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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記(短篇小說)

2020-07-14 08:49楊長春
湘江文藝 2020年3期
關鍵詞:黃狗

莊牯出行的這天終于到來。日子是良艾向賣酒佬討的,為此還費去幾斤糖果的錢。她巴望這趟出行能帶來好運。

這個叫荒沖的村子仍殘存著傳統的誕育風習,初生小兒三日后,擇雙日,好天氣,由其父抱至大街轉一圈,謂之出行。

莊牯二十出頭時與剛死去丈夫的良艾成家,不久,下田灑農藥中毒,一癱就二十多年。如今,一日好似一日,站起來能走,走起來不瘸不抖。一個癱了近二十年要站起來的人,猶如十月懷胎孕出的嬰兒,異曲同工又意義非凡。良艾毅然決定將莊牯當作初生小兒帶至街頭轉一圈,既祈福,也合傳統的禮數。

這一天已是初秋時節。良艾較往昔起得更早,天剛剛破曉,灰色的天空還掛著一輪蒼白的半月,星星和蟲鳴全都隱蔽了,遠山、房宇、樹木輪廓模糊,一切都像凝滯的空氣一樣沉睡了。

在門前幾丈之處,有一株上百年要兩人才能合抱的古楓,枝椏粗短,楓葉稀疏。良艾在頭頂高的樹皮貼上一張四方四正的紅紙,用煤球灰壘起三堆土包,插上三炷香,點燃數疊黃色紙錢,然后虔誠地祭拜三下。零星的火苗映照著她那又粗又黑的臉龐,照見了她那奪眶而出的眼淚。一種令人窒息的喜悅充溢她的身心,她默默地思忖著:二十多年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明日的生活將鋪就一條平坦的道路啦……

吃罷早飯,已是日上三竿。良艾和莊牯踩著吉時的鐘點開始出行了。后面跟著一條叫虎子的黃狗。

良艾是生平第一次穿上衫裙,是件黑色的短袖連衣裙,裙子下擺的蕾絲綢直垂到小腿肚上。她的頭發用紅皮筋扎成髻,一貫凌亂的額角頭發用清水熨平,閃閃發亮,粗糙之中透出一股純樸的嫵媚。良艾二十多歲就像上了年紀的人,然而過了二十年,卻看不出確切年齡來了。如今出行的這身裝扮卻仿佛不到四十的模樣。

莊牯呢,身穿寬松的印花純白棉竹衣裳,腳穿一雙淡藍色的老式北京布鞋,空吊著雙手,由良艾攙扶著跨過門坎,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

迎面碰上的是隔壁鄰居破爛王。在這方圓幾里的山林野地,就居住著三戶人家。先前偌大的荒沖村,自開創工業園以來,土地荒蕪了,房宇拆卸了,由于安置房未砌起的緣故,有出路的人都領上過渡費居住在外,變得七零八落了。家境困頓的由政府在此砌了一排臨時安置房。房子是用空心磚砌成的,蓋的是石棉瓦,沒粉刷的外墻張著大大的裂縫。每戶四個小間,一溜排開,遠遠望去,跟農村的牛欄、城市的工棚一樣。

在三戶中,除莊牯外,一戶就是賣酒佬,他是個年近半百的長著紅臉膛、暴眼睛的胖子,專門煮酒賣。這會,早開著他的皮卡到鎮上做生意去了。另一個就是打了大半輩子光棍的破爛王。破爛王,姓王,專收破爛,四方臉上鼻子、眼睛、嘴巴搭湊勻稱,只是眼旁一條蚯蚓似的長傷疤,顯出他的惡相。他出門稍微要遲些,每天早上需把收集到的酒瓶方方正正地碼在空坪上,把破爛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扎好,再裝上三輪摩托車。

他本就騎在摩托車上,溜眼瞧見莊牯兩口子出行模樣,又跳下車笑著向他倆打拱手道:“好極了,天大喜事,恭喜!祝賀!”

