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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才高“八斗”

2020-07-14 08:49易介南
湘江文藝 2020年3期
關鍵詞:小齊株洲醫院

株洲縣的“八斗”,并非是對文人才華高度的標識。它是地名,處于株洲縣偏遠的東南角,“八斗”標記著與城市生活的距離。長沖八斗連在一起,都以地形地貌得名。兩山之間謂之沖,名之為長沖可見地方之閉塞;民以食為天,可以種糧食的水田最大也不過八斗,想見當地人生活之艱難。八斗設有一個地區醫院,管轄長沖八斗的防疫和醫療。我于1975年到1978年在八斗醫院工作了三年多,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我父母都是株洲縣人民醫院的醫生。父親易孟良是名老中醫,我們家中醫眼科已經祖傳三代?!吨曛蘅h志》上是這樣記載的:“解放后,眼科醫生易孟良,先后治好數名雙目失明病人?!卑炎鎮餮劭苽飨氯ナ俏腋赣H一生的愿望,家里兄弟姐妹五人,我好像最具備條件,我也幾乎有了成為新一代傳人的機會。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有四人上山下鄉,大姐大哥還下了兩次。大姐是回城后又響應“我有兩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號召帶著小孩再下鄉,哥哥招工到淥口造紙廠,有人告狀又回到老家漂沙井。二姐和我也下鄉,只有三姐留在淥口的街道工廠工作。母親又在這個艱難的時候患重病,49歲就辦了病退,我這個滿崽有了頂職參加工作的機會。父母都以為我可以頂職到醫院跟我父親學醫,也向組織提出了要求??h衛生局沒有同意我學醫,幾個頂職的人一起到衛生局報到統一分配工作。我被分配到八斗地區醫院當會計,父親的愿望落空了,我也與祖傳眼科失之交臂。母親更傷感,以為我頂職可以回到他們身邊。沒想到去了八斗,比原來下鄉的南陽橋建佐灣還要遠得多。

我16歲就當了八斗醫院的會計,縣衛生局的主管會計劉漢初給我培訓了一個月就上崗了。除了當會計,我還管理醫院的醫藥庫房,每個月還要到淦田街上的藥材公司去調一次藥。單位雖小,會計憑證也只有一本,但會計工作比現在的機關事業單位還是要復雜一些。我進了藥要算差價發給藥房,其中有一些利潤。中藥還要計算損耗,比如一斤當歸,進價是多少,出價是多少,加工損耗是多少,賣出去有多少利潤,都必須算清楚。我這個16歲的懵懂少年,又沒有學過會計,不容易理得清。好在師傅劉漢初很負責,一有問題就邁著大長腿來了,淥口坐火車到淦田下車,到八斗要走三十里山路,來一趟不容易。年底他是一定要來的,要幫我整理審核一年的賬務。每年都是庫房和藥房的賬不能平,總數差不多,藥房長了錢,庫房虧了錢,他絞盡腦汁在賬上也找不到原因。其實原因很簡單,我住樓上,樓下是藥房,隔壁就是庫房。藥房翠姨叫道:“南蒂子,調一斤當歸兩斤黨參!”我正沉醉于《唐吉訶德》《約翰·克利斯朵夫》不能自拔,“翠姨,你來拿!”我答應道?!皯屑一?!”翠姨嘟嘟嚕嚕上來了。翠姨是藥房藥師,也是院長的夫人,兩口子都是我父母的老同事,很關照我。她從我手里拿走鑰匙,自己在庫房里稱藥,把鑰匙還回來時,還要提醒我,“記著登賬!”我答應著,有時記得有時不記得,這就是庫房虧藥房長的原因。年底了,劉漢初事情也多,不能老呆在八斗。查得煩躁了,一拍腦袋說:“看牛伢子賠得牛起??!”于是把藥房長的補了庫房虧的,平了賬走人。我是最不具備當會計素質的,見了數字就發懵,至今我還很難記得一個電話號碼。我能做完三年會計,完全是師傅劉漢初的指導和幫助。

