個出口被打開,變得寬緩,河水流向看不見的遠方。

這條地下暗河是一張隱形的引導圖,水流時隱時現,坑道時斷時連,神秘卻又似有跡可尋,一明一暗,仿佛生死輪回。

杰克想起小時候課本里學的《史記》描寫的秦始皇陵,驪山邊住的小孩都會背:“穿三泉,下銅而致槨……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p>

杰克抬起胳膊,把手掌里的電子芯片對準了前方。這座地下宮殿展現在他眼前。

殘損的陶俑和散落的碎片,不知是在訴說這里曾被人偷盜的敗落,還是依然頑強地警告著擅入者。它像一座古戰場,蔓延著硝煙過后的荒涼和零落。一堆廢墟里,杰克忽然發現一塊灰白的陶俑從土里露出來。他小心翼翼扒開土層,取出陶俑,發現原來是一只陶俑的斷手。秦陵中遍布陪葬陶俑,這只斷手一定是盜墓賊盜走陶俑時,走得太匆忙,不小心摔壞留下的。又或許是他們盜了更重要的寶物,顧不上這只陶俑了。斷手保留了俑人的袖子和手部,手呈空心握拳狀,想必當初燒制時,手里是握著金屬或木質的兵器。杰克擦了擦陶俑上的土,將電子芯片對準它,記錄下它的形態,并拍下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只殘手和它身后千年的歷史。

在村子里,很早就流傳著關于這座巨大的地下宮殿的傳說,據說當年丞相李斯向秦始皇匯報,七十二萬人修筑秦陵,已經挖得很深了,好像到了地底一般。秦始皇聽完,下令“再旁行三百丈乃至”。

如此浩大的地宮,杰克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是哪里,他覺得自己像一棵草芥,站在巨大陵墓中一個小小的偏角。望著長長的坑道和未知的前方,杰克心如荒草,震撼而迷茫。

他想起村里還傳說,驪山與秦陵之間有一條暗道,每逢陰天下雨,暗道里就過“陰兵”,人歡馬鬧,聲如滾雷。他越想越害怕,趕忙撿了一些土,又在坑道和周圍走了一圈,讓電子芯片記錄影像、溫度、濕度等相關信息后,沿原路返回,匆匆跑出了陵墓。

杰克坐在香港機場海關拘留室的長椅上,他的手擱在膝頭,看著工作人員忙碌地走來走去,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站在門口。工作人員讓他在一大摞材料上簽字,并扣留了他的通行證、身份證、工作證。他看到讓他簽字的年輕小伙子整潔的臉龐,想起自己已經兩天沒刮胡子。

他此時很想在下巴上涂滿泡沫,即使像平生第一次刮胡子時,他試著把上唇淡黑的茸毛刮掉卻不慎割破皮膚,粉刺流出血來,到最后也沒理成個樣子,也沒關系。他此刻只想洗個熱水澡,洗掉全身的土末、汗臭和疲憊。這番渴望終未實現,他依然孤零零地坐著。他覺得自己從這時起便開始老了。

其實他很早就覺得自己老了,從那個海關安檢員用檢測儀器在他身上掃射,讓他脫掉衣服和鞋子時,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老羊,無力掙扎,順從地在他們面前一件一件脫掉衣服。安檢員面無表情地喝道,還有鞋子。鞋也脫掉了,他的雙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戰栗。皮膚上的汗毛倒豎,像猛然碰到冰冷的水。

很小的時候,他就懼怕黑暗和陌生的環境、人群。他總是天黑時睜著眼睛,床上空空的,他整晚不敢睡去,害怕漫長的黑夜,更害怕家里人不要他或隨時走近一個陌生的人。矛盾和驚恐的情緒像滾燙的蟲子焦灼著他的心。

此刻,這種情緒再次從心底升起。安檢員戴著手套的大手,重重拍打在他身上。杰克努力調整姿勢讓自己平穩,但這具身體像一截枯木,空虛、無力地承受每一下拍打而有點微微搖晃。肩膀、胳膊、腋下、腰腹、雙腿,安檢員細細搜查著,兩人不對視,都裝作不知道對方已知情,一個在急于找到證據,另一個急于解脫這種搜查罪犯般的尷尬。

尊嚴像陽光下的一條咸魚,曬干了水分,緊緊收縮著。聽著安檢員的命令:轉過身,站到那臺檢測機上,雙手舉高。杰克精疲力竭,舉著雙手站著,直到聽到安檢員用對講機講著一連串粵語,隨即兩名高大的警察趕來。他們迅速將杰克控制住,帶往安檢辦公室。身后排隊的人群騷動起來,旅客七嘴八舌地議論:“抓住了一個毒販!”“是冰毒嗎?”“看著不像,可能是一個走私犯!”

