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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計(短篇小說)

2020-07-14 08:49聶沛
湘江文藝 2020年3期
關鍵詞:惡棍長青小山

不久前的一天,我跟大學同窗馬實,一個對幻想、啤酒和漂亮女人有特殊嗜好的家伙,坐在縣城一家烏煙瘴氣的酒館,談論他無可救藥的小城式的固執——大學畢業后,他仗著祖傳可觀的房產討生活,一直不去找個正經事兒干,藏匿于陰暗的祖居,一天天一點點培養自己的惡癖,沒完沒了地抽煙,沒完沒了地寫作。這個事實,帶有某種赤裸裸的陰謀的性質。作為一個尊敬生活、勤奮工作的人,一個無辜的讀者,我曾多次有意無意上他作品的當。眼下,他又纏著要給我講一個有趣的故事。

“咱們樂意受騙。不是嗎?”他真誠又詭秘地說。

我有點期待,不置可否地一笑。

伙計。我之所以不動筆寫下這故事,而只是在這兒嘮叨給你聽,是因為它特別有損我的自尊。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一件事兒,在被完整地寫進小說之前,總是有點兒不可思議,所以請你不要懷疑,或過于挑剔其中的某些細節。我敢打賭,它的真實程度與它的虛構程度成正比,就像數學里的正數跟絕對值相等的負數,兩者相加,永遠是零。聽過后,你權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再說,這世界很多事兒發生過了,不是跟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嗎?是不是?

言歸正傳。我得打從一個星期前講起,那天晚上,我到恒達公司李總的生日Party湊趣。你知道,我跟他玩得挺熟。大伙在李總包下的場子,盡情地喝酒、唱歌,對各類熱門話題大放厥詞。接下來自然是跳舞了。小山子跳得格外引人注目,她的舞跳得,怎么說呢,像拉丁那樣騷。

對了。小山子。你認識吧。小山子她可是一個挺來勁的妞。不怕你笑話,我突然愛上了她。她老是穿一件該死的紅裙子,我只能說那紅裙子是她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跟咱們大學時那個音樂系拉大提琴的女生就像孿生姐妹,那個女痞子,叫什么來著?就是他媽的美得讓人心里酸溜溜的那一個。算了,還提她干嗎。

接下來,我瞧著小山子肆無忌憚地向我丟媚眼,便沉不住氣了,并且有點為男人感到不平,好像咱們男人全沒有屁股似的,盡管我并不會跳舞,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迎上去,在她面前滑稽地蹦來蹦去,讓她笑死了。她的笑聲仿佛布滿了螞蟻,搔得我心頭癢癢的。末了,我厚著臉皮,請她跳一曲現場燈光非常曖昧的慢四步,我充分利用了這寶貴的幾分鐘,使自己跟她的關系令人信服地達到了通常來說需要幾天的努力才能達到的地步。

說句大實話,正兒八經討好女孩子可不對頭,必要時,你甚至要讓她隱約覺得你有幾分在騙她。在女人面前,你得拿出一半在乎一半不在乎的獨特派頭,這可是一種時髦的魅力吶,足以與女人的任何像胸部一樣高聳的優勢相抗衡,令她欲速不達,欲罷不能。我在小山子面前就是這么做的。一下子,她讓我給套牢了。

哥們。大好形勢發展很快。

第二夜,我就想探索她的身體,但都被她躲開了。當然,你也是光棍一條,你應該像我一樣,有一種光棍誠實的品質,你應該理解我為什么突然愛上了她,為什么迫不及待想干那事。她的長發,尤其是那渾身散發的氣味簡直要命,極具侵犯意味,讓自認為不會再為這個世界神魂顛倒的我,不時地犯常識性的錯誤。也許我有點夸大其詞,這是我性格中比較笨拙的部分。

我不得不愚蠢地向她攤牌:如果她不能滿足一個男人最基本的需要,我們只好分手。她憐憫地一笑,突然提出一個更為愚蠢的問題。你猜是什么,老兄?她竟問我是否愿意娶她!

這嚇了我一跳。

首先,結婚這事兒太嚴肅了,你總不能愛上一個人就要跟她結婚吧,全世界的《婚姻法》都沒這么要求是不是?其次,太過嚴肅的事情總是使人懷疑其真實程度,誰知道小山子的葫蘆里賣的是啥藥?再說,愛情和婚姻也有個先來后到的問題呀,你還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怎么就去考慮他媽的婚姻是只什么鳥?