現在看來,當時的醫療體系還是完善的??h城淥口有縣人民醫院,下面八個區,每個區有一個區醫院。為了照顧山區,淦田區設有兩個區醫院,淦田醫院和八斗醫院。每個公社有一個衛生院,每個大隊有一個合作醫療站,至少有一位赤腳醫生。形成了縣、區、公社、大隊四級醫療防疫體系。這個體系的運作也是有效率的,比如八斗經常有五步蛇咬傷的農民,需要上級醫療防疫部門的支持,我記得特別需要一種血清蛋白。晚上有五步蛇咬傷的病人由赤腳醫生送到我們醫院,我們的醫生一邊緊急處理,院長一邊向上級報告。晚上十一、二點,市縣防疫站的車嗚嗚地開進來,紅色的警示燈在八斗的夜空閃爍,場面很是震撼。那時為了一個受傷的普通農民,要牽動市縣許許多多的人。

醫院只有二十幾個人,有從市縣醫院下放的醫生,更多的是株洲衛校畢業的年輕人。他們多是赤腳醫生出身,衛校學習兩年后分配到醫院,成為國家工作人員。有些本是城市周邊農村的赤腳醫生,推薦上衛校端上鐵飯碗,沒想到來到了窮鄉僻壤的八斗,離城市更遠,大多數人都不安心。我也是屬于不安心的,既不喜歡會計工作,又不喜歡八斗這個地方。也有安心的醫生,一個是沈壽朋,外號狗仔,他是城里人,夫人是藥房的小齊,小齊是長沖人,他好像沒有離開的打算。還有一個憲寶,太湖人,名叫易洪憲,我的家門,正與公社的接線員金子談戀愛,也屬于當地的扎根派。狗仔憲寶年紀大一些,兩人是好朋友,醫院的樂天派,每天給我們帶來快樂。

我們單身男女都住在二樓,樓板地,走路進進出出都聽得清清楚楚。樓下辦公室有一臺電話,憲寶每天清早就踏著拖鞋滴答滴答下樓打電話。晚上樓下電話響,憲寶摸黑跑下樓,弄得地板啪啪響,都知道憲寶去接金子的電話了。一早一晚,兩個戀人的電話沒有斷過。我寫了一副對聯送給他們:“笑嘻嘻,銀線牽憲寶下樓;甜蜜蜜,鈴聲喊金子起床?!睉棇氂X得寫得真切,還拿著在金子面前炫耀。小齊卻對憲寶上下樓的躁動十分不滿,她和狗仔住在靠樓梯口的房間,懷孕挺個大肚子,噼噼啪啪樓板的響聲吵得她心慌。她每天要痛斥憲寶一通。不管小齊怎么數落,憲寶都一聲不吭,每天照樣早晚樓上樓下跑。有一天我們吃完飯上樓,狗仔攙扶著小齊。上樓后憲寶把小齊從狗仔手里接過來,說:“蘭妹子,我告訴你走一套步伐?!毙↓R叫齊蘭英,憲寶叫她蘭妹子。小齊雖然出身鄉下,家里是滿女,也比較嬌氣,懷孕后狗仔捧在手里噓寒問暖。小齊對生產心懷恐懼,狗仔經常收集一些孕婦的運動方式,希望幫助小齊能夠順產。憲寶挽著小齊,一起抬腿,一起邁步,輕輕地從樓板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小齊很認真跟著憲寶走。憲寶問:學會了嗎?小齊點點頭。樓板不響吧?不響。小齊問,這套步伐有用嗎?我們都以為憲寶是為了幫助小齊生毛毛。憲寶卻說:用處大了!你以后偷人,就走這套步伐,樓板不響,狗仔聽不見!狗仔和我們笑得直不起腰,小齊紅著臉使勁捶打憲寶。

憲寶的搞笑經常出其不意,讓我們又好氣又好笑,他是不笑的。我也上過他的當。有一天他一本正經找我談話,有個好事,好得不得了的事,問我愿不愿意接受。我也被他認真的神情給蒙了,一再追問什么好事。他一定要我答應了再告訴我,并信誓旦旦說家門不會害你。我笑著答應了,憲寶才說出來。有一個株洲的女知青,懷孕八個月才發現,送到我們醫院住著。胎兒太大,又不能引產,只能讓她生下來。女知青年紀不大很單純,每天說說笑笑跟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那天生了一個胖小子,憲寶就找了我,說只有南蒂子合適,找這個女知青做堂客,崽是現成的,做丈夫做爸爸一次解決,多好的事。憲寶說,南蒂子,你不知道談愛有多麻煩,懷孕生崽有多操心。我和狗仔都有體會?,F在有機會,你可以不勞而獲,現成的,只要你答應,馬上可以又做丈夫又做爸爸。