在兩個高大的警察面前,杰克這一次脫得更干凈了。他的貼身內衣里,搜出一小袋裹得緊緊的土壤。

杰克也擔心過,怕被安檢搜到。電視里,倒賣文物的販子把文物裝進旅行箱,過安檢時箱子打開露了餡。杰克長了心,他在秦陵只撿了一小撮土,包成小金橘般一小袋,藏在內褲里。沒有人會翻開內褲檢查,他的計劃讓自己心里很踏實。臨過安檢前,杰克開啟了芯片的屏蔽功能,這樣會萬無一失。

當杰克被戴上手銬,由幾名警察押送,往警車上走時,他始終不明白,站上那臺檢測機,自己的秘密為什么會被發現。高大警察看著杰克急壞了的樣子,輕松一笑:“你知道超導射線嗎?”

杰克搖搖頭。

“這種射線類似以前的X光。但它是一種透視極強的新型光波粒子射線,能透視所有物體,”警察慢悠悠說道:“你開啟芯片的屏蔽功能根本沒有用,超導射線一掃,就看清了它在你體內的位置。其實你連衣服也不用脫,我們已經知道你藏的那一小袋土。脫衣檢查,只是例行手續,拿到實證?!?/p>

杰克的眼睛里升起一陣霧氣。他注視著機場大廳外濃密而布滿灰塵的天空,灰塵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暗色的云,從頭頂壓下來。他想把塵土滿面而又發脹的腦袋浸入海水,讓海水清洗、冷卻自己,但大海離自己那么遙遠。他再次隱沒在塵土之中。走過人群時,他從人們議論、閃躲的眼神里看到自己,那是一張陌生的臉,陌生得他險些捂住臉奪路而逃。手銬將他拉了回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得太遠,走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警車沉重的轟鳴聲戛然而止,車輪摩擦地面時發出令人煩躁的啪啪聲也停下來。沿途幾個小時的車程,都是不認識的路線,直到杰克走進一道大鐵門,看到一排穿著囚服的人整齊地在操場上走路,他們按教導員的指令,筆直走出一條直線。一排人看到新囚犯,有的偷瞄,有的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被教導員嚴厲喝住了。

一個個子不高的犯人死死盯著杰克,帶刀疤的光頭上閃著寒光,一雙深黑的眼仁豹子般兇悍,杰克被這一眼盯得渾身一抖。此刻,他才真的意識到,自己已經到監獄,成為一名囚犯了。

杰克覺得處罰太重,自己只帶了一小袋土,竟被關進監獄。交罰金不就行了?自己多加幾次班,錢總能湊齊。審查他的警官說:“這可不是交罰金的事。最重要的是你手掌里的電子芯片,存儲的所有秦始皇陵影像和信息都將被清除,以防止你偷偷發往月球——你的罪名可不輕。并且,這些信息將作為你的罪證,在上庭審判時用?!?/p>

很快,警車將杰克押往一座生物研究所,讓專業工程師取出他的芯片信息。路上經過一片白房子,樹木掩映,一座座臨海的私家花園安靜雅致,這是香港有名的別墅區,各個門牌上寫著主人的姓氏。杰克剛到香港時就聽說過這里,早想來看看,沒想到今天竟是在警車上看到。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又縮回來。手銬硌疼了他。他猛然想起,自己已是一個上無片瓦遮身的人了。

走進研究所,接待杰克的是一個智能機器人,他把杰克引向一間實驗室,押送杰克的兩名警察緊緊跟隨。一排實驗室里,立方體的透明玻璃間里坐著不同的犯人,他們正接受機器人的審問。

研究所的機器人智能化程度很高,總有犯人想糊弄他們,但都被追問了回來,不得不像面對人類時那樣老實回答。他們在監控器下錄音對話,或做測謊測試,采集血樣。談話畫面和結果傳送到總控室,一位姓歐陽的博士通過目標辨識、DNA檢測和綜合研判得出結論。

杰克跟隨機器人走進一間實驗室,機器人像忠實的管家一樣,逐一詢問杰克的信息、工作經歷以及在秦陵里的情況。當杰克說到秦陵的壯觀和歷史時,機器人自言自語道:“希望下輩子我能去看看這個地方?!苯芸朔路鹇牭揭宦晣@息,但又想怎么可能呢,機器人怎么會有這種感受。