我只能說,她太愚蠢了。要知道,這年頭愚蠢的女孩打燈籠也難找了。我可能沒有她那樣愚蠢,我痛感到這一點,痛感到自己很可能無法愛上一個人了。今天,只有愚蠢的人才能去愛。所以,我立刻變得像她那樣愚蠢。說一千道一萬,此刻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因此緊張地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尋求一種支持,嘆了一口氣,回過頭來告訴她我要她!天啦,我娶你吧,小姑奶奶。

她很激動,趴在我的肩膀上,說了不少近乎夢囈的昏話??墒?,她說得越多,就越讓我……讓我預感到,她心里一定存有某種難以啟齒的障礙。于是我輕輕把她放到一把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問她還有多少廢話可說。

一陣難堪的沉默。

她笑了那么一笑。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突然給我提起了一個男子的名字。

這家伙是一個衣著考究的惡棍,或者不如說,我仇恨這家伙。他就是在中心市場開藥鋪的徐長青。

你已經知道了,去年我跟徐長青上法庭打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官司。他不僅糟蹋了一個差點要成為我老婆的女朋友,還逼她服毒自殺,死得非常難看。是的,我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把他送到監獄去重新做人。但揍他一頓,把他扔在丟臉的垃圾箱里,并輕蔑地啐一口,我還是力所能及的。他當時盡管滿嘴是血,仍從容不迫爬起來,冷冷一笑,請我記?。何視樽约旱男袨楦冻龃鷥r的。你不得不承認他有一種難得的可尊敬的紳士風度,仿佛在人生的一個陰暗的操典里早訓練有素。這樣的恥辱,盡管已足以讓他耿耿于懷,但一點兒也沒有了卻我的心頭之恨。幾乎有一點愉快的嫌疑,我隨時等待他來找我的麻煩,以便自己徹底收拾他。遺憾的是,直到今天,他還沒有什么明目張膽的舉措。我不禁有點惆悵,也許,說實話,也許還有點模糊的恐懼。我壓根兒不清楚,他的報復將于何時,又將以怎樣的方式來臨。這有點折磨人。是不是?

所幸小山子給了我把仇恨一洗了之的新動機。

她爹是醫院的老戶頭,除了錢,對身邊的任何事物都病懨懨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梢韵胂?,這么一個糟老頭子,對精明而富有的藥鋪老板,產生了怎樣強烈的信任感和依賴情緒。他背著小山子,自作主張,把女兒許配給了徐長青。就我所知,那惡棍在30歲前就離了3次婚。上個月,他牛刀小試,利用一杯不太純粹的廉價的可樂,就取得了小山子作為女人最純粹最珍貴的東西。這很不公平,是不是?

與我有關的有限的女人中,就有兩個壞在他手里,這使我確信自己什么事也干得出來了。對付惡棍,最合理的方法,就是迎面捅他一刀。是不是!

由于悲傷,由于無助,顯得楚楚動人的小山子,聽了我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之類的話后,十分夸張地伸手封住我的嘴。我拿開她的手,告訴她,一個有頭有臉的正經男子,在少年時,他父親就教會了他怎樣行事。我尊嚴的口氣,讓她扭身走到一邊,更加悲傷更加無助,或者不如說更加夸張地嚶嚶哭泣。我心煩意亂,沖她大叫大嚷。

她二話不說,撩開自己的紅裙子,讓我把她抱到哪兒都行,占有她。我拒絕了她。此前,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好事,可眼下,我甚至相當厭惡她鮮艷欲滴的美。不把玷污她的徐長青一勞永逸地解決,她的如花似玉,就像春天滿園瘋長的野草一樣令人揪心。

她有一種災難降臨于一朵娉婷玉立的花兒之上的表情,格外令人憐惜。你也許會說我矯情。但當時我確實緊抱著頭,像一只糟糕的烏龜,蹲在地上,一時無計可施。

良久,小山子怯生生提出一個建議:請一個玩刀子的好手,為我們扮演終結者這角色,花一筆干凈的錢,權當是一個小小的喜劇。我抬頭看了看她,我想這個招兒有意思。這實際上很合我的胃口,我甚至有點茅塞頓開、心花怒放的快感。我興奮地對小山子說我愛她,不僅因為她漂亮更由于她聰明。我這么說時,我已感到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狡詐的惡棍。惡棍與惡棍打交道,不需要太純正的手段。是不是?