在眾人的笑聲中我趕快逃跑。胖小子被當地人收養了,女知青第二天也被家里接走了。

狗仔在醫院呆的時間比較長,周圍的人和事都比較熟。我經常陪著狗仔去出診,一路上都有人恭恭敬敬叫沈醫生,他見一個人就能說出一個故事。

我們醫院前面有一口水井,泉水清澈,不斷往外涌,周圍農戶都來挑水。有一個穿著整潔的鄉里婆婆,每天拿一個小桶子提水。她的穿著與鄉里婆婆無異,但神情安詳,氣質不凡,臉上時時保持一絲淡淡的微笑??偸前察o地在一旁等別人挑水,她再提水。狗仔告訴我,她是八斗大地主的女兒,解放前就出去了,“文化大革命”中從北京遣送回家的,已經幾年了。據說她老公是個大官,也有說是一個科學家,已經死了。我注意到她每天提兩次水,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我多次在井邊遇見她,幾次想跟她說話,終于不知道說什么,也就相互笑一笑,望著她提著水緩緩離開。一身黑布衣服的背影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我離開八斗前,她就離開了八斗,是小汽車接走的。那時的八斗很少有烏龜汽車進山的。

八斗我還遇見過一個讓我動心的男孩。有一次晚上跟狗仔去出診,山沖里一戶人家,破舊的房子里,女主人肺氣腫躺在床上,是一個因操勞而干癟了的丑陋女人。煤油燈下,卻有一個白凈斯文的小伙子抱著女人的腳在幫她剪腳指甲。小伙子與我年齡相仿,長得很漂亮,五官輪廓分明,完全是現在明星小鮮肉的模樣。我覺得很震撼,八斗會有如此靈秀的男孩?我弄不明白他與這個女人的關系,出門后我問狗仔這男孩是誰?她兒子呀!狗仔說。她生的?我有點懷疑。當然啦!狗仔告訴我這個女人前面生了幾個,都沒有帶活。生了這個男孩,長得又漂亮又孝順,現在做蔑匠。哎,我是個女人我就要嫁給他。我感嘆道,簡直是一個寶玉,做蔑匠多可惜??!

八斗過去是窮鄉僻壤,用現在的眼光看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提水的婆婆和蔑匠小哥都有八斗山水的靈秀。天地靈秀之氣鐘情于山水,偶爾也會分享給八斗的人。得天地靈秀之氣的八斗人一定有好的命運。提水的婆婆和篾匠小哥會有什么樣的人生?

在八斗工作的幾年最深刻的記憶一是肚子餓二是坐車難。

醫院每天沒有幾個病人,大家都很閑。我每天除了看書外就是與同事們聊天,熱天圍坐在坪里,冬天圍坐在木炭火旁,有說不完的笑話故事。冬天在木炭火邊談笑腦殼炸痛,第二天起不來,也不愿意起來。醫院大門緊閉,外面有人拖著長長的八斗腔在呼喊:醫生咧,買藥啰!大家才陸陸續續地起床。不愿意起床的原因是白天總有一個難題不好解決,肚子餓。前面這口井水好,含礦物質多,喝了肚子更餓。一星期肉店只賣兩次肉,有肉買這一天是我們的節日。至少有三四個人一起興高采烈地去排隊買肉。八斗有三個國家單位,學校,醫院和商店。商店地位最高,特別是賣肉的,那位賣肉大叔到醫院來,我們就像迎接貴客。院長要張煙,翠姨也要泡茶。我記得賣肉大叔是不茍言笑的,我們這些小孩還說不上話,去買肉還要出動狗仔憲寶這些有身份的醫生。但醫院比學校地位高,第一個買到肉的肯定是醫院。狗仔或者憲寶第一個高高舉著肉從人堆里擠出來,手里一大塊肉就像舉著的一面旗幟,我們跟著后面就像得勝的士兵。我幾次看到學校的范老師,手里卷著喇叭筒,踮著腳在人群外面徘徊張望,看著我們驕傲地從他身邊走過。范老師是我的文學朋友,在八斗唯一的知己,他此刻的不幸我也無能為力,只能同情地向他招招手。

