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痕

雪是從除夕夜落起的，到初一的黃昏還沒有停。

兩個小蛇皮袋各裝了八斤紅色的桔子，袋口絞在一起，撂到肩膀上，前后各一坨。紅色代表紅紅火火，“八”寓意發，加在一起十六，都是吉祥的意思。

腳一拐，他就挪出了寒磣的家。去二十里外的前妻家看女兒和外孫。

踩出的雪窩子一深一淺。他的右小腿被打斷過，愈合后短了一些。這只跛腳的歷史要追究到二十多年前那個秋天的下午。那個秋天太漫長了，長得一路延長下來，要到他多年后埋進黃土。

那個秋天，天氣晴朗得出奇。野地的草黃燦燦的，連綿到山脊那邊去了。他無意中瞧見了躺在草窩里的那個放牛的女人。太陽把她的臉曬紅了、把她的單衣曬得透明。他被那景象誘得腦殼嗡嗡作響，身體膨脹。就輕巧地坐到女人身邊，看她額頭細細的亮晶晶的汗珠，情不自禁地就從脖頸看進了她的胸脯。粗重的喘息聲驚醒了女人。她驚恐地捂住敞開的胸口，野兔子一樣逃回了村子。收?；卮鍟r，女人丈夫手中那根木棒在黃昏的太陽下劃了一個金色的弧，他的右小腿就成了兩截。

雪地里靜靜悄悄的，馬路上沒有車轍，也沒有人的腳印，初一是不興出行的。他看見一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在一家屋前堆了一個雪娃，那個雪娃戴著一頂太陽帽，圍著一條通紅的圍巾。鼻子是一個紅蘿卜，眼睛是剝開了的桂圓的仁。小女孩兒歪著頭，指揮小男孩兒把兩瓣桔子皮嵌上去做雪娃的嘴巴。

他半天沒有動腳，癡癡呆呆看那小女孩兒。

那年秋天他進了拘留所。出來后他沒臉見人，雖然他什么都沒有做，但他覺得，當時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經做了。這無可饒??！妻子對他也絕不饒恕。他不能讓女兒背上一個污名，這個可恥的名聲可能毀掉她的一生。妻子改嫁他人，女兒改姓換名，與他抹除了一切關系。當時他的女兒就和堆雪娃的小女孩兒一般大。

女兒上完大學，落在了城里，成了家，生了一個像女兒一樣乖的外孫女。他曉得，每年的正月初一，女兒都會回來給她媽拜生日。

雪越來越大，他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心里有著憧憬，一點都不覺得冷。

雪不是每年都落，像去年的初一就是一個大晴天。他覺得那天的太陽是為他出的，是要成全他。他躲伏在前妻屋前幾十步開外那個廢棄的牛棚里。二十多個正月初一，他躲了二十多回。從那個角度，他能偷偷地瞄見女兒。今年，他不需要再躲了，不需要再躲了嗎？他說不清楚。

三年前的臘月，他收到了一萬塊錢的匯款，匯款人沒有說是誰，但他曉得是女兒。他有女兒的手機號碼。女兒的手機號換了兩個，他都曉得。他記不起是怎樣曉得的，好像自然而然就曉得了，天注定一般就曉得了。但是他沒有打女兒的電話。有一年除夕，他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屋里吃團年飯，終于忍不住撥了女兒的電話。里頭一個好聽的聲音說，誰呀？打錯了嗎？祝您新年好??！他沒有說話，等到女兒那頭掛斷了，他的眼淚刷刷地流進了嘴里。他沒有動女兒寄來的錢。如果能活到八十歲，就能攢到三十萬。三十萬哪！用來做外孫女出嫁的壓箱錢，是一件多開心的事??！他計劃到時候親手把屬于他這個外公的紅包交給她，還要給她很多祝福。外甥女和她的郎君會跪在他面前，給他行禮。

一想到這些，他的腳步輕快得不得了。

眼前橫了一條小河，一座廢棄的渡槽跨在上面。走渡槽過河近些，他不止一次過了，就走上了渡槽。腳底下猛然一沉，突然間渡槽上出現了一個大漏斗，雪粉朝十幾米下的河面漏下去。他的右腳拐進了漏斗窟窿，人倒在雪上，背在肩膀上的兩袋桔子滑掉了。紅色的桔子滾出來，一個一個落進河里。右腳板從窟窿里脫出來，他沒有感覺到。他雙手追趕一個落在半空的桔子，只差一拃遠的距離……

“噗通”一聲，他落進河潭里，再也沒有冒出頭來。幾十個紅色的桔子默默地聚在水面，不肯離去。

雪還是不歇氣地落，渡槽上的漏斗窟窿不久就被雪填平了，了無痕跡。

夏一刀，本名夏新祥，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閃小說學會副秘書長，常德鼎城作協秘書長。已在《紅豆》《芒種》《啄木鳥》《小說選刊》等發表小說散文多篇。小小說多次獲全國性獎，小小說多篇選入各類年選本并選入全國高考語文押題試題集。2013年被中國小小說學會評為中國年度小小說十大新人。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