那是一個不抽煙的男子,本地人,在外面混了幾年,突然回來了,住在城郊河邊一家仿古且舒適的旅館里,舉止得體,頭發梳得一清二楚,臉上茂盛的絡腮胡子,用剃刀收拾得干干凈凈,使他的雙頰看起來如同兩塊暗暗發亮的不銹鋼板,襯衣領子非常挺括,皮鞋一塵不染,這讓我比較認同他作為一個心狠手辣的殺手應該具備的一絲不茍的形象。

在找到他之前,我從小山子嘴里,聽到了若干有關此人的傳聞。他的神秘主要在于他的無所事事,偶爾從縣城街頭優雅而謙遜地走過,就像一個在這里考察人文地理的學者。小城閑人們敏銳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這突然出現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有人說他是一個大老板,在外面發了財,回鄉準備投資辦實業;有人說他不過是個窮光蛋,甚至干脆就是個可怕的詐騙犯和職業殺手。

還有一種不失精辟的觀點是,不管他是大老板,還是詐騙犯或職業殺手,反正都是蔑視法律的人。

是的,我第一眼就看出,這是個既蔑視法律又不動聲色的男子。那天黎明時分,我騎摩托,飛一般快,趕到河邊那家旅館。旅館老板堆著一副老奸巨滑、隨時都會誘使你犯錯誤的笑臉。我跟他咬耳朵說要會見那個英俊男子,他一邊親自引我上樓,一邊用罕見的口吻稱贊這房客的體面和誠實,并舉例說明,昨晚男子吃了飯付款,稀里糊涂的老板娘多找了他50元,他當場予以退還。50塊錢事小,但男子的人格卻小中見大,這好像與他的犯罪生涯很不相稱。當然啰,也許正因為他把犯罪當成一門長期從事的職業,內心保持某種道德上的平衡,會使他的事業更趨堅實,穩步發展,不至于中途出現精神上的問題而突然崩潰,前功盡棄。

敲開他的門,男子剛刮完胡子,手中還拿著洗臉毛巾,問了我兩句話,把我讓到一張椅子上坐好。我遞給他一支煙,他甚至有點害羞地婉謝了,為自己不抽煙感到抱歉。蔑視法律的人不必兇神惡煞,但也不能這么溫文爾雅吧,盡管他還只是一個傳說中的殺人者。我不禁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玩過刀子,會不會玩刀子,甚至,假如我這樣說不太過分的話,他配不配殺人?!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一笑,洗完臉,灑了灑不知什么牌子的香水,漫不經心扭頭一指,說這旅館管理不善,你瞧對面窗臺爬進了一只可愛的壁虎。

話音未落,壁虎落了下去。

男子的掌心飛出一薄薄的刮胡刀片,令人難以置信地,扎開了壁虎的腦袋。刀片疾速旋轉飛過的直線,一下子使室內悶濁的空氣,透出一股清新的寒意。

我吃了一驚。我想我得尊敬他。我很嚴肅地談到自己大清早來此登堂入室的動機和目的。停了停,男子問我怎么會知道他?又怎么拿得準他會干殺人這樣極端的工作?如果他不干,我是否打算到警察那兒去告發他?我從他一氣呵成的話語里明顯感覺到他不僅不指望我的回答,而且已經同意合作。于是我開門見山提出酬金問題,并希望他合理收費。

男子稍一沉思,伸出右手食指。

殺人不是摘田瓜。應該說,男子的價格讓我滿意。

我們擊掌成交。我當即預付了50000元。余下的另一半,自然待這事兒當天晚上辦妥后兌現。這可是少數幾個從古到今一直被嚴格遵守的相當了不起的規矩之一。

回到家里,我他媽的既得意,又緊張。得意的是仇人大概只有珍貴的12小時左右可活了,緊張的也是這一點,仿佛這12小時的催命,如同一根絞索,正慢慢掐緊我馬實自己的脖子,因為徐長青他實際上渾然不覺災難的迫近。他是幸福的。

另一種情況是,男子沒有得手,我馬實雞飛蛋打不說,還可能吃不了兜著走。我琢磨好了,事情一旦敗露,被徐長青一把揪住不放,要去蹲監子,還不如置生死于度外,在街頭親手搏殺那廝來得痛快。你知道,伙計,蹲監是他媽的什么滋味。去年,你卷進一樁不明不白的經濟案,好像蹲了半年吧。不是半年?多久?才100天?你他媽也太傻。程高明那家伙,咱們最正直的哥們是不是?他說得好,監獄里盡是些低級的嚴肅。