肉買回來了,大家一上午都情緒高漲,對中餐充滿期待。聽到大師傅龍鐵一聲招呼,恰飯啰!大家一擁而上,領取自己那份炒肉。一動筷子常常情緒一落千丈,龍鐵的廚藝實在是太差了,一點好肉被他炒得沒有一點味道,好像被他吃過一遍了。龍鐵是我們最恨的人,又不能換,他也是正式職工。有時候買肉回來我們推舉女同事炒菜,龍鐵還滿臉不高興,那是對他工作的否定,站著一邊一臉的橫肉砍都砍不進。這時候還要有人出來奉承龍師傅,安撫他的情緒。不是萬不得已,也沒有人肯出來炒菜。

現在想起來,龍師傅除了廚藝差一點,其實人特別好。他是廚師,只能為我們那段饑餓的記憶背鍋了。

進出八斗坐車也難。淦田到八斗的公路口設了一個竹木檢查站,每天只有進出八斗拉竹木的貨車,沒有客運車。公路是一條崎嶇不平的土路,進八斗,你如果不想步行,就只能在竹木檢查站等進山的貨車。還要碰運氣,遇到好心的司機才會讓你上車。能夠爬上貨車感覺很幸福,雖然一路顛簸,比走三四個小時山路舒服多了。進山是空車,出山的車都裝滿了樹木和楠竹,要搭車出八斗,只能坐在樹木和楠竹上,在陡峭崎嶇的山路上隨車起伏?,F在回想起來很不安全,當時覺得有車就萬幸了。爬上高高的竹木車,就像現在上公共汽車一樣自然。我們醫院跟對面公社是平級單位,與公社關系也比較好。我們院長,或者來了貴客,找公社,最高的待遇是可以坐到貨車駕駛室。竹木出山是受管制的,每一輛出山的車都要有出山證。出山的權力在公社,貨車都要聽公社的。公社說有人要出山,押運的人也得把副駕駛的位置讓出來,自己爬到竹木車上去。

我每月要到淦田醫藥公司去調藥,幾個紙箱的西藥,幾個藤簍子的中藥,雇人用板車拖到竹木檢查站,等著進山的車把藥運到八斗。有時一等就是一天,求路過的貨車帶貨。后來竹木檢查站的人熟了,請他們幫著攔車就方便多了。守著一堆藥品,找不到車,是我最痛苦的記憶。那時候沒有手機,你完全是無助的。

我是從八斗開始文學創作的,每天的生活就是以看書寫作為主,寫了稿子亂投。什么《人民文學》《人民日報》都敢投,甚至投到《紅旗》雜志去了。小說、散文、理論文章什么都敢寫。那時的報刊雜志店大不欺生,只要你寄了稿子,都會回一個正式的鉛印退稿信,手寫你的名字。我就收到過《紅旗》雜志的退稿信。

本地的《株洲文藝》的老師就更認真負責,我把小說寄過去,他們不僅回信,還特意跑到八斗來看望作者。那幾年我開始在《株洲文藝》發表小說,也在《株洲日報》發表小文章,成為株洲的重點業余作者。八斗是我文學創作的起點。

第一個來看我的是柳揚老師,我記得他喜歡穿一身布扣子衣服,笑聲爽朗,談吐不凡,一身的感染力。他是走路進山的,沒有一點倦意。他告訴我他在莽山林場的經歷,講了許多莽山林場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莽山也有五步蛇。我們好像一見如故,我的第一篇小說就是在他手里發表的。他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給與我許多指導。記得有一次在朱亭參加創作班,他眼鏡掛在鼻尖上,很嚴肅地找我談話。我寫作不會使用分號,柳揚老師指出過幾次了,我交的稿子還是有這個錯誤。柳揚老師不止一次到八斗。記得第一次送他出山,我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車,請柳揚老師上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爬上去了,坐在搖搖晃晃的竹子上對我招手。