問完問題,杰克被機器人帶到歐陽博士的實驗室。抬眼一看,面前是一位穿著白色大褂的中年人。平穩和老練,在歐陽博士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上展開。那件白色大褂,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沼澤里發出一陣陣化學藥水的氣味,杰克有些頭暈。

杰克的審問報告剛從電腦里傳過來,剛才為杰克做審問的機器人敲門進來了,他平靜地站在門口,雙手垂立,杰克看到他十個蒼白而修長的機器手指。

“歐陽博士,你們好,我來向你們告別,我馬上要進入重生了?!睓C器人說道。歐陽博士點點頭,伸出手握了一下機器人光滑無痕的手指。

機器人轉身出去了,杰克忍不住問:“重生是什么?”

“就是銷毀自己?!睔W陽博士平靜地說。

“他要去銷毀自己,要去死亡?”杰克心里一驚,他猛然想起機器人說的那句“下輩子”和那聲輕輕的嘆息。

“是的。他會被切斷電源,在幾分鐘內被化為原子,回到機器人制造的開端,重新作為DNA的原料,這就是他說的重生?!?/p>

“他還那么年輕,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雖然只是一個機器人,杰克心里仍忍不住痛了一下。

“那只是你看他年輕。超過十年的機器人就過了強壯期,會自動選擇死亡,從不貪戀生命,這是在他們設計之初就寫入的程序?!?/p>

杰克通過監視器看到機器人走進一間屋子,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伸出右手,對著監視器揮了揮那只蒼白的機械手臂。杰克看到了那只光滑無痕的手。

一扇厚重的鐵門緩緩關閉了。

歐陽博士在電腦上輸入指令,并按下一個紅色按鈕。鐵門里發出嗡嗡的響聲,門上一串指示燈連續閃了幾次,最終變為綠色。

杰克感到一種恐懼蔓延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皮膚的汗液里。短短幾分鐘,他像活了一個世紀般漫長。

“把你的手掌伸出來?!睔W陽博士說道。沒等杰克反應過來,歐陽博士已經把芯片讀取器插進了他的手里。手上一陣劇痛,從手背蔓延至手臂。芯片里的各種數據潮水般涌向歐陽博士的電腦,影像、資料、照片……杰克能看清楚自己來時走的每一步、每一個細節。他從電腦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單薄、無力,永遠像在找尋著什么,卻永遠找尋不到。

他心中那個痛苦的黑洞迸裂了,有種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撕扯,直到他的身體清空,跌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他想起剛剛消亡的那個機器人,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區別。

“博士,你把我也當成一個機器人嗎?”杰克痛苦地問。他手上的手銬一直沒打開,此時正深深陷入皮肉里。

“不,你是人類。人類被創造出來,是地球上最先進的物種,已經抵達其他物種的金字塔塔頂了。但這種高級物種發展到最后,是分等級的??傆幸恍┚哂懈咧巧毯蛢炠|資源的人,成為金字塔塔尖的人?!辈┦空f道。

“那么我是什么?”

“你比機器人強一些。人工智能機器人與人類最大的區別是,他們不具備情感。但如果有一天研發出擁有情感的智能機器人,也許有很大一群人類會被替代?!?/p>

歐陽博士取出了芯片讀取器,杰克的手臂無力地垂下來。他覺得整個人的魂魄都被吸走了。

他疲憊到了極點,把自己這雙手交付給警察。手銬咔咔作響,跟隨手的擺動被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杰克被兩名警察拉扯著,塞進警車,像一袋面粉或罐頭,被擺布、擠來翻去。警笛聲轟然響起,刺耳的鳴叫和警燈閃光劃破街道和天空。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雙手,不再聞到人的味道,只有車里固定犯人的鐵欄桿發出的鐵腥味。

欄桿上沾滿汗氣,一定有無數犯人的手、臉和身體蹭在上面,無數陌生的氣味里,杰克辨認不出自己的氣味。他試圖回想起自己的臉龐,卻怎么也想不起,腦海中卻浮現出黎先生的面容,黎先生拿著兩張船票,問他,杰克,東西拿到了嗎?快移民月球??!他恍惚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緊急的事,他要帶著奶奶一起離開。奶奶一把拉住他的手,緊緊攥著,她正喊著紅亮,紅亮,把拐杖在地上亂戳。唐娜的臉浮現在杰克眼前,她對他嫣然一笑,杰克伸手去抓唐娜的手,卻被唐娜一把推開了,杰克,我要走了。