“托福,托福?!鼻f牯一邊應承一邊用蒼白浮腫的手抖抖索索上煙、點火。

“抽喜煙,好!枯木逢春。莊牯哪,你的第二春又來了。咦咦,瞧你細皮嫩肉,一晃睡了二十年,還是年輕人樣?!逼茽€王看似跟莊牯說笑,一雙放光的眼卻直勾勾盯著良艾。

“玩笑玩笑,全托你的洪福?!鼻f牯乜斜著眼,直看他轉著結油痂的頭,久違的陽光和陌生的眼光像未適應似的。破爛王吧嗒吧嗒抽著煙,身上的狐臭,衣服的破爛味,口中吐出的煙臭,讓良艾一直緊捂住鼻子,皺著眉頭,不時扯著莊牯的衣角往外沖。破爛王看出她的厭惡,便立刻黑著臉膛,朝旁狠狠地啐了口濃痰,風一般騎上他的車顛顛歪歪地離開了。

黃狗在空坪上嗅轉了幾圈,像猜中了主人要出遠門一樣,“嗖”地一聲竄向長滿青草的小徑。

“虎子?!鼻f牯輕輕“噓噓”幾聲,黃狗馬上掉轉頭跑至他的膝頭“嗚嗚”嗅著,伸出舌頭舔吸著他的手掌,搖著尾巴老實地跟在后面了。

良艾走在頭里,身后跟著莊牯,莊牯身后是黃狗。他們走草地、橫馬路、跨西河、繞過松杉林、爬上木子公園、直達臥仙亭才息住腳?;仡^張望,遠處的松杉林青翠欲滴,空曠的田野路河縱橫,抱團的蘆葦遍布四周,零散的瓜棚七倒八歪。亭邊池塘,楊柳拂岸、荷葉如蓋,浮萍聚處不時響起潑刺的魚躍聲。幾只喜鵲落在月桂樹上“啾啾”地叫,黃狗繞著樹干徒勞地往上攀爬,嗚嗚地驚嚇它們撲翅飛去。

臥仙亭離鎮街僅咫尺之遙了。開發區、鎮區以及更前方的市區已經融合一塊?;鸩窈兴频臉藴蕪S房一座緊挨著一座;一幢幢帶湘南特色的民居排列有序;高高的摩天大樓鱗次櫛比,在灼熱的陽光下,顯得那么低沉那么肅穆。

坐在亭欄小憩片刻,良艾凝神眺望,向喘著粗氣、額頭滲汗的莊牯征詢道:“有兩條路到鎮街,往左穿越中學,往右繞過加油站,再經棉被加工廠,你看往哪邊?”

“……往加油站吧?!?/p>

“噫,還是初戀難忘呵?!绷及檬峙雠鏊?,微笑又帶揶揄的口吻說:“就曉得你,想細琴了么?”

“哪里,還不是你常在我身邊嘮叨?要不,我哪里曉得?!鼻f牯偏過漲紅的臉,用顫栗又傷感的語調說:“要不是彈棉花的老張硬是嫌棄我孤苦伶仃又沒文化,這個細琴……成了也不一定哩?!?/p>

“后悔了不是?”良艾繼續開著玩笑卻又神情嚴肅地說:“也許成,好卻難說。細琴命也是苦,父親老張早十年前過世了,老公海牯去年得了癌癥走了,如今孤兒寡母開店,難哪!”

莊牯用手擦擦額前的細汗,默不作聲。西邊天上響起嗡嗡的轟鳴聲,他瞪眼瞧瞧,瓦藍的天上除漂浮幾片云朵之外,空無一物。

“蠢哪,看飛機,在響處是看不到的,要往頭頂看?!?/p>

莊牯按著良艾的話,轉身一抬頭,果見一架銀光閃閃的飛機越過頭頂上空。他不由努了努嘴,笑了笑。

細琴的棉被加工廠是橫街的一家很小的作坊。烏黑的機床占據了大半門面,上方的四梁八柱跟掛蚊帳似的,邊緣一根橫梁鑲嵌著小電機,又圓又大的磨盤上也坐著一個,合上閘,磨盤便在白白凈凈的棉被上來回地碾壓。

莊牯瞇縫著眼,瞧著這制棉花的家什,側身對良艾嘀咕說:“這根本不像我們那會的搞法。我記得我們那會,棉花匠彈棉花,背上背一個弓樣的東西,用圓木錘在弓弦上彈,嘡——嘡——嘡——,跟拉大提琴一樣,滿空中飄著棉花糖似的絲絮……然后跪在臺上用更大的磨盤來碾?!?/p>