對了。不知為什么,那天,我一出旅館門口,就碰見程高明老兄也像我一樣匆匆趕來。我當時很奇怪他來這兒干什么。他一向是一個孤獨的人,縣城最典型的室內動物。他來此三教九流的滾滾紅塵之處探頭探腦,令人匪夷所思。我打一聲招呼,他賊似的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那么一笑,唯恐我窺破他什么秘密似的。這事實上使我比他更不好意思,打個哈哈,趕緊走人。

中午,小山子打電話來說她感到害怕,勸我別干了。我最討厭行事半途而廢。讓她在家好好待著,想想這事兒了結后她跟我帶著逍遙法外的激情做愛,那才真叫他媽的愛如泉涌,才華橫溢吶。是不是?!

就這樣,愛情和殺人的迷人主題,還有午后陽光特定的荒涼感,使我恍恍惚惚,沉沉入睡,醒來已是晚8時。男子如期敲開我家的門,倒讓我驚詫不已。他太準時了,反而讓人狐疑其刻意性。不過,他總是穿戴整齊,風度翩翩,尤其在殺人之后,這比衣冠不整,濺一身血跡,更令我信服。我敢說一個真正的殺手甚至有點厭惡血跡,他的修養不允許他看到太多的血。他崇尚的是殺人的簡潔和創口的隱蔽,盡量不使其刀下鬼死得過于難看。男子從容一笑,松開握成拳頭狀的左手,掌心有一枚帶血的金戒指。他說這可以給我作個紀念。

戒指上刻有徐長青的名字。

我遞給他一杯酒,他一飲而盡,拿了酬金的另一半,臨別時回頭說家鄉是過日子的好地方,他為自己不得不馬上離開這兒感到遺憾,尤其是河邊的將軍巖,風景如畫。那兒有一個防空洞,假如我愿意,不妨連夜到洞里去瞧瞧死不瞑目的徐長青,向他表示一點兒應有的歉意。

我對男子真誠地道了一聲謝。親眼看一下仇人的下場,于我,是極純粹極公正的。男子前腳走,我后腳出門,特意在街頭雜貨店買了一只手電,溜向將軍巖……

馬實講到這里,我打斷了他的話,向他舉一下酒杯,真誠而詭秘地一笑,說如果他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接下去續完他的故事。他意猶未盡地悻悻一笑,表示悉聽尊便。

你到了將軍巖,找到那個防空洞,手電往洞內一掃,果然見一堆東西。你盯著它,一步步挨過去。那堆東西似乎越來越可疑。你停下來,很可能喘一口氣,然后斗膽上前踢一腳。你目瞪口呆。那不過是一堆蓋著破衣的石頭或者木頭。是不是?!

你馬實受過高等教育,自詡明辨事物,對人情世故洞若觀火,經常懷抱某種優勢,設計故事圈套誆騙讀者??蛇@一回,謝天謝地,也令人痛快稱心地成了一個并不高明的騙局的犧牲品。

這時,很可能又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怪事,洞口突然射來一束與你的手電一樣的光芒。你很可能嚇得不輕,羞憤和懼怕兼而有之,大吼一聲,迎面沖去。那手電很可能會跌落,那來人活見鬼,很可能會撲通跪下,哆哆嗦嗦對你說,你不是他殺的,求你不要攫取他可憐的靈魂。你不屑地踢了他一腳,讓他好好看看你馬實是否活在這荒謬的塵世。驚魂稍定,幻覺消失,他確認眼前的事實后,冷靜地站直身子,還可能拍打一下膝頭的灰,甚至對你苦笑一下。

此前,他一直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徐長青,眼下卻成了你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一對無辜的受害者,被別人利用的,正是你們得以確定彼此之間深刻關系的仇恨。這使仇恨突然喪失其嚴肅的價值,它受到一個玩笑的戲弄,讓此時十分逼真地體會到生活現場感的你,為生活現場的無奈哭笑不得。是不是?

