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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武漢

2020-07-04 14:32云舒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5期
關鍵詞:母親老師

退休后的第一天,我來到郊區那個叫“江城花都”的父母家。

父母郊區的房子是我買的。買那個房子時,周邊還是菜地,菜地南邊是一條叫汊河的滹沱河支流。河南岸是市區,河北岸是菜地和零零散散的村落,臨近快速路是規劃中的江城花都小區。那天在審貸會上看到這個項目,我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當信貸員講到汊河,講到那座石橋,講到北岸的江城花都時,我的眼角濕潤了。對面的老行長盯著我漲紅的臉頰,問我是不是生病了,審貸委們的目光也都齊刷刷投向我。我說我沒病,我是被項目的描述驚著了。

一年后,江城花都開盤時,我為父母認購了一套帶小院的大三居。所有的朋友都說我應該買市區好位置、大開發商的房子,我家老陳也建議,還是離我們近一些方便。母親更是一百個不愿意,她說,住在郊區我們買菜都不方便,房前有條河,夏天還不被蚊子咬死?母親的反對直接促成了江城花都小區的家。我一直想,母親只是知道蚊子多,如果知道江城是武漢的別稱呢?搬家那天,我擠眉弄眼逗父親,父親嗯嗯點著頭,就是死活不接招,但我知道,父親肯定明白我心里那點“彎彎繞”。

江城花都所有的一切還是三年前的樣子,父親的回憶錄還在書桌上,全家福上的父親也正在慈愛地看著我。我撣掉灰塵,翻開厚厚的回憶錄,藍黑墨水流出的歐體如水般流淌在紅條信箋紙上,淙淙潺潺。父親的生命之水,流過大別山,流過黃河,流過鴨綠江,流過華北平原,在奶聲奶氣的“太爺”聲中戛然而止。父親的回憶錄里怎么可能沒有那個她呢?我有些遺憾、有些怨氣地把回憶錄重重放到桌子上,半截照片從牛皮紙包裝的封底里甩出來。這是一張被攔腰撕掉的半截照片,腰間的蝴蝶結、微喇的長裙,丁字形的黑皮鞋穩固地托起輕靈的細腿。瞬間我心里就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一對深情的眸子,兩條烏黑垂肩的發辮,左手輕托肩膀上的小提琴,右手的弓劃過琴弦,琴聲穿越長江,穿越時空,從六十五年前向我走來。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父親說他是唱著這首歌來到朝鮮戰場的,每逢談到這段經歷,他就會不自覺地唱起來,五音不全的父親唱這首歌時絕對不跑調。我問父親,你當時不怕死嗎?父親說那時能去前線是榮耀,即便犧牲也是光榮的。父親說起戰爭年代,說起戰友,從來不用“死”字,“死”在他嘴里是“犧牲”。我常常揶揄父親,死就是死,楊伯伯說你命大,死里逃生,能改成犧牲里逃生嗎?父親想了想倔強地說,關鍵是我沒有犧牲。

父親是1950年12月入朝的。入朝二十天后的一個下午,父親剛在戰地為一個陳姓志愿軍叔叔鋸掉半截腿,還沒有完全做好包扎,美國鬼子的炸彈就從天而降,后方醫院瞬間成了一片火海,父親和志愿軍叔叔們被埋在坍塌的醫院里。父親說他應該是被原木砸暈的,等他醒來,發現那位陳叔叔竟然壓在他身上,他輕輕一推,陳叔叔背上就嘩嘩抖落一層黑灰,陳叔叔的后腦被燒成焦炭,但鼻息上卻掛著細長的冰溜子,嘴角的冰霜里還鑲嵌著半截紅辣椒。父親不知道起火的那一刻,斷腿的陳叔叔是怎樣翻躍到他身上的。我問,陳叔叔應該還在麻藥蘇醒過程中,怎么可能呢?父親說,那時麻藥用完了,就是清醒狀態下做的手術。

父親當時顧不上悲傷,只是拼命地一點點往外鉆,扒拉開燒焦的原木、燒焦的尸體,躺在一尺厚的雪地里,喊著戰友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遠方的炮聲、耳邊的風聲。父親說他是幸運的,那次轟炸,野戰醫院的醫生和傷員一多半都犧牲了,是陳叔叔救了他一命。手術前他沒有問陳叔叔的情況,后來父親只是憑借幾句有限的對話,猜想陳叔叔可能是湘粵一帶人,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陳叔叔手術前要了一把紅辣椒。

你只不過傻人有傻福罷了。母親常常在父親談興頗高時潑一瓢冷水。母親說我的大伯和叔叔都會哄后娘開心,就父親一根筋,不招待見。我們家是中醫世家,當時大伯和叔叔的《湯頭歌》都比父親背得好,處方也討巧。劉鄧大軍駐扎在我家鄉時,需要醫護人員,后奶奶避開大伯和叔叔舉薦了我的父親。說起這些舊事母親就為父親鳴不平,怎么也不該你去吧?每次說完還要求證似的盯著父親。父親就會呵呵一笑,說當兵好呀,不當兵能有今天的好生活?本來這就應該是對話結束了,可母親總會再追上一句,當然好啦,不然一個土包子怎么能遇到資本家小姐。

這場面是我小時候司空見慣的,我們家所有的戰爭都會和這個資本家小姐掛上鉤,只要母親把資本家小姐搬出來,父親的槍膛里就倏地失去激情,黯然成一枚啞彈。

母親不依不饒地說,是不是覺得她就是祖國,她就是你最親愛的人?

我常想父親怎么那么傻呢,他就和母親叮叮當當吵一架唄,誰輸誰贏真是說不定呢。父親的沉默往往激起母親更大的怒火,父親一味后退,戰火愈加迅速蔓延。

母親的連珠炮一陣比一陣猛烈,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想著她,你敢說給兒子起名軍青,給大女兒起名民平,不是為了紀念她?你就是想每天青平、青平地喚著她。

我那叫軍青的哥哥和民平的姐姐就像我的大伯和叔叔一樣聰明,只要父母戰事一開,就一溜煙似的躲出去了。只有我傻乎乎地靠在父親懷里,瞪著烏黑的眼睛和父親一同接受槍林彈雨的洗禮。往往母親手中貼著資本家小姐標簽的彈藥用光時,就會沖著我說,你瞪什么瞪,看看你那黑洞似的眼睛,你那冰冷的眼神,簡直就是資本家小姐派來的。

也只有這時,父親才會挺身而出,他會悶悶地說一句,你過分了,沒事也讓你說出影來了。

母親確實說出了影子。在以后的日子里,那個叫洪清萍的資本家小姐的影子就像一滴墨落到我心里,一點一點慢慢洇開,一點一點在我心里豐滿立體起來。

1951年春節,父親在后方醫院養傷,醫院里收到了許多學生寫給志愿軍叔叔的信件,那些信件的收件人都是志愿軍叔叔。父親拆開了一封來自江城師范的信件。

親愛的志愿軍叔叔:

在美麗的長江邊,在明亮的教室里,我腦海里想象著戰斗中叔叔們的樣子。

我知道我們的平安是志愿軍迎著敵人的炮火換來的。我通過老師和報紙、廣播看到了聽到了您們的戰斗故事和英雄事跡。

志愿軍叔叔,我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隨時響應祖國號召。我堅信只要我們前方后方團結一致,萬眾一心,就能打敗美國鬼子。

志愿軍叔叔,您收到信后,一定要給我寫信,給我講講戰場上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

向您致崇高的敬禮!

祝您勇敢殺敵,保家衛國!

江城師范 一年級學生:洪清萍

1951年2月16日

當時父親是抱著訣別的信念回的信,他給洪清萍講那個嚼著辣椒做手術,在最后一刻為他遮擋炮火的陳叔叔的英雄事跡。父親說即使在后方,也能聽到敵人飛機大炮的轟鳴聲,他很快就要重返前線,要為陳叔叔報仇,堅決打倒美帝國主義!他鼓勵洪清萍同學努力學習,將來參加到祖國建設中去。

半年后,父親再次收到洪清萍輾轉多地的信,不同的是這封信的收件人在志愿軍叔叔后面多了父親的名字。那封信的開頭不再是“親愛的志愿軍叔叔”,而變成了“親愛的志愿”,并隨信寄來一張長江江堤的明信片。應該能想到,父親再次收到洪清萍的信是多么高興,父親回信說,看到祖國的秀美風景,他仿佛沐浴著陽光,有著使不完的力氣,有著必勝的信心。他期待勝利后與祖國親人團聚,共同建設美好家園。再后來隨著聯合國軍發動夏季攻勢、秋季攻勢,傷員人數劇增,父親奔波在各戰地醫院,忙得飯都顧不上吃,當然更顧不上與洪清萍通信了。父親說戰士們是殺紅了眼,他是急紅了眼。直到1953年10月,父親再次收到洪清萍的信。

親愛的志愿:

您還好嗎?一年零四個月我沒收到您的信了。我知道前方戰事緊張,您正在英勇殺敵,我知道您為了祖國和人民的平安,正一口雪一口炒面,甚至有時炒面也沒有。我今天捐出了自己的零花錢,我的錢不多,無法購買飛機大炮,但可以購買武器,購買醫療用品,支援前線。想到那些物資能運到朝鮮戰場,能運到您的身邊,我就心潮澎湃。

志愿軍是最可愛的人,您又是和我聯系最緊密的最可愛的人。我被您講的志愿軍的英雄事跡深深感動著,您說您的心時時和祖國人民連在一起,那么我的心也和朝鮮戰場連在一起,和志愿軍連在一起。

我相信您一定會讀到這封信,那么請您盡快介紹您最近的情況給我聽吧,并請您寄一張照片給我。

向您致崇高的敬禮!