“我們那會?現在什么年代了?!绷及猿孕⑵饋恚骸疤焐弦蝗?,世上千年。二十年前的我們那會,多落后呀?!?/p>

良艾感覺捏著莊牯的手一下被他甩開,便趕緊閉了嘴,討好似的報他一個淺淺的微笑。

店門前東一堆扎成捆的加工棉被,西一堆用麻袋裝著的棉絮。一個剪著齊肩短發,滿是黃臉皺褶,花衫衣飾陳舊,駝著背的中年婦女,端坐在機床前的板凳上,茫然地望著行走的磨盤出神……

“要去打聲招呼么?”良艾輕聲地對莊牯說。

“不了?!彼难凵裱杆購牡曛惺諗窟^來,朝前走去,無端地感慨:“人哪,老成這樣,這細琴,哪還有當初的一點水靈模樣?”

良艾跟上去說:“時間就像把殺豬刀,誰又能逃出它的手掌呢?”他倆肩并肩,沿著紅綠相間的鋪路磚,慢慢悠悠地走。一直跟在身后的黃狗滿載著稀奇,趕在前面去了,前面的路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悠轉到哄鬧、嘈雜的菜市場,出行就接近尾聲了。良艾接聽個電話,臉色凝重,眉頭緊蹙,躊躇再三,終于向莊牯說:“文明村鎮大檢查,為今天的出行,組上的衛生我也懶得搞了,現今非要回去不可了?!?/p>

“我還想再轉轉?!?/p>

“你的意思要我先回去?那可不成,擔心你會走丟的?!?/p>

“不要緊的?!?/p>

“硬要轉,假若記不得回家的路,就到豆腐店小梅那里去,她有我號碼,我再來接你?!?/p>

“不要緊的?!鼻f牯不耐煩地說。

也許不要緊,也許轉轉也好。畢竟二十多年了,逝去的已太多,來的又太快,轉轉就轉轉罷。良艾望著莊牯踽踽而行的背影,如此默念著,就朝家的方向打了轉身。

良艾從組上保潔回來,已是烈日當頭了。心正不安地默念著莊牯曉不曉得回,會不會走岔路?卻見黃狗已趴在大門口伸出舌頭歇著涼,莊牯躺在床上悄無聲息的,大約走得累壞了罷。良艾把馬甲、小紅帽、袖章一一脫下,掛在墻頭上,便去操辦中飯去了。在煨湯的空隙,她悄步走到床前,俯身貼近莊牯的面,瞧他安詳的緊閉的濃眼和厚厚的嘴唇,忍不住輕吻了一下。

“走開!”莊牯冷不丁吃了火藥似的一聲吼,手臂用力擋開良艾,良艾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怎么?”良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雙詫異的眼驚恐地望著他。

“怎么?你心里知道?!鼻f牯甕聲甕氣地說。

“我又知道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別嚇唬我呀?!?/p>

莊牯此時又閉緊著口,仿佛有些話想說又說不出口,不說出來又十分難受。在良艾的逼視下,他才最后說:“我在街上游蕩,聽見有人閑扯,說破爛王這個不是人的東西,差不多跟組上的留守婦女都有扯不清的丑事?!?/p>

“……反正,不關我的事,不能光聽那些閑人瞎說呀?!绷及姄羲频娜矶秳恿艘幌?,眼窩里漸有晶瑩的東西在溜轉。

“開始,我也不信,后來一想起,破爛王那身狐臭……我剛癱下去頭幾年,你身上不也是老沾著狐臭味么……”莊牯的臉在痙攣,身子在抽搐,聲音更是哽咽下去:“你,不把癱子當人,欺負癱子……”他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枕頭底下。