杰克覺得從頭到腳,全身像一塊冰,在慢慢凝固。他再也無法忍受胸腔里冰冷的嚓嚓聲和全身血液在沖破血管時的撞擊,他渴望逃走,逃出這惱人的冰冷和孤獨。警車開到了監獄,他被警察押下車,跌跌撞撞走著,每一步都像捶打在墳墓上。他鐵了心,把自己的心臟緊緊壓住,不讓它在胸中翻騰。他的眼中沒有掉一滴淚。

但當他跨入監獄大門的那一刻,鐵門里訓練的犯人像一排排枯木站著,他覺得自己仿佛跌入一個深黑的大坑,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見一絲光明。那是腐朽的讓人窒息的昏厥。一陣驚恐,他猛然拔腿往外跑,用力沖撞警察,甩開警察的手,手銬嘩嘩響著,更深地箍進手腕里,皮膚紫漲,幾乎要箍出血來。就在要靠近大門時,他被一名警察一腳絆倒在地,臉和牙齒重重磕在地上,一把槍頂在了他的頭上。

警察大聲警告著,可他依然在用那雙青紫的赤腳狠狠拍打著地面,鞋子飛出幾米遠,只有赤腳揮舞著,仿佛在抵抗著自己的命運,又好像是為了能再多活一陣而做最后的掙扎。

他回憶起這雙腳,去年在他工作的酒吧里跳舞,幾個打工仔,在客人走光后,他們打開音響和燈光,整夜地跳舞,打發自己的孤寂。他給自己調了一杯雞尾酒,邊喝邊跳,直跳到全身的骨頭散了架也不覺得累。此刻,這雙腳正惶恐地在地面拍打著,再不復從前的充沛精力。

更多的警察圍上來,將杰克撲倒在地。鮮血和磕碎的牙齒掉落地上,為了不引起其他犯人的暴動,警笛聲拉響,訓練的犯人被緊急集合到一處,由十幾名警察嚴密看守。杰克被四五個身材高大的警察從地上拖起來。犯人們并不知道,是什么人跌倒了,又像麻袋一樣被拖走了。

杰克被關進隔離室,他被戴上腳鐐,扔在墻角。鐵門咣地鎖上了,他的兩只腳在腳鐐里張開,像癱了一樣。嘴里的血和傷口剛被處理過,紗布一圈圈纏在臉上。他把紗布拉下一個小口,讓自己呼吸進一口氣。一束頭頂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他抬頭望望,光是從高墻上的一扇小窗里射進來的。他對著這束光,跪了下去。就像對著小時候家里供奉的神像。

杰克安靜地跪著,來自心靈深處一顆巨大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他的手。他沒有發覺,依然默默跪著,仿佛在祈禱,那心里的聲音大得嚇人。

他努力站了起來。踮起腳尖,用力扒住窗戶,抬起頭,往窗外看。天空灰蒙蒙的,鉛灰色的云像一面墻,向人身上壓下來。他注視著塵土,像一道厚厚的山影,彌漫在空中。他呼吸著被污染的空氣。遠處是一片大海,一只海鳥將裹滿油污的身體浸入海水,可怎么能洗凈呢,海面上漂浮著一層油和垃圾。它再也飛不起來了。不停拍打著翅膀,翅膀依然粘連在一起。它在岸邊緩慢走著,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油污的尾巴。

順著海岸線,杰克看到了那片白房子。別墅區里的一男一女戴著電子濾毒口罩,拉著行李箱往外走。他們賣掉了別墅。男人正在和一個房產商人簽合同,那人遞給男人兩張移民船票。杰克認識那張淡藍色的船票,他在黎先生的手里見過。

白房子里人去樓空。只有陽臺上一株秋海棠留下了,葉片在風里撲棱棱飛著。風越來越大,海浪翻滾,海上下起了雨。杰克在墻角坐下,他靠在墻上,把戴著腳鐐的雙腳展開,讓自己休息一會兒。

整個下午,他都在休息,站起,他在觀看落在秋海棠上的雨水。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周子湘,滿族,8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4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28屆少數民族文學班學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入選陜西省委宣傳部“百優人才計劃”。作品見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中華文學選刊》《民族文學》等。獲第九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入圍首屆《小說選刊》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獲第二屆陜西青年文學獎·小說獎。中短篇小說集《慢船去香港》入選“中國多民族文學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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