并祝您身體健康!

父親這次很快就回了信,也隨信寄去了在戰地醫院前站得筆挺、腰間挎著勃朗寧手槍的照片。再后來父親就和洪清萍保持了正常的通信,父親也收到了洪清萍站在長江石橋布景前拉小提琴的照片。那張照片的背面用一手漂亮的歐體寫著:

親愛的志愿——文杰留念

五四.十.二 漢生

漢生是洪清萍的乳名,以這樣的署名贈給父親一張照片,給所有的事情和交往增添了無限的想象空間。父親與洪清萍三年八個月通信后,愛的情愫在單身俊朗的志愿軍軍醫和清秀美麗的師范女學生之間彌散開來,盡管這種愛沒有說出口,但心已經連在一起了。

都說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但我和母親就是親近不起來,盡管母親像天下的母親一樣養育了我,我也像天下的女兒一樣從經濟上、生活上照顧母親,然而在心中,我和母親隔著長江。翻卷的浪花拍打著我們的生活,一圈圈的波紋在歲月里蕩漾開來。母親說我的脾氣不好都怪她,怪她當年帶著不到一周歲的我參加批斗會。母親說的當年是1967年。

“年輕時我好傻呀?!边@是退休后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每次她看到軍青哥哥或者民平姐姐在嬌慣他們的第三代,母親就會感慨,母親說那會兒我怎么就不會疼孩子呢。母親嘮叨,當年她把六歲的軍青哥哥扔在家里一周,自己帶著我去參加批斗會。她說六歲的孩子自己到食堂打飯,自己在家睡覺,如今想都不敢想。民平姐姐若是在場就假裝埋怨母親,你總不去幼兒園接我,小朋友們都回家了,就我一人留在幼兒園,最長一次是一個月沒接我回家吧?母親會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沒那么長吧。往往說這話時母親和哥哥姐姐之間都是一臉的幸福。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埋怨,那是他們對那段美好時光的幸?;貞?。每到這時,我都是冷冷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

他們說的那時我剛剛半歲,什么記憶也沒有,母親怎么說,我就怎么聽。我知道母親說這些還是想討好我的。從我上大學時,母親就開始對我和風細雨。出嫁后,母親的愛就像陽光一樣一縷縷照拂在我身上。我也努力地讓自己接近那些溫暖,但心里有那條長江橫亙著,我總是無法抵達。老陳幾次批評我,要我對母親和藹一些,親切一些,給女兒陳璐做個榜樣。我說我知道。我強迫自己改正態度,費勁地憋出平和的腔調,可是別說母親,就連自己也覺得別扭。我也一再叮囑自己注意語氣,可一遇到事情,我的火就像離弦的箭一樣,“嗖”的一下就會躥出來。對誰我都能理智,唯獨對母親,我控制不住。

母親總是抱歉地說我的性格和從小出入那些批斗會有關。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女孩,被母親帶到各種學習班、各種批斗會,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張張斗志昂揚的畫面,耳朵里聽到的是義憤填膺的話語,被塞進腦海和心靈的凈是揮舞的拳頭、鏗鏘的口號,甚至還有那動作夸張的“忠字舞”。母親每次都是把我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就匯入革命洪流中去。如今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挺愛笑,話也挺多的,但是他們不知道我三歲前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父母帶我到醫院做過各種檢查。雖然那時的醫療設備還沒有現在精良,但所有的結論都是我的聽力正常,醫生建議父母多引導我開口。如今我想,自己說話遲和家庭氛圍有直接關系。哥哥姐姐兩個人歲數相差小,能玩到一起。我跑也跑不動,說又不會說,自然就被他倆嫌棄。父親本不愛說話,再加上一句說不對,就受母親擠對,所以就更是沉默。母親雖然說個不停,但每一句都帶著火藥味,幼小的我應該是自動選擇了屏蔽功能。我是三歲半開口的,我的第一聲不是爸爸、媽媽、哥哥、姐姐,而是開口說了三個字:布拉吉。

當時家里應該是陰云密布,父親因為受家庭問題牽連被清除出革命隊伍,強行復員回家,母親沒有想到會這樣,她不顧一切站在革命隊伍里,和“封資修”斗爭,為表忠心還把我們兄妹三人的名字改為紅、衛、兵。當時哥哥說“紅”是女孩名字,他要和姐姐的“衛”換一換。母親說“紅衛兵”變成“衛紅兵”是篡改革命,一句話武斷地掐滅了哥哥的念頭。母親從宣講毛著小分隊回家時,還特意多領了一本毛主席語錄,她想著回家后教哥哥姐姐背誦,培養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但現實迎接她的卻是跟隨父親一起回老家改造。

母親埋怨道,你為什么不去找李副司令員?他應該知道你是和家庭劃清了界限的。

父親說,李副司令員不久前剛被管制了,爭取到復員還是部隊首長照顧呢,不然也許情況會更糟。母親問,說好了不唯成分、不唯出身的,是不是你又偷著和資本家小姐聯系了?父親想說這和資本家小姐有啥關系,但他知道母親的脾氣,自從母親看了父親和洪清萍的那些信件,就再也沒有道理可言。父親為了避免正面交火,繞開資本家小姐的話題直接說,部隊首長說了,你如果不想回原籍,可以繼續留在這里。為了孩子們,我也不建議你跟我回老家去。

這是我在父親回憶錄里看到的情景,如今探討父親當時是為母親著想還是想趁機結束這場婚姻都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了,但父親的描述還是觸動了我遙遠而又稚嫩的記憶,我試著還原當時的情景。

母親應當是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的。當時母親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宣講員,雖然是隨軍,但在春城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再加上良好的出身,母親留在春城應該有光明的前途,我想那一天母親應該是想留下來。

說話總像機關槍嘟嘟嘟嘟不停的母親那天熄火了,她幫父親默默收拾著行裝。父親把被子和大衣打成方塊,母親把父親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在印有天安門的大手提包里。我當時像個小大人一樣,看著母親那件依然掛在衣櫥里的碎花連衣裙突然就開口說:布拉吉。

我一只手拽著父親,一只手指向衣櫥。我想那一刻父母一定被我的樣子、我的話語驚呆了。母親說這孩子不會被什么附體了吧。父親說你每次吵架都提“該死的布拉吉”,孩子嘴里不說,心里肯定記下了。母親氣鼓鼓地把衣櫥里的碎花連衣裙一把扯下來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兩腳。母親一邊踩一邊說:布拉吉,都是該死的布拉吉。

也許是布拉吉腰間的蝴蝶結太漂亮了,也許是我把它當成我頭上的那個蝴蝶結了,反正我就在那時踉踉蹌蹌去撿蝴蝶結,然后“哇”的一聲,我大哭起來,正在蹍那漂亮蝴蝶結的母親一邊抬起腳,一邊大喊:小冤家,你搗什么亂?

父親氣鼓鼓地推開母親抱起我,輕輕撫摸著我的手指,給我抹紅藥水,然后父親把我的手用白紗布包裹起來。

母親上前要看我的手,我嚇得像老鼠見貓一樣“吱哇”大叫,一邊叫一邊往父親懷里躲。父親說,你不能拿孩子出氣。

母親把我從父親懷里搶過來抱怨道,她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是故意踩她的行了吧。

我在母親懷里掙扎著,不小心碰到了裹著紗布的手,疼得慘叫一聲,再次大哭起來。父親氣惱地訓斥母親:你干什么,非要她的手殘廢了你才高興?你看看你哪里有個母親的樣子?

母親氣鼓鼓地盯著父親和我,我不是她親媽,你帶著她去找她親媽吧!說完流著眼淚就摔門出去了。

父親坐在床邊發呆,我在父親懷里抽噎著睡著了。等我醒來時看到母親正彎著腰把地上的布拉吉撿起來。父親說,你還是和孩子們留下吧。

母親說:我留下,你好自己去找那個資本家小姐。

父親說,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明明你是為了我,為了這個家。我也知道你心里委屈。

再后來,母親和父親帶著我們兄妹三人回了老家,我們住到了生產隊放飼料的一間土坯蓋的小南屋里。北面三間是土坯里子、紅磚掛面的大隊部,西面是院墻和柵欄門,東面是牛棚。三頭瞪著大眼睛的黃牛,在我們進來時正哞哞叫著。大隊的人和父親一起抱來一些土坯,碼了離地尺高的土炕,又在土炕上放了些許稻草麥秸。母親把我們帶來的松木箱子排在炕邊,我們在那上面吃飯、看書、讀《毛主席語錄》?;丶业诙?,一向乖巧的民平也哭著說不喝這水,這水咸,有小孑孓。母親摸著民平的頭說,乖,咱不喝生水,水燒開了就干凈了。

我也學著民平的樣子鬧著不讓點煤油燈,我說我要電燈。母親瞪著我說,你以為這是春城呀,有煤油燈點就不錯了。那天晚上母親盛飯時,我想把油燈推倒,電燈就回來了,想著想著就一把打翻了油燈。軍青大喊,是小妹故意推的。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母親的大巴掌就掄了過來,同時飄過來的還有母親憤怒的聲音,你就知道搞破壞,要不是因為你,我們也許就不回來了。

父親咳了兩聲說,跟孩子有什么關系,是我牽連了你。

每當回憶起童年,我心里就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坎。母親陪父親一起下放是她自己的選擇,可她卻總是賴在我身上,說是布拉吉惹的禍。若不是布拉吉,她就不會嫁給父親;若不是布拉吉,她就不會踩壞我的手;若不是怕我的手殘了,她就不會選擇和父親回家。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布拉吉和小提琴的受害者呢?如今閉著眼都能想到母親帶著孕育了七個月的我發現那些信件時的心情,她在一頓雷霆暴怒后生下了我。據說當時因為大出血,母親一度生命垂危,我也差一點就夭折了。我不像哥哥姐姐一樣有奶水喝,有母親溫暖的懷抱。母親沒有了奶水,我就只能淪落成一個喝米湯的可憐孩子。

自從母親發現了父親和洪清萍的通信,就像著了魔似的反復問父親,你一定特別喜歡那個資本家小姐吧,你若心里沒鬼,為什么不主動告訴我這些?你還在孩子的名字里用上青平,是不是以為這樣她就在你身邊,在你的生活里呢?