良艾的腦殼仿佛起霧了,混混沌沌,兩腿不知怎么蹣跚到了廚間。在灰墻上面密密匝匝寫滿正字的舊畫報上又劃上一筆——每當莊牯打一次、罵一次,她便委屈地記上一筆。在狹仄、悶人的廚間,良艾走、坐、站都不自在,只用粗硬的手指在不停地絞弄著,眼睛里像有顆豆大的沙粒樣艱澀難受,腦殼里一會空白,一會悲憤,一會胡想……不曉得哪個缺德鬼,把十多年前的老賬翻出來碎嘴饒舌,大約見不得莊牯好起來罷,可莊牯實在沒有得罪哪個呀?!茽€王也是個鬼東西,盡管幫襯了蠻多,但有時又死乞白賴,說什么癱子和我他都肯養,也不懼怕別人臉色,弄得我甚是左右為難?!埠拮约涸趺淳桶胪瓢刖土四?,后來,我不也拒絕了么,破爛王至今臉上不還是掛著蚯蚓似的長傷疤?……又有什么法子?要買藥錢,要糊口,自己又掙不到……莊牯也只曉得惱我,有難的時候,你在哪里?你只曉得躺在床上,幫不上一點忙。我要是一狠心,誰照顧你這癱子呀,這會,你倒硬心腸怪我?良心都喂狗啦!

濕熱的廚間彌漫著焦糊味,窗外明晃晃的陽光照耀在藥渣堆成的小山上,照耀在絲瓜棚上的黃色小花上,照耀在上下翻飛的幾只花白的蝴蝶上。良艾在正字上面用力地劃了幾個大大的叉字。

莊牯陰沉的睡房,傳來深山老林里的牛鈴一樣隱約的嘆息。良艾遲疑一下走進去,只聞得滿屋里一股墳墓般的氣息,墻上一座橢圓形木制掛鐘不知疲憊地嘀嗒了二十年,就跟眼前的莊牯一樣,只有心臟還在跳動著。黃狗半蹲在床前,伸著舌頭,眼窩子濕漉漉地望著床上的主人,那神情好像在問:你睡了二十年,難道還沒有睡飽么?

“既如此,那又怎樣?”良艾的手緊緊抓住腰間的衣襟忐忑地問道。抓著抓著,手心里又滲出汗來。

“人生無意義……不如癱去?!鼻f牯把臉轉向墻壁,良久才吐出這么一句難受的話。

擺在桌上六大碗碟飯菜的熱氣早已消散了,冷卻了。

“難道飯也不吃了么?”良艾的手幾乎要把衣襟搓爛了。莊牯仍舊緊閉著眼,呼吸均勻,仿佛睡去一般。

良艾用手拉他、扯他,用手腕去扳他的腦殼和脖子,脖子竟似鐵一樣硬,那身軀竟比剛癱下去的時候更沉、更重……

“如果你,這一坎硬是過不去,或者硬是嫌棄我,那么,就好聚好散吧?!绷及栽棺园?,像跟躺在天邊又毫不相干的人在輕聲地說。

“怎么散?”莊牯一骨碌爬起來,死魚似的眼瞪著良艾,肥頭大耳上稀薄的頭發頓時根根豎直,臉上竟泛著興奮的油光。

“怎么散?虧你說的出口?!”良艾心里恨恨地念著,唇腔哼哼幾聲,舌頭僵硬,再也說不出半句來。這個休眠了二十年,從二十年穿越過來的莊牯,正在陌生地、可怕地在她眼中模糊,一道裂痕正在擴向無邊無際。她的腦殼像西瓜樣被鐵錘猛敲打一下,汁囊四處迸散……

太陽無情地烘烤大地,楓葉在炙人的熱風中颯颯作響。賣酒佬房頂上的石棉瓦溢出陣陣白蒸汽,裊娜地飄向蔚藍的天空。賣酒佬此時正在釀酒,酒蒸龕下面的灶膛里的火燃得旺旺的。丟在廳屋旮旯的稻谷、大米、高粱和玉米,混著酒糟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賣酒佬把剛潷出的燒酒裝在塑料壺,才搬至門外,猛聽一聲刺耳的哀嚎從良艾屋里傳來,只見良艾跣足蓬頭沖門而出,雙手抖向天空……遠處,破爛王騎著滿載破爛的三輪摩托車飛馳而來,無憂地高聲唱著“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的老歌。賣酒佬把塑料壺擺放在門口,用印花手帕擦擦汗流迷糊的雙眼,定了定神,滿臉不解地自語起來:“唉,這癱子剛好,癱子婆又瘋了,這出行的日子難道我看錯了不成?”

這排像牛欄又像工棚的低矮住處,在安置房落成的時節很快地被夷為平地。破爛王辦了一場婚酒,新人竟是良艾——他一生當中,唯一沾過的女人。

楊長春,1975年出生,湖南郴州人?,F供職于郴州市蘇仙區政府辦。發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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