你很可能跟徐長青,彼此友好地,交換手中帶血的戒掉。小山子這個小妖精從你們手頭拿去一枚戒指或別的什么隨身之物,可謂輕而易舉。誰讓你們為一個漂亮女人神魂顛倒呢?男人相互吹捧的所謂明智,是多么可笑,甚至比女人他媽的貞操還要來得脆弱。

我猜想,更有趣的還在后頭。當你跟徐長青在那破防空洞惺惺惜惺惺,很可能還有幾個至少同你們一樣傻的男人們來此丟臉,這其中肯定包括程高明。小山子和那個冒充殺手的俊男,發現你們之間環環緊扣的矛盾和仇恨,就像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充分利用,不僅可以最大限度地追求詐騙的經濟效益,還盡可能廣泛地消遣了咱們縣城的爺們哥們。錢財事小,尊嚴事大。

坦白交待,當晚你們有幾個人,被騙到了將軍巖?

馬實淡淡地說有4人,其中的程高明還慌慌張張摔了一跤,讓大家自嘲地大笑起來。奇怪的是,他們耿耿于懷地大笑過后,心中彼此的積怨仿佛一下子煙消云散了。這倒是一個可喜的意外現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不是?馬實他們內心為這個事實驚訝不已之余,又一致為彼此之間的矛盾和仇恨感到慚愧:既然這種極端的情感,讓局外人能夠如此輕易地愚弄,已足以證明它毫無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于是,馬實他們各自在回家的路上,對女騙子小山子,甚至暗暗懷有不同程度的感激了。她兵不血刃地擺平了他們看似不可調和的恩恩怨怨,讓男人們,理應發出贊嘆。

馬實的故事煞了尾。他突然回過神來似的,伸手點點我的鼻子,恍然大悟一笑,點破我別裝蒜了,他一針見血指出:我之所以能那么地道地續敘他的故事,是因為我無疑也是可愛的受騙者之一,只不過比他們稍稍豁達一點罷了,沒有迫不及待爬到將軍巖去,了結心中愚蠢的懸念。

“怎么樣,咱們樂意被欺騙吧?”他哈哈大笑。

“被他媽的愛,”我惱火而斬釘截鐵地說,“欺騙?!苯又麊栁沂欠窀∩阶幼鲞^愛。瞧他關切的樣子,我故意說做過。他果然愣了一愣,良久,冷不丁咬牙切齒罵我一句混蛋,起身拂袖而去。馬實他認真了,比我還認真。他真的愛上了那個女騙子!他還能愛上一個人,這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跟馬實在那家烏煙瘴氣的酒館交談,是不久前的一天?,F在,我們正在暗暗努力要把這件讓自己倍覺恥辱的事件忘記,騙局即將水落石出時消失的小山子,又公然回到了縣城,并一一登門拜訪受騙者。這太過分了。是不是?我跟她說,我們已多少寬恕了她,如果她沒有自知之明,老在咱們面前神氣活現地晃來晃去,讓人心煩,我們把她送到監獄去,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首先指出,我們想借助法律的途徑治她,比較困難,因為我們沒有必要而充分的證據,何況對這樣一個近乎荒謬的騙局,恐怕沒有一個法官會信以為真。

接下來,她抱歉地訴說原委:她的男朋友是一個有號召力的惡棍,在廣州鬼混,跟另一伙黑幫火拼,被砍成重傷,需要一筆驚人的醫療費,其同伙東拼西湊,捉襟見肘。小山子聞訊后,與那個英俊的騙子、她男朋友手下的得力干將合計,有條不紊地讓我們這些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家伙受騙上當。她提了那五十萬贓款,趕至廣州,在男朋友的病床邊守候半個月,吻他半個月,仍無法把他從死神的手中拯救過來。

盡管為一個十惡不赦的歹徒,她鋌而走險,不惜褻瀆咱們的尊嚴,實屬不可饒恕,但其愛的精神仍深深地打動了我。我頓生惻隱之心,也許還懷有若干敬意,請她坐,沏了一杯薄荷茶。她謝了又謝,從懷里掏出一張簽有其芳名的借據,遞給我,說她會盡早連本帶利償還欠款的,只是請我以銀行的標準計息。似乎唯恐我不答應,她告訴我其他的受騙者都慷慨大度地給了她這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當即指出,這五十萬的債務,對一個清貧的女子來說,可是個沉重的負擔吶,也許她會把一生都賠進去。

她笑了那么一笑,走了。而馬實與她的關系會不會發展,又將怎樣發展,已不屬于本小說范疇。

聶沛,本名徐捷,湖南祁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全委。在《詩刊》《人民文學》《芙蓉》等發表作品。出版詩集《無法抵達的寧靜》等四部,獲得《詩刊》社中國詩歌網2018年度十佳詩集等多種獎項。短詩《手握一滴水》,系2012年四川省高考作文題。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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