我不知道父親到底是怎么想的,但確實如母親所說,1957年父親從朝鮮回國時,是買了去武漢的火車票的,當時開藥鋪的爺爺已經被打成了“反革命”。臨行前,李政委也就是后來的李副司令員知道了父親和洪清萍的事情,他提醒父親不要盲目確定關系,并很快了解到洪清萍資本家小姐的身份。此時,洪清萍剛剛因為演出中自作主張演奏反動曲目正在接受組織調查。李政委說部隊要派父親去白求恩醫科大學學習,父親自己的家庭問題就已經很麻煩了,絕不能再找一個心懷反攻倒算之心的資本家小姐。父親被李政委從去武漢的站臺上拉回來后,給洪清萍寫了一封信。父親想問問洪清萍,為什么那么多曲目,非要拉一首叫什么帕格尼尼的反動曲子呢?但父親再也沒等來回信。

李政委把赴朝慰問演出的母親介紹給父親。李政委說這個跳舞的比那個拉小提琴的出身好。你看她對地主的恨,眼里冒著火;她對解放軍的愛,眼里含著水。這才是我們革命隊伍需要的人。舞臺上母親演的是貧農的女兒,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褲,一頭營養不良的黃發和一張口就露出的兩顆大門牙絲毫沒有打動父親。盡管母親長得并不難看,但曾經滄海的父親心里想的還是那片巫山的云。父親以病號需要看護為由躲開了??筛赣H哪里能逃出李政委的手心,李政委讓當文工團團長的夫人找來一條布拉吉送給了母親。那條布拉吉是純正的蘇聯版,寬松的袖子,圓潤的領口,褶皺的裙擺,腰間一條布帶系成蝴蝶結,別說走動,身子只要一顫便落在萬花叢中。母親就這樣再次出現在父親的世界里,陽光下母親在后方醫院的山坡上,像花朵般搖曳著,綻放著,走到了父親的生活里。

大四那年暑期返校時,老陳以換乘為名來到我們縣城,其實他就是找個借口來找我,來見我的家人。我埋怨他不應該莽撞造訪,我覺得自己和家人還沒有做好準備。

返程的路上,我突兀地問老陳,你覺得我是親生的嗎?任憑那個理科生在腦袋里如何快速計算,也算不準答案。老陳說不管你是不是親生的,我肯定把你當成最親的人。說完老陳覺得哪里不對勁,他說你們文科學生就是愛胡思亂想。我一本正經地說,我是要來的孩子。老陳吃驚地“啊”了一聲,我看見他的嘴角一直拉到了腮幫上。過了好一會兒老陳才緩過勁兒來說,你長得和你爸簡直一模一樣,而且你上面還有哥哥姐姐,怎么證也證不出你是要來的呀。我說你的公式是對的,已知條件也是對的,但1加1有時就是不等于2,這個道理你應該比我明白。

老陳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他常說如果不是改革開放,他就是一個修地球的,怎么敢奢望高攀吃商品糧的。我說我也感謝改革開放,如果沒有改革開放,我也是一個修地球的。我們那會兒把回農村勞動戲謔為“修地球”。老陳這次沒有“啊”,他以為我在編故事。我說我從三歲半到十二歲半在老家農村度過了九年的時光,我撿過麥穗,打過豬草,當過公社的小社員。四年級學習珠算時,母親擔心我將來干農活累,硬是讓我留了一級,她對我說你算盤打好了,將來在生產隊可以當個會計。老陳的嘴角又開始上翹,這是他每次吃驚時的表情。我知道他入戲了,我也入戲了。

我以為老陳要問我是怎么變成吃商品糧的,誰知老陳卻說天下母親沒有不疼自己孩子的。我一猜就知道母親跟老陳私下談過話了,我問老陳,她跟你說什么了?老陳先是頓了一下,然后面紅耳赤地說,沒有,沒有。我說,她那個人就那樣,總想掌控別人的生活,其實我哥哥姐姐搞對象時,她都是把了關的。老陳一直嗯嗯著,任憑我怎么點撥就是不肯說母親和他的談話內容。他總是急于表白一個主題,母親是關心我的,是疼愛我的。我說這些不用你說,我和母親生活了二十多年,比你有發言權。我覺得該說說我和母親的關系了,但看到老陳一直在那里說著母親的各種好,雨絲般滴答滴答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便沒了訴說的欲望。但塵封的往事經過淅淅瀝瀝的沖刷,已經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家鄉是黑龍港流域的振堂縣鳳凰村,發源于太行山的滏陽河從我們村南流過,只要下大雨就會洪水泛濫。1963年更是遭遇了歷史上罕見的洪水。在偉大領袖“一定要根治海河”的號召下,我的家鄉也開展了大規模根治海河運動。我們回家后的第一個秋季,秋收剛剛忙完,父親便和生產隊的其他社員一起出河工。臨行前的晚上,母親幫父親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叮囑父親,這是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機會,到了工地好好干。已經改名叫章紅的哥哥不服氣地說,爸爸本來是革命軍人,編入民兵連應當當個連長,最不濟也得是排長。母親沖著哥哥喊,可不敢胡說,若不是楊支書和你們父親是光著屁股一塊長大的,這好事能輪到咱們?從春城回到鳳凰村,一家人要吃要喝,挖河雖然很苦很累,早出晚歸,但是管吃管住,還能掙雙倍的工分。有了工分,也就有了我們的口糧,更重要的是父親當了河工,被編入民兵連,我們的政治地位也就有所改觀了。

父親出工的前一天,正巧是哥哥的生日。為了給父親送行,也為了給哥哥過生日,母親拿著從春城帶回的全國糧票從縣城買來五根油條。哥哥對一人一根很有意見,他說小妹那么小,吃不完一根,應該把她的一半分給父親和我。母親笑著摸了摸哥哥的頭說,臭小子,饞了吧。說完就把自己的半根遞給了哥哥,父親也把手中的油條遞給了哥哥。哥哥三口兩口吃完后,就盯著我手中的油條。我不由自主地躲閃著哥哥的目光,把剩下的半根油條緊緊攥在手里。飯后從不帶我玩的哥哥要跟我玩捉迷藏,條件是我把半根油條給他吃。我搖搖頭說不。哥哥又說今天肚子疼,若不吃油條就會死的。我說你都吃了那么多了,肯定死不了。這時哥哥突然神秘地說,你若給我,我就給你說個秘密。我問啥秘密,哥哥說關于你親媽的秘密。我聞了聞手上的油條,然后遞給了哥哥。哥哥一邊吃一邊說,你是要來的孩子,你親媽是個拉小提琴的“反革命”。

其實哥哥說的正是我心里一直猜測的,但從哥哥嘴里說出來,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哭著說,你胡說,你騙人。

已經吃完油條的哥哥不再理我,他抹了抹嘴要走,我拼命拽住他讓他再說一遍。哥哥不耐煩地甩甩手說,我咋胡說了,你沒聽媽媽說嗎?媽媽怎么不說我和民平呢,是你媽媽害得我們從春城來到鄉下的。說完哥哥一溜煙跑走了。我回屋問父親,我是不是要來的孩子,父親說,你不是要來的,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有人擔著三個瘸腿的兩個癩頭的要換,我們都舍不得呢。我問父親,那個拉小提琴的是誰呢?父親怔了一下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爸爸再講給你聽。

工地雖然就在離我家八里地的三汊壩口,但父親卻很少回家。他們在河套里沒有水的地方挖地窖,搭窩棚,鋪上麥秸,手巧的還用蘆葦、麥秸捆一圈炕沿。吃住都在工地上。

有一天,父親回家取銀針。他說工地上好多民工因為潮濕寒冷,勞累過度,都得了關節炎,他要給他們針灸。母親的臉一下就陰沉起來,她快速奪過父親手中的針盒后喊道,你不要沒事找事了,如果治聾不成再治啞了,革命群眾能答應你?你想過我和孩子們嗎?唉,父親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道,我之前用梅花針治好了那么多病人,如今不能眼睜睜看著河工兄弟們不管吧?母親說,你目前的身份是河工,不是醫生。你忘了洪清萍自作主張補臺的事情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洪清萍的名字,盡管母親沒有再說那個資本家小姐,也沒有提小提琴,但我覺得洪清萍就是那個人,那個哥哥說是我母親的人。那個名字就像剛剛挖掘出來的煤炭,從神秘又幽遠的地層下面走到眼前的爐膛里,火苗在我心頭一躥,亮亮的,暖暖的。透過那一絲光亮我看到父親奪過母親手中的銀針盒,毅然決然地走出了小屋。

父親走后的一天,當我在胡同口玩耍時,一個老爺爺輕輕喊著我的名字向我招手。我本能地躲著他,誰知他竟然上前蹲在我面前,輕輕撫摸我的頭頂。老爺爺說孩子別怕,我是你的爺爺。我說媽媽說我沒有爺爺。老爺爺又摸了一下我的頭頂說,怎么能沒有爺爺呢,爺爺就是你爸爸的爸爸。然后他從衣兜里拿出一個小黃本,叮囑我把小黃本交給爸爸。

我看著小黃本上的畫和父親的銀針一模一樣,就快步跑回家,把小黃本交給母親??赡赣H只看了一眼,就一巴掌飛過來,把我的鼻涕打到小黃本上,隨后就拽著大哭的我向北屋大隊部走去。

楊支書看了看母親手中的小黃本,表揚了母親。楊支書說,這個我給老章送到工地去,老章的梅花針在工地立了大功呢!楊支書告訴母親前幾天筑壩會戰中,縣武裝部的鄭部長親自帶領尖刀連跳到沒膝的水中擋堰。鄭部長的腿在戰斗中受過傷,這次會戰中脛腓骨骨折,若不是梅花針控制了病情,阻止了并發癥,鄭部長的腿就要鋸掉呢。母親問是老章行的梅花針?楊支書說老章的梅花針名不虛傳呀!