廣謝也去過。廣謝是《株洲文藝》的編輯謝學炎老師,他為人很忠厚,善解人意。廣東人,與湖南人說話有點艱難。他平易近人,我們跟他很親密,都叫他廣謝。他是海軍轉業的,喜歡穿一身灰色的海軍服,讓我肅然起敬。他到了八斗來看我,我送他出山,也找了一輛裝滿竹子的車,讓我驚訝的是廣謝堅決不肯爬上去,他寧愿走路也不坐這個可怕的車。他不斷地搖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八斗人沒有不敢坐車的。有一年過春節,我帶一些冬筍回家過年。天氣很冷了,我帶著裝冬筍的紙箱上了車。原計劃是在淦田下車,走到淦田火車站坐火車回淥口。抱著一箱冬筍搖搖晃晃到了竹木檢查站就應該下車,時間還早,火車要等四五個小時。從竹木檢查站到淦田火車站也很遠,扛著這箱冬筍也不方便?;丶疫^年心切,于是我決定不下車,直接坐車回淥口。從淦田到淥口有六十多里,當時的公路,汽車要走兩個小時。從八斗出來,坐在車上寒冷還能忍受,繼續前行,北風呼嘯,趴在車上都瑟瑟發抖。我從淥口下了車,扛一箱冬筍踉踉蹌蹌地回到家,母親驚訝地看著我,我被凍得全身都僵了,想喊媽媽硬是發不出聲。母親立刻抱出一大堆刨木花,在堂屋燒起一堆蓬蓬大火給我暖身。大火漸漸小了,我才漸漸恢復知覺。

幸運的是八斗居然深藏著一個作家,他成為我的第一個文學朋友。他是八斗學校的范繩祖老師,岳陽人,株洲師范“文革”前的大專班畢業生。他愛人是八斗人,畢業后一起回到了八斗學校當老師。范老師學生年代就在《湖南文學》以健峰的筆名發表了小說《蒙古?!?,在當時的湖南文學界影響很大,《湖南優秀短篇小說選》收錄了這篇小說。搞創作的人心里藏著一個愿望就是進入文學史,《蒙古?!肥者M了建國以來湖南的優秀短篇小說選集,至少是進入了湖南的文學史,這樣的高度是我們一般的業余作者達不到的。

與范老師相處當然要談文學,談他的《蒙古?!?。我背得他小說《蒙古?!返拈_頭,“七九八九,沿河看柳”。在鮮花重放的季節,我打開《湖南優秀短篇小說選》讀到“七九八九,沿河看柳”時覺得特別親切,也特別感慨。我們在一起的幾年,他已經不寫小說了。我把《株洲文藝》發表的小說給他看,也動員他再拿起筆寫,他只是笑一笑,終于沒有動筆。他離開了文壇,湖南文學界大概也忘記了他,以“健峰”為筆名,想見當年的范老師是多么地雄心勃勃。他畢竟在湖南的文學史上留下了一筆。

與范老師離別是我1978年考上大學以后?;謴透呖冀o了我一個離開八斗的機會。父親還是希望我學醫,他托人找了一些理科的復習資料給我。我口頭答應了父親,我不想讓他傷心。但我還是報的文科,雖然讀遍了淥口的中小學名校,小學到高中只讀了八年,語文教材以《毛主席語錄》為主,《工業基礎知識》和《農業基礎知識》代替數學物理化學。以這樣的文化基礎參加高考,還要考理科,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平時愛看書,文學有些基礎,文科說不定還有考上的可能。更重要的原因是已經愛上了文學,所以堅決要考文科。記得我是在八斗報的名,考場就設在八斗學校,好像有稀稀拉拉十幾個人參加考試。那一年八斗考場就考上我一個人。有意思的是我考上的是株洲師范大專班,范老師畢業的學校,我和他成了校友。范老師請我在他家吃了一頓飯為我送行,他笑著說,八斗就考上你一個人,你是才高八斗??!后來我在縣志上查到,1977-1978年株洲縣考上大學的只有86人,與現在的錄取率相比,當年考上大學實屬不易。

范老師從株洲師范畢業,懷揣著文學夢想來到了八斗,八斗葬送了他的文學夢;我是從八斗生起了文學夢,帶著文學的追求考上了株洲師范,我會成為范繩祖第二嗎?我未來的前途也是當老師,現在的范繩祖是未來的易介南嗎?考上大學離開八斗當然高興,但是心里還是有一些惆悵,前途充滿著迷茫和不確定性。

我沒有成為范繩祖第二,社會給我們的發展機會遠遠多于范老師他們那個時代,個人的命運是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的。改革開放從1978年開始,共和國開始了輝煌的四十年;1978年也是我人生的起點,也開始了我四十年個人的奮斗與發展。人生四十年與共和國改革開放的四十年重合,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幸運。

回望四十年前生活、工作過的八斗,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我工作和事業的起點是八斗,我的人生不經意地就站在了一個很高的起點上。

易介南,曾在《人民文學》《芙蓉》《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城市與女人》,戲劇集《同一個月亮》。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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