父親的梅花針是家傳的,只是父親剛學了個皮毛就當兵走了,后來在戰地醫院缺醫少藥,父親就一邊摸索一邊行針,竟然也解除了不少戰士的病痛。如今想來那個小黃本應該是爺爺留給父親的秘訣。梅花針不僅治好了許多鄉親們的病,也改善了我們家的生活狀況。父親在鄭部長的推薦下成了公社衛生院的一名大夫。

一年后,母親當上了我們鳳凰村的婦女隊長,我們家也搬進了大隊部旁邊新蓋的三間紅磚北屋里,我和母親的關系有了緩和,我幾乎忘掉之前母親的暴怒和她嘴里的那個資本家小姐了。然而八歲那年,母親再次不經意把資本家小姐植入我的心里,母親不知道,是她的一句話、她的一個冰冷眼神再次把我推了出去,使我們之間的隔閡如江河里的暗礁,經過了五十年的光陰流轉,依然盤踞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

那天我和章紅、章衛背著書包回家,未進院門,母親憤怒的喊聲就穿過門縫鉆到我們耳朵里。章紅、章衛把書包放在院里,背起竹筐就去村外打草了。我推開門,只見母親把一張細長的照片舉到眼前,然后兩手狠狠地一扯,扔了出去。母親歇斯底里地喊,這個家剛剛好一點,你就又找那個資本家小姐。然后又對著落在她腳底下的半截照片狠狠踩了上去,一邊踩一邊喊,我讓你去找,我讓你去找。

我呆呆地看著母親撕照片,呆呆地看著那半截照片像一片云朵上下翻轉著,飄落到我腳下。那明亮的大眼睛,幽黑的眸子,辮梢的蝴蝶結,還有肩上的小提琴,就那樣印在我的心里。母親看著愣在門口的我,突然就把槍口對準我,讓開,讓你爸給你找你那資本家小姐的媽媽去。

母親的訓斥沒有讓我難過,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幸福極了,我的眼神閃著亮光,母親嘴里那個資本家小姐媽媽就像冬天的太陽,盡管遙遠,但不失溫暖與明亮。我便如向日葵般把腦袋把身子把我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那張照片上。我的神情更加激怒了母親,她飛起一腳,踢飛了照片,但那半截照片似乎不愿離開我的視線,貼著地面從左面挪到右面。我生怕母親的腳踩到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向照片走去,匆忙間被母親伸出的腳絆了一下,來了一個著實的嘴啃地。母親急忙拽起我,一邊用手劃拉我臉上的土一邊說,你就不能消停點,簡直就是資本家小姐派來的。

父親終于憤怒地吼了一聲,你有完沒完?我就是覺得對不住她!再說如今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吃的哪門子干醋?

我們家的戰爭往往是母親挑起,母親總是順著自己性子一味地讓戰火蔓延。但無論戰火如何激烈,只要父親一還擊,母親便被水淋一般,即使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坐在一旁嚶嚶啜泣。父親過去拍拍母親的肩膀,聲音也柔和了許多,鄭部長轉業回湖北時,我托他打問一下洪清萍的下落,我是想萬一鄭部長能幫她一下呢。她有著那樣的出身,又犯了那樣的錯誤。

母親抬起頭,我是怕你和她再有瓜葛,我也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呀!

父親嘆口氣說,放心吧,我知道該怎么做,連鄭部長都找不到她,我就是想找也找不到了。

母親撿起鄭部長的信遞給父親后問,她都敢刺殺農場領導?看來就是對新世界充滿仇恨。如果她沒投江,抓住了也應該是死刑吧?

父親說,事情肯定另有隱情,只是沒有當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測……

當時我什么也沒聽懂,但我認定了我的母親是資本家小姐,我把那半截照片撿起來放到我的手心里,我凝視著她的眼睛,親吻著她的額頭,輕輕觸摸她肩上的小提琴。我和母親的感情再次疏遠起來。每當母親訓斥我時,我不會像章紅、章衛一樣撒嬌,而是直勾勾瞪著眼前這個母親,心里暗暗地想,如果是親生的一定不會是這樣。那個心里的母親便一日日親切起來,親撫我,給我擦眼淚,聽我說話,仿佛我一入夢就能觸及她的眉眼、她的發絲,看見她對我微笑,聽到那悠悠的琴聲。我盼著自己快快長大,盼著長大后找到我的母親。

我十二歲那年父親落實政策,我們家搬到縣城,章紅把名字改回了章軍青,章衛改回了章民平,紅衛兵里唯獨留下了我。不久章紅當上了工農兵學員,章衛也當上了女兵。轉到了縣城中學讀書的我,在音樂課上第一次見到了小提琴,下課后我摸著老師的琴看了又看,仿佛日思夜想的親人一下就站到了眼前。音樂老師是上海的知青,梳著幾乎拖地的長辮子,她被我不錯眼珠的樣子逗樂了,就問我愿不愿意跟她學拉琴。我怔了半天,嗓子發澀,眼睛發濕,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忙不迭地點頭。于是每天自習后,我便到老師的宿舍學拉小提琴。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跟老師學琴時的情景,那天老師把琴放在我的左肩上,左手從后面幫我托起琴,右手讓我像拿鉛筆一樣握住琴弓,她輕輕牽著我的手腕向上鼓起推弓,向下鼓起拉弓。隨著一推一拉,我的頭就不時蹭到老師的前胸,老師身上香甜的氣息讓我一陣陣眩暈,恍惚中音樂老師就像那個夢中的媽媽一般。我以為世界上的手都是和母親的手一樣粗糙,都是和母親給我穿衣,拉我上街時一樣的硬邦邦。那天我才知道世上的手還可以這樣綿軟,世上的舉動還可以這樣溫柔??恐@種美妙的感覺我開始了我的學琴生活,寒假前學校文藝演出時,我已經能拉出簡單的曲子了。那天我剛把小提琴放在肩上,準備在同學家長面前露一手時,母親猛然間從臺下向我走來,眾目睽睽之下她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琴,真是不務正業,我說你成績怎么這么差呢。

音樂老師對母親說,你先聽聽她的琴聲,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見這么有天賦的學生。

老師的話并沒有打動母親,反而讓母親更加沖動,母親硬邦邦懟了老師一句,我們是要考大學的,請你不要誤人子弟。說完把小提琴扔到老師懷里,緊緊拽著我回了家。

母親把我關在家里,不允許我出去玩,更不允許去學琴。我求父親幫忙,父親竟然也和母親一個腔調勸我不要學琴。父親說,女孩子,還是別往文藝圈里鉆,咱們學醫,學點真本事,回頭爸爸把梅花針傳給你。

我說,我不學梅花針,我就喜歡學琴。

母親對父親說,你看看,學什么不好,非要學琴,簡直就是洪清萍的翻版。

父親不接母親的話茬兒,但父親也不幫我。等寒假后開學時,音樂老師就回上海了,別說學琴就是再摸摸琴的機會也都沒有了。

世上最慢的是光陰,最快的也是光陰。我就像屋檐下的那只小鳥,昨天還黃著小嘴,今天就鉆出一雙翅膀,撲棱棱飛到金城大學,再振翅落到金城銀行。歲月流轉中,我以為我忘了那個叫洪清萍的母親,但只要聽到見到和長江、武漢、小提琴關聯的文字、聲音、圖片,我的心就會微微震顫。我知道,那個連父親面都沒見過的資本家小姐不是我的母親,但她像音樂老師一樣甜香的氣息,像音樂老師一樣的琴聲,已經長在我心里了,她藏在我心底的某個角落,瞪著那雙黑亮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的生活。

女兒說她的托福成績出來了,導師也給她寫了推薦信,她已經把學校申請書發出去了。我知道女兒的心愿是去美國讀書,就像我當年的心愿是學小提琴一樣。老陳說孩子大了,就讓她自己闖一闖吧。闖吧,我就是想攔也攔不住呀。如今的孩子們太幸福了,不只是物質上的豐裕,更多的是精神的自由。

那天我帶著初中二年級的女兒去上小提琴課,從來不多上一分鐘的米老師竟然拖堂十分鐘,我惶恐地看著她,以為女兒哪里出了問題。老師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春風,吹過山坡,樹就綠了;吹過小河,水就暖了;輕拂我臉頰,我的心就安寧下來。然后她輕輕解釋道,后面那個學生去美國讀書了,這堂課空下來她可以給陳璐加餐。米老師說陳璐天賦好,也可以考慮到國外學習。

我連忙搖頭說,這可不行,如果陳璐是男孩子還可以考慮,女孩還是圖個安穩留在我身邊吧。我說這話時女兒拉的那個“發”音突然高了八度,她那幽幽的眼神像閃電穿透琴聲和塵埃,砸落在我身上。我沒有理會陳璐的情緒變化,繼續和米老師聊天。我說陳璐是藝術特長生,實驗中學又是金城重點中學,都知道只要踏進實驗中學的門,就等于一只腳跨進大學校園,沒必要到國外去讀大學。

回家的路上女兒說,我不想拉琴了。我說這怎么能行,從四歲就開始學琴,如今學了十年,扔了太可惜啦。女兒說你當時說拉琴就是培養個愛好,我為你堅持學下來了,但你不能讓我一輩子為圓你的夢拉琴吧?我白了她一眼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當年想學還沒條件呢。女兒說你現在學也不晚,你跟米老師那么說得來,不如就拜她為師吧。哈哈,那樣你就得叫我師姐啦。

我們的小提琴老師是樂音琴行老板的母親,樂音琴行是我們金城規模最大的琴行,小提琴演奏世家出身的老板為了讓母親開心,特意為母親辦了這家琴行。說是琴行,其實早期就是三間專賣小提琴的門臉,老太太除了賣琴,還負責為買琴的孩子們上課。沒想到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慢慢就增加了大提琴、鋼琴、吉他等等。鋪面越做越大,從一家開到三家,樂音琴行變成樂音藝術學校,猶如早春的一抹新綠,幾個大晴天后就滿眼滿坡的郁郁蔥蔥。

女兒陳璐一出生,我就為她規劃好了未來。我想給予她更多的愛與幸福,把女兒培養成洪清萍媽媽那樣的人,不能像母親一樣粗粗拉拉、風風火火。我想象著陳璐在舞臺上、在鎂光燈下拉小提琴的樣子。

我到樂音琴行買琴時,店員給我介紹說她家的琴都是手工琴,說完拿起一把低價位琴讓我看。她說即便是我家低價位的琴也能陪孩子練過十級,你看這琴頭、琴身多么周正勻稱,左右的弧度就像機器刻出來的,你再聽這音色,純凈、清晰,高音明亮,低音渾厚……我笑著說賣瓜的當然說瓜甜了。女店員愣了一下,旋即說我們家真不是這樣,我們店的每一把琴都是米老師親自選的。見我沒有回應,又說今天米老師正在試琴呢,不信你去看看。女店員把我引到二樓的琴房,一位像是從民國走出的女人一手托琴,一手拉弓,一根夾雜銀發的麻花長辮垂落在右肩,辮梢系著黑色蝴蝶結。琴聲時而像微風拂面,時而像瀑布奔瀉,恍惚間我覺得那琴聲很遠,遙不可及,又似乎很近,就繚繞耳際……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仿佛是從夢中走來。我說就是它了。店員好意相勸,她笑著說米老師的這把琴價位有些高,初學者買個普通琴就可以了。我說我就要那把琴,只是我要請米老師親自授課。店員說米老師授課費比別人高出許多,讓我們先上大課,等有了基礎再上一對一。我固執地說,萬丈高樓平地起,基礎最重要。店員為難地說米老師年歲大了,不加課,只有等藝考結束后,她的學生走一個才能加一個。我依然堅持說,我等。事實上我是等對了,我想如果不是米老師,陳璐也許早就放棄了。

半年后,陳璐排上了米老師的課。我想象中的琴聲是婉轉的,是優美的,是從長江里流淌出的最晶瑩的浪花,帶著清風的歡快,帶著回聲的高亢,嘩啦啦,輕潺潺,如云煙浩渺,似雷雨鏗鏘??赡亲畛踔ㄖǜ赂落從绢^的聲音讓我失望,陳璐更是把拉琴當成上刑。米老師耐心地引導陳璐,不逼陳璐學琴,而是用上海普通話問,你喜歡花嗎?陳璐眉毛一揚,小嘴一努,當然喜歡了。米老師慈愛的目光落在陳璐臉上,她指了指窗前的一株山茶花說,學琴就像種花,你不僅要埋下種子,更要給她澆水施肥,你每天澆呀,澆呀,就能等到她開花的那一天。陳璐每堅持拉完整一支曲子,米老師就鼓勵她說,看,咱們的小花發芽了,咱們的小花長高了一點,咱們的小花含苞了,噢,陳璐堅持,堅持,我們的小花就要開放了……對我來說陪著陳璐上課是一種享受和放松,不管單位和家里有多少煩心事,只要坐在琴房,我的心就會出奇的寧靜、舒緩。那琴聲,那優雅的一舉一動,那親切的一顰一笑,常常讓我產生幻覺,如果不是上??谝?,我幾乎就把她當成清萍媽媽了。我知道我又想清萍媽媽了,我的清萍媽媽還在嗎?我想等陳璐脫開手了,我一定要去找找夢里的清萍媽媽。

陳璐考完業余十級后,堅決不再學琴了。女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拉琴是為了你的夢想。我的童年給了小提琴,我的業余時間給了小提琴,我都考完十級了,總可以學自己喜歡的了吧?姥姥說了,你不能把你的喜愛強加在我身上。

我一直小心呵護我和女兒的感情,我想著給她最好的教育、最幸福的童年,為此我的業余時間都用在帶她學琴、練琴上了。就連她幾次放棄學琴我都沒有像那些琴童媽媽一樣打她,我給她反復講琴聲之美,講學琴的種種益處,講她將來可以用琴聲撫平生活的波折,講練琴背譜子可以鍛煉她的記憶力……我想陳璐說不學琴也就是使使小性子,沒想到她來真格的,而且還用“我拉琴是為了你的夢想”的炮彈砸我。我垂死般掙扎著,拿起機關槍噼里啪啦一陣掃射。陳璐被我的狂轟濫炸嚇呆了,我自己也呆了。剛才的我像極了年輕時的母親,原來那言辭、那語氣甚至那表情都在我的潛意識里。我再次想起了我那個資本家小姐媽媽,想象著那一汪清水的淡然,那風和日麗的靜好。

那場爭吵拉開了我和女兒之間戰爭的序幕。我讓女兒讀文科,女兒非要讀理科;我讓女兒選擇上海的學校,女兒偏偏選了北京的大學;我讓女兒畢業留京城,女兒再次選擇了出國。每次我被女兒氣個半死時,母親就勸我,孩子大了,你就別操心了,你越說她越逆反。每到這時,母親就成了我的出氣筒,我把火撒到母親身上,我說那你為啥當時老擰著我呢?

母親說當時家里那么多事,政治環境、經濟環境、生活環境怎么能和現在比?一天到晚多少煩心事,能讓你們吃飽穿暖就行了。說完母親嘆口氣,我們那代人都傻,心里怎么能不疼孩子,只是不會疼罷了。

我說之前沒條件,我不怪你,可落實政策后,我們有條件了,你明知道我喜歡學琴,可你就是不讓我學。如今陳璐學,你不幫我,還背后拉后腿。母親嘟囔一句,不愿學琴,還有書、畫、外語、奧數,孩子不學琴就不學唄。

我說,看看看,不打自招了吧?我說我有個同事的媽媽怎么怎么教育她,引導她兒子,我那個同事的媽媽怎么替女兒著想,你看隔壁的琪琪姥姥整天帶著琪琪學鋼琴,你去過一次嗎?

母親低下頭不再吭聲,我卻愈加咄咄逼人,每天陳璐練琴時你就鼓動爸爸出去遛彎,你以為我不知道,從你心里就不支持陳璐學琴。當我還在義憤填膺地滔滔不絕時,父親從書房出來叫停。他有些生氣地說,我們不是不支持陳璐,我們老了,老師講的也記不住,回來也沒法糾正孩子。再說小提琴有什么好?不當吃!不當喝!孩子喜歡學工就學工,喜歡學文就學文,也不一定非要拉一輩子琴呀。

我說父親是維持會會長。我小時挨母親訓斥時總是父親出面袒護,如今一旦戰火燃起,父親依然挺身而出,只不過如今袒護的對象變成了母親。

老陳勸我,一個人情商高低首先看他對家人的態度,你看看你對一個小提琴老師都那么溫和、尊敬,對你自己的母親怎么就總發脾氣呢?我知道你心里是愛你的母親的,就算為了父親,為了給陳璐做個榜樣,你也不能這樣。

我委屈地說,陳璐學了十年琴,你們只知道她換了三把琴,知道松香買過多少塊?拉壞了多少弓?想過我像打了雞血般帶她上課,在旁邊做筆記,陪她拉琴的辛苦嗎?我是喜歡米老師,尊敬米老師,人家比母親小不了幾歲,可你看人家的風度氣質。琴聲養人,十年間我就沒見過米老師著一次急,她臉上永遠是淺淺的微笑,說出的話永遠是和風細雨,我是想讓陳璐成為米老師一樣的人。

那一段時間,任憑我說破嘴,陳璐就是不肯摸琴。米老師也批評我不能強制,越強制越會引起孩子的逆反。她說先放一放,說不準哪天她自己就拾起來了呢。還真是讓米老師說準了,高考結束后,我們家中又有了琴聲,盡管陳璐沒有選擇我的文科,也沒有選老陳的理科,而是選了我們認為一個女孩子最不應該學的軟件工程。父親問軟件工程是什么?是修戰壕?還是修溝渠、大壩?陳璐笑著說,姥爺您說得太對了,是修戰壕、修溝渠、修大壩,更是修風口,未來風口修好了,就是豬都能飛起來。

父親知道陳璐在逗他,但依然開心地說,風口好,風口好,諸葛亮就借過東風。我們把風口修好,就不怕美國鬼子了。

陳璐上大學那年是2008年,父親八十歲高齡,因為奧運會陳璐開學比往年晚了十天。陳璐盯著電視看奧運會,父親坐在陳璐身邊講在渡江戰斗中,腰間水壺被打穿救他一命的往事;講在朝鮮,美國鬼子的飛機像蒼蠅一樣整天嗡嗡嗡;講他當局長時把拿著大哥大的病人當成特務抓起來……陳璐有一搭無一搭地搭著腔,當看到奧運會上那個美國的埃蒙斯打脫了靶,父親正講到美國鬼子剛到朝鮮戰場時身下鋪著軍用地毯。父親說,真的,美國人就是那么笨,那么軸。剛到朝鮮時,他們打仗先挪挪地毯,再匍匐前進。我說你倆都不在一個頻道上,一個東,一個西。母親悄悄扯了扯我的胳膊輕聲說,你爸鬼著呢,他知道你不愿讓陳璐出國,這是旁敲側擊幫你做工作呢。

那天我眼睛一熱,我知道父親一直是最寵愛我的。但如果知道陳璐后來的選擇,他還會幫我嗎?

母親常常說父親最疼我,其實不用母親說,我自己也感覺得到。小時候我有什么事情都是跟父親說,我不敢也不愿跟母親說。九歲那年冬天,我玩雪把棉鞋弄濕了,一回家就挨了母親一巴掌。母親說這是過年要穿的新鞋,你就這么不愛惜,這點倒不像資本家小姐了。母親讓我把鞋子放在爐邊上烤,誰知一不小心,紅條絨鞋幫烤煳了。我怕母親再訓我,就一個人跑出去找父親。公社衛生院離我家五里地,雖然那條路我跟著父親走過幾次,但那天房屋、樹木、田野白茫茫一片,我找不到標志物小橋,也看不到沙土崗,出村口沒多久就迷路了。我“哇”地哭了起來,我想學民平一樣,用哭聲引起別人的注意??伤闹軇e說人影就是麻雀也沒有一只,只有太陽公公在云朵里時隱時現。我想起父親說的中午太陽在南邊,想起清萍媽媽的長江也在南邊。一個火苗在心頭一閃,向南、向南,去長江,去武漢找親愛的清萍媽媽,我迎著太陽走呀走,走呀走。等父母找到我時已是傍晚,母親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她一邊打一邊哭著說,我的小祖宗,你這是要急死我呀。父親一把推開母親,把我攬進懷里,他那硬硬的胡須讓我感覺又扎又癢。我附在他耳朵上問,這是咱家的南邊不?父親點頭說是,然后問我到南邊干啥。我噓了一聲,把嘴放在他耳朵上說,幫你找清萍媽媽呀!父親的淚水落在我手上,他使勁抱了抱我說,好孩子,咱們誰也不找,咱們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我用小手抹著父親的淚水哄父親,爸爸不哭,媽媽不在,還有我呢。

當時小啥也不懂,如今想問問父親流眼淚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想起了清萍媽媽。但已經沒有機會了。

父親是三年前的正月初五去世的。年三十那天,軍青哥哥在朋友圈發了組照片:八十八歲的老父親搟了一家人的餃子皮,三歲的重孫子把餃子皮運到太奶手中,幸福祥和彌漫在除夕夜,絲毫沒有父親要離去的征兆。每年哥哥都邀請我們一家共同守歲,但我堅持不去。我們老家有個習俗,嫁出去的姑娘在娘家過年會窮娘家的。其實這也只是個托詞,更多的是我不愿和母親在一起,小時候不愿看母親犀利的目光,如今不愿看母親身上的小心翼翼。初二早晨回娘家時,哥哥說父親有些咳嗽,我們帶父親去醫院看了看。醫生診斷為肺炎,開了三天門診輸液。我當時就詰問母親,是不是又和父親去公園了?是不是出門又沒戴口罩,是不是做飯鹽又放多了?如今的我就像是母親年輕時的翻版,只是母親當年一不如意就說資本家小姐,我如今是所有的問題都要跟母親的失誤牽扯在一起。

母親怯怯地說,大前天他非要去公園看老戰友,老楊把從他戰友那里得來的最新消息告訴你爸,你鄭伯伯一個月前去世了。你爸他們幾個就傷感了半天,估計是心情不好,又著了涼吧。

父親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引起的紅漲還未從臉上退去,父親就吭吭哧哧急著說話,你媽媽照顧得好著呢,咳咳、咳咳、咳咳,父親臉又憋得漲紅起來。我說你別說話,好好休息。父親并未理會我,咳出一口痰后繼續說,我自己就是大夫,一個小咳嗽,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父親說話時眼睛一直溫柔地盯著母親。父親說完看了看我,我當時正緊繃著臉瞪著他。父親說都多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一不高興就不錯眼珠地瞪著一雙黑眼睛。我想制止他,但父親跟小時候對我一樣,投來溫暖的微笑,只是如今的笑在咳嗽中顫抖著,剎那間就在我臉上勾出了一串淚水。我一邊拍打父親的后背一邊說,不許再說話了,你個不聽話的臭老頭。

父親卻人來瘋般逞能,我覺著他就像個孩子般頑皮地沒話找話,兵兒穿布拉吉真好看,和你當年一個樣呢。

一抹紅暈從母親眼角的溝壑里爬出來,母親有些羞澀有些嗔怪地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兵兒穿的是裙子,不叫布拉吉。

我真后悔那天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我拉著臉對母親說,父親都病成這個樣子了,就別再和他較真了,讓他少說話,利于康復。我說我出去買點水果,你想吃什么?父親微笑著說,我什么也不吃,你去給你媽媽買個你那樣的布拉吉吧。我一邊把手搭在父親額頭上,一邊生氣地說,老同志燒糊涂了吧?

初五早上,我被一夜的夢叨擾得昏昏沉沉,仔細回味夢里的景象,卻想不起一絲一毫,莫名的煩躁使我再也無法安然入睡。我翻身起來拉開窗簾的一角,天空幽暗,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就連樓前路燈也因罩上了紅燈籠朦朧了許多。整個樓在靜謐的帷幕里微醺著,只有客廳那座爺爺留給我的老座鐘在按部就班“嗒、嗒、嗒”地響著。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以至于我的呼吸都緊促起來。我推醒身邊睡得正香的老陳,我對他說我要早點起去父母家。這時哥哥打電話來說父親咳得厲害,他要帶父親去醫院。我覺得秒針就是那一刻咯噔一下和時針、分針一起停止轉動,凝固在早上7點鐘。老陳說你等我洗一把臉,我沒搭理他,慌亂中轉身就往外走。車還沒發動起來,老陳就追了上來,快速開車往醫院方向趕。我們到醫院時,父親正在急診室搶救,哥哥說父親在快到醫院的路上咳了一聲,然后就昏迷過去。

都說父親是被一口痰卡住的。我后來想,如果從父親剛開始咳嗽我們就重視起來,如果父親嬌氣一些,如果母親,最重要的是母親細心一點,父親就不會走得這么早。盡管父親已經到了八十八歲高齡,但他的器官還健康得很,他的各項機能還正常得很。后來父親的主治大夫說,父親畢竟年歲大了,看似健康,其實所有零件都老化了。我想父親平常的健康是一個假象,抑或是在小他十二歲妻子面前掙扎出來的年輕?老年的父親從吃飯到穿衣到旅游等等一切都隨著母親的性子。母親上老年大學,他就在學校外的石凳上等,母親去買菜,他就在旁邊大包小包拎著。當然父親去公園,去看花,母親也會陪著。只是好多活動是應該取消了的,比如冬天不再去霧霾里聊天,而是在裝了凈化器的房間里看電視??傊?,我覺得父親的離去多多少少跟母親又有了關系。當醫生宣布父親心跳是一條直線時,我心里是怨恨母親的,我忍不住要埋怨母親沒有照顧好父親。但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民平姐姐大聲呼叫,媽、媽,大夫,快救我媽!

母親暈倒在民平懷中。母親把眾人吸引過去,看著母親緊閉的雙眼和嘴唇,我的心突然像針扎般,我推開母親身邊的民平和軍青,跪在地上緊緊握住了母親的一只手。那只手有些僵硬,有些粗糙,變形的骨節硌著我綿軟的手,刺痛著我的神經。我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好好握過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就像門前那棵冬天的紫槐,光禿禿的、蒼涼的枝杈把我的心扎出了血。

大夫在一邊掐人中,做心肺復蘇,我在心里聲嘶力竭地喊著,媽媽、媽媽。那一刻身邊的母親和我心里的母親重疊在一起,我在心里說,媽媽,你一定要醒過來,我再也不和你較勁了,給我一個好好照顧你的機會。

母親的嘴唇由青轉紫,剛慢慢泛起一絲淺紅,淚水就嘩嘩地從眼角順著太陽穴流到花白的頭發里,不一會兒雪白的枕頭就被淚水洇濕了兩片。母親蘇醒的那一刻,我長噓了一口氣,我想輕聲安慰母親,但我的聲音里就是發不出和父親說話時的嬌嗔,我心里說,媽媽,爸爸走了,還有我呢??稍捯怀隹诰妥兂桑耗悴灰@樣,父親不希望你這樣。母親期期艾艾地說,都怪我,都怪我沒有照顧好老頭子。

父親去世后,母親就像祥林嫂一般天天嘮叨沒有照顧好父親,后悔沒有陪著父親去臺灣。其實后悔的豈止母親一人??吹叫侣劺锊シ艃砂锻ê降男侣剷r,父親說當年就差那么一丁點臺灣就……我順口說哪天我帶你們去,如今兩岸都通航了,不用打槍,咱們照樣轟轟烈烈地飛過去。我說完就忘了,母親說父親卻當了真,他曾經幾次翻出寶島地圖,拿著放大鏡研究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說等明年春天,明年春天。

春天的腳步一聲緊似一聲,春節馬上就要到了。我有時間了,可卻永遠失去了帶父親去臺灣的機會。我放下手中的回憶錄,把自己三十年前的日記本翻出來,從紅色內皮里取出洪清萍的半截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和從父親回憶錄里掉出來的半截合在一起。我好像看見那眸子動了一下,和我兒時夢中的一樣,那眼神如月光下的湖水,閃著碎銀子的光亮,那眼神更像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拍打著我的脊背,讓我沉醉在夢想的港灣里。我把照片放在胸前,一股熱流從心底泛起,回聲在身體里蕩漾著,媽媽!親愛的媽媽!

那個心底的媽媽如果還在人世,她應該也是八十歲的人了,眼睛還會那么黑,眼神還會那么亮嗎?她還記得那個“親愛的志愿”文杰嗎?她一定不會知道還有一個女兒在心里裝了她五十年吧?

我從江城花都回家后,陳璐從美國回來了。她說她準備和華興技術有限公司簽三方協議,她要回國發展。我知道陳璐從小就愛惡作劇,這次肯定又有什么歪點子。當年都左右不了她,如今更是翅膀硬了。我想只有刺激一下她,才能探個虛實,我半譏諷、半調侃她,不嫌棄家鄉這落后、那污染了?

陳璐用揶揄的表情看著我說,誰讓我出生在這里,嫌棄也沒辦法呀。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何況你也一天天往好處變呢。

她揶揄的表情一閃而過,黑黑的眸子里透著光亮,藏著我期待的深邃。我滿心歡喜地點頭,迫不及待地詢問,是去北上,還是廣深?陳璐拍拍我的肩膀,一臉壞笑,你這個老同志剛退休就這么“out(落伍)”。

我一邊撥拉開她的手,一邊嘴里嘟囔著去去去,不要給我拽洋文,更不要拿你老媽尋開心??粗`著臉皮得意的樣子,我說也沒讓你非要回來。陳璐哈哈一笑,你就別推脫責任了,你和姥爺早就串通一氣,姥爺天天說讓我把美國鬼子的技術學回來。然后陳璐一本正經地說,一方面我們自己的“核芯”產品正需要研發人員,一方面在國外的研發機構根本就不讓我們進入“核芯”領域。無論是從發展前途還是自我價值實現,國內都更適合我。再說哪個國家能有中國這么大的市場?嘻嘻哈哈的陳璐竟然把我說呆了,我認真地看著陳璐,這是那個叛逆、那個氣得我肝疼的小丫頭嗎?我還未回過神,怎么就一眨眼長大了。面前的陳璐不再是那個委委屈屈拉小提琴的小女孩了,她是斯坦福大學軟件專業的碩士。

那天她告訴我接到錄用通知時,我著實吃了一驚。在我心里陳璐是愿意留在美國的,再說也沒聽說她報名應聘什么的,更沒見她回國考試、面試,怎么就把工作都搞定了?我有些生氣地說你又逗你老媽呢。陳璐說:怪不得讓你退休,如今可是互聯網時代呀。我在網上就可以直接投遞應聘簡歷,哈哈哈,你女兒厲害吧?

我問,就這么簡單?陳璐說就這么簡單。然后陳璐又補充一句,還是跟你有關系的,因為“華興技術”研發中心在米老師的家鄉,我休息時還可以到米老師家蹭飯,還可以和米老師切磋琴藝,所以我準備簽了這家公司,始作俑者就是你呢。說完她哈哈大笑起來。

我裝作生氣的樣子狠狠瞪她,可黑眼仁里射出的都是愛意,陳璐越發笑得酣暢淋漓,我瞪著瞪著也就笑了起來,笑得淚花模糊了雙眼。陳璐又放肆地拍我的肩膀,這次我沒有推開她,反而很受用她的拍打,恍惚間我覺得帕格尼尼的《隨想曲》從她的指尖流出來,一點點滲透在我的心里。陳璐說過完年就準備簽約,趁著春節咱們去旅游如何?我說好呀,你選地兒吧。陳璐一邊劃拉手機一邊說,過年三亞和臺灣都是熱線,陽光、沙灘、海浪,還有一個仙人掌,老同志你選一個吧。我說都不去,提起臺灣你姥姥又要嘮叨沒帶你姥爺去,去了三亞,更是處處有你姥爺的回憶。陳璐“嗯嗯”地點著頭,我知道我倆都想起了那一幕。前年春節我把父親在三亞清水灣沙灘上的腳印拍下來逗父親,我說你猜一猜這像什么,猜對了有獎。我話音剛落,父親想都沒想就說,小提琴。當時陳璐哇的一聲喊道,姥爺,你太有藝術范兒了。本來我想說像雁陣,可看著父親的樣子,我笑著說,搶答正確,不過您踩得更正確,您是無意中就踩出了一把小提琴呀。父親不好意思地看看我,然后羞澀地低下頭。

我說,咱們去上海如何?提前到你公司看看,有合適的再幫你租套房子。

陳璐疑惑地看著我說,我公司不在上海,在武漢呀。

我感覺自己被雷電擊中一樣,瞬間就呆在椅子上。陳璐用手把我驚到了天上的嘴角扒拉下來說,你不會中風了吧?

我顧不上和她瞎貧,急切地問,米老師不是上海人嗎?怎么變成武漢的了?如果米老師是武漢人,那她會不會就是……那個念頭在心里一閃,又自言自語道,不會吧!

陳璐眉頭一鎖,是不是和你期待的北上廣深有距離呀?她停頓了一下,見我不吭聲繼續說:米老師丈夫是上海人,她是武漢的,你們關系那么好,你居然不知道?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疼,生疼,我確認不是做夢,但仍不放心地盯著陳璐問,你確定不留國外?不去北上廣深?

陳璐嘟囔著說,我就知道你不同意,傷著你的面子啦?這家華興雖然是民營,但研發能力和發展潛力都很強,再加上中心城市和長江經濟帶發展……

我知道陳璐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打斷她說,我當然希望你回國發展了,也支持你去武漢。陳璐用長長的胳膊把我環繞起來,猝不及防地親了我一口,然后像只小鳥跳了起來。

我對陳璐說,你趕快訂高鐵票,我們仨,帶上姥姥,咱們過年就去武漢。

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母親時是費了一番思量的,我甚至有些后悔讓陳璐給母親訂了票。

我來到母親的房間時,母親正對著父親的照片發呆。我把剛溫好的牛奶遞給母親,然后裝作不在意地說,過了年我帶著您去散散心吧。母親說行。我說你喜歡去哪兒呢?母親說沒你爸爸了,我哪兒也不想去。如若以前我會轉身走開,可如今看著母親呆滯的目光,想著父親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給你媽媽買條你那樣的布拉吉吧”,我便狠不下心了。我耐著性子說,您別這樣,不然父親也不安心呀。母親說,我真后悔……

我急忙打斷母親的話,有點不耐煩地說,人都這樣,活著時不知謙讓,失去后總是后悔、遺憾。母親的神色更是木然,我眼睛一閉,咬咬牙說,陳璐的那個小提琴老師,米老師回武漢了,我和陳璐想去看看她。

我已經做好了接受槍林彈雨的準備,一剎那我竟然有些幸災樂禍,母親手里那顆資本家小姐的炮彈如今已經失去威力,即便能爆炸,也傷不著我了。但此刻除了墻角的那座鐘“嗒、嗒、嗒”一秒一秒邁著腳步,呼吸止住了,空氣都凝固了,如同窗外玻璃上的冰花,任內心千嬌百媚,外表依舊靜若處子。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把目光向母親投去。我和母親的眼光交會在一起,母親的眼神閃著我從未見過的亮光,她直直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我不敢告訴母親陳璐上班的事情,而是拐著彎解釋武漢之行。我說米老師教了陳璐十年琴,米老師今年都八十歲了……母親打斷我,我也想去,你們一定要帶著我去。

母親望著我驚恐的表情說,你爸有個朋友,你們小時候我經常說她是資本家的女兒,她是武漢人。你爸最愛的人是她,你爸一生最大的遺憾是錯過了她。我說,爸爸對我說過,爸爸最愛的人是你,不然爸爸也不可能這么多年都沒有再去找她,但是爸爸最大的遺憾應該是沒見過她,不知道她后來的狀況。我第一次一口氣和母親說了那么多話。見母親的臉上有了血色,我問母親您去武漢是想看看那個她生活的城市,還是想找找她?母親答非所問,現在電視都能尋人,中央臺有個《等著你》的欄目,咱們能讓倪萍幫著找找嗎?我想幫著你爸爸找找她。

“媽媽!”那聲無比深情的“媽媽”是從我心里流淌出來的,那一聲在我心里發酵了五十多年,窖藏了五十多年。只一聲就濃烈地逼出了母親眼里的亮光,瞬間把我心里的堤壩撕裂了一個口子,我看見長江之水滾滾而來。我說不用倪萍,讓陳璐發個帖子就行。

正月初一,我們坐上了從金城開往武漢的高鐵。母親問陳璐,有沒有洪清萍的信息?陳璐說還沒有?;疖囈宦纺闲?,跨過黃河大橋后,母親說父親在這個叫堯山的地方一天急行軍走了八十里,父親在橋南岸的敵占區農戶家里討了一挎包羊糞蛋,也就是羊糞,父親用那些羊糞治好了兩個發瘧疾的戰士。陳璐說這個方子有些偏,估計就是姥爺整理出來也沒人敢用了,說完就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完還不忘耍貧嘴說,也不對呀,應該貢獻給藥物研究所,沒準還能成就幾個科學家呢。母親說當時缺醫少藥,只能用土藥方,如今都有對癥的藥物……老的在那里自顧自憶舊抒懷,小的一邊看手機一邊應和著。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著一閃一閃的陽光,看著沉寂的土地,看著樹木由灰褐變成淺綠。我問陳璐你當年考小提琴十級拉的是帕格尼尼的《隨想曲》嗎?陳璐驕傲地說,是呀,是第二十四首a小調《主題與變奏》,你忘了?我是以優秀的成績拿的十級證書。

母親問,是那個意大利納粹分子寫的那首曲子?我說是意大利人寫的,但人家不是納粹分子,人家是著名的小提琴大師。陳璐的目光從手機移到我的臉上。我說姥姥要尋找的洪清萍當年就是因為這首曲子被打成“反革命”的。陳璐驚奇地說這怎么可能,姥姥快給我講講。母親眼睛瞇了一下,然后緩緩睜開,眼神仿佛剛從遙遠的地平線走來,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開始了講述。

洪清萍是武漢一個資本家的女兒,在一次志愿軍回國慰問演出時,前面的演員崴了腳,她去救場,沒有經過組織審查就擅自演奏了帕格尼尼的《隨想曲》。有懂音樂的人說放著《義勇軍進行曲》《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等那么多的革命歌曲不演奏,偏偏拉一個納粹分子的曲子,分明就是要蠱惑人心,反攻倒算。恰巧,在組織審查她的問題時,又截獲了她父親的海外來信,信上說他父親已托了人接她和她母親出國,就這樣洪清萍被定為“反革命”下放到江城勞改農場。母親說到這里就像水庫合上了閘門,閘門內洶涌澎湃,閘門外風平浪靜。母親自顧自把頭轉向窗外,不再言語,任憑陳璐急切地問,后來呢?后來呢?

我說后來她用琴弓戳傷了農場副場長,然后就失蹤了。有人說她逃到了國外,有人說她投了江,五十年來沒有她一點消息。母親隨著我的講述轉回頭看著我,我也看著母親,我們的對望是凝視,更是對峙。慢慢地我的眼又潮濕起來,母親的眼神越來越暗淡,陽光打在母親臉上,她混濁的目光里竟然閃出晶瑩的淚光。我把水杯遞到母親手里,母親輕輕抿了一口,然后就把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母親說當年來一趟也就一天一夜,我真應該陪你爸來一趟的。我安慰母親,來一趟又能怎么樣?楊伯伯不是也找了這么多年?陳璐嬌嗔地問,后來的事情呢?你們給我講講,給我講講呀。

母親問我,你什么都知道,是嗎?我瞪大眼睛望著母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母親平靜地說,你和軍青、民平都是在208醫院出生的,還都是一個接生大夫,你一出生大夫就說你們老幺眼仁真黑呀,黑得見不到底,這樣的孩子長大了聰明。陳璐撇撇嘴說,我媽若是聰明,這世界上就沒有笨人了。母親沒有接陳璐的話茬兒,她說你買江城花都的房子是不是因為江城是你心里的“武漢”。我像個被抓了正在偷嘴吃的孩子,一時臉紅脖子粗,嘴里嗚噥嗚噥說不出話。母親表情松弛了一下,像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話題。也許是天意,你長得真是和她太像了。人家說懷孕時心里想著誰孩子就像誰,你說你們的父親該多么愛她,多么想她呀,有時我自己都懷疑你是她生的。

陳璐哇的一聲,姥姥,你都學會穿越了,不要太酷太炫耶,快說說是咋回事?

這時廣播里傳來武漢三鎮的介紹,我說武漢快要到了。陳璐說這么快。母親說人這一生可不就也這么快,都是一眨眼的工夫。

老陳接到一個電話,起身走到過道上,對方似乎是問他春節到哪里玩,老陳說陪岳母到武漢看父親的老戰友。陳璐耳朵尖,揶揄老陳,就說陪我看我的老師也不丟份兒呀。老陳說,你們來不是為了找姥爺那個叫洪清萍的戰友嗎?剎那間,母親、我和陳璐都驚奇地望著老陳,老陳正不急不慌地把陳璐的小提琴從行李架上取下來。

我們沿著洪清萍當年描述的場景,從江北坐輪渡到中華碼頭,沿著大禹雕塑群走到橋頭,再沿臺階上橋,仿佛置身于彩虹上。眺望四周,武漢三鎮連成一體,俯瞰橋下,江灘江水熱烈相擁。大江隨時光東去,黃鶴樓在夕陽里一層層亮起燈光。橋頭的風清冽地吹拂臉頰,有一絲寒意,有一絲清新,還有一絲絲溫情。陳璐喊媽媽別動,她把我定格在我魂牽夢縈的江邊上。夕陽的火紅和遠處高樓的燈光輝映在早春的江水上,微波里蕩漾出一圈一圈金子般的光芒,渡輪在江面緩緩行駛。長發在肩上飛舞,我吸吮著母親的氣息,任憑江水打濕了我的眼眶。

母親問陳璐有沒有洪清萍的消息。陳璐說我又進了幾個群,一個網友說前些日子也有人找過洪清萍。但據他了解的情況,洪清萍應該是投江了,五十年前那個黑夜她逃出勞改農場就杳無音信了。母親的眼神暗淡起來,陳璐拍了拍姥姥的肩膀說,再有幾個月,我畢業后就來武漢了,我再啟用高級引擎,一定能找到的。老陳說楊伯伯找不到,之前也有人找,那么個大活人如果在早就出現了。我們還是好好旅游,心盡到了,也就沒有遺憾了。他帶我們先去了陳璐準備簽約的華興公司所在的東湖新技術開發區,又去了戶部巷、古琴臺。漫步在三鎮的街道,我想象著清萍媽媽當年走在這里的樣子,想象著女兒未來在這里的樣子……

我們是返程的最后一天拜訪的米老師。那天是正月初五,也是父親的忌日。幾年不見,米老師的頭發已經花白,但那條長長的辮子還是從腦后編到右肩上,只不過發梢的蝴蝶結變成鑲金線的黑絲絨發圈。瞬間洪清萍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起來,一個念頭在我大腦里竄來竄去,米老師會不會就是洪清萍呢?

母親問米老師有七十歲嗎?米老師微微一笑說哪兒還有那個歲數,今年八十周歲啦。這人呀不服歲數不行,老了就越發想念自己的家鄉,所以就回來了。母親說音樂養人養心,她夸米老師精神好、氣質好,然后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如果洪清萍活著也是米老師這個年紀。

米老師驚奇地問,你認識洪清萍?

母親反問,你認識洪清萍?

我說,米老師就是洪清萍吧。話一出口,母親、老陳、陳璐都齊刷刷看著米老師。那一刻,我幾乎認定米老師就是洪清萍了。

米老師微微一笑,我不是洪清萍,但我和洪清萍是當年江城師范樂團的一對小提琴姐妹花。當年在學校樂團她坐小提琴第一把交椅,我坐小提琴第二把交椅。我看到一抹紅暈爬上米老師的臉頰,米老師的話像個休止符那樣停頓了。陳璐迫不及待地問,后來呢?

米老師的眼神暗淡下來,然后咬了一下嘴唇,緩了口氣后平靜地說,在慰問志愿軍演出時,我不小心從臺階上滑下來,她臨時救場。說到這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屏住呼吸盯著她,從她氣若游絲的聲音里印證著我所知道的洪清萍被打成“反革命”的版本。說完她緩了一口氣問我,你們怎么認識洪清萍?

我說,您知道章文杰嗎?

米老師驚喜地問,那個志愿軍文杰?

我點了點頭說,是,我是文杰的女兒,我們想替父親再找找她。

米老師欣喜地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遍,她說我怎么一見你就覺得眼熟呢,我見過你父親的照片。當時同學們都是又羨慕又嫉妒。

母親忍不住問道,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她還在不在人世。

米老師說,若不是滑那一腳,被下放到農場的就是我。我內疚了一輩子,兒子學成后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替洪清萍看看那個志愿軍的家鄉。陳璐“啊”了一聲。母親說,沒想到在金城我們離得那么近,差一點就能接上茬兒。

米老師點點頭,又搖搖頭說,當年那個農場場長欺負她,趁天黑要占她便宜,她拿琴弓戳傷了場長,就逃了出來,有人說她隱姓埋名逃到了武陵山里。

母親焦急地問,再后來呢?

米老師嘆了口氣說,我也一直在找她,但就是沒有她的消息。

母親看看我,又看看陳璐,仿佛我們臉上有答案一樣。

陳璐正在擺弄米老師的小提琴,她一邊把小提琴放在肩上,一邊笑著說:放心吧,我一定幫你們找到她。說話間,她得意地揚了揚頭,輕輕拉動了琴弓,《隨想曲》春風般飛舞。那琴聲像極了天使的翅膀,親吻著我們的臉頰,親吻著武漢三鎮,親吻著過去和未來。

剎那間,我的淚水潸然而下……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云舒,女,原名張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經濟學碩士,高級經濟師。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金融學院和河北大學作家班。出版長篇小說《女行長》,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長江文藝》等。中篇小說《朋友圈的硝煙》被翻譯成蒙、藏、維吾爾、朝鮮、哈薩克等五種語言。中篇小說《凌亂年》獲中國作家第七屆鄂爾多斯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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